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噢!鎮靜,鎮靜,我的愛,」我回答:「就今天一晚;一切都會平安無事的!但是今晚非常、非常可怕!」
略經一番休息之後我下了床,幾乎像反射動作一般,爬進愛人停屍的房間。房裡有好幾名婦人圍在四周哭泣;我傍著遺體,淚水也跟著潸潸而下。這段時間裡,我的腦海之中始終沒有出現什麼清清楚楚的念頭,思緒卻飄向各種不同的事項,亂糟糟地想著自己的種種不幸和它們的起因,在一團懷疑、驚恐的迷霧中困惑茫然!威廉之死、佳絲婷的處決、科勒佛遇害、還有我的妻子不久之前才遭到的謀殺;即使是在此刻,我也不知自己僅存的朋友是否能免於遭受那惡魔的毒手。說不定,就在此時,我的父親正被他勒得痛苦不堪,而恩尼斯特說不定就死在他的腳下。我心中一凜,決定盡快趕回日內瓦。
這段結論導致我的聽者表情產生相當大的變化。對於我的故事,他始終懷著像對超自然事件那種半信半疑的態度在聆聽;但在聽到請求採取正式官方行動的結論後,所有懷疑的思潮一下子又全湧回來。不過,他還是很委婉地回答:「我很樂意在你的追凶行動中盡可能提供各種協助,但照你所說的那個東西,很顯然擁有足以抵抗我們所有努力的能力。天底下有誰能夠追蹤一隻可以橫越冰洋、住在沒有人敢闖的山洞和獸穴裡的動物呢?況且,自從他完成犯罪行為到現在已經經過好幾個月了,誰也無從推斷他目前流浪何處,或者居住在什麼地方。」
這裡沒有馬車可僱,我必須經由湖上返家;然而此時風勢不利行船,大雨又正傾盆而下。不過這時才剛早晨,因此我應當可以對晚上出發寄予合理的希望。我僱了兩人划船,自己也拿起一支船槳;因為我向來總是在肉體的運動中,體會到減輕心理痛苦的感覺。只是此時我的悲哀已氾濫,激動的情緒超過自己所能忍耐,使我無法進行任何一種努力。我丟下船槳,雙手支頤,向每個心中浮現的陰霾念頭投降。只要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一抬起頭,就會看見一幅幅昨日還與伊莉莎白相伴凝視的風光,如今她卻變成只是一縷幽魂、一個記憶!我淚如泉湧!大雨已經停息一會兒,我看見水裡的魚一如幾個小時前那般遊戲;而當時,它們曾經盡收伊莉莎白眼底。這突如其來的巨變,是人類心靈最悲苦的創傷!陽光或可照耀,雲層或可低飄,但一切都不可能恰如昨日一般重現眼前。一隻魔鬼攫走了我對未來幸福所有的希望;世上從未有人如我這般可悲;此等駭人的事件是人類史上絕無僅有的一樁。
「謝謝你!」我答道:「因此,請你細聽我底下的供詞。那的確是個十分離奇的故事,所以,我擔心不管俱備多麼強而有力的信念,你都不會相信其中有任何真實的成分。這段故事與整件事情關係太密切了,絕不能被誤以為只是一場幻夢;而且我沒有撒謊的動機。」在我對他說出這番話時,態度感人,但卻很平靜。我已暗自下定決心,到死為止都要追捕那個毀滅我的凶徒。這個目標平息了我激烈的痛楚,使得我暫時再度安於生存。接著我簡短、堅定而精確地陳述自己的經歷,精準地指明各個重要日期,並且絕不失控破口大罵或咆哮。
我回到日內瓦。家父和恩尼斯特還活著,但我所帶回的故事卻使前者陷入沮喪。此時此刻,我看到他就在眼前,傑出慈愛的老人家!他飄移的眼神空空洞洞,因為它們已失去自己欣賞、喜悅的目標——他的伊莉莎白;他的另一個女兒;一個他在風燭殘年、用僅餘的感情全心全意疼愛的女兒。該死!那為他的灰髮增添蒼桑、判定他在淒涼不幸中度過餘生的惡魔真該死!他無法在層層堆積的駭怖之中生存下去!生命的泉源倏忽乾涸;他再也無法下床,短短幾天之內就在我的懷抱之中溘然逝去!
極度激動的情緒,使我邊說邊顫抖。我的態度有些狂亂;我懷疑,那是出於往日受難者猛烈的火性所支使。但在一個和*圖*書除了犧牲奉獻、英雄氣概以外,還有其他許多思想佔用他心神的日內瓦法官眼中,這種精神狀態的激烈昂揚,看起來就像發了瘋一樣。他像保姆撫慰兒童一般極力安慰我,把我的故事歸為精神錯亂下的產物。
槍聲引來人群湧入房間。我指著怪物消失的地方,一行人駕著小船追蹤;我們撒下魚網,結果什麼也沒撈上。幾個小時以後,大家絕望而返;大多數的成員都相信那一定是我幻想出來的東西。上岸之後他們繼續在附近蒐尋,三五成群往樹林、水道不同方向去追凶。
剛剛才在南方止息的風勢,此刻又自西方疾勁地颳起。月亮已升至天空的頂端,正要開始慢慢下移;雲層帶著比兀鷹飛揚更快的速度掠過它面前,遮暗了它的光華。湖水倒映天空熱鬧的畫面,而在剛剛掀起的滔滔波浪推動中,本身的畫面卻顯得更擾嚷。突然間,一場狂風暴雨從天而降!
我說著說著,眼中閃現怒火;法官感受到這份怒意的威脅。「你誤會了;」他說:「假若捕獲那個怪物是在我能力範圍所及之事,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務使他為所犯的罪行受到相當的懲罰。但我擔心根據你對其特性的描述,事實將會證明那是不切實際的。因此,若是一切按照正規步驟來,你所得到的結果必將是失望。」
「我深信他一定是盤桓在我所住的地方附近。倘若他當真避居於阿爾卑斯山系中,我們可以像獵取小羚羊一樣追逐他,像對付陷阱中的野獸一樣將他撲殺。但我看得出你的想法;你並不相信我的陳述,也不打算用我的敵人應得之罪名去緝捕他。」
我在這種心境之下度過一小時,突然想到自己預期中那短暫的一場戰鬥,對我妻子而言會是多麼可怕!於是我誠摯地要求她先下樓至房間歇息,決定在我得知某些那個對手的情況以前,先不和她在一起。
而我的恨意也並沒有長久拘限於只是無謂的心願;我開始設想捕獲他的最佳策略。為了這個目的,我在獲釋之後的一個月左右,前往拜www.hetubook.com•com訪城裡的一名刑事法官,告訴他我要提出一項控訴;因為我知道是誰毀了我的家,需要他運用所有權限去逮捕那名凶手。法官親切專注地聆聽我的告白。「請務必相信,先生,」他說:「就我而言,絕對會不惜千辛萬苦以求找出那名歹徒。」
她離開我的身邊。而我繼續在房內的所有通道間到處走動,仔細檢查可能提供我那對手藏身的角落。但我遍尋不著他的蹤跡,正當開始暗暗推想或許是天降某種好運,阻撓他執行恫嚇的機會時,卻忽然聽到一聲淒厲駭人的尖叫!聲音從伊莉莎白剛剛進去就寢的房間傳來;我一聽到那聲音,便對全盤實況了然於心了。我雙臂下垂,所有肌肉與纖維的動作一時之間全部癱瘓;我可以感覺到血液在我血管中無力地流動,四肢末梢一陣刺痛!這種狀況只維持了一下;尖叫聲音再度響起,我箭步衝進房間。
而我呢?我變成什麼情形?我不知道;我喪失理智,壓迫在我身上的只剩鏈條和黑暗。有時候,我確實夢想自己和年少時代的朋友們,徜徉於繁花似錦的草坪、和清爽舒暢的谷地,但清醒之後卻發現自己身在地牢。陰鬱繼之而來;但漸漸的,我對自身的悲劇和處境有了清晰的概念,隨即被放出牢籠,因為他們說我發了瘋。據我所知,好幾個月來我一直住在一間孤立的牢房。
「那是不可能的!不過我再怎麼說都沒有用了。我的復仇對你而言無關痛癢。然而,在我承認這是一種惡念的同時,坦白說,它也是吞噬著我心靈的唯一一股強烈情感。每當我想到受到被我釋放到人群間,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凶手,心底就有說不出的憤怒。你拒絕了我剛剛的請求;我只有一個對策:不管自己是活是死,全心全力奪取他的生命。」
我企圖隨同他們前往,但剛走出房屋沒幾步路,眼前便一陣天旋地轉!腳步像醉漢一般踉踉蹌蹌,最後終於在完全虛脫的情況之下倒地;一片陰翳蓋住我雙眼,高燒的熱度燙得我皮膚焦乾。就這樣,我迷https://www.hetubook.com.com迷糊糊地被抬回去安置在床上,根本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的視線在房內四處游移,彷彿在尋找某樣失落的東西。
敘述完歷歷往事之後,我總結道:「這就是我所控告、並請求你運用所有權力逮捕、懲罰的凶手。這是您身為一名法官的職責。同時我也相信、並且期望你身為人類的知覺,不會對執行在這個案件上的職權起反感。」
我怒氣沖沖、心亂如麻地衝出屋外,回到家中審慎考慮其他行動策略。
伊莉莎白在膽怯害怕的靜默中,留意我的焦慮激動有好一會兒,但我的眼神之中有某種令她感到恐懼的東西。她顫聲問道:「我親愛的維克多,是什麼讓你感到焦慮不安?你在害怕什麼?」
「先生,」我吼著:「以睿智為傲的你其實是多麼無知啊!住口吧!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
我們登岸時間是黃昏八點;兩人在湖濱散步一陣,享受一下短暫的湖色天光,然後住進旅舍,凝視迷人的湖川、林木景致,還有在暮色當中隱約朦朧、卻仍凸顯出其深黑輪廓的山群。
最初法官顯出一臉完全不肯置信的表情,但聽著聽著,愈來愈是全神貫注、深感興趣。我看見他時而駭怖顫慄,時而滿臉流露不帶半絲懷疑的驚詫。
只是,我又何必叨叨細述那些隨著這無可抵擋的事件而發生的細節呢?我的經歷是段驚悚故事;我已說到故事最高潮,接下來必須訴說的,在你聽來必是冗長而乏味。總之,你知道,我的朋友被一個接一個攫走,拋下我孤單淒涼的一個。我本身的體力已經耗盡;現在我必須用寥寥數語,說完剩下的醜惡陳述。
天啊!我為何不在那一刻氣絕!為何要在這裡細述世上最美好希望、最純潔人兒的死亡?她橫屍床上,沒有生氣、沒有知覺。她的頭往下垂,蒼白、扭曲的面容被頭髮半掩住。無論走到何方,我總是看到同樣的影像——她那毫無血色的雙唇,和被凶手拋在新娘床上的鬆弛身體。在目睹這一幕的情況下,我竟還能繼續生存嗎?天啊!生命和圖書是個頑固的東西,愈是痛恨它的地方它纏得愈緊。在那一瞬之間我喪失了所有記憶,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當我依舊懷帶絕望的痛苦守著她,不期然猛一抬起頭來,房間的窗口原本都是黑漆漆的,這時卻望見照亮房間的淡黃色月光,剎那間使我不由得感到一陣恐慌!窗戶的遮板已被推開,在一股言語難以形容的震駭中,我在敞開的窗口看到世上最令人憎惡的醜陋人影。一抹獰笑掛在那怪物臉上;他用邪惡的手指指向我妻子的屍體,彷彿在嘲笑我似的。我衝向窗口,掏出胸中的手槍射擊;但他從原先的位置跳起,閃身躲過,以閃電般的速度拔腳飛奔、投入湖泊。
然而,倘非隨著神志清醒也同時喚醒我的復仇意識,自由對我而言根本是件無用的禮物。往日不幸的記憶壓迫著我,使我開始反省它們的起因——那名我所製造出來的怪物,被我送到世間來毀滅我的可憐惡魔!想起他,我便像著了魔似的怒從心中生,信誓旦旦,恨不得抓住他,在他那該死的腦袋狠狠敲下復仇的一擊!
那一天,我原本一直心靜神平。然而等夜色降臨後,無數恐懼又在我心頭升起。我右手緊握一把藏在胸口的手槍,憂心忡忡、提高警覺;每個聲音都會教我大吃一驚;但我決心在我和那大敵當中有一方喪生以前,絕對奮不顧身,不畏縮躲避衝突!
等我清醒之後,發現自己周遭全是旅館中人的圍繞。他們臉上個個浮現出透不過氣的驚恐;然而別人的駭怖看起來就像只是一種嘲弄式的模仿,一個壓抑在我心胸那種感情的影子。我逃離他們,衝進伊莉莎白停屍的房間;吾愛!吾妻!剛剛還如此鮮活、如此真摯、如此可敬的人兒。她的姿勢已被從我最初看到的樣子移動過。現在,她躺在床上,頭靠著枕頭,一方巾帕蒙住了脖子和臉龐,讓人幾乎以為她是在熟睡。我衝向她,熱情地抱住她的身體,但她那絕對的停滯和冰冷的四肢,告訴我這已不再是我鍾愛、珍惜的伊莉莎白了!她的頸上留下惡魔奪命的勒痕,口中已不復呼出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