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嗯。」
「神經病。」
是的,伊是個音盲。所以伊在康樂隊裡,並不曾是個歌手。可是伊能跳很好的舞,而且也是個很好的女小丑,用一個紅漆的破乒乓球,蓋住伊唯一美麗的地方——鼻子,瘦板板地站在台上,於是台下捲起一片笑聲。伊於是又眨了眨木然的眼,台下便又是一陣笑謔。伊在台上固然不唱歌,在台下也難得開口唱唱的。然而一旦不幸伊一下高興起來,便要咿咿呀呀地唱上好幾小時,把一支好好的歌,唱得支離破碎,瘖啞不成曲調。
一路上,他明明知道絕不是心疼著那些退伍金的,卻不知道為什麼止不住地流著眼淚。
那一晚,他始終不能成眠。第二天的深夜,他潛入伊的房間,在伊的枕頭邊留下三萬元的存摺,悄悄地離隊出走了。
「田不賣,已經活不好了,田賣了,更活不好了。賣不到我,妹妹就完了。」
「早上收到家裡的信,」伊說:「說為了我的逃走,家裡要賣掉那麼幾小塊田賠償。」
「喂,三角臉!」
「三角臉和-圖-書!」
「有沒有香煙?」
「怎麼樣?」伊大叫著說,「怎麼樣?報警去嗎?呵?」
他聽見劃火柴的聲音。一縷青煙從伊的房間飄越過來,從他的小窗子飛逸而去。
他站起來,從夾克口袋摸了一根紙煙,拋過三夾板給伊。
「我好幾年沒回去了!」
他的臉紅了起來,彷彿伊就在他的面前那樣。伊笑得喘不過氣來,捺著肚子,扶著床板。伊說:
唱過一遍,停了一會兒,便又從頭唱起。一次比一次溫柔,充滿情感。忽然間,伊說:
他嚥了一口氣,忙說:
「三角臉,過兩天我回家去。」
「行嗎?」
他們於是都沉默起來。他坐起身子來,搓著手上的銅銹。
「小瘦丫頭兒——你不懂得我。」
有一個早晨,伊突然輕輕地唱起一支歌來。繼而一支接著一支,唱得十分起勁。他在隔壁的房間修著樂器,無可奈何地聽著那麼折磨人的歌聲。伊唱著說:
鑼鼓隊開始了作業了。密密的脆皮鼓伴著撼人的銅鑼,逐漸使這靜謐的午後騷擾了起來。他https://m•hetubook•com.com拉低了帽子,站立起來。他看見伊的左手一晃,在右腋裡挾住一根銀光閃爍的指揮棒。指揮棒的小銅球也隨著那樣的一晃,有如馬嘶一般地輕響起來。伊還是個指揮的呢!
「小瘦丫頭兒,聽我說:如果有人借錢給你還債,行嗎?」
他沒有回答。伊輕輕地敲了敲三夾板的牆壁,說:
「你還說一句什麼?」
幾支曲子吹過去了。現在伊又站到陽光裡。伊輕輕地脫下制帽,從袖捲中拉出手絹揩著臉,然後扶了扶太陽眼鏡,有些許傲然地環視著幾個圍觀的人。高個子挨近他,用癢癢的聲音說:
「買了我的人把我帶到花蓮,」伊說,吐著嘴唇上的煙絲。
剛修好的小喇叭躺在桌子上,在窗口的光線裡靜悄悄地閃耀著白色的光。不知道怎樣地,他覺得沉重起來。隔了一會兒,伊低聲說:
「——」
「我家離綠島很近。」
「啊,啊啊。」
伊沉吟了一會,忽然笑了起來。
「什麼?」
「誰借錢給我?」伊說,「兩萬五咧!誰借和圖書給我?你嗎?」
他細瞇著眼望著窗外。忽然睜開眼睛,站立起來,囁囁地說:
許多也是穿著藍制服的少女樂手們都集合攏了。伊們開始吹奏著把節拍拉慢了一倍的《馬撒永眠黃泉下》的曲子。曲子在震耳欲聾的鑼鼓聲的夾縫裡,悠然地飛揚著。混合著時歇時起的孝子賢孫們的哭聲,和這麼絢然的陽光交織起來,便構成了人生、人死的喜劇了。他們的樂隊也合攏了。於是像湊熱鬧似地,也隨而吹奏起來了。高個子很神氣地伸縮著他的管樂器,很富於情感地吹著《遊子吟》。也是將節拍拉長了一倍,彷彿什麼曲子都能當安魂曲似的——只要拉慢節拍子,全行的。他把小喇叭湊在嘴上,然而他並不在真吹。他只是做著樣子罷了。他看著伊頗為神氣地指揮著,金黃的流蘇隨著棒子飛舞著。不一會他便發覺了伊的指揮和樂聲相差約有半拍。他這才記得伊是個輕度的音盲。
「原來你還是個逃犯哩!」
伊接著說:「我說:我賣笑不賣身。他說不行,我便逃了。」
「別不好意思,m•hetubook.com.com三角臉。我知道你在壁板上挖了個小洞,看我睡覺。」
他們於是向招待所走去。月光照著很滑稽的人影,也照著兩行孤獨的腳印。伊將手伸進他的臂彎裡,渴睡地張大了嘴打著呵欠。他的臂彎感覺到伊的很瘦小的胸。但他的心卻充滿另外一種溫暖。臨分手的時候,他說:
「小瘦丫頭兒!」
伊停了一會,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伊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
在月夜裡飄呀飄——
「囉囌!」
伊扮了一個鬼臉,蹣跚地走向女隊員的房間去。月在東方斜著,分外的圓了。
「他×的,好幾年沒回去了!」
他等待伊笑完了,說:
「我家在台東。」
「看看那指揮的,很挺的一個女的呀!」
他聽見伊有些自暴自棄地呻|吟了一聲,似乎在伸懶腰的樣子。伊說:
「三角臉。」
「哎!」
「三角臉。」
他走到桌旁,拿起小喇叭,用衣角擦拭著它。銅管子逐漸發亮了,生著紅的、紫的圈圈。他想了想,木然地說:
他笑了起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
「要是那時我走了之後,老婆有了女兒,大約也就是你這個年紀罷。」
伊於是又爆笑起來。他在隔房裡低下頭,耳朵漲著豬肝那樣的赭色。他無聲地說:
這綠島像一隻船,
說著,便歪著嘴,挖著鼻子。他沒有作聲,而終於很輕地笑了笑。但即便是這樣輕的笑臉,都皺起滿臉的皺紋來。伊留著一頭烏油油的頭髮,高高地梳著一個小髻。臉上多長了肉,把伊的本來便很好的鼻子,襯托得尤其的精神了。他想著:一個生長,一個枯萎,才不過是五年先後的事!空氣逐漸有些溫熱起來。鴿子們停在相對峙的三個屋頂上,恁那個養鴿的怎麼樣搖撼著紅旗,都不起飛了。牠們只是斜著頭,愣愣地看著旗子,又拍了拍翅膀,而依舊只是依偎著停在那裡。
「行,行。」伊說,敲著三夾板的壁:「行呀!你借給我,我就做你的老婆。」
「哎。」
「小瘦丫頭兒。」
他停住手裡的工作,躺在床上。天花板因漏雨而有些發霉了。他輕聲說:
「活該,」伊說,「活該,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