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事實上,這真是一段卑鄙噁心的過程。在初次進行這項實驗時,基於某種狂熱驅使,讓我渾然不覺自己從事的事情有多恐怖;我的心神全盤貫注於工作的成就,我的眼睛完全無視於它的駭人。可是,現在我卻是必須硬狠心腸在進行,手邊的工作常教我厭煩透頂了。
告別好友後,我決心在蘇格蘭找個人跡罕至的地方,獨自完成工作。我深信那怪物絕對跟蹤在後,只要我一做好,讓他可以得到自己的伴侶,就會自動在我面前現身。
我喜愛這景致;然而這份樂趣仍因往日記憶和對未來的預期而蒙上痛苦。我天性喜愛平靜的幸福。年少時候,我心中從未有過什麼不快。就算萬一被「無聊」煩不過了,只要看看大自然的美景,或者研讀人類優秀卓越的作品,就一定能勾起我的興趣,使我的心境更加靈活。但現在的我卻是一株朽木;雷霆已打入我的靈魂;我覺得自己應該殘存下來,才能殲滅不久自己我就不會再是的——悽慘兮兮的可憐相;在別人看來不幸,自己看著卻無法忍受的可憐蟲。
科勒佛迫不及待地渴望接受這邀請,而我雖然痛恨與人交往,卻也盼望重見高山流水、以及大自然女神用來裝飾自己居地的鬼斧神工。
我們倆是在十月初時到達英國,而現在已經是二月了,(譯按:作者在上一章提到法蘭康斯坦於九月底告別故鄉,十二月底望見大不列顛景色,依其行程,兩地之間不可能數日即到,是以前後文之間恐有舛誤。)因此我們決定等再過一個月後動身往北方走。這趟遠行,我們不打算走通往愛丁堡的大道,而要沿路參觀溫莎、牛津、梅特洛克、和坎伯蘭湖群,大約在七月底時完成這趟旅行。我打包起自己的化學儀器和已經收集到的www.hetubook.com.com材料,決心在蘇格蘭北方高地的某個隱僻之地完成我的工作。
就我個人而言,一點也不覺得遺憾。這時我已經荒廢我的承諾有好一段日子了,內心常為那惡魔失望之下會有什麼反應而提心吊膽。他很可能留在瑞士,將仇恨報復在我的親人身上……這念頭時時刻刻追逐著我,每當我可以捕捉片刻休息寧靜時便來折磨我。我心急如焚地等待家書;要是信來遲了我便悽悽惶惶,被無數恐懼、擔心壓迫得快窒息;等到信到以後,看到伊莉莎白或父親在信封上的署名,又遲遲不敢閱讀、探知我的命運……有時候我心想那魔頭必定跟著我,而且恐怕會藉著謀殺我的同伴來警告我快快遠離鬆懈。這時我便會如影隨形地緊盯著亨利,片刻不離,保護他不受想像中那追魂者的怒火摧殘。我覺得自己彷彿犯了某種滔天大罪;這種意識終日糾纏著我……我雖清白,但確曾為自己招來某個如該犯行一般罪孽深重的可怕禍殃。
由達比一路向北,我們在坎伯蘭和西摩蘭用去兩個月時間。此時我幾乎可以假想自己是置身於瑞士的群山之間。依舊依附在北方山麓的一小片一小片積雪,偏佈的湖泊,還有岩間溪澗的疾奔,全是我熟悉而又心愛的畫面。
「我可以在這裡度過一生,」他說:「在這些山脈間,對於瑞士和萊茵,我該不會有什麼惋惜。」
初到小島那段期間,我一直這樣進行手邊的工作。但做著做著,卻漸漸日益感到恐怖、厭煩。有時,我一連好幾天都無法勸使自己踏入工作室,而另外那些時候,卻又日以繼夜辛勞不休,以便早日完成所有進度。
然而他發現旅人的人生是一種在歡樂之中包含不少痛苦的生涯。他的感情永遠在延伸;每當他開始陷入安逸狀態,便不得不因某種再度吸引他注意的某種神奇事物而離開,以便獲取其中的樂趣。而每過一段時間,同樣的理由又會使這種現象周而復始。
在這同時,我仍舊繼續工作,進度也已遠遠超前。我懷著莫大的殷切期望,盼望早日將它完成。我從來不敢質疑這個期望,只是它仍隱隱帶著幾許無形無影的凶兆,讓我心煩意亂、情緒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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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利用和那位蘇格蘭朋友約定的時間未到之前,我們遍遊坎伯蘭和西摩蘭兩地形形色|色的湖泊,卻不曾和當地的任何居民培養出什麼深刻的感情,於是離開他們繼續旅行。
假使這趟旅行是在我幸福快樂的求學時代所舉行的,一定會帶給我難以言喻的喜悅。但如今我的生命已遭一種致命的因素侵襲,造訪這些人士為的也只是一個原因:為我那深埋內心,不為人知的計畫收集資料。群眾令我厭煩;在獨處的時候,我可以用天地景象來滿足自己心靈;亨利的聲音帶給我安慰,讓我可以欺騙自己,進入短暫的安寧。但一張張繁忙、冷淡、喜悅的面孔,又會將絕望帶回我的心。我看見我和我的同胞之間有道無法跨越的界線;這道界線以威廉和佳絲婷的鮮血為封蠟,而想到與這兩個相關的事情,我的內心便哀慟不已。
大學裡頭各座學院年代悠遠、景色如詩如畫;條條街道幾近華麗莊嚴;而貫穿一片片青翠草坪、流經其畔的迷人愛色絲廣佈成一大片水域,倒映著陣容龐大、環抱在蒼蒼古木間的尖塔、圓塔、高塔的塔影。
我眼倦心懶地來到愛丁堡。然而就算全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大概也難免會對這城市產生些興致。科勒佛對它的喜愛不如牛津,因為後者的古老風味更合乎他的喜好。但愛丁堡美麗整齊的新市容,浪漫的城堡和世上最賞心悅目的近郊,亞瑟王的寶座、聖伯納井、和彭特蘭丘陵彌補了他這番變化,帶給他滿心歡暢和欣賞。而我則一心急於抵達此行的終點站。
就這樣,埋首於自己最憎惡的工作中,身陷於絕對孤單的環境裡,沒有任何可以將我的注意力從整天盯著實際畫面暫時引開之事存在,我的精神開始變得不穩定;變得緊張兮兮、怔忡不寧。我無時無刻不害怕見到我的迫害者。有時我兩眼看著地面枯坐著,抬都不敢抬一下眼皮,唯恐一抬眼就望見那個我恐懼見到的東西。我害怕離開島民的視線,擔心一旦落單,他就會過來索討自己的伴侶。
我們依依不捨地告別牛津,向下一個落腳處梅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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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克前進。這個村莊附近一帶的景物,和瑞士本身有很多相似之處;只是在高度方面樣樣都矮上一截,翠綠的山陵也缺少我故鄉那些松林茂密的高山之上,那頂遙遙的白色阿爾卑斯王冠。我們探訪那神奇洞穴和一座座天然的博物學櫥窗,收藏在其中的希世珍玩和薩佛克斯與查莫尼克斯之名令我遍體生寒,聯想起當初可怕的一幕,於是加緊離開這地方。此外,他也在追求一個長久以來考慮的目標。他的計畫是前往印度,而所抱持的信念則是來自他對該地名稱語言的瞭解,對其社會、以及實際上有助於歐洲之殖民地與貿易進步的各種方法之見解。只有在英國,他才能更進一步執行自己的計畫。他總是整天從早忙到晚,唯一阻礙他樂趣的就是我憂愁沮喪的心情。
整座島上總共只有三間簡陋的的小茅舍,在我到達時其中有一間是空著的。我租下這間小屋。那裡頭包括兩個房間,整間屋子可以用「破落蕭索」四字來形容。茅草屋頂塌了,牆壁未經粉刷,門也無法靈活開或關。我吩咐要將它修好,買了一些家俱,嚴格控制這塊地盤。因為這些居民固然一貧如洗,但萬一有個意外,他們的驚訝照樣絕對不下於當初那一家子小屋居民。一切就緒之後,我便在無人注視、無人干擾的情況下住了下來。
在倫敦度過幾個月後,我們收到一封某個過去曾到日內瓦拜訪我們的人,從蘇格蘭寄來的信。他在信中提到自己家鄉的許多美景勝地,詢問我們那些是否足以吸引我們將旅程遠遠向北延伸,直達他所居住的伯斯。
接著我們再到牛津。一進這座城市,我倆心中立即充滿對一個半世紀以前在此地發生的種種事件之回憶。英王查理一世就是在這個地方凝聚自己的勢力。多年以來,在整個國家都已揚棄他所創制的政體,附從國會和自由的大旗後,這座城市仍始終對他忠心耿耿。憶起那位不幸君王和他的同伴們,溫和親切的福克蘭、粗野無禮的高林、他的王后和兒子m•hetubook•com•com、讓人對這據傳他們可能曾經居住的城市每個角落,都憑添一股特殊的興趣。先人在此創立一個聚落,而我們追溯它的痕跡。假使這些情懷尚未提供某種想像上的滿足,城市本身美麗的風貌也足以贏得大家的欣賞。
我竭盡所能地掩飾自己的心境,以免使他無法享受對一個無牽無掛、不受心酸回憶困擾、而對剛剛踏入嶄新活領域的人來說十分自然的歡樂。我常藉口另外有約拒絕他的陪伴,以便一個人獨處。此時我也開始收集進行新創作必備的材料了;這工作對我而言就像雨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滴在頭上一樣教人難受。每一想到和它相關的事情都是無盡苦惱,每一提到和它有關的字眼都會讓我的雙唇顫抖,心跳急促。
倫敦是我們目前的駐足地;我們決定在這舉世聞名的城市逗留幾個月。科勒佛盼望和一些當時聲譽正隆的碩學俊彥往來交流,對我而言這只是次要目標;我多半的心神都花在如何取得實踐諾言所需的資料方法上,沒有多久便想到利用帶在身上、以最傑出的物理學家為呈遞對象的介紹信達成目的。
我把整個早上的時間,全用來留在小屋裡工作;不過到了傍晚,要是天候許可的話,我就會走到遍地石子的海灘上散散步,聽聽浪濤呼吼,和海浪打在我腳上的聲音。這是一幅一成不變、卻又隨時都在變化的景色。我想起瑞士;它的風光和此處的孤寂、駭人面貌迥然相異。它的山丘上覆滿葡萄藤,平原裡處處點綴著小屋。它那一片片旖旎的湖泊倒映著柔柔的藍天,每當被風吹起漣漪時,湖面的喧亂與汪洋大海的咆哮相比,直如活潑嬰孩的嬉戲。
我們於三月二十七日告別倫敦,到溫莎盤桓數日,在它美麗的森林之中漫步優游。對於我們高山居民而言,這是一種新奇的景觀;巍巍的橡樹、豐富的獵物、還有壯盛的鹿群……都是我們見所未見的新鮮事。
可是在科勒佛身上我看到的卻是從前的自己;他勤奮好學,急於吸收各種經驗和指教。而對他來說,耳聞目睹的風俗習慣差異,就是取之不竭的教育和娛樂資源。
於是我向科勒佛表示,希望單獨在蘇格蘭遊覽。「請你盡情地玩,」我說:「而這裡就做為我們的會合地吧。我可能出去一兩個月。不過,我懇求你別探問我的動機,讓我一個人靜靜獨處一小陣子;但願等我回來時心情已經快活得多,也更能和你氣質相近和圖書、意氣相投了。」
我們在牛津逗留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到它的近郊到處郊遊,儘可能親身見證每一處可能和英國史上最具啟發性的一頁相關的地點。這些小小的發現之旅往往因為不斷自動出現的目標而延長航程。我們造訪了聲名赫赫的漢普登墳墓,還有這位愛國者喪命的地方。凝視著這些哀悼、追念的景觀,想想神聖的自我奉獻和自由觀念,一時之間我低落、憂懼的心也飛揚起來。我暫時敢於擺脫身上的枷鎖,帶著無拘無束的高亢精神環顧四周。只是那桎梏之鐵已經深深嵌入肌理,一眨眼,我又渾身顫慄、徬徨無依,回復原來的消沉。
我帶著這個結論跋涉蘇格蘭高地,最後鎖定奧克尼群島中最荒遠的一座小島做為工作場所。那是個非常適合這項工作的地方;因為該島不過是一塊高高的周邊不斷遭受海浪侵蝕的巨岩。島上土壤貧瘠,總共才能養幾頭牲口,提供總數五名居民食用的燕麥。單看他們瘦弱、憔悴的樣子,就曉得這些人平日吃得多寒酸。被他們視為奢侈品的蔬菜和麵包,甚至清水,都得由大約距離五哩之遙的本土取得。
一週之後我們離開愛丁堡,經過考柏、聖安德魯斯(譯按:該地有蘇格蘭境內最古老的聖安德魯大學),沿著泰河岸來到伯斯,也就是我們的朋友相邀的地方。可是我沒有心情和陌生人談笑,也沒辦法像一般客人那樣輕鬆愉快地領略他們的盛情,或參與他們的計畫。
另外我們還在這裡結交到一些朋友,他們的情誼幾乎讓我誤當自己已是個幸福的人。科勒佛的喜悅尤甚於我;和才華橫溢之輩往來開闊了他的心靈;他在自己身上發現遠比自己好和不如自己之人相處時自以為具備的稟賦,更多更好的才幹和機智。
亨利想勸我打消主意,但見我一心一意投入這計畫,也就不再苦苦相勸。他請求我常常寫信。「比起和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在一起,」他說:「我情願在你的孤獨流浪中與你做伴。既然如此,我的朋友,儘早回來吧,好讓我再度感受一些你不在時不可能領略的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