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定是睡着了。等我再張開眼睛,屋裏一片漆黑,柏欽就在我身邊。我並未注意到燈何時熄滅以及門何時開過。我正要開口說話,就聽見柏欽低語聲。
「『零點六九三一』是你告訴我的,其實我很少使用四位數的對數表。它跟這件事有什麽關係?」
「呃,我說的測驗跟你所想的不一樣。這個專案計劃已經在月球運輸大樓設了本地的辦公室。整個測驗過程大約花費半天的時間。」
我把信封搶回來。「這是我的。」
最有趣的一件事是他們標榜「只做好事,不求報酬」,但是它的基金反而增加了七百倍之多。愈是荒謬不堪的計劃,會是能使長程會賺到一些令人尷尬的錢——對一個非營利機構而言的確很尷尬,就拿太空旅行來說:它可以追溯到一兩百年前,看起來天生就是長程會該進行的計劃,因爲它花費極端驚人,而且相對於這些投資也未必會得到什麼結果。有個時期政府基於軍事上的原因而去研究它,但是在一九八〇年的貝魯士會議又把這項研究中途停掉。
「不對,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在他們把你送進來之後,梅波就給我一串數字,我把它們唸給你聽……」
「啊?誰?」
我所以要把這件事說清楚,是因爲自從孿生子的地位突然變重要之後,就有很多無聊的說法跟着產生。我就是我,不是我兄弟柏欽。我可以說出兩人之間很多不同之處,即使其他人辦不到。例如他慣用右手,我却是左撇子。而且從我個人觀點來看,我總覺得自己屈居下風。
父親深吸一口氣,擺出一副街頭演說的姿態。「又是政府搞的把戲!我是一個安分的百姓。我支付帳單,也負起養家的責任。我的孩子就跟別人家的孩子一樣,我對政府找他們麻煩的態度感到很噁心和厭倦。我不願意他們受刺探和調查,只爲了滿足某種官僚主義。我們只要求不受任何干擾,我相信政府必然承認一項事實:我的孩子跟別人同樣有呼吸空氣和生活在此地的權利!」
「我提高了明天的費用。」他不懷好意地低語道。
我們當然用過,因爲它們就是標準的萊茵測驗卡,上頭有一些扭曲的符號。大概每個中學的心理教育班都有一份,如果有學生得了高分,多半表示他已經想出辦法先知道卡片的次序(也許偷換過)。像我和柏欽就想出過一個很簡單的辦法去欺騙老師。有一回老師被我們弄惱了,硬把我們拆開,分別和其他的同學在一起測驗,結果我們的成績都降到標準差的範圍之內。從此我非常確定我們兄弟倆並沒有超感覺能力,而且萊茵卡片也只是一種令人厭倦的測驗而已。
「放鬆,別掙扎。如果你覺得睏,那正是我們所期望的。」
「柏欽,你很不誠實,一直在動歪腦筋。」我想起艾博士……她實在是個好人。「我看明天我們還是待在家裏吧。」
柏欽搖搖頭。「抱歉,季先生。現在正好是考試週……而且我們兄弟倆在學校還要打零工。」
母親對這些話並未作答,我們也沒移民。
「遺傳學調查是長程基金會的一個分支機構。」
但是他們的態度却像雪一樣冷。柏欽的開場白只勉強說出一半就拉長聲音停下來。這一對姊妹瞪着他,好像把他看穿了一樣。我正滿臉通紅,感到無地自容的時候,幸好由揚聲器傳來的聲音爲我們解了圍。
即使小孩子也知道後來發生什麼事:奧提加火箭使太陽系內的太空旅行變得很便宜、迅速容易。還有單向能量幕使星際殖民也變爲可行,兩者賺不少錢,結果長程基金會賺進來比花出來更快些。
在那天晚上我並沒想起所有的事;只不過柏欽和我對長程基金會的瞭解要比一般高中生深刻一些。似乎也比父親懂得多,因爲他只哼了一聲,並且答道:「長程基金會嗎?我寧願你是政府派來的。要是像這種既麻煩又無聊的東西能適當地抽稅,政府就不會從老百姓身上壓榨人頭稅了。」
「眞叫人難受,不是嗎?」
「『遺傳學調查』是個科學機構,巴先生。目前我們正在進行一項專案計劃,收集有關孿生子的資料。它有關公共利益,所以我們希望你們能夠合作。」
柏欽沒立刻答我的話,這實在很不像他的作風。最後他說道:「德滿,你完全確定?」
我一直保持緘默。我們的考試馬上就要結束,只剩下一門「歷史分析」,那是門很簡短的課程,沒用到什麼高深數學,只有一些統計和簡單的微積分。我們工作的化學實驗室也由於考試而關閉。我很確定父親不知道這些事,否則他一定會干涉,他只要獲得一點點暗示就能由偏見的態度改變成羅馬法官一般公正。
她拍拍我的手笑道:「那兒的話。你有權利小心,而且你也很值得我們去小心。你應該看看我們有時候碰上的強硬對手。明天見。」
「啊?爲什麽問我呢?妳不是心理專家嗎?」我說道。「如果妳像我一樣接受這麼多測驗,妳大概也會起疑心。」
她咬咬嘴唇,然後說道:「如果你希望的話,我可以請一位醫生過來。」
「那是什麼玩意兒?」父親尖刻地質問道。
他搖搖頭。「不可能。就算我被催眠,你應該不會。那邊沒有催眠的工具,我也沒被
hetubook.com.com催眠,老弟。沒有旋轉的燈光,也沒有揮舞的手——對呀,那個叫梅波的根本沒注視過我的眼睛。她只給我注射,然後叫我全身放鬆,讓藥力發揮出來。」
「如果我看起來有些生氣,那我先向你道歉。我希望你全身放鬆,覺得很舒適。」
我眨眨眼,向四周張望。「柏欽在那裏?他說了些什麼?」
「巴先生,我不是政府派來的。」
柏欽敲了他一筆,差不多等於我們在實驗室裏洗一個月瓶子的錢,但我們只要花半天時間接受測驗就可以。季先生隨後又提到我們必須同時接受測驗(好像我們還有其他方式似的),柏欽又老實不客氣地把價碼提高一些。季先生毫不遲疑地把錢預付給我們,而且是現款。
「那是二的自然對數。」
「我當然確定!」
「是啊?」
如果當初助產士頭一個爲我接生,也許後來佔上風的就會是我了。也許當初我的確頭一個出世——我實在不明白這件事怎麼開始的。
如果想要使長程會(長程基金會的簡稱)的董事們感到熱心,你所提出的建議至少要花費十億元以上的錢,而且在十代之內不會見到結果,如果眞有結果的話……譬如控制氣候的方法(他們目前正在研究),或是研究你站起來之後大腿的移動情況之類。
「那妳怎麼知道它沒害處?」
父親過去也常提起貧窮的無形利益,譬如可以學會自立、建立良好品格之類。不過等我長大之後,才瞭解自己的確已經成長,因爲我很希望這些利益能從無形化爲有形。不過仔細回想一下,他也許的確有些道理。我們家庭充滿樂趣,柏欽和我飼養天竺鼠,母親從來沒反對過這件事。當我們把浴室當成化學實驗室,三個女孩子的確說了些不友善的話,不過等父親出面解決紛爭之後,她們又甜言蜜語地想哄騙他收回成命,不過從此之後她們就不再把洗過的衣物晾在浴室裏。後來住宅管理員抱怨我們把酸液倒進汚水管裏,會使管線受到損害,母親也挺身爲我們辯護。
柏欽也想偷瞧那些資料。「這回我們的智商有多高,博士?」
「別緊張,它絕對無害。我不能告訴你藥名,不然你潛意識之中就會顯示出你期望的反應。」
「梅波。李梅波博士。她怎麼說的?」
「別那麼天眞,柏欽。旋轉燈光之類的東西只能唬唬外行的傻瓜。我不在乎你把它叫做催眠術還是推銷術,他們給我注射過,然後暗示我們會入睡,我們就入睡了。」
這種遊戲持續了好一會兒。像前兩個都是很常見的數字,其他的就沒什麽規則可循,也許眞的是梅波的電話號碼。我覺得很厭煩,一直想學土人怪叫幾聲,這時艾博士平靜地說道:「測驗結束。你們兩個保持安靜,先休息幾分鐘。梅波,我們到資料比較室見面。」
「嗯,我接受——只要長程基金會負責保險。請妳把要注射的東西寫下來,並且簽上名。」
「等等,」我說道。「柏欽你完全弄混了。你怎麼可能在漆黑的房間裏唸這些數字?一定是她唸給你聽,我的意思是說……」我停住話,因爲連我自己也糊塗起來。唔,她也許是從別的房間唸給他聽。「你當時戴着耳機嗎?」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還不致於冒犯別人。柏欽和我習慣用低聲談話,外人根本聽不到,但我們自己却完全能瞭解。
我瞪着它,試圖把我所經歷的和紙上所寫的湊在一起。柏欽又滿懷希望地說道:「或者這個才是假的?他們給我們注射了別的東西,可是不想承認?」
在一本我曾祖父留下的老書中,我曾經看到一幅漫畫,上頭有一個穿著睡衣的人正在陡坡上滑雪。他表情非常驚嚇,嘴中叫著:「我怎麼會到這上頭來的?」
「你以爲那是什麼?梅波的電話號碼?先閉上嘴聽我說,重複我說的數字。三點一四一五九……。」
「放進你的口袋裏,」她輕快地說道。「在實驗結束之前別打開來看。現在把左臂伸出來。」
「呃,不必了,我猜那大概沒必要。」
母親一向隨和,她眞正下定決心的時候我只見到一次。那時候我舅舅史提由火星回來,帶給我們一些運河蟲。我們計劃養殖這種東西賣錢,可是父親在淋浴的時候踩死一隻(我們沒和他討論過養殖計劃),於是母親就強迫我們把這些蟲子送給動物園,除了被踩爛那隻之外。沒多久我們就離家出走,想加入太空部隊——史提舅是位飛彈軍官——我們撒謊想瞞過年齡並沒成功,又被送回家中。母親不但沒罵我們,還在我們離家的時候幫忙餵養我們的小蛇和蠶。
「也許兩樣都對,」我答道。「無論如何,我寧可要金髮的。」
這時長程基金會就接過手去,很高興地開始把錢耗費在這個計劃上頭。碰巧在那個時候基金會完成湯普森質量轉換器的設計,本來以爲光做理論研究就至少要一世紀的時間,豈知它提早完成,使基金會賺進數十億元的錢。由於他們無法分發紅利(因爲沒有股東),所以非把這筆錢花費在某個計劃上不可,而太空旅行看起來正像個無底洞,把錢耗費進去非常合適。
季先生道:「和-圖-書我不知道。我只是區域代表而已,並不主管這個專案計劃。」
有人說孿生子中的一個一定比較遲鈍,我並不認爲這個說法正確。柏欽和我接近得幾乎像一雙鞋中的左右兩隻。偶爾我們會顯示出一些差異,像我比他高半吋和重一磅之類,可是很快又拉平。我們在學校裏的成績都很好,也同時進入成年。他眞正比我稍强的地方就是在學校裏有較高的知名度。但是這種東西很微妙,你很難給它下定義,而且外人也未必看得出來。到目前爲止,我只知道它發生得很莫名其妙,後來變成一種牢不可破的型態,即使我們有心打破都沒辦法。
「不是。爲什麼?」
「你告訴人口控制局,我絕不接受他們的遺傳學調查。他們究竟想追究什麽?大概是如何防止生育雙胞胎吧。生雙胞胎有什麼不對?如果沒有羅馬勒斯這一對孿生兄弟,羅馬打那兒來的?你說啊!先生,你知道有多少……」
他吐口氣。「我實在不願意說出來,因爲我知道你會講什麼。如果你所有的理論全都不符合的時候,你該怎麼辦?」
「待會兒再說。現在那位梅波小姐要我把一串數字告訴你。我們先滿足他們的樂趣再說。無論如何,他們已經花過錢了。」
「我還以爲他們要把我們改造成非洲土人。」
「德滿,你見過這種無聊的玩意兒嗎?」
「我所以使用四位,因爲她就這樣告訴我的。你還記得在我把數字告訴你之前她說過什麼嗎?」
「唔,我也這麼想,」柏欽同意道,但是沒提那一個金髮的——摩娣是我們倆絕口不談的話題。
最後艾博士望着記分紙說道:「德滿,我想給你注射一點溫和的東西。它對你沒害處,在你回家之前藥力就會消失。你願意嗎?」
「從來沒有。」
「他在外面的大廳裏。他告訴我你們明天可以來,你能來吧?」
「不錯,我的確覺得睏,不過那並不是梅波原來的意思。她叫我不要睡着,要是我眞覺得睏,她叫我的時候要馬上醒過來。後來他們就把你送進來,她……」
「德滿,你見過這麼多備用零件嗎?」
我們排在隊伍的最前端,一位職員問道:「請問尊姓大名?」
我並不確定我們是否應該這樣做,但我知道要是他發信號給我,我就沒法再從這種胡整的結果中脫身。不過我並不需要擔心,因爲艾博士已經把柏欽帶到別的地方去。她把通往另一間測驗室的麥克風接好,但我發現並沒有機會向麥克風低語,因爲她控制住開關。
嗯!我認爲我們很快活,柏欽和我非常親密,每樣事都一起做。當然這種親密感不是沒來由的,我們一齊出生,住同一個房間,一起吃,一起玩,一起工作。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做任何事都少不了他,所以我們自然而然地親密,彼此都覺得對方不可或缺——但是這並不代表一定有兄弟之愛存在。
「沒有。」
柏欽站起來,我也跟着站起來,但是季先生仍穩穩地坐在那裏。「這些事都好商量,」他不動聲色地說道。
「好吧。」
「我沒聽到什麽人說話。」
季先生答道:「我實在沒法跟你討論這些問題的優劣點,巴先生,我只是他們僱用來辦事的人而已。」
我覺得非常厭倦,後來柏欽在我耳邊說,我們應該把這個醫生的衣服剝掉,在他肚子上刺一下,問問他有什麼感覺,然後叫護士記下來。我厭倦得這些話都不覺得好笑。唯一令我高興的是這些人雖然拿我們取樂,但也被柏欽好好敲了一筆。
「低聲點,他們會偷聽到的。」
我的意思是說,由於這個免稅的非營利機構之存在,使「文化遺產」——也就是使我們保持文明的知識與財富累積物——得以大量增加。這個看法並不是我幻想出來的,而是從很多數字中可以得到證明。要是當初族長強迫發明輪子的人一起去狩獵,不許他在家思索這個概念,那將會發生什麼後果?
她臉頰上現出兩團紅暈。但她拿出信紙,寫上一些字之後就摺叠起來放進信封裏,信封口密封住。
柏欽把信封接過去。「我鄭重道歉,『大師』。有我的腦筋和你的運氣,他們完全要聽我們擺佈。」他開始把信封打開。「我猜是鎮靜劑——巴比妥酸鹽之類。」
她把所有的燈光都熄滅,只剩下透明膠片觀察器還亮着。
「二的自然對數是什麼?」
也許情況眞的如此。至於我自己呢,只是混日子而已。
「妳是醫生嗎?」
「不過我不打算限制自己。」他聳聳肩,愉快地補充一句,「反正機會很多。」
柏欽在我們在看見紅頭髮姊妹的大廳裏等候,我們一起朝電梯間走去。
「喂,柏欽……」
「哦,我的兄弟怎麼說?他是不是也要注射?」
「那玩意兒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不過當時屋裏並不是一片漆黑,至少在他們把你送進來之後就沒那麼黑。她舉起一個板子,上頭寫著數字,板子旁邊還裝有燈光,亮度足夠讓我看見數字和她的手。」
我聽見她走出去,於是我放棄怪叫的念頭,好好休息一下。在黑暗中複誦這些數字使我頭腦有些遲鈍起來——就像史提舅舅說的,當你有機會休息的時候就趕快休息,也許在短時間之內機會不再出現。
父親並不愚
https://m.hetubook.com.com蠢,這種反應型態完全出自於對我們兄弟倆的關心,就像一隻狗被欺負多了就會反咬一口。季先生想安撫他幾句,可是父親的話匣子打開就無法中斷。
不久我又聽見門打開,對明亮的光線我忍不住眨眨眼睛,艾諾德博士道:「今天到此爲止,德滿……非常謝謝你。我們希望在明天同一時間再見到你們兩兄弟。」
當然這種說法並不公平。麥基富先生曾經要我們估計長程會對技術成長曲線所造成的影響(如果有的話)。假如我的研究結論沒有錯誤(要是錯了,我這門課就甭想及格),那麽從二十一世紀以前,長程會就一直使這個曲線保持上升的趨勢。
「那可不見得。你很少有心事,要我怎麼去注意呢?」
她走過來把我所坐的椅子調動一下,它緩緩張開,我等於躺在一張吊牀上。
「那你跟我絕不是在同一個房間裏,也不在聽覺範圍裏。不過我可以發誓,他們把你送進房間,跟我在一起。我知道你在那兒,可是你明明沒有,所以這一定是精神感應。」
「請你別去管他,我只是在問你。」
他又溫和地吹聲口哨,我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看到的當然還是雙胞胎,不過這種雙胞胎却是多多益善。那是一雙紅髮的姊妹,比我們年輕些,但不會低於十六歲,眞像波斯貓一般可愛。
她首先開始說道:「在二十秒鐘之內開始第一次測驗,梅波。」她說完就把麥克風關掉轉頭向我說道:「在我轉動卡片的時候你注意看,」她說道。「不要去猜,也不要緊張,只要望着它們就行。」
這對姊妹對我們所造成的影響就如光線對飛蛾的影響一樣。柏欽低聲道:「德滿,我們不妨在她們身上花點時間。」說着就朝她們走過去,我也跟在後面,她們身穿蘇格蘭呢外套綠方格披肩,襯托出頭髮像火一般紅,的確漂亮極了。
我感覺出柏欽突然感到興趣。每個人都聽說過長程基金會,不過柏欽和我才完成一篇有關非營利機構的報告,就是利用長程基金會作爲典型的例子。
「不會,」我緩緩地搖搖頭。我很確定艾博士不會寫下「鹽水」,實際上給我注射安眠藥物——她不像是那種人。
不過別誤認身爲孿生子就像有了一位親密忠實的朋友,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頂多有幾分接近而已。
「柏欽,我們沒被注射藥物……我們被催眠了。」
我的出生甚至也在計劃之外。我們家裏原本只有三個孩子的免稅配額,偏偏柏欽和我這對孿生兄弟忽然降世,爲家裏帶來很大的經濟負擔。我們使周圍的每一個人都感到驚奇,尤其我父母親、三個姐姐,還有稅務官員。我不記得是否也曾令自己驚奇,但是有一個很模糊的印象,似乎我的出生並不受歡迎,儘管爸媽和三個姐姐對待我們都不錯。
「零點六九三一。」
「如果我當權的話,一定把其中一半宰掉。」
「且慢!你的意思是說他們把你送回房間的時候,我在……」
「我們要先進城去,又要花費半天的時間……你們出多少錢?」
父親的確頑固。他本來可以用過多人口的方式申報每年的人頭稅,申請七口人的住宅,對這種不可避免的家庭重擔看開些。另一方面他也可以請求重新分類。但是他每年只爲我們兩兄弟申報減免額,人頭稅一樣照付,但是支票上蓋上一個橡皮章:「在抗議之下支付!」我們七口人只好擠在五人的房子裏。在柏欽和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們睡在自製的搖籃裏,而且放在浴室中,使每個人都感到很不方便。後來我們稍大一些,就睡在起居室的長沙發上。這還是弄得家裏很不安寧,尤其是我們三個姐姐,他們的社交生活受到很嚴重的妨礙。
當她爲我注射的時候,甜甜地說道:「大概有一點痛……我猜想。」它的確沒什麽疼痛。
「別管它。」她把資料放下遮蓋起來,然後抽出一叠卡片。「你們用過這種東西嗎?」
「這怎麼可能?他們付錢要我們出席接受測驗,我們已經照辦了。至於去設計一個沒有破綻的測驗,那是他們的事。要是我負責這個測驗,就有這個把握。」
他的話一點也不假,因爲此地有好幾百對雙胞胎,其中約有三分之一年齡都跟我們很接近,毫無疑問其中有一半是異性。不過其中沒有任何一對能達到像紅頭髮姊妹那樣的高標準,所以我只以泛泛的眼光望着整個人群。
我仍然有些遲疑。父親並不贊成注射,除非認爲有絕對必要。當初爲了我們接受過腦炎預防注射,他還小題大作一陣。
「什麼?哦,我想有吧。嗯,我確定他們有。」她望望我又說道:「德滿,爲什麽像你這樣大的孩子會這麽多疑?」
「是我臉上長花了嗎?還是她們下定決心要當老處女?」
「德滿,我的另一半,她告訴我要怎麽把數字唸給你聽。她說話的聲音像女高音一樣,你難道沒聽見?」
我想了半天,還是不喜歡它。「柏欽,你不能因爲無法解釋這些事,就像算命的一樣吹。我們被整過,這一點我承認,無論是下藥或催眠都行。不過我們不可能彼此閱讀對方的心靈,因爲要是有這種能力,我們多少年前就可以開始,必然會注意到。」
在兩小時內我們接受www.hetubook.com.com好幾名資料搜集員的調查,有的負責印指紋,有的驗血,還回答數百個很可笑的問題,選擇「是」或「否」爲答案,其實很多問題並不那麼單純。體格檢查十分澈底,其中包括各式各樣計劃周詳但很無聊的項目,像叫人赤脚站在冰涼的地板上,使人覺得很難忍受,但他們還不斷刺探受測驗者的感受,提出一些很粗魯的個人問題。
我們家裏一直缺錢用。多了兩張嘴,還要付額外的税,却得不到政府的援助。爲了平衡家裏的開支,爸媽千方百計地想多省下些錢來,所以我們身上的衣服多半由父親的舊衣服改製而成。我們難得有機會打次牙祭,有時候父親還把他沒吃的午餐帶回來給我們。
「你有沒有想到要他們簽署一張負責任的證明?還是忘了?」
我還記得他曾經好幾次利用快手法佔我便宜。隨便舉一個例子,有一次我想吃一塊塗上巧克力的白蛋糕,他假意弄混了,結果把我那一塊也吃掉。爸媽常認爲他代表我們兩人,不管怎麼抗議都沒效果。對八歲的孩子來說,吃點心是一天之中的大事,而我們當時正是那個年紀。
我完全被迷惑住。我不覺得有什麼精神感應,覺得很餓倒是真的。
命運之神所寵愛的孩子通常在塗鴉時期就已經爲未來的生活擬出計劃,這從他們的傳記中可得到佐證。像拿破崙還是科西嘉島赤足頑童時,就已經在臆想如何統治法國,亞歷山大帝的情況也很類似,愛因斯坦在搖籃中就已經會唸叨數學方程式。
「沒關係的,爸。讓我們看看測驗,季先生。」
因此這位季金先生有機會說明他來訪的目的。據他說,他是「遺傳學調查」的區域代表。
我們對長程基金會的宗旨都很感興趣。這個基金會的標誌上寫着:「只做好事,不求報酬。」它的會章上也特別註明:「致力於我們後代的福祉。」會章內容相當含混,但是基金會董事們把它闡述成某種方式,使基金只用在政府和其他機構所不願接觸的事情上。光是一個對科學或社會有益的計劃還不夠,它必須是花費極端驚人。其他人碰都不敢碰它,而且在極遙遠的未來才會產生結果,因而不適宜花費目前納稅人或股東們的錢。
「你們到底想追究什麼?」
「什麼樣的?」我懷疑地問道。
我一生中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雙胞胎,大家都在月球運輸大樓的第四十層等候,時間是在星期三下午。我並不喜歡和這些雙胞胎在一起,他們令我想到所看見的全是一對對相同的人。我這句話並沒有什麽矛盾的地方,我自己雖然是孿生子,但是平常並沒有看到雙胞胎——我只看到柏欽而已。
「啊?我們要求測驗對象基於科學的利益免費貢獻時間。」
我並不是在抱怨這些事……雖然時間已經隔了這麼久,距離也隔這麼遠,但是回想起爸媽誤認爲我一人獨吞兩份點心而處罰我的事,我心中猶感到惱怒。我提起這些事只是要說明事實眞相而已。狄佛瑞博士要我把這些事全寫下來,而且要由身爲孿生子的感受開始。你不是孿生子吧?也許你是,但在四十四比一的機會下你不是——甚至連異卵雙生都不是(我和柏欽是同卵雙生)。
當一位名叫季金的先生到我們家來拜訪的時候,這是柏欽和我頭一次和「長程基金會」接觸。我對他並不很熱忱,父親也不喜歡,有心趕快把他打發走,但他已經坐下來,母親也充分表現出好客之意,立刻把咖啡端過來。
柏欽突然插嘴道:「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可以,爸。你的測驗紙已經帶來了嗎,季先生?」
父親曾經指出,大家庭如果申請移民比較容易獲得核准;另一方面我們所繳的人頭稅也是用在支援星際殖民地上,我們爲什麼不去享受一下被剝削的血汗錢呢?在那些地方,孩子可以獲得充分的自由和居住空間,而且沒有官僚政府統治,使有能力的工作者能夠一展所長,不會受到重重法令的束縛。
後來他們又讓我們穿上衣服,送進一個房間,裏頭有位相當漂亮的女人坐在桌後。她桌上有一個透明膠片觀察器,正把兩個人的個性剖析資料重叠在一起檢視。它們看起來一模一樣,我偷看一眼,想找出兩者不同之點,但我分不清那個是我,那個是柏欽,而且我也不是數理心理學家。
我說的是實話,因爲摩娣就是金髮的。我們兄弟和高摩娣約會大概有一年了,雖然就我而言,多半是和摩娣的好友史希達在一起。她三句話總是離不開探問我摩娣會不會比她可愛,這是事實,而我却不能照實回答,所以我們始終沒什麼進展。
也許父親並沒把這個緊急情況處理得很妥當。很多家庭在免稅配額全被男孩或全被女孩佔滿之後,可以和另一個家庭交換孩子,獲得一名額外的配額。不過父親相當頑固,堅持說這種法律違憲,不公平,有歧視意味,違反公共道德,更抵觸上帝的旨意。他可以列出一長串重要人物的名單。這些人都是大家庭的老么,像富蘭克林就是其中之一。他並且追問,要是人類沒有這些人會變成什麼樣子?這時候母親就會說一些安慰他的話。
「你覺得舒服嗎?」
她笑一笑就說道:「孩子們,請坐,我是艾德博士。」她擧起剖析資料和和_圖_書一叠截孔卡片又補上一句:「非常完美的孿生子,就像鏡裏的影子一樣,連『右位心』都沒差別。這實在很有意思。」
「我間接而且很不心甘情願地付你薪水,不過我還是照付了。」
他有心改變這個話題,就說道:「他們給你注射過嗎?」
我記起父親曾經提起過昏睡病的注射,於是我又補充一句:「長程基金會對這件事有意外保險嗎?」
「好,我們就這麼辦。德滿老弟,你聽好了——我們會『測心術』。」
她坐下來,我所能看到的就是她的臉,被觀察器的燈光照亮,她的確很美,但對我來說年紀相當大……至少有三十歲,也許更老些。她人也很好。她以輕柔的聲音說了幾分鐘的話,但我記不起她說過些什麼。
不過千萬別以爲當孿生子有那麼糟,其實在大多數情況下都很不錯。當你進入一群陌生人之中時,你會覺得害怕和羞怯,這時你的雙生兄弟或姐妹就在幾呎之外,你就不會再覺得孤獨。或者有人捶了你一記,使你站立不穩的時候,另一位雙生子就可以過去揍他,挽回打鬪的上風。要是你考試不及格,另一位也會考得跟你一樣糟,你心情必然會好過些。
當我們來到人行道上,我就把信紙攤開,柏欽也偏過頭來看。
「好啦,把它打開,」他答道,「而且請別妨礙交通。我很想看看他們給我們打了什麽夢幻藥。」
我認爲他說的話是實話。
我看到最老的一對是成年人,年紀頂多三十出頭;我也見到一對小女孩,大約十二歲左右,由母親帶領着。大部份的人都在喧囂的二十歲上下。所以我推測「遺傳學調查」是進行分齡的抽樣調查。
「是啊!」
柏欽也有同樣的感覺,我們從來沒跟別的雙胞胎密切來往過。他望望四周,忍不住吹一聲口哨。
「啊?這是測驗題嗎?那就把這些理論全丟掉,重新再想一個。這是基本方法學上說的.。」
「呃?哦,你爲什麼不早說?那你是什麼地方派來的?」
「是你自己在高聲說話。其實有什麼關係?我們就學土人叫,把她們嚇得連鞋子都跑不見影子。」
父親還有一個可以徹底解除問題的方法,那就是移民到火星或金星上去,或是去木星的衛星群上。他過去也曾提起過這件事,但是母親對這件事頑固的程度甚至超過他。我不清楚這種「高山滑雪式」大變動的那一部份使她感到驚嚇,因爲她只是三緘其口,根本不肯回答。
但我可以感覺出柏欽變得專心起來。「把眼睛睜大點,老弟,」我聽見他的低語,「我們把這個測驗弄得有趣一點。」艾博士自然沒聽見他說話。
「眞的嗎?柏欽,你認爲我們應該這樣做嗎?我的意思是說,玩笑歸玩笑,如果他們發現我們作假,一定會非常惱怒,也許會要我們把錢退回去。」
我跟着他往前走,覺得困惑之情更勝於目前的餓意,因爲我心裏的話並沒說出來,柏欽就已經回答了。
所以我望着這些卡片大約有一小時,中間經過各式各樣的變化。有的時候我似乎在收取信號,有時候在發出。但就我個人而言等於什麼事也沒發生,因爲他們一直沒告訴我們分數。
我很想出面說幾句話,但又感覺出柏欽有意隱忍住。不過這並不重要,因爲季先生聳聳肩說道:「既然這樣,我非常感謝你們的款待。不過我來此地的目的只是想請這對雙胞胎接受幾項測驗,回答幾個問題而已。這些測驗完全無害,結果也會保守機密。」
我父親涉獵甚廣,凡事講求準確,除了他本行的微機械學之外,對歷史更要求如此。當初爲我們兄弟命名時也與母親起了爭執,由於他的頑固,結果又佔到上風。於是我的名字定爲巴德滿,我孿生兄弟是巴柏欽。
等我們兄弟倆進幼稚園之後,母親立刻就回去工作。但是家裏只有一個老掉牙的管家機器人,它經常發生故障,修復它的時間大概跟自己去做它那份工作差不多。所以柏欽和我對於洗碗水及清潔劑都很熟悉——至少我確是如此。柏欽通常堅持要做消毒工作,要不然就出點小毛病,像大拇指腫起來之類。
「嗯……別管它。我研究這麼多年,還是弄不清楚年輕一代會變成什麼樣子。呃,你願不願意接受注射呢?」
「我也一樣,」柏欽道,「我們在柏克萊站停一下,吃點三明治。」
我瞭解他那種感受,我怎麽會混到這步田地的?
「唔,弄了張差不多的東西來。」我從口袋裏掏出那個信封,要不是他提起,我早把這件事給忘了。「我要求艾博士把注射的藥名寫下來。」
「可是它實在站不住脚……」
「呃,我想可以吧,如果他不反對的話。」對於我們所耍的把戲我覺得有些心虛,所以我又說道:「艾博士,很抱歉令妳覺得困擾。」
「長程基金會等等……注射對象7L435及7L436,姓名巴欽德滿及巴柏欽(同卵雙生子),每人十分之一西西鹽水,署名的是艾諾德博士。德滿,我們上當了!」
「柏欽,我希望你別一再重複這些胡說八道的話。無論我是不是被催眠,我絕沒睏得連發生什麼事都沒注意到。我根本那兒也沒去;他們也許用推車把你送到我屋裏來,完全沒驚動你。而且我們所在的屋子完全漆黑,沒一點光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