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角臉。」
「呵呵。」高個子說。
「——我可曾說錯了話麼？」
伊從太陽眼鏡裡望著他的苦惱的臉，便忽而將自己的制帽蓋在他的禿頭上。伊端詳了一番，便自得其樂地笑了起來。
他的臉很吃力地紅了起來。他不是對伊沒有過慾情的。他和別的隊員一樣，一向是個狂嫖濫賭的獨身漢。對於這樣的人，慾情與美貌之間，並沒有必然的關係的。伊接著說：
「嗯。」
他垂頭喪氣，沉默不語。
「正對，下一輩子吧。那時我們都像嬰兒那麼乾淨。」
「我們走，談談話。」
「我終於真找到了你。」
「是你嗎？」伊說：「是你嗎？三角臉，是——」伊哽咽起來：「是你，是你。」
「小瘦丫頭兒，你這傻小瘦丫頭！」
「那天我看到你的銀行存摺，哭了一整天。他們說我吃了你的虧，你跑掉了。」伊笑了起來，他也笑了。
「我說過我要做你老婆，」伊說，笑了一陣：「可惜我的身子已經不乾淨，不行了。」
「一直在看著你當指揮和圖書，神氣得很呢！」
「——」
他挾著喇叭，說：
他感覺到一個藍色的影子挨近他，遲疑了一會，便同他並立著靠在牆上，他的眼睛有些發熱了，然而他只是低彎著頭。
他們忽然噤著。他為自己的失言惱怒地彆著鬆弛的臉。然而伊依然抱著他的手。伊低下頭，看著兩隻踱著的腳。過了一會兒，伊說：
他們並著肩走過愕然著的高個子。他說：
他們又沉默了一會，都望著越劃越遠的鴿子們的圈圈兒。
伊說著，扶了扶眼鏡。
「三角臉，給我一根煙。」伊說。
「才不過四、五年。可是一個日出，一個日落呀！」
「我拿了你的錢回家，不料並不能息事。他們又帶我到花蓮。他們帶我去見一個大胖子，大胖子用很尖細的嗓子問我的話。我一聽他的口音同你一樣，就很高興。我對他說：『我賣笑，不賣身。』大胖子吃吃地笑了。不久他們弄瞎了我的左眼。」
「你老了。」
他們於是站了起來，沿著坡堤向深處走去。過不和-圖-書一會，他吹起《王者進行曲》，吹得興起，便在堤上踏著正步，左右搖晃。伊大聲地笑著，取回制帽戴上，揮舞著銀色的指揮棒，走在他的前面，也走著正步。年輕的農夫和村童們在田野向他們招手，向他們歡呼著，兩三隻的狗，也在四處吠了起來。
「我不該說那句話。我老了，我該死。」
「三角臉——。」
「才不過四、五年。」
「在康樂隊裡的時候，日子還蠻好過呢，」他緊緊地挾著伊的手，另一隻手一晃一晃地玩著小喇叭。他接著說：「走了以後，在外頭兒混，我才真正懂得一個賣給人的人的滋味。」
太陽斜了的時候，他們的歡樂影子在長長的坡堤的那邊消失了。
他搶去伊的太陽眼鏡，看見伊的左眼瞼收縮地閉著。伊伸手要回眼鏡，四平八穩地又戴了上去。伊說：
「好多了。」伊說著，低下了頭。
「找我。找我做什麼！」他激動起來了：「還我錢是不是？」
（全書完）ｗｗw•ｈｅtubｏｏk•ｃｏm•cｏｍ
「請問——」伊說。
「我去了馬上來。」
「三角臉——。」
他為伊點上煙，雙雙坐了下來。伊吸了一陣，說：
「兩個人躺得直挺挺地，規規矩矩，就像兩位大將軍呢！」
「我真沒料到你是真好的人。」伊說，「那時你老了，找不上別人。我又小又醜，好欺負。三角臉。你不要生氣，我當時老防著你呢！」
「瞎說。我找你，要來賠罪的。」伊又說。
「然而我一點也沒有怨恨。我早已決定這一生不論怎樣也要活下來再見你一面。還錢是其次，我要告訴你我終於領會了。」
第二天早晨，人們在蔗田裡發現一對屍首。男女都穿著樂隊的制服，雙手都交握於胸前。指揮棒和小喇叭很整齊地放置在腳前，閃閃發光，他們看來安詳、滑稽，卻另有一種滑稽中的威嚴。一個騎著單車的高大的農夫，於圍睹的人群裡看過了死屍後，在路上對另一個挑著水肥的矮小的農夫說：
他摸了摸禿了大半的、尖尖的頭和-圖-書，抓著，便笑了起來。他說：
伊笑了笑。他看著伊的臉，太陽眼鏡下面沾著一小滴淚珠兒，很精細地閃耀著。他笑著說：
燒紙錢的灰在離地不高的地方打著捲、飛揚著。他站在那兒，忽然看見伊面向著他。從那張戴著太陽眼鏡的臉，他很難於確定伊是否看見了他。他有些青蒼起來，手也有些抖索了。他看著伊也木然地站在那裡，張著嘴。然後他看見伊向這邊走來。
「下一輩子吧！」他說，「此生此世，彷彿有一股力量把我們推向悲慘、羞恥和破敗……」
他聽著伊哽咽的聲音，便忽然沉著起來，就像海灘上的那夜一般。他低聲說：
「不要弄成那樣的臉吧！否則你這樣子倒真像個將軍呢！」
遠遠地響起了一片喧天的樂聲。他看了看錶，正是喪家出殯的時候。伊說：
「老了，老了。」
他抬起頭來，看見伊用絹子捂著鼻子、嘴。他看見伊那樣地抑住自己，便知道伊果然的成長了。伊望著他，笑著。他沒有看見這樣的笑，怕不有數十年了。那年打完仗回到m.hetubook.com.com家，他的母親便曾類似這樣地笑過。忽然一陣振翼之聲響起，鴿子們又飛翔起來了，斜斜地劃著圈子。他們都望著那些鴿子，沉默起來，過了一會，他說：
他低下頭，緊緊地抱著喇叭。
「還是那樣好哭嗎？」
「小瘦丫頭！」他說。
於是高大的和矮小的農夫都笑起來了。
伊走得很婷婷然，然而他卻有些傴僂了，他們走完一棟走廊，走過一家小戲院，一排宿舍，又過了一座小石橋。一片田野迎著他們，很多的麻雀聚棲在高壓線上。離開了充滿香火和燒紙錢的氣味，他們覺得空氣是格外的清新舒爽了。不同的作物將田野塗成不同深淺的綠色的小方塊。他們站住了好一會，都沉默著。一種從不曾有過的幸福的感覺漲滿了他的胸膈。伊忽然地把手伸到他的臂彎裡，他們便慢慢地走上一條小坡堤。伊低聲地說：
他坐在那兒，搓著雙手，想著些什麼。他抬起頭來，看看伊，輕輕地說：
「我掙夠給他們的數目，又積了三萬元。兩個月前才加入樂社裡，不料就在這兒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