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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怪人

作者:瑪麗.雪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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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在這種情況下,我唯一的策略就只有順風而駛。坦白說,我真有點駭懼之感。我身邊沒帶指南針,對這一整塊區域的地理瞭解又極有限,因此太陽對我來說也沒有多少幫助。我很可能會被吹到遼闊的大西洋,受盡飢渴的折磨,或者被在四面八方咆哮、拍打的無盡海水吞沒。我已經出海好幾個小時,在其他種種磨難之前,首先感受到飢腸轆轆的煎熬。我仰望天空,天上佈滿烏雲。就算被風吹走,也會由其他的黑雲取代。我俯瞰大海;它就將是我的葬身處。「惡魔,」我高喊:「你的工作已經實現啦!」我想起伊莉莎白,想起父親,想起科勒佛——這些可能被那怪物用來滿足自己狠毒嗜殺性情的人物,全被離棄了。即使是在這眼看就將永遠結束我生命的時刻,這個念頭還是把我推入絕望、恐懼的幻想,使我不由自主地直打冷顫。
就算他們真的離開歐洲到新大陸的荒野,兩人至少仍會產下子孫,屆時地球上就會繁衍、散佈一支惡人種族,很有可能導致人類的生存面臨一種危機處處、並且充滿恐怖的狀態。我,是否有權為了自己的利益,替後世千年萬代子孫灑下這咀咒?之前我被自己創造的怪物那似是而非的詭辯所打動,被他兇狠的威脅嚇得神志不清。但現在,我首度驚覺那項承諾的邪惡。想到自己恐將成為後人口中咒罵的害蟲,被看成為求一己安寧,不惜以說不定是全人類的生存為代價的自私小人,不由得我直打哆嗦。
「我的優柔寡斷已經成為過去式了,現在該是你施展力量的時候。你的威脅無法迫使我從事某種邪惡之事,反而更堅定我不能為你創造一個惡毒伴侶的決心。難道要我鐵石心腸,將一個視死亡和悲劇為樂趣的魔鬼解放到人間來嗎?滾吧!我很堅定;你的話只會使我的憤怒更火上加油。」
「你很快就會一清二楚,」其中一人聲音沙啞地回答:「或許你來到的是個事實將會證明不太合乎你喜好的地方,但我保證,你的住處沒得商量。」
我離開工作室,鎖上門,暗暗在心底鄭重發誓絕不再重拾這工作。然後,肢搖股戰、舉步維艱地踅回自己的房間。我孤獨一人;附近連個可以趕走陰霾,將沉溺於種種最恐怖的幻想壓迫中、幾乎快要窒息的我解救出來的人也沒有。
幾個鐘頭過去了,我依然逗留在窗口遙遙望向大海。海上幾近全然靜寂;因為風已平息,萬物都在詳和的月光下安眠。水面上,只有幾艘漁船點綴於其間。偶而一陣微風拂過,吹來漁夫彼此呼喚的聲音。我領略著這份寂靜,直到耳中突然捕捉到海岸附近的船槳划動、以及有個人在我住過附近登陸的聲音。
我恨不得一把將和*圖*書他抓住,但他卻一閃而過,遽然衝出房間。轉瞬間,我看見他坐在自己的小舟上,小舟如箭般疾射過海面,一下就消失在波浪間。
對於幾乎被忍受了好幾個小時的飢餓疲憊、恐懼猜疑拖垮的我來說,這突如其來的生存保障就像股暖流般帶給我滿心喜悅,淚水剎時奪眶而出。
有天黃昏,我坐在自己的實驗室裡;太陽已經西沉,月亮剛要升起。當時的光線不足以進行我的工作,於是我懶懶散散,暫時停下來考慮是要放下工作休息,或者貫徹全力盡快將它完成。想著想著,突然一陣省思使我考慮到目前從事之事可能引發什麼後果。三年前,我勤奮不懈地致力於同樣的工程,結果創造出一個惡魔,他那無可饒恕的殘暴行徑寒透我的心,更使它永遠充滿最苦楚的懺悔。現在我又快塑造出另一個我對其性情同樣一無所知的生命;她很可能變成一個比她的伴侶毒辣十倍、嗜殺十倍、卑劣十倍的東西。他曾發誓要遠離人類居地、躲到荒漠裡,但她可沒有;而絕對可能成為有思想、懂推理的動物的她,大有可能拒絕配合在自己被創造出來以前就達成的協定。他們甚至很可能互相敵視對方;那個已經活著的傢伙憎恨自己醜陋的外型,等到他見了同樣外型的女性軀體後難道不會更加厭惡嗎?她也可能看到比他漂亮得多的男性而嫌棄他;她很可能離他而去,而他又會因為被一個和自己同類的生物遺棄而挑起新的怒火。
就在這場莫名其妙的對話進行間,我注意到聚集的人群迅速增加。他們臉上流露出好奇與憤怒交集的表情,使我感到十分困擾,同時也產生一些警覺心。我詢問旅舍的方向,但沒人回答我。於是我邁步向前,那些人又咿咿唔唔地圍著我跟上來。這時一名像貌凶惡的人拍拍我肩膀,說:「喂,先生,你必須隨我到柯文先生那兒去為你自己做個說明。」
從惡魔現身那晚以來,再也沒有什麼比我的心境變化更徹底的了。在那之前,我始終帶著陰沉的沮喪,認為無論後果如何,自己都非得實踐那承諾不可;但現在,我覺得有支我才剛剛看清楚的影片,在我眼前模糊了。我的腦中並沒有馬上產生恢復工作的念頭;昨夜聽到的威脅沉重地壓在我心頭,但我並未考慮到自己自動自發的行動可以使它改變。我在心中盤算已定,再創造一個與我創造出來的惡魔一模一樣的東西,是種最卑鄙無恥、最殘酷自私的行為。我打從心底抹殺所有導向另一種不同結論的思想。
「哎,先生,對於最問心無愧的人是夠自由啦!柯文先生是位法官,你要去解釋一名昨夜在這裡被發現遭人謀殺的紳士hetubook.com•com是如何死的。」
然而,在我離開之前,還有一件教人想起來就遍體生寒的工作要做;我必須打包好自己的化學儀器。而為了收拾它們,我非得踏進那個噁心的工作場地不可,並且必須用手接觸那些一看就讓我作嘔的工具。第二天早晨的破曉時分,我鼓足勇氣打開實驗室的門。被我親手摧毀的那具半成品遺骸散落一地,讓我幾乎感覺自己撕裂的是活生生的人我躊躇一下,鎮定心神,這才走進那房裡。我用顫抖的手將儀器搬出房間,但仔細想想,不該把作品的殘骸留在那裡,引起當地居民的驚惶和猜疑;於是我將它們裝進一個籃子裡,又加了好些石頭進去,收藏妥當,決心等到當晚將它們丟進海底。而中間這段時間裡,我就坐在海灘上清洗、並整理我的化學儀器。
「我可不知道,」那人說:「英國人的傳統是個什麼樣子,但我們愛爾蘭人的傳統是痛恨惡徒。」
月亮在凌晨兩點多,不到三點時升起。我把籃子放到一艘小艇上,出海到離岸大約四哩遠的地方。現場別無一人;幾艘漁舟都是正要返回陸地,而我卻遠離它們朝反方向航行。我覺得自己彷彿正要執行一項恐怖犯罪的使命,惶悚不安地避免碰上我的任何一個同胞。原本清朗的明月,一度剎那間被烏雲遮蔽,我把握這瞬間機會,將船上的籃子拋進海裡;我凝神傾聽籃子下沉時的咕嚕嚕聲響,然後將船駛離那地方。天上登時烏雲密佈,但空氣雖然被當時颳起的東北方吹寒,卻仍然十分清爽。它振奮了我的精神,讓我有種怡然自得的感覺。因此我決定繼續在海上多逗留一會兒;在把船舵固定好之後,便伸展四肢躺在船板上。烏雲蔽月,萬物都是一片模糊,我只聽到小舟鼓浪而進時的聲音。那輕柔耳語催人入眠,不久我便沉沉睡熟了。
從一個陌生人口中得到這麼無禮的回答,令我萬分驚訝。同時,看到那些同伴個個露出橫眉豎目的憤怒表情,更教我心中忐忑不安。「你對我的回答為何如此莽撞?」我答覆:「傳統上,英國人絕對不會這麼不客氣地接待陌生人。」
我們的情感是多麼變化無常,縱使是在極度悲慘之中依然固守不放的生命之愛,又是多麼奇妙呵!我利用身上服裝的一部分張成另一面船帆,迫不及待將船駛向陸地。那地方外觀看似崎嶇多岩的蠻荒之地,可是等船漸漸靠近之後,卻又輕易發現文明的軌跡。我看見岸邊停靠著些大船,發現自己突然之間又回到文明人的居地。我小心翼翼傍著曲曲折折的陸地邊緣航行,並朝著一座終於在一個小岬角後方望見的尖閣高聲歡呼。由於自己正處於極度虛弱狀態,我決心直和*圖*書接航向城區,因為那是我可以最容易補充到營養的地方。幸運的是我身上正巧帶著錢。在繞過岬角之後,我見到一個雅致整潔的小城鎮,和一座好碼頭。我將船駛入碼頭,一顆心為這次意外脫險高興得砰砰跳。
我像一縷不安的鬼魂在島上飄來盪去,遠離一切心愛之物,在隔離之中悲哀悽楚。晌午時分,太陽升得更高了,我擋不住濃濃的睏意躺在草地上。昨夜我終夜未眠,我的神經被激動,我的雙眼因徹夜注視和哀傷而火紅。沉沉的睡眠使我重振精神。等我醒來,又感覺自己彷彿是屬於像我這樣的人類之中一分子,於是開始以更沉穩鎮靜得多的心情,去細細回想昨夜的經過。然而那惡魔的話語依舊像陣喪鐘般在我耳裡敲;它們看似一場夢,卻又像真的一般歷歷如繪,帶來強烈的壓迫感。
怪物從我臉上看出我心意已定,想發怒又無從發怒,只得咬牙切齒,大叫:「每個男子都會找個心愛的妻子,每頭野獸都有自己的伴侶,難道我就該孤孤單單嗎?我有真摯的感情,回報它們的卻是嫌厭和叱責。喂!你要討厭儘管討厭,不過聽清楚啦!你的日子將會在悲哀恐懼中度過,很快的,晴天霹靂就會打在你身上,永遠奪走你的幸福。當我瑟縮在自己的苦海中,你還夢想快樂幸福嗎?你可以摧毀我其他的情感,但報復之心依舊殘存——報復,從此將比光和食物更寶貴!我會死;但是你,我的暴君和帶來折磨的人,你會先咀咒凝視你不幸的太陽。當心啦!因為我無所畏懼,因為無懼而有力。我將以蛇之詭譎看覷,方能以它的毒液傷人。喂,你會為自己所造成的傷害懊悔的。」
我不曉得自己這樣熟睡了多久,可是等到醒來以後,太陽已經爬得相當高了。海風強勁,海浪不斷威脅我那小艇的安全。我發現當時颳的正是東北風,必定會將我遠遠吹離登船的海岸。我奮力改變航路,但不久便發現若是再這樣硬嘗試下去,小舟很快就會進滿水。
黑夜流逝,太陽自海面升起;假使說從怒氣洶湧降落至絕望深淵可以稱之為平靜的話,我的心情可以算是平靜多了。我離開小屋,離開昨夜爭論的可怕現場,到幾乎被我視為自己和同胞們之間無法踰越的界線那片海灘上散步。同時,一個願望悄悄爬過我心頭。真的,我真渴望就這樣疲倦地在那荒瘠的礁岩上度過餘生;只要不受任何突如其來的悲慘震驚打擾。若是我回去,不是成為犧牲品,就是看到那些我最深愛的人們在自己所創的惡魔扼殺下死亡。
我躍身撲去,大叫:「惡棍!在你簽下我的死亡證明書以前,最好先確定你自己平安無事。」
「滾開!我確實背棄了承諾;我和_圖_書永遠永遠也不會再創造另一個和你一樣、同等醜惡、同等邪惡的東西!」
「住口,惡魔!不要用這些惡毒的聲音毒化空氣。我已經向你宣告自己的決定,就不會懦弱地在言語下屈服。離開我;我的決心毫無更改的可能。」
我渾身一顫,一顆心直往下沉;猛一抬頭,月光下,只見那惡魔就在窗口。他注視著正在執行他所指定工作的我,咧起嘴唇露出鬼魅般的冷笑。不錯,旅途中他一路跟蹤我而來。過去這段時間他在森林裡遊蕩、躲在洞穴內,或者藏身於石南叢生的遼闊荒野;現在他跑來注意我的進度,並要求我實踐諾言。
數分鐘後,我聽到我的門在伊呀作響,彷彿有人想儘量輕手輕腳將它打開。我從頭一路涼到腳底,隱隱預感得出來者是何人,真想張口喚醒一名住在附近的島民,卻被一股常在面臨迫切危機、想逃卻逃不走的夢境中感到的無助感,釘死在原地無法動彈。不一會兒,我聽到沿著甬道響起腳步聲。門被打開,我心中害怕見到那個怪物出現在眼前。他關緊了門,逼近我面前,以一種令人窒息的口吻說:「你毀了親手製造的作品;這究竟是存什麼心?莫非你膽敢毀約?我已承受千辛萬苦和不幸。我隨你離開瑞士,沿著萊茵河兩岸在它的各座島嶼間、丘陵上偷偷潛行。我已經在英格蘭的石南地和蘇格蘭的荒野間居住好幾個月。我忍受了無數的疲憊、寒冷、和飢餓;難道你真敢毀滅我的希望。」
一切回歸寂靜,但他的話語仍在我耳邊轟然作響。我怒火中燒,恨不得去追捕那扼殺我平靜的凶手,將他拋下汪洋大海中。我在房裡心煩意亂、急促地走來走去,無數的想像畫面在我腦海翻攪,撕楚著我,叮咬著我。我為何不追他出去,在生死決鬥中結束他的生命?反而眼睜睜看著他離開;而他的路線又指向大陸。想到他下一次瘋狂報復下的犧牲者可能是誰,令我不寒而慄。這時我又想起他的話來——「在你的新婚之夜,我會與你同在。」也就是說,那就是應驗我命運的時候了。我將在那時死亡,然後立即滿足他的惡性,消滅他的惡毒。這番預期並未教我感到害怕。可是再一想到我心愛的伊莉莎白,或者當她發現自己的愛人被如此殘暴地從她身邊奪走,那汪汪的淚水和無盡的哀傷;好幾個月以後,淚水,首次沿著我的頰邊汩汩流下。我下定決心,若不經過一番艱辛掙扎,絕不在我的敵人面前輕易倒下。
當我看著他時,他的臉上流露出奸險狠毒至極的神情。我想起自己曾經承諾要再造一個和他一樣的東西,腦中燃燒起一股瘋狂的意念,激憤的情緒使我渾身發抖,將那正忙著製造的東西撕扯成碎片。惡魔眼見我摧毀了www.hetubook.com.com存活之後將成為他幸福所寄的軀殼,發出一聲窮凶惡極的絕望與復仇怒吼,隨即抽身而退。
「奴才,過去我和你講道理,但你已證明自己不值得我紆尊降貴。記住,我有力量;你認定自己很可憐,但我可以讓你悲哀到痛恨看見白晝的光明。你是我的創造者,但我卻是你的主人;乖乖聽令!」
太陽已經逐漸西沉,我還坐在岸上,拿塊燕麥糕填填餓得發慌的肚子,忽然看見一艘漁船在我附近靠岸,船上有個漁民替我帶來一個包裹。包裹裡頭是一些來自日內瓦的家書,還有一封科勒佛邀我與他會合的信。他說他在那兒只是無聊地荒廢時日,而當初在倫敦結交的朋友們又紛紛來信盼望他回去,完成大家為他的印度志業所做的安排。他不能再延緩出發的日程了。不過到了倫敦後,接踵而來那趟更遠的航行恐怕會比目前推想的更早成行,所以懇求我儘可能騰出點時間來和他相處。因此,他請求我離開這座孤島,到柏斯與他相會,然後兩人一道兒南下。這封信大大喚回我的生氣;我決定在兩天之後告別這座島嶼。
我必須在這裡暫時打住。因為若不集中起所有的堅忍剛毅,我便無法將底下要敘述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記憶,條理分明地喚回我的回憶中。
就在我忙於固定小舟,整理船帆之際,有幾個人潮向這兒湧來。他們對我的外表似乎大感驚訝,不但沒有提供任何協助,反而以一種換做其他任何時候,都會使我產生些微警戒心的姿態互相交頭接耳。也正因為這樣,我僅僅注意到他們講的是英語,於是以他們的語言發言,說道:「各位好朋友,可否請你們好心告訴我這小鎮叫什麼名字,讓我曉得自己身在何處?」
「柯文先生是誰?我為何要為自己做個說明?難道這不是個自由國家嗎?」
「很好!我走。但記住,在你的新婚之夜,我將與你同在。」
幾個小時就這樣熬過了。但漸漸地,就在太陽向著地平線偏墜的同時,風勢平息成輕柔的微風,海上也不再颳起滔天的浪濤了。但如此一來,水面卻洶湧起伏個不停。我難受極了,簡直就快無法再掌舵,卻突然望見南方有條高地的邊線。
這個答覆讓人大吃一驚,不過我很快便鎮定下來。我是清白的;這一點可以輕易得到證明。因此我默默跟隨著我的帶路人,被領到屬於鎮上最好的房子當中的一座。飢餓和疲憊使我就快不支倒地,但在眾人的簇擁之下,我想到唯有撐起所有力氣才是上策,以免被人將任何體力不支的情況,解釋為自知有罪、或為犯罪憂急。這時的我,在擔心惡名昭彰或死亡的下場之餘,滿心都是恐慌和絕望,自然也就不怎麼指望還能保有幾分鐘前洋溢全身的鎮靜從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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