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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他醒過來，他完全想不起現在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道爲什麽會醒。接着又是一陣敲門聲，原來是房東太太正在叫他。

「范德，」她走到桌邊，一手放在他肩上。「你沒有事吧？」

那中年人大喊道：「大概地球的末日到了！」他的臉色鐵靑，雙唇顫抖着，血紅的落日映在他毫無血色的臉上，使輪廓格外鮮明。「地球就要毀滅，太陽死了……」

當然他並不需要資料使自己相信潛力的存在，因爲他自己也曾將潛力表現出來過。儘管他的肉體疲倦不堪，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但他的心靈仍能充份地活動，他希望有一天能將這種潛力表現在藝術上。到那個時候，他能擺脫那種獸|性的罪惡感以及人性的原始限制。

他本來已拿起刀叉正準備吃東西，聽見這話，又把刀叉放下，大家這股緊張勁使他感到憤怒，胃口也全部倒盡。

「世界上有二十億人，有我不多，沒我不少，值得我關心的事太多了。我費了一天的功夫在河邊作畫，妳想知道結果怎麼樣嗎？」

「哦？」他的聲音顯得很尖刻。「妳是說太陽變色的事？別緊張，不是到現在也沒出任何事嗎？卽使出了事，那也不是我們能管的，所以有什麽好擔心的？」

「沒問題。」他放下電話，仍然有些昏昏欲睡。

「如果是灰塵，應該天昏地暗才對，可是一切都很光亮，連影子都看得很清楚。只是這片紅光……」這女孩反駁道。

他雙眼幾乎瞇成一條縫。「妳是說我只顧專心於作畫嗎？是不是？」

他未加思索地就在屋角的一個卡座裏坐下，那是他和布苔麗約會的老地方。過了一會兒，一個名叫瓊安的女侍走過來，她是英語系的學生，在這裏打零工。她剛好從厨房的旋轉門裏出來，一眼就瞧見范德坐在那裏，於是過來問他要點什麼東西。

「只要你沒事就好了。」正當他不耐煩之意已轉爲一絲憤怒時，聽到她這樣說，又被安撫下來。

他跳下床，由於百葉窗未拉上，窗戸在暗中顯出黑鴉鴉的一塊。他轉頭看看桌上的鬧鐘，再五分鐘就十點，他起碼已經睡了四個鐘頭。

「繪畫以外的生活？我當然不關心，在我看來，除了繪畫以外，任何事都不重要。我要全心全力放在繪畫上，難道這也不對嗎？」

突然他興起一絲微弱的希望，因爲那三個人也面帶困惑的表情瞪着天空和四周。范德走到他們面前，女孩以顫抖的聲調說道：「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她緊抱着書，好像抱着救生圈似的。

對一個畫家而言，陽光變色當然很重要。可是對這些嘮嘮叨叨的路人，有什麽重要性呢？何況這個穿套頭衫的年輕人不是說了嗎？它很快就會散m.hetubook.com.com去。

大家這種大驚小怪的樣子再度使他覺得困擾，似乎他四周的人都被一件純自然事件弄得激動異常。他靜悄悄地快步走上樓梯，回到二樓他自己的房間。他把畫具歸回適當位置，不禁吁了一口氣，和衣倒在窄牀上。白色的窗簾在晚風中輕輕飄盪，濃濃倦意已使他無法再動彈。

「據檀香山方面報導稱，太陽變色並無改……」當范德輕輕帶上前門，播音員的聲音驟然被切斷。他沿着黑暗的小街，朝河東岸的朗記飯店走去。

可是到處都有人談論太陽變色的事。當他走到房門口，又聽到房東太太的電視機正在大聲報告。「本地的氣象單位和聯邦氣象局對此事都無法解釋……」他一邊聽着，一邊穿過起居室，看到房東太太和其他幾個房客都凝神傾聽。「到目前爲止，尚未發現太陽和大氣層受到異常的干擾，專家們相信這種干擾發生的可能性……」

她很古怪地瞪着他：「范德，你怎麽會這麽無動於衷？這怎麼可能？」

但是很顯然布苔麗完全不瞭解這些事實，更遑論其他俗人。他站起身來，拿過帳單就到櫃台付帳，然後一言不發就走了。

「我知道太陽已經變色了，我說過我親眼看見的！那又怎麼樣呢？」

女侍端了晚餐過來，並和布苔麗打個招呼。

說完又回到厨房。

「啊，我眞不該說這些話，我的確不想說，但這却是事實。作爲一個畫家，你具有強壯的肌肉，但作爲一個人，你却一無所有。結果你仍然不蒲意，拼命想使自己變得更偏執，再這樣下去，你就會成爲一個冷血冷眼的旁觀者。你不能這樣做，更不該這樣做！你再這樣下去只會毀了你自己。到頭來你就變成一架繪圖機器，永遠也達不到你想追求的，因爲你已脫離了現實。范德，只有人才眞正存在，你……」

當范德繼續穿過東校園，向住處走去時，天色仍然一片殷紅，毫無散開的跡象。在路上他又不斷看到許多人瞪着血紅的太陽，劇烈地爭論着。對這些人的異常反應，他漸漸覺得有些不耐煩。

「什麼事？」

「這就是妳打電話找我出來，要跟我說的話？」

到那個時候，他所作的畫將能表現出人的未來，取代了由石器時代所遺留下來的血腥暴力。他愈想愈高興，漸漸有些昏昏欲睡。他覺得自己像一條浸水的小舟，正緩緩下沉，他未加一絲抗拒。雖然他想起已和布苔麗約好一齊出去吃飯，但還有一個小時，足夠讓他打一個旽再走，他放心地睡着了。

「范德！你到那兒去了？」原來是布苔麗的聲音。

她端了兩杯咖啡過來，又回厨房去準備范德的三明治。這和圖書時范德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脚步聲，立刻引起他的注意。抬頭看見布苔麗正穿過甬道向他走來。

「吃飯？」他笨拙地漫應着，他用手背抹一下臉，好像想把記憶抹回腦袋中。他終於想起和苔麗約好六點鐘在朗記飯店見面，那是河東岸的一間小餐館。「眞抱歉，苔麗，我大概老毛病又犯了。我今天下午去畫畫，回來一躺下就睡着了。」

「正是如此，」布苔麗以一種很低沉的聲調回答道：「而且我知道爲什麼會如此。」

他連忙回應：「我就來，我已經醒了，一分鐘就好。」

「什麼事？」

「范德！范德！有人打電話找你！范德，你聽到了嗎？」

他突然抬頭盯着她，發現她也正看着他，雙眼比任何時候都明亮。

這種創作性激發是他藝術理論的一部份，從他第一次到河邊作畫就已逐漸形成。按照他的理論，一個藝術家可以達到超凡入聖的境界，遠超過一般畫家的成就。所畫的作品則是在一種極度狂熱进發後所產生。他把這種極度狂熱稱之爲「潛力之激發」。過去有很多文件記載過這類的潛力，而且都是在情緒受到極端刺|激後所產生。范德對潛力的研究一向有濃厚的興趣，他收集各種有關的剪報，例如一位焦急的母親抬起數千磅的汽車，好救出壓在車底下的小孩等等。他確信這種潛力的存在，不僅在肉體上，而且存於心智中。

「嗨，其實都是老套。」他又拾起叉子，强迫自己能吃點東西。「就跟以前一樣，畫著畫着，突然就無法控制狂野的心態。」

「我？我會有什麼事？」他對她笑笑，好使她安心些。「我只是還有些睏，而且很想吃點東西，除此之外，一切都沒問題。妳爲什麽這麼緊張？」

范德回到屋裏，洗了把臉，換上一件乾淨襯衫和外套，這時已清醒得差不多了。他經過房東太太的房間時，門仍然半開着，他又聽到電視記者喋喋不休地報告太陽變色的事，還裏還有好幾個人在那裏聽得出神。

「哦，那還好。」她的語氣似乎輕鬆一些。可是立刻又緊張起來：「你知道發生過什麼事嗎？」

「猜也猜得到。」布苔麗也是藝術系的學生，跟范德一樣，今年春天就要畢業。不過她並未像范德那麼幸運，她既沒有獎學金可以上歐洲，也沒得到美術指導的賞識。雖然范德一向認爲她的畫很有深度，可是這並不能使她得到一絲安慰，她很清楚這只是一種口頭上的安慰而已。

打開燈，把蓬亂的頭髮隨便攏了一下，踉踉蹌蹌走出房門。電話分機就在走道上，他面睡意地拾起話筒。

他仍坐在那兒看着她。一股孤寂和痛苦的感覺充瀟在胸腔中。他本來以爲這世界https://m.hetubook.com.com上至少還有一個人能瞭解他的所作所爲，有深遠的眼光能看出他正使盡全身每一分力量，去達成他那神秘的目標。他以爲布苔麗就是這個人，現在很明顯看得出她並不是。也許她以前是，但到頭來，她跟其他人一樣盲目。

「多得很，根本沒有人吃東西。大家只顧看電視，我們也在厨房裏看。你知道這批氣象專家多差勁嗎？到現在還沒弄出個名堂。據我看是太陽本身出了毛病，跟我們的大氣層毫無關係……」。她看見范德一臉不耐的神色，立刻就說：「我先去端咖啡來。」

他靜靜地站在那裏，毫不動彈。他覺得好像有一隻巨掌緊緊抓住自己的胸膛，使他完全透不過氣來。他喘氣注視變化萬千的太陽和浴血中的大地，一種長遠的恐懼又襲向心頭，他害怕殘缺的肢體又找到機會向他侵襲，將他禁錮終生。

他又回想起剛才看到太陽變色時的恐慌感覺，這使他覺得異常不快。他話中不悅之意連他自己都感覺得出來。

「怎麼樣？」布苔麗的聲綢充蒲驚訝：「范德，你聽清楚沒有？太陽變色了！！」

「哦，那一個。」他又用手背抹了一下仍然睡意朦朧的臉。「對了，我看見它變色的，在我剛要回家的時候。那又怎麼樣呢？」

「太陽變色了！大概是下午五點多的時候……」

「范德……」布苔麗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好像不知如何措辭。「范德，我一定要見你，你說你一直在睡覺，大概還沒吃晚飯吧？」

「死了？你別發瘋好不好？」那個年輕人也喊道。「那只是大氣中的灰塵在作怪，大概附近有一場暴風。難道你沒見過落日……」

「不，你完全弄錯了！」她嚴厲地回答道：「你只是對繪畫以外的生活完全不關心。」

他決定不再去想這些事，茫然地向回家路上走着，只覺得滿身的疲憊，在專心工作時的那股刺|激感早已消逝無踪。提着沉重的畫具走半哩路對他幾乎成爲一件難以完成的負擔。

「你自己知道！」她幾乎站起來對他吼叫。「范德，你太强了，沒有任何東西會令你害怕，這使你看起來就跟別人不同。你太偏執，就像你的胳臂一樣，一隻過份發達，另一隻却……」她突然啜泣起來，淚水流得滿臉，可是她依舊設法控制住自己，繼續說下去。

他的困擾愈來愈甚，他覺得這批人，甚至布苔麗都實在荒謬可笑，簡直應該稱爲迷信，只看見一點小小的改變就嚇成那個樣子。毫無疑問，太陽變色只不過是暫時性的現象，根本不足爲怪。

「其實從太陽變色這件事就足以證明。」她口氣逐漸變得嚴厲。「我不是指這件事的本身，而是你的反應方式……」https://m.hetubook.com.com她遲疑一下，實在忍不住了。「很多話我一直沒跟你說，可是我知道遲早非說不可，現在也許正是時候。你爲什麼會在作畫的時候老是覺得受到困擾，據我看，你永遠也不會找到答案，也不想找到答案。你整個方向都弄錯了，你知道嗎？」

「灰塵！告訴妳灰塵，就是灰塵！它馬上就會散開，等着瞧吧！」

街上仍然一片荒涼，但在荒涼的市景中，一輪明月仍高掛天空，反射着赤紅的陽光。踏着月光，他蹣跚地走回自己的公寓。

有一次美術指導突然非常坦白地跟范德說：「苔麗還算不錯，其實相當不錯，如果她能再用點功就好了。至於你呢，也許會非常傑出，要不然就無可救藥。」

儘管如此，他們兩人倒不能說沒有相通之處。他表現出强壯，她就表現出美麗；他表現出狂暴，她就表現出溫柔。當然在表達層次上兩人或有不同，這也就是那位美術指導含義之所在。

他咬着牙强迫自己呼吸和活動，一邊緊靠欄杆，支撑住全身的重量。他揉揉眼睛，淚眼模糊地觀望着四周。等他視力完全恢復，火紅的夕日和大地並未有絲毫的改變。他的恐懼感已轉變成無端的憤怒，在胸膛中熊熊地燃燒起來。

經過一下午的工作，感到疲倦的僅僅是身心而已，他的想像力和堅强的意志並未受到影響，這在他的畫上已充份顯現出來。但他仍感到挫折，他覺得所作的一切努力也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這絕不是他所想追求的創作性激發。

「不錯！」

「我已經打了好幾次電話，可是艾太太一直說你沒回來，不過我還是要她敲你的門試試看。」平常她的聲音非常平靜柔和，可是現在好像顯得有些緊張，好像對某些事物感到恐懼和緊張。「你不記得我們約好一齊去吃飯嗎？」

「妳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狠狠地瞪着她，辣牛肉三明治早忘到九霄雲外。「而且這件事跟太陽又有什麼關連？」

他想趕快打電話給醫生，好不容易在書店門口找到電話亭，可是由於假日，玻璃門已被鎖住。他心想也許應該向路人呼救，但是路上竟然一個人影也沒有。等了一會兒，范德終於看見三個人影走過來，一個是高瘦黑髮的女孩子，懷褭抱着一堆書。在她後面是一個身材壯碩的中年人，身穿藍西裝，好像是學校的教員。他身旁是一個身穿套頭衫的年輕人。范德拾起畫具迎向他們。

「我會告訴你爲什麽要擔心，」她緊張地說，一邊抽回放在他肩上的手，懶懶地坐下。「因爲這件事影響到全世界人類，你也不能例外。」

「它跟每件事都有關連，」她雙手緊握着桌子邊緣，就像握住他衣領一樣，使他能站直聆聽她說話。「也許太hetubook.com.com陽變色到目前爲止還沒有發生任何問題，可是這已經嚇住全世界的人。而你呢？竟然完全無動於衷！范德，你聽懂我的話嗎？現在發生這種事，全世界的人都覺得恐懼，而你竟然毫無反應，這就是你毛病之所在！」

「好可怕！到現在還沒結束，」她跟布苔麗說。「我們一直在厨房裏聽新聞。據說現在南太平洋也看見同樣的景象，太陽始終是一片火紅。」

他再次用手指猛揉雙眼，可是一切依舊。他憤怒而又絕望地向前走去，希望能找個電話亭。他想他應該立刻把眼睛閉上，如果不使用眼睛，也許情況不會變得更壞。

如果她眞能瞭解，她就應該知道他自始至終就是想避開這批人。他一直想使自己脫離人類血腥的歷史和短暫的生命，這樣他才能看得更清楚，聽得更清楚，工作的時候才不會受到世俗的羈絆。

「咖啡吧！先來兩杯咖啡。」他突然記起布苔麗說她已經吃過了。「待會兒再叫一份晚餐，你們還有辣牛肉三明治嗎？」

「呃……還沒有。」這突然提醒范德，他肚内一片空虛。事實上，自從早餐之後，就沒再吃過任何東西，到現在至少有十三四小時了。

「我知道。」范德不耐煩地說。

上個月校醫曾告訴他說他有些工作過度。他的房東太太一向很愛護他和瞭解他，也一再要求他要愛護自己。爲了大家的關心，這一陣子他已經强迫自己每天至少睡六小時，可是有什麽用呢？可惡的身體倒底還是出賣了他。

「哦，」他喃喃自語，神智完全無法集中在她的問話上。

范德一言未發，他心頭覺得寬慰多了，倒是雙膝有些累得發軟，顯然這並不是他個人的問題。整個世界突然罩上一片血紅並不是他眼睛有毛病，也不是心智的疲憊所生的幻覺，這應該是一種大氣或氣候上的自然災變。既然一切都已明白，他不願再浪費一分鐘在這種交談上。他悄悄地走開，留下那三人繼續爭論不休。他仍可聽到那個年輕男人堅決的聲音：「跟你說了多少遍，它馬上就會散的，它不會……」

她斷斷續續的話聲和哭聲在寂靜中迴盪着。雖然由酒吧的前頭仍不斷傳來大家爭論的低語聲和電視的新聞報告聲。但范德一動也不動地瞪着她，最後終於想到他該說的話。

「那我們十分鐘之後在老地方見吧！我們邊吃邊談。十分鐘夠嗎？」

他走在路上就如進入一座空城，一個人影也見不到。可是他一推開飯店的門，裏面可是高朋滿座，但都擠在吧台的電視機前面。大約有四五十人，大部份都是學生，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大家擠成一堆，鴉雀無聲地觀看他剛才在家裏未聽完的特別報導。他推開這批人走到後面的高背卡座，那兒一個人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