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但很快的,」他帶著悲傷而嚴肅的狂熱哭喊:「我就將死亡,同時也將不復感受現在的感受。很快的,這些熊熊燃燒的悲哀就會熄滅。我將得意地踏入火化我的柴堆,在摧折人的烈焰之苦當中狂歡。大火的光耀將會消失,我的骨灰將會被風颳入大海。我的心靈將在安詳中睡去;或者,假使它思考的話,也絕不再像這般思考。別了!」
這番談話令我大感困擾。我尚未絕望,也尚未想到一旦脫困之後立即返航。然而,依照公理,甚或依造可能性,我能拒絕這項要求嗎?我遲疑不決。這時最初一直默不作聲,而且實際上看起來也沒有力氣參與意見的法蘭康斯坦,突然撐著身體坐起來;他的眼睛閃閃發亮,兩頰因一時的活力而泛紅。他轉頭面對那些人,說:「你們這是什麼意思?你們要求自己的船長什麼?難道,你們就這麼輕易終止自己的計畫嗎?你們不是稱呼這叫輝煌的遠征?輝煌在哪裡?不是因為航程像南方的海域一樣溫和平靜,而是因為處處充滿危險和可怕;因為每遇一次新事件都要發揮你們不屈不撓的精神、展現你們的勇氣;因為周遭都是危險和死亡,而這些全要靠你們勇敢去克服……就是因為這樣它才輝煌,因為這樣才是一項光榮的事業。從今以後你們將以嘉惠人類的身份而受到歡呼,你們的名字將被歸入那些為了榮譽、為了造福人類而奮不顧身的勇者之類。而現在,瞧!才剛有一點危險的想像,或者說,剛遇到一個考驗你們勇氣的可怕處境,你們就畏縮不前,甘心被人當成沒有能力享受寒冷或危險之輩;或者,冷得回到自己溫暖爐邊的可憐人!哎,那用不著這樣大費周章;你們用不著千里迢迢跑到這麼遠,陷你們的船長於失敗的恥辱來證明自己的懦弱。噢!做個堂堂男子漢吧!或者比男子漢更了不起的人!堅持你們的目標,像岩石一般堅定不搖。形成這冰的材料和你們心不一樣;它不能開口說話,只要你們說它無法和你們相抗它們就不能。不要帶著滿面恥辱的烙印回家,要像個奮勇作戰、打敗強敵、不知逃之夭夭為何物的英雄一般凱旋歸去!」
他說著,從船艙窗口一躍而出,落在緊靠於大船旁的冰筏上。頃刻之間,他已被浪濤載走,消失在黑暗的遠方。
他們退出船艙。我轉身望向我的朋友,但他已陷入慷慨無力,幾乎全無生氣。
這樣的生活真教我討厭,只有在睡覺時才能嚐到喜悅的滋味。噢,幸福的睡眠呵!常常,我在最悲慘的時候沉入睡夢,而夢境不但使我解脫悲哀,甚至能進入狂歡。守護著我的精靈們提供給我這幾分鐘,甚或幾個小時的幸福,以便使我保存走完漫長人生旅程的體力。若無這歇息,恐怕我早就在艱辛處境下倒地。白天,我靠著對夜晚的希望支撐意志、振作精神:因為在睡夢中,我可以看到我的朋友、妻子、和父親;我可以重見父親慈愛的容顏,聽到伊莉莎白輕脆的聲音,目睹科勒佛享受青春和健康。常常,在辛苦跋涉的勞累中,我說服自己那是在做夢,只等夜晚來到,我就可在最心愛的親友們懷抱中享受真實。我對他們的感覺是何等悲切的鍾愛呵!有時,當他縱然在清醒時刻也出沒於我的身旁時,我是多麼戀戀不捨他們親愛的形體,說服自己相信他們還活著!在這些時刻裡,熊熊燃燒的復仇之火在我內心熄滅。長途追逐、消滅惡魔的行動,與其說是自己心靈之中熱切的渴望,反倒像件上天派命的差事,一股某種我渾然不覺的力量機械化的推動著。
「那也是我手下的受害者!」他大叫:「我的罪行在他的遇害中臻於圓滿;我生命中的一連串悲劇已迂迴前進至終點!噢,法蘭康斯坦!高貴寬大、自我奉獻的人啊!我現在請求你的寬恕又有何用?我,一個藉著毀滅一切你心愛之人、無可挽救地毀滅了你的人。天哪!他竟然已身體冰冷,永遠也無法回答我啦!」
我在險境之中,完全不知道自己今生是否還有緣再見親愛的英格蘭、以及住在那兒更親密的朋友們情況下寫信給妳。我被包圍在全無逃脫之路的重重冰山間,隨時都有船毀人亡的威脅。那些被我遊說上船的勇敢同伴們期盼我的援助,而我卻沒有半點脫困之道。我們的形勢相當驚險駭人,但勇氣和希望並未棄我而去;只是仔細想想全船人的性命都因我而陷於危險,就教人感到恐怖。要是我們喪生了,我的瘋狂企圖就是肇禍的根源。而妳,瑪格麗特,妳的心情將是如何呢?妳不會聽到我的死訊,而會憂心忡忡地等待我歸去。年復一年,絕望會頻頻造訪妳的心,而希望又會不時折磨妳。噢!我心愛的姊姊,想到妳將因心中的痛楚而日益憔悴,那種想像比想到自己的死亡更可怕。不過妳有丈夫和可愛的孩子們,應當可以快樂幸福。願上天祝福妳,賜予妳幸福。
「這麼說,你真的要返航了?」
「你在說夢話不成?」那惡魔說:「莫非你認為我該痛苦、後悔而死?他,」他指著屍體,接著又說:「他根本不曾因這些行為的完成而真正受罪。噢!不及我在執行每個行動期間所承受痛苦的百分之一。在我心頭飽受懊悔摧殘的同時,驚人的自私心態卻催促我繼續。你以為科勒佛的呻|吟在我耳裡聽起來像音樂是嗎?我的心原是被做成易受愛與憐憫感染的構造,等它遭受到痛恨與惡意扭曲之後,承受這劇烈變化時的苦楚,你連做夢都無法想像。
一開始,我為他的悲情流露而深深動容;可是,等我一回想起法蘭康斯坦對他的流利口才和說服力那番提醒;等我再度將視線投到我那朋友死去的軀體上……滿腔憤慨又在我心底熾烈燃燒。「小人!」我說:「很好!你跑來這裡為自己造成的毀滅嗚嗚哀泣。你在一堆建築物間丟進一把火炬,等它們全被火焰吞噬了,這才坐在廢墟當中為它們的倒塌後悔。偽善的惡魔啊!要是你哀悼的對象還活著,他還是會再度變成你那該死的報復心理的獵物。你的感受並非憐憫;你的後悔只是因為你那惡毒心腸的犧牲者,已被撤出你的勢力範圍外……」
最初因這幅景象撩起的深沉悲哀,轉眼被憤怒和絕望所取代。他們死了,而我還活著;殺害他們的凶手也還活著。為了消滅他,我必須拖著疲憊的生命苟延殘喘。我跪在草地上親吻著泥土,顫抖著雙唇吶喊:「以我雙膝所跪的神聖土地之名,以在我身邊飄蕩的靈魂之名,以我所感受的深沉、永恆的哀傷之名,我發誓;還有以你、黑夜、和所有管理你的精靈之名,發誓追捕那引起這場悲劇的惡魔,直至他或我在決命的爭鬥中死亡!我要為這個目標保存性命;為了實現這項重大的復仇,我將再次目睹原該永遠在我眼前消失的太陽,踐踏地上青青的草地。而我請求你們,死者的靈魂;還有你們,四處流浪的復仇死者,協助並指導我的工作https://m.hetubook.com.com。讓那該死而凶惡的怪物深飲痛苦的酒汁;讓他感受現在折磨著我的絕望!」
根據我消耗掉的補給品數量,我猜想這段旅程大約經過三個星期。而希望一次又一次不斷擴張勢力,重回到心底,經常擦乾我眼中悲傷沮喪的淚滴。絕望確曾差點捕獲其獵物,而我也險些很快就在這悲慘的環境下沮喪沉淪。一度,在那些可憐的牲口拚足不可思議的力氣爬上一座冰山的斜坡頂端,其中一隻甚至精疲力盡地倒地死亡後,我悲痛萬分地瞭望廣闊洋冰;突然間,在昏暗的冰原上看見一個黑點。我極目凝望,想瞧出它究竟是什麼?等我辨識出那是部雪橇,和雪橇上那熟悉身形的畸型比例後,不禁發出一聲狂喜的大吼……噢!希望帶著多麼強烈的聲勢重新造訪我的心!我熱淚盈眶,忙又趕緊將淚水拭盡,以免它們阻隔了我瞭望那惡魔的視野。但盈眶熱淚依舊模糊我的視線,直到我再也抵擋不住沉沉壓迫的情緒,索性放聲大哭起來!
「噢,不是這樣——不是這樣!」怪人打斷我的話:「然而必定是我的行動目的看似如此,才會帶給你這種印象;但我尋不到一個人能同情我的悲哀,我永遠也得不到別人的憐憫。當我剛開始尋求同情時,我全身洋溢的都是善良的愛和幸福、熱烈的感情,我所盼望與人分享的也正是這些。但如今,善良對我變成一片陰影,幸福、熱情轉化成心酸而討人厭的絕望,我要到哪裡去尋求憐憫?我甘心獨自忍受即將承受的苦楚;等我死時,我確信自己的記憶之中將會裝滿大量嫌惡和誹謗。曾經,我用品德、名聲、享受的夢想安慰自己的幻想。曾經,我錯抱希望,盼望可以遇到一些不計較我外在的相貌,而因為我所能展示的各種優點而愛我之人。我被灌輸崇高的榮譽、奉獻思想。但現在,罪行已將我貶至最低劣的動物之下。任何罪過、任何搗亂、任何惡性、任何悲慘處境都無法與我相比。當我瀏覽自己所犯過錯的可怕目錄,根本無法相信那是曾經對於善良充滿美麗憧憬、偉大想像的自己;但,事實如此:墮落天使變成一個凶狠毒辣的惡魔。只是,即使是那個上帝與人類的公敵,在他的廢墟之中都還有朋友和同夥;我卻孤單一個。
我們依然遭受冰山圍困,依然置身於隨時可能在它們的衝撞中被擠得粉碎的險境。天氣奇寒無比,而我許多不幸的同伴已在這孤寂淒涼的景況下奄奄一息。法蘭康斯坦的健康日益衰微;他的兩眼依舊閃動狂熱的火焰,可是體力卻已完全耗盡,偶而猛然翻身一動,卻總是很快又陷入一種全無生氣的樣子。
(全書完)
「天啊!是的,我敵不過他們的要求。我不能在他們心不甘、情不願的情況下帶領他們冒險;我必須返航。」
從這時候起,我展開自己直到生命終止才會宣告結束的流浪行程。我浪跡過世上大半陸地,忍受所有旅行者們在荒漠之中、或者窮鄉僻壤慣常遭遇的艱辛。我根本不曉得自己是怎麼生存下來的。好幾次,我張開衰弱的四肢往沙漠上一躺,祈禱就這樣死去。但復仇之心使我活了下來;我不敢在我的對手還活著的情況下死去。
「不過我的確是個小人。我曾殺害一些可愛、無助之人;我曾趁某些清白無辜的人睡覺時勒死他們;曾經掐著一個從未傷害過我或其他任何生物之人的喉嚨,直到他氣絕。我曾一心一意,促使我那在人群之間可親可敬、出類拔萃的創造者陷入悲哀;我甚至一路將他追逼至無可補救的毀滅!現在他躺在那兒,全身死白而冰冷。你恨我,但你的嫌厭還比不上我對自己的憎惡!我看著那執行這行為的雙手;我考量那構思出那計謀的心;我盼望見到這雙手的時刻,那計謀永遠不再出現我腦海。
「不用擔心我會成為未來作怪的工具。我的工作已幾近全部完成。我的生命不需要以你或任何人的死亡來使它達到圓滿、完成必須完成的事項——只需再添上我自己的。不要認為我會遲遲才完成這項犧牲。我將踏上載我來到此處的冰筏離開你的船,然後朝向地球的極北處而去;我將為自己收集焚化屍體的柴堆,把這副可憐的軀殼燒成一堆灰燼,以免遺骸為任何好奇、而又罪孽的人,提供再造一個像我這種東西的靈感。我將會死亡!我將不再感受這如今啃噬我的痛楚,不再會是既難以滿足、又無法澆滅的情感之獵物。創造我的是那位已故之人;等我不復存在,對於我倆的記憶也都將會迅速消失。我將永遠不再見到太陽或星辰,感受拍打在我頰上的風。光亮、感覺、還有意識都將會逝去;而這必是我找到自己幸福的條件。幾年以前,當這世界提供的種種影象乍現我眼前;當我感受到夏日暢快的溫暖,聽到樹葉沙沙、鳥兒啾啾的啼音……我激動流淚、久久不已;而今它是我唯一的慰藉。已遭種種罪過汙染,因為最悲傷的懺悔而悲痛欲絕——這樣的我除了死,還能在哪裡得到安寧?
此時的我是處於一種所有自由意識全被吞沒、消失的狀況。憤怒驅策著我;唯一能夠賜給我體力和鎮定的只有復仇!它大大影響我的情緒,促使我在原可能淪為瘋狂或死亡的期間,轉向工於心計和平靜。
我那不幸的客人帶著最深切的同情注視著我。他盡力帶給我滿懷希望,言談之間彷彿將生命視為一種十分珍重的東西。他提醒我,其他曾經企圖橫越這片海域的海上探險家們,也時常會碰上相同的意外狀況。另外他還常無視我的反應,動輒預言種種吉兆為我打氣。即使是船上的水手們也感受得到他那滔滔口才的力量。他一開口,他們就不再絕望沮喪;他喚起他們的活力;當他們聽到他的聲音時,他們相信這些廣大的冰山,都只不過是會在人類堅決的意志力的消失的鼹鼠丘。日日的期望延緩他們被恐懼淹沒的速度,而我擔心那種絕望會導致一場大叛變。
九月五日
在寂靜的黑夜裡,回答我的是一陣響亮、凶惡的大笑。那笑聲沉重而持久地在我耳畔轟響,綿亙的山脈為它製造迴音,讓我感到彷彿所有地獄中人都帶著嘲弄和笑聲包圍著我。在那一刻,我自然應該被暴怒所支配,應當毀了自己悲慘的生命。但我的誓言已發,我要留下來報仇,笑聲停息,一個既熟悉又噁心的聲音顯然就在我耳畔,用它清晰可聞的耳語對我說:「我很滿意,可憐蟲!你決定活下去;我很滿意。」
剛剛發生一件非常要緊的事情,因此儘管這些信件很可能永遠也到達不了妳手中,我還是忍不住記錄下來。
就在我還一路向北追逐的過程間,大雪越下越密,嚴寒的天氣也加劇到幾乎教人難以支撐。鄉民農夫全關在自家茅屋和-圖-書裡,只有少數最刻苦耐勞的才敢冒險出門,去捕捉被餓得不得不從藏身之處跑出來尋找獵物的動物。河流上面覆蓋著堅冰,無法捕捉到水底游魚,我也因此被截斷主要的維生之物。
他的語氣隨著這段演講之中不同情感的流露而變化,眼神裡頭充滿遠大的志向和英勇的氣概,妳想大家能不感動嗎?他們彼此面面相覷,無法回答。我開口說話,告訴他們下去仔細考慮一下剛剛那番言論。要是他們仍堅持希望返航的話,我不會帶領他們再向北方前進;但我希望,在經過三思之後,他們會重新找回勇氣。
他停了下來,狐疑地俯視著我,再度將臉轉向他的創造者那已無生命的軀體,彷彿忘了我的存在;所有面目表情、手勢動作,都像被一股難以遏制的狂暴怒火所挑起。
我進了停放我那命運多舛、卻令人欽佩的朋友遺體的船艙。在他身旁,盤桓著一具我找不到任何言語可以形容的軀體——體型龐大,而比例卻歪歪扭扭、醜陋不成形。當他守在棺木旁,整張臉蒙在糾結蓬亂的長髮後;但一隻大手卻伸長出來,其色澤與表徵,恰與木乃伊的手一般無二。聽到我走近的聲音,他停止發出悲哀、恐怖的號叫朝窗口撲去。我從來沒見過像他的臉看起來一樣可怕的影像;那麼噁心、又那麼醜陋得教人驚駭。我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努力回想關於這名破壞者——我所肩負的職責。我大聲將他喊住……
「你,一個稱呼法蘭康斯坦為朋友之人,似乎瞭解我的罪行和他的不幸。但在他告訴你的詳細資料中,他卻無法統計我在種種無力處理的情緒中,忍受多少的悲哀時日。因為在我破壞他希望的同時,並未滿足自己的渴望。這些渴望永遠熱烈而懇切;我依然渴望愛和同伴,我也還依然遭受擯斥。這難道就沒有什麼不公平之處?當所有人類對我全都有過錯,我還應該被當成唯一的罪人嗎?你們為何不去恨那自傲地將他的朋友趕出門外的菲力克斯?為何不咀咒那想要殺掉自己孩子救命恩人的鄉巴佬?不,這些都是本性善良、純潔無瑕的人們!而我,可憐兮兮、被人遺棄的我,是個遭人排斥、任人踢打、踐踏的畸形物。即使是到現在,只要一想起這些不公平待遇,我的血都會為之沸騰。
他似乎激動得說不出來,而我最初因想順從我那朋友臨終之前的要求,實踐消滅他的敵人這份責任的衝動,也在混合著好奇與同情的心態下變得遲疑起來。我逼近那龐然大物身前,沒有勇氣再抬起眼皮看他的臉一眼;他的醜真是醜得離奇、醜得驚人。我試著開口說話,但話聲在臨說出前就已消失。那怪物繼續發出激烈狂亂、語無倫次的自責。最後我終於下定決心,趁他激動澎湃的情緒發作暫告一段落時,告訴他說:「你現在的懺悔是多餘的。如果你在一路把窮凶極惡的報復行動逼到這絕境以前,曾經仔細聽聽良心的聲音,留意懺悔的刺痛,法蘭康斯坦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他的故事完整連貫,述說時候的言詞、神色充分表達絕非虛言。然而,坦白說,不管他說得多麼懇切、連貫,若是沒有他拿給我看的那些菲力克斯與莎菲的信件,以及從我們船上望見的那怪物魅影,我大概不會這麼確信這段故事的真實性;也就是說,這樣的一個怪物——真的存在!我無法懷疑;然而我迷失在驚訝與欽佩裡。有時我費盡唇舌想從法蘭康斯坦那兒獲得他那產品的構造細節,但對於這一點,他始終不肯透露半分。
妳已讀完這離奇駭人的故事,瑪格麗特;是否覺得自己就像直到如今我還時時感覺的一樣——心驚膽顫?有時候,在突如其來的強烈悲慟中,他會無法繼續往下說。有時候,他聲音嘶啞卻又尖銳地、萬分艱難的說出滿腔悲憤的言語。他那高雅迷人的雙眼,時而閃動憤慨的光芒,時而在消極悲哀中暗淡,在無限悽愴中闔起。有時他強自壓抑所有憤怒的訊息,控制自己的神情和語調,以鎮定的聲音敘述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然後,彷彿火山爆發一般,臉上猛然神色一變,呈現最為狂怒的表情,同時聲聲淒厲地詛咒他的迫害者。
決定已成,不容更改;我已同意要是我們沒被毀滅就是返航。就這樣,我的希望遭受懦弱和意志不堅摧毀;我將一無所知、失望而返。我必須靠更多的冷靜,才能默默容忍地承受這種不公平。
我不曉得自己追捕的對象心中作何感想。有時候,他確實留下記號,在樹皮上書寫、或在石頭上刻下指引我方向,同時挑起我怒火的字句。「我的統治尚未結束,」——在其中一次題字中,這些字跡清晰可辨——「你活著,而我的力量完整。跟蹤我;我追尋的是北方連綿不斷的冰原;在那兒,你將感受冰寒霜雪的淒涼,而我卻無動於衷。假使你跟蹤得不算太遲緩,就會在這地方附近發現一隻死兔子。吃下它,補充些體力。來吧!我的敵人;我們還要打場殊死戰。但你必須先捱過許多悲慘艱辛的時光,那個時機才會到來。」
我的勇氣和鎮靜,全因這些嘲笑的字句而大受刺|激。我決心非達到目的不可,同時祈求上天的支持。我帶著屹立不搖的熱誠繼續跋涉遼闊的荒野,直到海洋在遠方出現,形成地平線最遙遠的界限。噢!它和南方蔚藍的四季是多麼大不相同啊!除非憑其更為劇烈的高低起伏,否則根本無從分辨陸地和表面覆滿寒冰的它。希臘人從亞洲山頭望見地中海之後喜極而泣,為他們的艱苦跋涉臨近邊界而狂喜歡呼。我並未涕泣,但卻跪了下來,真心誠意感謝我的嚮導精靈,指引我平安來到我不顧對手嘲弄、一心盼望到達的地方。我來這裡與他相會,然後拼個你死我活方休!
瑪格麗特,我該如何談論這光榮之人的早夭?我要說些什麼,才能讓妳明瞭我的悲傷有多深?無論我說什麼,一定都無法充分表露。我淚流不止;我的心被一片失望的愁雲遮暗。但我們要航向英格蘭,或許我可以在那兒找到安慰!
一切都成過去了;我正要返回英國。我失去造福人類和光榮的希望,我失去我的朋友,但我會盡力對妳詳述這些心酸的細節。親愛的姊姊,在我鼓浪航向英國、航向妳的同時,我不會沮喪。
聽到這消息,一時之間讓我頗為氣餒,他逃離我的追捕了!我必須在只有極少數居民能夠長期忍受,而我這個生長於溫和晴朗天候中的人根本休想活得下去的天寒地凍中,橫越起伏如山的洋冰,展開一趟處處凶險、而且幾乎永無盡頭的旅程。可是只要一想到那惡魔會洋洋得意地生存下去,我的怒氣和復仇意志又如排山倒海一般,沖潰其他所有感受,重新湧上心頭!我稍事休息;其間死者們的靈魂守在身邊,鼓動我繼續奔波復仇。醒來後,我開始為接下去的行程做準備。
九月二日和_圖_書
「謝謝你,華爾頓,」他說:「你對我這悲哀不幸之人的好意我心領。但當你提到新的緣份和情感,心中真的以為有誰能取代那些已故的人嗎?對我而言,真能有任何男子和科勒佛一樣,或有任何一名女性可以成為另一個伊莉莎白?就算有,深深的感情也不會因任何更出色的人物出現而有多少轉移;童年的同伴在我們的心頭永遠擁有固定的勢力,那是任何後來的朋友無法獲得的。他們瞭解我們兒時的性情;那是往後無論經過多少|修|正,都絕不可能完全根除的;他們對於我們的行動,也更能判斷出相符的結果,推測完整的動機。當其他朋友(無論彼此交情多親密)很可能不由自主地懷疑自己人格時,除非徵兆早早出現,否則換作兄弟或姊妹,永遠也不可能猜疑自己的同胞手足是騙子、或者態度虛偽的小人。但我對於朋友的欣賞,並非僅僅透過習性相近或思想相投,而是基於他們自己的優點。且不管我人身在何處,我的伊莉莎白和緩慰藉的聲音和科勒佛的言談,永遠在我耳畔輕響。它們死了;在如此孤寂之中能說服我珍惜生命的只有一種感覺。倘若我要從事的是任何遠大的事業或計劃,為我的同胞帶來無限的福祉,那麼我可為完成它而活。但那不是我的使命;我必須追捕並殲滅那個由我賦予生命的東西;屆時我就將履行完在這人間的運數,也就可以死了。」
我盡可能沿著河流的流域追蹤,但通常那惡魔卻會避開這些地方。因為那是各地人口的聚集處。在其他地方,難得能見到人煙,大體上我都依賴途中撞見的野生動物裹腹。我身上帶了錢,時常靠著散財來贏得村民們的友好,或者靠著自己獵殺的食物攏絡,在取用其中一小部分後,給那些供應我火和烹飪用具的人。
噢!在指揮我找到那惡魔的行動中,我的指引精靈要到何時才肯賞給我內心萬千渴望的安息;或者我必須在他仍活著的情況下死去?如果真是這樣,華爾頓,對我發誓絕不讓他逃掉;發誓你會找到他,以他的死亡來滿足我的復仇之心。我真的膽敢無禮要求你扛起我的使命,承受我所經歷的艱辛嗎?不!我沒那麼自私!然而,等我死後,萬一他出現,萬一復仇使者將他帶到你面前,請你發誓絕不讓他活著——絕不讓他戰勝我山高海深的災厄與悲痛,繼續活著增加他陰險罪行的名單。他口才便給、極具說服力;他的靈魂如他的外形一般醜惡,充滿了詭詐技倆和凶殘毒辣。祈求威廉、佳絲婷、科勒佛、我的父親、還有悲慘的維克多亡靈相助,將你的長劍刺入他的胸膛!而我會守在附近,將劍鋒對正!
九月十二日
瞧不起人的惡魔!我再次立誓復仇,我再次全力以赴;悲哀的魔頭!只求帶給你折磨和死亡。除非他死我亡,永遠休想叫我放棄蒐尋;等到我們之中一方被滅的時候,我將多麼欣喜若狂地與我的伊莉莎白、和久別的朋友們會合。即使是現在,他們也為我冗長乏味的跋涉和可怕的長途遠征,準備好給我的獎賞!
我挺身一躍、衝向聲音的來處,但那魔鬼閃過了我的撲捉。突然間,朗朗的月輪升起,照在正如飛遠奔的他那醜陋、扭曲的形體上。
我懷著莊嚴、和一股幾乎是向我保證遇害的朋友們都已聽到、並支持我奉獻行動的敬畏心情,鄭重開口立誓。然而說到結尾時,洶洶盛氣卻攻佔我的心,憤怒嗆得我說不出話來。
我的第一個決心是永遠告別日內瓦;這個在我快快樂樂、為人所愛時顯得那麼親密可愛、如今在噩運之中最變得討厭的地方!我攜帶一筆金錢,加上幾件母親留下的珠寶,然後離開故鄉。
眼看我非要失去這個可親可佩的人啦!長久以來我一直渴望能有個朋友,一直在尋找一個能夠與我意氣相投、愛我的友人。瞧!我終於在這連魚都無法生存的海域找著了一位,卻恐怕與他相識只是為了明瞭他的可貴,然後就要失去他了。我真想勸他安心自在地活下去,但他拒絕。
經過好久好久,我不時猜想他可能已經生氣全無之後,他才悠悠醒來。終於,他張開雙眼,呼吸困難,完全無法說話。船醫給了他一劑鎮定劑,吩咐大家不得打擾他,同時告訴我,我的朋友已經確定沒有幾個小時可活了。
「然而我不能要求你離鄉背井、脫離朋友,履行這工作;而現在既然你就要回英國,遇到他的機會也就更少了。但這種種細節的考慮,還有你將對這些職責重視到什麼程度,全憑你自己的意思;死亡的逼近,已大大擾亂我的思慮和判斷。我不敢要求你照我認為對的做,因為我很可能還受強烈的愛惡誤導。
我心愛的姊姊:
我們的談話並非一直侷限於他個人的往事和不幸。在所有一般文學項目上,他展現的是豐富無窮的知識,以及精闢、敏銳的見解。他的滔滔言論鏗鏘有力而感人;每當我聽他說起一件悲慘故事、或者有意挑起憐敏或愛的情懷時,沒有一次不感動得流淚。在他身心衰弱之際尚見如此高貴尊嚴;意氣風發時候更不知是何等耀眼的一個人了!他似乎能感受得出自己本身的價值和淪落之大。
我用我的陸上雪橇換來一部適用於冰凍海洋崎嶇形勢的交通工具,購買大量補給品,然後告別陸地。
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終於,在他的努力之中虛脫,不再發出半點聲音。半個小時過後,他再度企圖說話,卻已無力出聲;他虛弱地握握我的手,一抹微微淺笑的光輝自嘴角逝去,眼睛永遠闔上了。
「假使你願意,就這麼做吧!但我不願。你可以放棄自己的目標,但我的目標是由上天所指派,我不敢放棄。我身體虛弱,但協助我復仇的精靈們必會賜給我足夠的力氣。」他說著,集中全身力氣想從床上一躍而起;但這動作對他來說太吃力了。他倒回床上,昏倒過去。
我不知道這一切將會有什麼結果,但我寧願死,也不願未達目標、滿面羞愧地返鄉。然而我擔心自己命該如此;因為那些沒有光榮、名譽等等理想做為後盾的人,絕不可能願意繼續忍受目前的艱辛。
九月七日
離開日內瓦後,我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去找尋一些線索,以便追蹤我那凶殘敵手的蹤跡。但我的計畫尚未擬定,人在鎮上東走西逛遊蕩好幾個小時,無法確定該循哪條路徑去追擊。黑夜來臨時,我不知不覺走到威廉、伊莉莎白、還有父親安息的墓園入口。我走進墓園,來到刻著他們三人墓碑的墳地。除了被風輕輕吹動的枝葉聲,天地一片寂靜;夜色幾近漆黑,即使在一個漠不相關的旁觀者眼裡,整幅畫面也顯得肅穆感人。亡故者的靈魂彷彿在四周翱翔,在憑弔者的頭頂周遭投下一道可以感覺、卻無法看見的陰影。
上封信中我提到擔心遇到叛變。今天早上,正當我坐在床邊m•hetubook.com•com注視著我那朋友蒼白的病容時——他的眼睛半閉,四肢無力地垂著——突然被五、六名要求准許進入船艙的水手嚇一跳。他們進了船艙,領隊對我發言。他告訴我說他和這幾名同伴是經由其他選手公推進來,向我提出一項衡情論理、我不可以拒絕的要求。我們被拘禁在冰牢之中,很有可能永遠也無法逃離;但他們擔心萬一冰層消散,打開一條自由通道後,我會莽莽撞、繼續原先航程;在大家為度過這次難關而高興之後,把他們帶向新的危險。因此,他們堅持要我鄭重保證,一旦船隻脫離險境,必定改變航向,向南行駛。
「在年紀稍輕一些的時候,」他說:「我相信自己註定要創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我的感情非常深,但也具備足以使我達到輝煌成就的冷靜判斷力。在其他種種情操都受到壓抑時,就憑這份對自己天生價值的自覺在支撐我;因為我相信將那些很可能有益於同胞們的才華,白白浪擲在無謂的哀愁裡,是件罪惡的事情。當我細想到自己完成的作品,委實不下於某個頭腦清楚、感官靈敏的產物,自然不能將自己歸類於一般設計者之流;但這個在我生涯之初支持著我的想法,如今卻只是將我推入比廢物更不值的羞辱之境。我所有的思想、希望,全部不值一文,而本身也像渴望無所不在的大天使,被桎梏在一座永恆的地獄裡。我的想像活潑生動,然而分析和用功能力更是無盡無窮。在結合這些稟性後,我形成創造一個活人的概念並付諸實行。直到現在,每一回想起來,我都不免要陷於作品並未完成的幻想裡。我的思想天馬行空:時而為自己的能力洋洋得意;時而熱中想像它們的效力。從幼年時期,我就深受崇高希望、凌雲壯志的感染;如今我卻是多麼灰心失望!噢!我的朋友,要是你曾經認識過去的我,一定辨認不出如今這落魄潦倒的我來。沮喪難得進駐我的心;我彷彿肩負著某種強烈的宿命,直到被壓倒在地,永遠永遠再也爬不起來。」
九月九日,冰層開始移動;就在四面八方的冰島迸裂、散開的過程間,如雷一般的轟隆之聲在遠處不斷鳴響。我們身處於最危急的險境之中,但卻只能被動地留在原地等待命運。因此我的主要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病勢已經沉重到幾乎完全無法下床的不幸客人身上。寒冰在我們的後方迸裂,然後被朝著北方推擠、漂去。一陣微風自西方吹起,到了十一日,通往南方的航道已經暢行無阻。水手們一看到這情況,知道必然可以返回自己的故鄉,於是掀起一陣響亮而又持久不歇的歡呼。正在打盹的法蘭康斯坦醒了過來,問起歡聲雷動的原因。「他們高呼,」我說:「是因為他們馬上就要回到英國。」
我的愁緒遭到驚動。這些聲音在暗示著什麼凶兆?時間是午夜,微風和暢,甲板上的儀表動也沒動。又一陣人聲傳來,只是音色比常人更刺耳;聲音的來處是還停放著法蘭康斯坦的船艙,我必須起來查看查看,晚安,我的姊姊。
「他還活著的想法,就像個做怪的工具一樣干擾著我。相對的,在我期待我的解脫這一刻,這短短的時間,是好幾年來我唯一一次享受到快樂的一刻。心愛的亡者們形影掠過我眼前,我趕緊上前挽住他們的手臂。再會了,華爾頓!在平靜中追尋幸福,避免雄心勃勃;縱使在科學或發現領域追求頭角崢嶸,看似完全無害也一樣。然而我又何必說這種話呢?我自己本身被摧毀於這些希望中,但別人卻很有可能成功。」
我拔腿追去;接下來的好幾個月裡,追捕他始終是我的差事。在一條細微的線索指引下,我沿著蜿蜒曲折的隆河一路追蹤;但是沒用。蔚藍的地中海出現在眼前;憑靠一個奇妙的機遇,我目睹那惡魔趁夜潛上一艘預定開往黑海的船藏起。我搭上一艘船出海,而他卻逃走了;我不知他是如何逃的,逃向何方?
「殺害科勒佛之後,我傷心、虛弱地返回瑞士。我憐憫法蘭康斯坦;我的憐憫簡直到了可怕的地步;我厭惡我自己!可是等我發現他——這個曾經創造我生命、以及生命中種種說不出的痛苦、折磨之人——,竟膽敢妄想追求幸福;他把種種悲哀、絕望往我身上堆,自己卻追尋享受沉浸於情感、熱戀之中的滋味,而那些都是我被擋在門外、無從體會的。這時無助的嫉妒和心酸的憤懣填滿我胸臆,形成一股永不滿足的報復渴望。我想起我的恐嚇,決心完成它。我知道我是在替自己鋪下至死方休的折磨之路,但我只是那股自己既厭惡、卻又無法不服從的衝動之奴隸,而不是它的主人。然而等她死了呢?不,到時我就不會可憐兮兮的了。我甩掉所有的感情,壓抑所有的悲痛,恣意放縱於無度的絕望中。從那以後,邪惡變成我的長處。在如此強烈的驅策之下,我別無選擇,只有將自己的本性變遷成自己心甘情願選擇的樣子。完成我那惡毒計劃變成一股貪得無厭的強烈情緒。如今它已結束了;那就是我的最後一個受害者!」
在這時候的幾個星期以前,我已購得一部雪橇和幾條狗,在雪地上跑起來快得不可思議!我不曉得那惡魔是否擁有同樣的便利工具,但卻發覺原本一天比一天落後更遠的追逐,現在已經大幅趕上。因此在我剛望見海洋的那一刻,他才領先我一天的行程。我希望在他抵達海灘之前截住他,是以我帶著新生的勇氣加緊追趕,不到兩天便抵達一座貧寒的海邊小村莊。我向居民詢問有關那惡魔的消息,得到精確的情報。他們說,昨晚有個體型龐大的怪物,身攜一把長槍和許多手槍為武器來到此地,可怕的外表嚇得某座孤立小屋的居民落荒而逃!他捲走了他們過冬的食物放進一部雪橇裡,捕捉許多隻訓練有素的狗以便拉那部雪橇,繫妥鞋韁,(頗令全體嚇得魂不附體的村民們欣喜的),連夜朝著並不通往陸地的方向橫渡海洋。他們推測,他必定會很快就在冰層斷裂的情況下溺死,或者被永恆的冰寒凍僵!
八月二十六日,一七一一
一個星期就這樣過了。這期間,我聽到一超越有史以來所有想像極至的離奇故事。我的思緒和心靈中的每一種情感,都沉醉於對我那客人的興趣中。這份興趣,是由他的故事,和他本身溫文高尚的態度所引起。我真想好好安慰他;但我能夠勸告這樣一個無限悲哀、完全沒有任何足以慰藉他的希望之人活下去嗎?噢,不!如今他唯一可以認知的喜悅,就是當他重組破碎的心靈、平平靜靜死去那一刻!不過他還享有另一個安慰:那便是孤寂,還有瘋狂的發作。他相信自己在夢境中可以和他的朋友們交談,並從中得到對自身不幸遭遇的安慰,以及復仇行動的激勵;他們不是他幻想之下的產物,而是自行千里迢迢地從一個遙遠和*圖*書的世界來看他。這個堅定的信心使他的幻想顯得分外鄭重,也讓我感到宛如真實一般有趣、難忘。
老天爺,究竟發生什麼事啦!現在回想起來,我還覺得頭昏眼花。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詳細敘述;但若無這段關鍵而且令人嘖嘖稱奇的收場,我的紀錄便永遠無法完整了。
法蘭康斯坦發現我為他的經歷做了筆記;他要求看看,然後親自在許多地方做了更正和補充,不過原則上都是為他和他那敵人的對話注入生命和精神。「既然你保存了我的故事,」他說:「就不要讓我以殘缺不全的面目流傳到後世。」
可是這時,就在我看似可以一把抓住我的仇人之際,所有的希望卻又突然落空了!我顯然比起從前任何時候,更完全無從掌握他的一絲蹤跡。一陣海水游動聲音轟然乍響,水流在我腳下的冰層底下洶湧、打轉,使得形勢一分鐘比一分鐘恐怖凶險!我奮力維持,但是沒用。強風颳起,海洋怒吼;在一陣恍如地震的劇烈震動中,冰層發出吱吱嘎嘎的驚人聲響迅速迸裂。整個過程很快就完成了。不一會兒工夫,我和我的敵人之間已隔著一大片隆隆作響的浪濤喧囂,而我更置身於一塊不斷溶解的碎冰之上,眼看就要面臨可怕的死亡。
我不曉得從以後已經經過多少日子,但若非有股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的信念在我胸中熊熊燃燒,根本無法忍受如此悲慘的境遇。遼闊無邊、起伏不定的冰山老是阻礙我的行進;此外,我常聽到凍結在冰底下的冰塊轟隆的聲響,不時威脅著我的生死存亡。但不久,一陣冰雪降下,再度鞏固海上通道的安全。
但這不是耽擱遲延的時候。我解下那隻死去的雪橇狗,餵給狗隊大量的食物,經過絕對必要、卻教我心焦難熬的一個小時休息後,再繼續向前趕路。那部雪橇依舊清晰可見,此後除了偶而被某塊冰岩的峭壁短暫遮去形影外,我也不曾再失去它的行蹤。我的確不斷與它縮小距離,在經過將近兩天的追趕之後,我望見我的對手就在相距不到一哩之遙外,整顆心怦怦跳個不停!
「你瘋了嗎,我的朋友?」他說:「或者是你那糊塗的好奇心教唆你的?莫非你也要為你本身和世間創造一個像魔鬼般凶惡的敵人?鎮靜吧!鎮靜吧!記取我一樁樁心酸血淚的教訓,不要尋求增加自己的不幸!」
在韃靼和俄羅斯兩大片荒野間,儘管他仍避著我,但我始終追逐他的蹤跡而行。有時是被這恐怖魅影嚇失了魂的農民們,提供我有關他去向的情報;有時是他擔心我若是全然失去他蹤跡會絕望而死,因此自己留下些指標。雪花落在我頭上,我看見白色的大地留下他巨大的腳印,對於像你這樣初初涉略人生,不識煩憂、不知悲慟為何物的人,如何能夠體會我一向感受,且至今還感受的滋味?寒冷、貧乏、和疲憊,是我命中註定要忍受的痛苦之中最微不足道的;我被某個惡魔下了咀咒,並搬來整座永恆的煉獄如影隨行。但一名善良的精靈追隨而來,指揮我的腳步,在我最牢騷滿腹的時候,突然將我從看似無法克服的困境中救起。有時,當軀體因耐不住饑餓而虛脫倒地,荒野之中又為我備好一份大餐,使我體力恢復,精神大受鼓舞。不錯,那飲食和鄉下的耕作人家吃的一樣粗糙,但我毫不懷疑它們是接受我祈求前來相助的精靈們擺設下的。常常,當大地一片乾燥,天上萬里無雲,而我整個人渴得口乾舌燥,一抹微雲就會蒙蔽天空,灑下幾滴使我復甦的雨水,隨即消失無痕。
華爾頓,後續
「別了!我離開你;而你將是這雙眼睛見到的最後一個人類。別了,法蘭康斯坦!假使你還活著,還存有對我的報仇欲望,在我活著時候如願以償要比我死後好得多。但事實並非如此;你千方百計想要消滅我,以免我引起更大的不幸;倘若,你還以某種我不知道的形式如此認為、如此感覺,你對我的復仇渴望絕不比我感受的強烈。縱然你已殂謝,我的痛苦依舊比你深。因為懺悔的毒刺將會時時刺痛我的傷口,直到死亡將它們永遠縫合的那一刻來臨。
就這樣,驚險的時刻一個小時、一個小時過去了。我的狗死去好幾隻,本身也差點熬不過層層的焦慮痛苦而倒下。就在這時,我望見你們的船正要停泊,使我堅持住獲救和生存的希望。我從未聽說過遠洋船隻航行到這麼遙遠的北方,因此乍見之時錯愕萬分。我迅速拆卸雪橇的一部分做成幾支槳,藉著它們的輔助,才能在無限疲憊的情況下,將我的冰筏朝著你們船隻的方向划。我早已下定決心,假使你們的船是要向南航行,那麼我寧可還是把命運交給大海,也不放棄自己的目標;但你們的船是要住北方去,並在我精力耗盡之際把我搭救上船,否則恐怕很快的,我就會在千辛萬苦之中陷入內心依舊害怕的死亡——因為我的工作尚未完成。
敵人的得意隨著我勞動的辛苦俱增。他有一段題語是這麼寫的:「準備好!你的苦工才剛開始;替你自己裹上厚厚的皮氈,補給好食品。因為很快的,我們就會進入一段使你遭受苦難、足以滿足我綿綿恨意的旅程。」
他的死期已經公告出來,除了悲傷,我只有耐心守候。我坐在他的床頭,注視著他。他閉著雙眼,我還以為他睡著了;但不一會兒他便以虛弱的聲音呼喚我,要求我湊近一些。他說:「天!我所倚靠的力氣已經消失了;我感覺自己就快死去;而他,我的敵人和迫害者,卻很可能還活著。不要認為,華爾頓,在我人生的最後這幾分鐘裡,我所感覺的是曾經表達過的熊熊恨意,和強烈的復仇渴望;只是在對我敵人死亡的渴望中,可以讓我覺得自己無罪。最近這幾天來,我一直全心全意檢視自己過去的行為;我還是不認為其中有值得譴責處。在一陣熱情的瘋狂中,我創造出一個理性的生物,而且預訂在我能力範圍之內,確保他的幸福和安康。這是我的職責;但還有其他比這更重要的。我對自己同種同類生物的職責更需要我的關切,因為它們包含的幸福或不幸比例更大。在這觀點的激勵下,我拒絕——而且拒絕得對——為第一個成品製造一個伴侶。他顯示出無比的狠毒和自私;他殺害我的朋友們;他熱中於毀滅那些擁有高雅情操、幸福、和智慧的人;而且我根本不知道這股報復渴望要到何時才會終止。他自己可憐也不能造成別人的悲哀;他應該死!消滅他的工作是我的份內之事,但我做不到了。我在遭受自私、繆誤動機指使的情況下,要求你從事我未完成的工作。現在,我重新提出這要求,但,這是出於理智和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