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Ⅰ THE JOURNEY
13 慇懃
黑澤本來以為他和一兩位夥伴被領進洞中去見兔子酋長——不一定就是柯斯里浦;因為他去見他們是沒有隨從——之後,他們就被個別帶到各處去。他所擔心的就是像這樣子分散了。他現在才驚異地發現,地下只不過是兔場的一部分,卻已經大得足可容納下他們全體住在一起了。這次訪問他頗感意外,以致使他沒有功夫對夥伴們作一些詳細的安排。不過,他要畢浦金直接跟在後邊。「那樣會使他的小心眼立刻有一些溫暖感。」他思索著:「倘使遭受到攻擊時,就很容易能夠保護他。」他要求長毛殿後。「如果有什麼騷擾,馬上跑出去,」他說:「並且盡量多帶一些兔子出去。」然後,他隨著他們走進堤岸上的一個洞中。
「輕一點!輕一點!」斯屈貝說:「你會弄壞了它,那可就沒法補救了。不要心急。我們以後還會來的。」
「他們也許太安全了,以致想不到要隱避起來!」黑莓說:「終於又看到了如家鄉一樣的兔場了。」
「一隻叫做柯斯里浦的兔子邀請我們在此地留宿。」黑澤說:「你們也許會知道他曾去看過我們吧?」
「柯斯里浦在那個大洞中,」其中之一終於說話了:「請跟我們到那邊去好嗎?」
除了有敏銳的感覺和經驗的瞎子以外,沒有人能對一個他們不能看見的陌生地方有許多敏感反應的,不過,兔子可又另作別論了。他們大半生都在黑黝黝或模模糊糊的地下消磨,用觸覺、嗅覺和聽覺不亞於使用視覺。黑澤對他現在所處的地方非常清楚。如果他馬上離開這裏,過六個月後再回來,他可以立刻認出這塊地方。他現在處在一個最大兔洞的另一端,那裏有溫暖乾燥的沙土,和堅硬光滑的地面。洞頂有樹根交錯盤結在一起,而那麼大一個空間就是靠這些樹根支撐著。那裏有一大群兔子——其數目超過他自己的兔子。每一隻都有一股和柯斯里浦相同的富貴氣息。
這座兔場的通道開闊,平滑而且乾燥。他們所走的顯然是條幹道,因為通向四面八方的支道都從這條幹道上叉出去。領頭的兩隻兔子走得很快,使跟在後面的黑澤沒有時間去嗅一嗅沿途的氣味。他突然停了下來。他已置身在一處空曠的地方。他的鬍鬚觸不到前面的泥土,身邊也沒有一點泥地。前面空氣流暢——他體會得出空氣流動的情形——頭頂上也有相當開闊的空間。附近有幾隻兔子。對於地底下有一塊地方,可使他三面暴露在外面這樣的情形,就從來沒有在他的腦海中發生過。他迅速地朝後退卻,發現畢浦金正尾隨在身後。「我真是一個大傻瓜!」他想:「我為什麼不安排西勒弗跟著www.hetubook.com.com我呢?」就在此時,他聽到柯斯里浦的說話聲音。知道柯斯里浦在某一距離外,他不禁跳躍起來。這地方一定相當空曠。
「青天在上!」長毛說:「方圓數哩内,每一隻有生命的動物,一定知道那是什麼了!不妨再看看草地上的一條條痕跡吧!你想,他們在大清早會像畫眉鳥般引吭高歌嗎?」
這裏毋須長篇大論。兔子有他們自己的習俗和禮儀,但是,從人類的標準來看,都是很簡陋粗淺的。如果黑澤是一個人的話,他就會把他的夥伴一個個介紹,而作主人的就會安排每人負責接待一位客人。可是,在這個大洞廳中,事情的發展迥然不同,兔子自然而然地混在一起。他們不會像人類那樣矯揉造作,只是為了聊天而說話——甚至有些只談談他們的貓和狗而已。不過,這不是說他們之間沒有聯繫,他們只是不藉說話來聯繫而已。整座洞廳,無論是新來的或是原來的,用他們自己的方式和時間,彼此間互相適應,以便瞭解對方是什麼氣味,如何行動,如何呼吸,如何搔首弄姿,以及呼吸的節奏和脈搏跳動的情形。這些都是他們討論的主題和要點,用不著靠語言來表達。在相同的場所中,要比人類接觸的領域要廣一點,當一隻兔子追求自己的一鱗半爪時,對全體的動向都很敏感。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大家都明白這次聚會不會變成一團糟,或演變成一場廝鬥。就像一場開始時雙方勢均力敵的戰鬥,戰況漸漸地倒向一邊,直至最後顯示出均勢越拉越遠,勝負成為定局——所以聚集在黑暗中的兔子,開始時侷促不安,默默中一隻挨一隻地匍匐在一起,走走停停地全是一副試探的態度,就像西半球轉向夏季,轉向一個較為溫和光明的區域一般,直至大家感到無所畏懼時為止。畢浦金悠閒地蹲在距黑澤有一段距離的兩隻可在剎那間就可以折斷他背椎骨的大兔子之間,而巴克桑和柯斯里浦開始在嬉鬧,像小貓似地彼此咬來咬去,然後突然間裝出一幅令人發噱的嚴肅表情,不久停止了嬉耍,搔著耳朵。只有小五孤然獨坐在一旁。他看起來像是病了,神情十分沮喪,而那些陌生的兔子都本能地避開他。
黑澤如墜入五里霧中一般。他從來沒有見過一株金鏈花(註:拉波龍——Laburnum即是植物中的金鏈花),這個名字把他弄得昏頭轉向,在兔族字彙中便是指「毒樹」。一隻兔子怎麼會用「毒」這個字來命名呢?而石頭又如何能是艾爾阿哈拉呢?斯屈貝所說的艾爾阿哈拉,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他困惑地說:「我不明白。」
https://www.hetubook•com.com「當然是全體啦,」另一隻很驚奇地回答:「你們不想在外面淋雨,對嗎?」
「我叫斯屈貝,這是我的伴兒——鶯啼;附近有一些最好的空洞,如果你的朋友要住進去,我會領你去看的。大洞廳是一處很雅致的地方,對嗎?我敢說能在地洞中使全體兔子在一起聚會的兔場還不多呢。你知道,洞頂全是盤根錯節的樹根;當然,洞外的樹可以阻止雨水滲進來。樹還能活著真是一件奇事,不過,它卻是活著的。」
「要幾隻兔子跟你們去呢?」黑澤問。
「嗯!不過,他卻殺了這一隻。他也殺了貓頭鷹。我們不需要挖洞。在我一生中還沒有挖過。許多洞都是空著的,你知道:許多老鼠住在某些地方,但是,當人類來的時候,就把牠們殺了。我們不需要出去。這裏的糧食比任何地方都要豐富。你的朋友們在這裏會過得很快活的。」
當他剛說完時,他意識到長毛才進入這空曠的地方,知道大家又都齊集在一起了。這群奇怪的兔子對他剛才的一片簡短的講詞,好像有些困惑,不知何故,他感到他對他們的讚揚好像沒有擊中節拍。也許,他們的數目畢竟不多吧?他們是在生病嗎?沒有一絲這樣的跡象。這些是他所碰到過的最壯碩、最健康的兔子。他們的侷促不安和沉默,也許和他的致詞毫不相干吧?也許,那只因為他是新手,說得不十分流暢;他們覺得不合乎他們那種優美的調調吧?「不要緊!」他想:「自昨晚以後,我對自己的命運有把握。如果我們沒有遭到許多麻煩,我們就不會在這裏了。這些傢伙很快就會瞭解我們的。無論如何,他們不像是不喜歡我們。」
黑澤對石頭困惑不解。全是同樣大小,很有秩序地插在泥土中。他弄不出個所以然來。
海岸四周凝滯的空氣窒息得
「這是艾爾阿哈拉,」斯屈貝說:「是一隻叫做拉波龍的兔子做的,那是距今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還有其他的,但這是最好的。你認為不值得一看嗎?」
對面樹林急轉成一個銳角。銳角那邊,水溝和樹林又折成一道凹形,在堤岸圍繞下,使平原形成一片絕境。此正可說明當柯斯里浦離開他們時為什麼要走進樹林中的原因了。他只是穿過綿延在他們之間的一道狹窄林地,走了洞與洞之間的一條捷徑而已。實際上,當黑澤繞過轉角,停下來尋找他時,就看到柯斯里浦出來的地方。在樹籬掩蔽下的羊齒草中有一條兔子踐踏過的路徑,直通入原野之中。四角那一邊的光禿禿土地上,一個個黑黝黝的洞窟清晰可辨。可以想像得到那是m.hetubook.com.com一座兔場。
當他們走近時,一隻大兔子在溝邊出現,迅速地瞥了他們一眼,就消失在堤岸邊。片刻之後,另外兩隻兔子走出來等候他們。他們也都全身光潔,體形壯大。
「它們究竟有什麼用呢?」他又問道。
「不要緊,」他想:「如果我們長到和這些傢伙一樣壯碩,我們就會表現得非常出色的。此地附近一定有一些營養良好的糧食。他的伴兒也是一隻挺漂亮的尤物。也許這座兔場中,有許多像她那樣子的雌兔子也未可知。」
柯斯里浦站在這個大洞的另一端,黑澤認出他正靜候著他的回答。他自己的夥伴仍在入口處魚貫地走進來,引起一陣亂糟糟的腳步聲。他正在尋思是否要表現得禮貌一點,是否自稱是兔子酋長,對這類事,他毫無經驗。山梨爵士遇到這種機會無疑會表現得很傑出。他不願表現得很失態,而讓他的追隨者感到失望。他認為表現得平易,友善是最好的方法。當他們在這座兔場中安頓下來之後,有的是時間,讓這些陌生者知道自己就和他們同樣有教養,毋須冒著一開始就擺出架子的麻煩。
——譚尼生:《忘憂者》
「噢,我們從來不幹那樣的事情。敵人都遠離這裏。上個冬天,這裏出現一隻狐狸,但是經過平原的人類,用槍把牠射死了。」
黑澤瞪大了眼睛。「但是,人類不願意射殺一隻狐狸的呀!」
自從黑莓在恩波河談到關於木筏以來,黑澤從來不曾感到如此大惑不解過。石頭顯然與艾爾阿哈拉沒有什麼關係。在他看來,斯屈貝也許還會說他的尾巴是一株橡樹呢。他又嗅了嗅,然後把一隻爪子擱到牆上去摸了摸。
「但是,那裏是——」黑澤正想說話時,斯屈貝又一次打斷了他的話頭。
「那麼,那裏——」黑澤說。斯屈貝立刻轉進一條邊道,並且叫著:「金卡普?你要到大洞去嗎?」卻沒有回聲。「那可怪了!」斯屈貝說著,轉回身來又繼續領著前進:「這個時候,他總是在的。你曉得我是時常叫他的。」
黑澤躊躇不前,用鼻子和鬍鬚很快地搜索了一下。洞口覆蓋著從洞頂落下來的新鮮細土。上面清楚地印著斯屈貝的腳印,此外,什麼也沒有。
「那樣會促使他多問一兩個問題,」他想:「你們為什麼要離開?其他的為什麼不來?你們恐懼些什麼呢?而我究竟該怎麼回答呢?」
黑澤懷疑斯屈貝說話的真正目的是要阻止他問問題。他一方面感到氣憤,一方面又感到莫測高深。
對方卻疑惑地反問道:「你是兔子酋長嗎?」
「但是,遇到敵人時,和-圖-書由誰來決定對付的辦法呢?還有挖洞和派兔子出去偵察等事情呢?」
中午時他們進入一片陸地,
最後,小心翼翼地沿著有一陣老鼠味道散過來的一些洞口繞了過去,他們在一處像是塌陷的地方停了下來。一條筆直的隧道朝上通往外邊。兔子的通道照常是弧形的;但這一條是直線的,所以,由洞口黑澤可以看到上邊襯托在晚間天空中的樹葉。黑澤認出凹地的一邊呈現凸出的形狀,是由一些堅硬的物質所構成的。他感到疑惑地嗅了嗅。
但是,他自己看上去就並沒有什麼特別快活之感,黑澤又一次感到一些說不出來的困惑。「人類在那裏——」他開始問。但他的話被截斷了。
黑澤發覺有些難以啟齒。如果他回答說是,他的新朋友也許以後就這般稱呼他,他可以想像得到長毛和西勒弗對那種稱呼會有什麼說法。跟以前一樣,他還是坦誠相告的好。
兩隻兔子一起用頭和前趾做了一個古怪的舞動姿勢。就如黑澤和柯斯里浦碰面時一般,彼此嗅一嗅就分開了,這種親密的姿態——除了在實行房事的兔子間外——為黑澤和他的夥伴們所不瞭解的。他們感到莫測高深和稍許的噁心。舞動者停住了,顯然在等候相似的反應,但卻沒有。
「上面有東西突出來,」黑澤說:「啊!是石頭露出在表面上!但是,有什麼用呢?」
「我們很慶幸能不逗留在惡劣的氣候中!」他說:「我們跟所有的兔子一樣——是最愉快的一群。柯斯里浦,當你到原野中來看我們時,你說你的兔場不是很大,但是,照我們沿著堤岸所看到的洞來判斷,我們不得不承認那是我們所看到過的最好、最大的一座了。」
「我們只有很少幾隻兔子,」他說:「我們匆匆忙忙地躲開兔場中即將發生的不幸事件。大多數仍留在原處,兔子酋長也在那裏。我盡力設法領導我的朋友們,但是,我不曉得會不會因此而成為兔子酋長。」
「我想你現在餓了吧,我知道我餓了。雨要下到通宵,我有這個把握,不過,你知道,我們可以在地下吃。餐後,你可以在大洞中睡覺,或者如你喜歡,可以睡在我的地方,回去時,我們要比來時走得快些。有一條通道,是直的。實際上,它可以越過——」
「柯斯里浦是兔子酋長嗎?」黑澤終於打破了沉默。
「我也有同感,」蒲公英說:「我全身快要濕透了。」
斯屈貝朝洞外走出去,黑澤就跟隨他走進另一條通道,通道通到樹林下邊更深層的去處。這確是一座值得讚揚的兔場。當他們有時橫過一條通向另一個洞口的通道時,他聽到外面淅瀝淅瀝的雨聲,在晚上雨仍然不停地在落m.hetubook.com.com著。不過,雨雖然已經落了幾小時了,但是無論在地下的通道中,或是在他們所經過的洞中,連一點潮濕和寒氣都沒有。排水和通風設備都要較他所想像的良好。其他的兔子都在走動。他們有一次碰到阿康,他由另一隻同等身材的兔子陪同著參觀。「他們不是非常友善嗎?」當他們擦身而過時,他對黑澤說:「我從來沒有夢想到我們會到這樣一個地方的。黑澤,你的判斷真棒。」斯屈貝彬彬有禮地候在一旁等他說完,而黑澤對他剛才所聽到的話不由得不沾沾自喜。
西勒弗以頭爪戳過碎石子的方式,將在轉角處的聚會很安全的消息傳遞給黑澤。他頓時有一股溫暖和輕鬆之感。他已經走到整塊空曠地區的另一邊,正走向體形與柯斯里浦同樣健碩粗壯的一雄一雌兩隻兔子前面去。當這兩隻兔子向附近的一條通道慢吞吞地跳進去時,黑澤跟著跳了進去,一跳一躍,三隻兔子跳出寬敞的地方,他們走進地下深處一個比較小的洞中。這顯然是屬於他們倆的,因為他們就如回到自己家裏一樣地稱心如意,而當黑澤做著同樣的動作時,也看不出有什麼反對的表示。當大曠地上的情緒在此地漸漸地消失時,三隻兔子沉默了一些時候。
陸地上天色永遠如中午。
「對!卻不是那樣子的!一兩輛拖引車可能要輾平一些洞穴。」
「我們不稱任何一隻兔子為兔子酋長,」他說:「今天中午要去看你們是柯斯里浦的意思,所以他就去看了你們。」
「你不知道那是什麼嗎?」斯屈貝說:「它們是磚頭;是人從石頭中挖出來造房子和穀倉的。很早以前這裏好像有一口井,不過,現在已經填平了——人已經不再使用它了。那是井圈的外邊。此地這面泥牆已經全部塌下來了,因為,有人的東西填在土地裏邊,不過,我不十分確定到底是什麼東西。」
不過當對方說話時,好像他對黑澤所說的話沒有興趣,不然,就是他因某種理由不想問他。
「那是我們對一幅形象的稱呼。」斯屈貝解釋說:「你以前沒有見過石頭在牆上嵌出艾爾阿哈拉的形像嗎?你總知道竊取國王萵苣的故事吧?」
當他們回頭走的時候,他漫不經心地說著。黑澤忽然覺得這些故意的中斷,似乎都接著一些以「那裏?」開頭的問題。他思索著要把這一點拿來證明一下。一會兒之後,斯屈貝用「我們現在快要走進大洞了,不過,我們採取不同的路線進去。」來結束談話。
使人如在夢魘中般喘息不過來。
「黑澤,是你嗎?」柯斯里浦說:「歡迎你和你的朋友,歡迎你們來。」
「你喜歡嗎?」斯屈貝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