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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

作者:沈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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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短篇小說縮寫) 柏子

附錄(短篇小說縮寫)

柏子

每一個船頭船尾全站得有人,穿青布藍布短汗褂,口裡噙了長長的旱煙桿,手腳露在外面讓風吹,——毛茸茸的像一種小孩子想像中的妖洞裡嘍囉毛腳毛手。毛腳毛手所有的不單是毛,還有類乎鈎子的東西,光溜溜的桅,只要一貼身,便飛快的上去了。為了表示上下全是兒戲,這些年青水手一面整理繩索,一面還將在上面唱歌,那一邊桅上,也有這樣人時,這種歌便來回唱下去。
(1928年5月作,原作載《小說月報》十九卷八期。)
柏子緊緊摟住婦人,且用口去咬。咬她的下脣,咬她的膀子,……一點不差,這柏子就是日裡爬桅子唱歌的柏子。
輕輕的唱著《孟姜女》,唱著《打牙牌》,到得跳板邊時,柏子小心小心的走過去,上了船。
這時婦人是睡眠了,還是陪別一個水手又來在那大白床上作某種事情,誰知道。柏子也不去想這個。他把婦人的身體,記得極熟習。恰如離開婦人身邊一千里,也像可以用手摸,說得出尺寸。婦人的笑,婦人的動,也死死的像螞蝗一樣釘在心上。這和_圖_書就夠了。他的所得抵得過一個月的一切勞苦,抵過船隻來去路上的風雨太陽,抵得過打牌輸錢的損失,抵得過……他還把以後下行日子的快樂預支了。過去又是半月或一月,他將高高興興的吃飯睡覺,因為今夜所「吃」的足夠兩個月嘴嚼,不到兩個月他可又回來了。
「來你媽!別人早就等你,我算到日子,我還算到你這屍……」
「是,我才樂!」婦人說著便稍稍生了氣。
婦人望到他這些行為發笑。
把船停頓到岸邊,岸是辰州舊河岸。泊定的船太多了,桅子數不清,大大小小隨意矗到空中,桅子上的繩索像糾紛到成一團。
先打開門,一隻泥腿在門裡,一隻泥腿在門外,身子便為兩條胳膊纏緊了,在那新刮過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臉上,就貼緊了一個寬寬的溫暖的臉子。
過一陣,兩人用一個煙盤作長城,各據長城一邊燒煙吃。
「賭咒也只有你媽去信你,我不信。」
在各樣匆忙情形中,便正有閒之又閒的一類人在。這些人住到另一個地方,耳朵能超然於一切和-圖-書嘈雜聲音以上,聽出桅子上人的歌聲,——可是心也正忙著,歌聲一停止,唱歌地方代替了一盞紅風燈以後,那唱歌的人便已到這聽歌人的身邊了。桅上用紅燈,不消說是夜裡了。河邊夜裡不是平常的世界。
其中之一個,名叫柏子,日裡爬桅子唱歌,不知疲倦;到夜來,還依然不知疲倦。所以如其他許多水手一樣,在腰邊板帶中塞滿了銅錢,小心小心的走過跳板到岸邊了。先是在泥灘上走,沒有月,沒有星,細毛毛雨在頭上落,兩隻腳在泥裡慢慢翻——成泥腿,快也無從了——目的是河街小樓紅紅的燈光,燈光下有使柏子心開一朵花的東西存在。
一種醜的努力,一種神聖的憤怒,是繼續,是開始。
「老子若真是在青浪灘上泡壞了,你才樂!」
可是在這情形中,有些船,卻有無數黑漢子,用他的毛手毛腳,盤著大而圓的黑鐵桶,從艙中滾出,跌到岸邊泥灘上了。還有洋布、海帶、魷魚、藥材……這些東西同搭客一樣,如今全應當登岸了。登岸的人各自還家,各自找客棧,各自吃和_圖_書喝。
燈光明亮,照著一堆泥腳蹟在黃色樓板上。
柏子只有如婦人所說,粗鹵得同一隻小公牛一樣。到後於是喘息了,鬆弛了,像一堆帶泥的吊船棕繩,散漫的擱在床邊上。
「柏子,我說你是一個牛。」
他的背帶錢已光了,這種花費是很好的一種花費。並且他也並不是全無計算,他已預先留下了一小部份錢,作為在船上玩牌用的。花了錢,得到些什麼,他是不去追究的。錢是在什麼情形下得來,又在什麼情形下失去,柏子不能拿這個來比較。比較有時也比較過了,但結果不消說還是「合算」。
「我不這樣,你就是不信我在下頭是怎麼規矩!」
「你規矩!你賭咒你乾淨得可以進天王廟!」
昂著頭看這把戲的,是各個船上的伙計。看著還在下面喊著罵著。「我的兒,摔死你!」「我的孫,摔死了你看你還唱!」全是無惡意而快樂的笑罵。
柏子吸了一口煙,說:「我問你,昨天有人來?」
柏子是正要婦人生氣才歡喜的。他見婦人把臉放下,便把煙盤移到床頭去。長城一去情形全變了,一分鐘內局面成了新樣子。
辰州河岸的每一隻商船,把貨一起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得到另一處去裝貨,因此柏子從跳板上搖搖盪盪上過兩次岸,船就開了。
婦人一旁燒煙,一旁唱《孟姜女》給柏子聽,在這樣情形下的柏子,喝一口茶且吸一泡煙,像是作皇帝。
「悖時的!我以為你到常德府,被婊子尿沖你到洞庭湖了!」
柏子的縱橫的腳蹟漸乾了,在地板上也更其分明。燈光依然,對一對橫擱在床上的人照得清清楚楚。
婦人不認識字,看了看罐子封皮,一對美人兒畫相。把罐子在燈前打開,放鼻子邊聞聞,便打了一個嚏。柏子可樂了,把罐子搶來放在一條白木桌上,便擒了婦人向床邊倒下去。
女人掙扎著,口中罵道:
進到裡面的柏子,在一盞「滿堂紅」燈下立定。婦人望他癡笑。這一對是並立著,他比她高一個頭,他蹲下去,像整理櫓繩那樣板了婦人的腰身時,婦人身便朝前傾。搜索柏子身上的東西。搜出的東西便往床上丟去,不數著東西的名字:「一瓶雪花膏,一卷紙,一條手巾,一個罐子——這罐子裝甚什麼?」
這種頭香油是他所熟習的。這種抱人的章法,先雖說不出,這時一上身卻也熟習之至。還有臉,那麼輕輕和-圖-書的,混著脂粉的香,用口可以吮吸。到後是,他把嘴一歪,便找到了一個濕的舌子了,他咬著。
燈光多無數,每一小點燈光便有一個或一群水手。燈光還不及塞滿這小房,快樂卻將水手們腦中塞緊,歡喜在胸中湧著,各人眼睛皆眯了起來。沙喉嚨的歌聲笑聲從樓中溢出。雖然酒是釅冽的酒,煙是平常的煙,女人更是……然而各個人的心是同樣的跳,頭腦是同樣的發迷。他們把自己沉浸在這歡樂的空氣中,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過去與未來。女人則幫助這些可憐人,把一切窮苦一切期望從這些人心上挪去。放進去的是類乎煙酒的興奮與麻醉。在每一個婦人身上,一群水手同樣作著那頂切實的頂勇敢的好夢,預備將這一月儲蓄的金錢與精力,全傾之婦人身上,他們卻不會預備要人憐憫,也不知道可憐自己。這些人雖然缺少眼淚,卻並不缺少快樂的承受。
柏子冒了大雨在河岸的泥灘上慢慢的走著,手中拿的是一段燃著火頭的廢纜子,光旺旺的照到週圍三尺遠近。他想起眼前的事心是熱的,則頭上的雨與腳下的泥全成為毋庸置意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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