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涼的愛情和人生的二重奏
——《邊城》賞析
「茶峒地方憑山依木築城,近山一面,城牆儼然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臨水一面則在城外河邊留出餘地設碼頭,灣泊小小逢船。……貫串各個碼頭有一條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著陸,一半在水,因為餘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設有吊腳樓。」幾筆塗抹,便是一幅湘西山城的水墨畫。這河邊的碼頭、篷船、吊腳樓,那沿街的油行、鹽棧、雜貨舖和飯館的風味小吃,以及那清徹可見白石、瑪瑙石的酉水,碧溪岨的白塔、纜渡、翠竹,構成濃郁地方色彩的城鎮景觀和自然景觀,洋溢著湘西的地方風味和田園詩般牧歌情調,設置了陶冶湘西淳樸民性的自然環境。
一部好作品,在給讀者審美愉悅的同時,必能淨化人的靈魂,啟迪人們認識生活,思考人生。《邊城》以翠翠和天保、儺送的愛情糾葛為情節主線,寫他們的愛情波峰迭起,險象環生,寫得那樣委婉曲折,那樣纏綿悱惻,如同彈奏一支悲哀的情歌。剖析這場愛情風波的底蘊,是評價《邊城》的一個「熱點」。以愛情婚姻為題材的中國現代小說,大體有幾種模式:或表現傳統的倫理道德和自由戀愛的衝突,或批判封建婚姻制度的野蠻、殘酷,或表現金錢、門第觀念和婚姻自主的對立,或描寫事業和愛情的矛盾,等等。人們習慣以上述模式為準繩,衡量作品思想境界的高下,社會意義的大小,這就難免在研究《邊城》時歧見紛生。
和圖書沈從文的高明處就在於跳出通常的愛情模式,通過愛情風波讚頌人性美和人情美,並深沉地寄托他對人的命運的關注和思考。他在《從文習作集.代序》中談到《邊城》的創作意圖時說:「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領導讀者去桃源旅行,卻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個小城市中幾個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牽連在一處時,各人應有的一份哀樂,為人類『愛』字作一度恰如其份的說明。」
這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主要體現在人物的婚姻觀念和婚姻態度上,體現在人物的性格美和心靈美中。先看長輩,他們為兒孫擇婚有一桿秤:人好。老船夫對天保的豁達、儺送的聰敏早有好感,他讚賞兄弟各自表白愛心的直率和真誠,在他心目中,任何一個和翠翠相配都適合;他尊重翠翠的個人意願。和順順家聯姻,不是為了高攀有錢有勢的人家。事實上,船總順順之所以接替原需「高年碩德」人物才配擔任的執事,緣於他「既明事達理,正直和平,又不愛財」的品行,贏得了老百姓的信賴。老船夫稱讚:「順順真是個好人,大方得很。大老也很好。這一家都好。」顯然把人品好、家風好作為擇婚標準。至於船總,他看上「翠翠長得很美」,儘管明知「祖孫hetubook.com.com二人所過的日子,十分拮据」;和鄉紳王團總攀親,說是門當戶對未嘗不可,卻未必是貪圖那座陪嫁妝奩新碾坊。對兩個兒子的婚事各有所考慮,也托人說媒,也安排相親,但對兒子不催逼,不過多干預,不過問兄弟倆對歌求愛這件事。毋庸諱言,兩個老人身上烙有封建思想的印痕,但他們重人品而不重門第、財富的婚姻觀念,以相當開明態度對待年輕一代的婚事,無疑有湘西淳樸的民性。
儘管《邊城》問世後,由於人們審美理想、評價尺度的不同,因而褒貶不一,爭議頗多,但一個公認的事實是:它從中國走向世界,它擁有越來越多的讀者。
沈從文發展了抒情小說形式,把散文筆法,詩的意境引進小說,形成精緻、深沉、雋永的審美品格,這是《邊城》獨有的藝術魅力。
還設置了籠罩在「安静和平」、「安份樂生」氛圍中的社會環境。戰亂既不波及,也無盜匪騷擾,除了同外界商業貿易往來外,這個建立在農業自然經濟基礎上的封閉性山城,取代政治、經濟衝突的是日常生活的交往與和諧友愛的人際關係。作者濃墨重彩繪出一幅幅人情畫和風俗畫。不論是中秋賞月,男女對歌的點染,元宵節舞龍獅的特寫鏡頭,還是端陽節龍舟競賽,泅水捉鴨的嬉鬧場面,無不保留著代代賡續的民風民俗。官民同樂,民性豪爽豁達、重義輕利,慷慨好客,樂於和-圖-書助人,活現在古樸的民俗中,滲透在日常生活中。船總對破產人家、退伍軍人、遊學文人的扶危濟困,普通百姓駕舢板於洪水中救人救物的義舉,老船夫沿街遞酒請人喝的落落大方,以及肉案前他和屠戶的一席談話,屠戶不願收錢,他擲錢揚長而去的風度,寫得繪聲繪色,形神畢有,傾注了作者對湘西人的人情美的一片深情。
《邊城》的魅力在哪裡?
再看三個年輕的人。天保、儺送兄弟在婚事上,遇到雙重考驗:要渡船還是要碾妨?弟弟說:「家中不答應,那邊若答應了,我當真預備去弄渡船的!」哥哥也說:「我應當那個老的手來划渡船了。」對財富、門第的物化形態碾坊和渡船的選擇,是檢察婚姻觀念的試金石,兄弟異口同聲的回答,表明了重人品、重感情的愛情觀否定了世俗的婚姻觀念。此其一。其二、如何處理與仇的矛盾?當他們發現自己的追求和別人的幸福發生衝突時,有煩惱,有苦悶。但城市懦怯男子的「情人奉讓」,和湘西男子漢的剛烈稟性相悖,他們「不作興」來這一套,不過剛烈稟性沒有使他們失去理性思考,以至陷入鄉野蠻俗常有的以刀相見的盲動。讓翠翠選擇,「兩人憑命運決定自己的幸福」,既不失愛情專一,又明智處理切身利害問題的這一著,展現了他們情操和品德的高尙。
自稱「鄉下人」的沈從文,一再表白對城市「近代文明」扭曲人性的厭惡
和*圖*書,但他未能找到改造社會弊端的藥方。「返樸歸真」,他從湘西一隅追尋合乎自然的人性;混和著懷舊的幽情和幻美的憧憬,創造了多少帶有理想化色彩的「淨土」和生活在「淨土」上「本色」的人。借助《邊城》,表達了對現實生活中被金錢、權勢扭曲人性,惡化人際關係的否定,也表達了他的「超越功利得失和貧富等級,去處理生命和生活」的人生觀念。
翠翠對儺送的愛,從渾沌朦朧到自覺追求、癡心等待,作者居多用曲筆,剝筍式層層遞進點破她的隱衷,披露情竇初開的少女泛盪在下意識、潛意識的深層心理活動:時而欣悅,喜把野花戴在頭上,愛看滿臉撲粉的新嫁娘;時而迷亂,連自己也不明白在想甚麼;時而孤獨,坐在崖上向一片雲、一顆星凝眸;時而傷感,望黃昏紅雲,生起薄薄的凄涼;時而癡迷,為儺送過渡無意中船頭撞到土坎上,曲盡其妙地寫青春期少女敏感而又飄忽不定的思緒。有幾處膾炙人口的心理描寫:一是夢境中靈魂被儺送歌聲浮越,飄到山崖上摘虎耳草,隱喻對愛情的渴求;一是祖父告訴她天保托媒說親時,她臉紅心跳的窘態和把空豆莢拋到水中的無意之舉;再是聞端陽節鼓聲,浮想翩翩,此時「細雨依然落個不止,溪面一片煙」以景寓情,留下空白,耐人尋味。寫翠翠水晶般純真的情愛美,深藏不露,虛實相映,顯示作者捕捉人物內心世界的透視力和運筆之和*圖*書高超。
《邊城》的生活容量不大,內蘊卻極為豐厚,它在現實描繪中融進一種意緒,化合著湘西下層人民不能自主命運和作者自身受壓抑情感的悲凉的人生意緒。敏銳她覺察到潛埋著這一深層心態的是朱光潛先生,他說:「它(《邊城》——筆者)表現受過長期壓迫而又富於幻想和敏感的少數民族在心坎裡那一股隱痛,翠翠似顯示出從文自己的這方面的性格。……他不僅唱出了少數民族的心聲,也唱出了舊一代知識分子的心聲,這就是他的深刻處。」表現這種人生意緒的藝術手法,一是人物心理的暗示性,翠翠對愛情追求想「攀住它,但又不成」的模糊預感,老船夫隱隱約約感覺到母女共同命運的「憂愁」,以及流貫在愛情風波全過程中祖孫二人的抑鬱感、縹緲感,寓含著人生變幻莫測和無法主宰生命的淡淡哀愁。一是自然景物的象徵性,有的是心物交應,物與人的情緒契合,有的是情托於物,物我渾一,風雨雷電突來與生活驟變,白塔坍塌與生命猝亡,人格化的自然物和人物命運息息相關。暗示性和象徵性構成作品的意境美和蒙朧美,拓寬了表達感情的空間,豐富、深化了作品的意蘊。
如果說愛情婚姻是整個畫面的主體部份,那麼,拓展開的五彩繽紛的社會生活、風俗人情、自然風光,則是附屬部分。全書詩篇佈局獨具匠心,主幹挺拔,枝葉繁茂,旨在構築一個理想化「人生形式」的藝術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