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紫金山麓
曾太太並沒有回答。太明實在看不過去了,便順著曾的脾氣委婉地勸道:
「這是上海女學生的流行風氣,」同行的曾解釋道:「手裏拿幾本洋書是最時髦的。」
太明到了南京以後,對於上海絲毫沒有留戀,他反而希望早些離開那龐大怪物似的都市。
曾家的人都住在三樓,除了吃飯以外很少下樓,因此二樓經常空著。國語教師每天來上一小時的課,教師一走,便連人影也找不到了。太明在這樣靜謐的環境中,面對紫金山的景色,腦海裏時常浮起各種茫茫無際的遐想。
他整日無事可做,不禁回憶起上岸時曾經住過幾日的上海的情形來。那地方的現實而生動的中國風物,使他證實自己對於中國大陸的知識委實太膚淺、太古舊,尤其對於沉滯在法租界一帶的近代西歐的氣息,使在農村出生的他驚惑不已。而且,在街上經過的年輕女性,從她們的摩登裝束中,散放著高貴的芳馨,似乎蘊藏著五千年文化傳統的奧秘。
「太太!」她又走過來對曾太太說:「小少爺有點兒發燒吶!」
「我們無論到什麼地方,別人都不會信任我們。」曾把複雜的環境向太明解釋道:「命中註定我們是畸形兒,我們自身並沒有什麼罪惡,卻要遭受這種待遇是很不公平的。可是還有什麼辦法?我們必須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不是天生的『庶子』,我們為建設中國而犧牲的熱情,並不落人之後啊!」
「老胡!你不必著急,」他得意地對太明說:「等我當了一年所得稅課長,就夠你們吃一輩子了!中國的官吏並不是階段的,在外國洋行裏當掮客的,搖身一變就做大官了。所以我第一是靠機會,第二還是靠機會,你要是碰到一個有辦法的親戚,地位包你不成問題。有些地方當一年縣長,可真比當十年省長還強得多吶!不過,最好當然是財政部長囉!其次就是上海市長了,這兒的行情你是不懂的。」
但曾太太只顧低頭注意自己的牌,並沒有回答他。鄰室的孩子越哭越厲害,女傭只得再回到鄰室去。暫時誰也沒有說話,只聽見孩子「嗚呀!嗚呀!」地哭個不停。他們都聚精會神地注視桌面上打出來的牌,並且預測別人下一張將打什麼?尤其因為曾外面已經碰了「紅中」和「發財」,太家都非常小心,防止他和「大三元」。立刻輪到曾打牌了,每人都張口結舌地望著他,曾神氣活現地打出一張「三筒」,誰知曾太太正好聽三六九「筒」,不禁高興得大叫起來。
太明像遁逃似地回到住處,但第二天,他又從寓所中走出來,去探求這動盪城市的面目。他在那兒遇到各色各樣的人物:有口啣煙斗妄自尊大的西洋人,有庸俗而略帶小聰明的日本人,有盲目崇拜西洋的女人,也有叫化子和路邊的病丐……,此外還有體軀壯碩但已完全去勢的印度人,他們腰間掛著「盒子炮」,神氣活現地守望在銀行、公司和工廠的門口,如今這些人除了乖乖地替別人當忠實的「看門狗」以外,再也沒有其他的生路了。不過,印度人雖然還算馴良,但那掛在腰間發著黑光的鋼鐵殺人武器——「盒子炮」——太明因為看不順眼,總覺得有些不舒服。
歸途中賴突然一反過去的態度,對太明發表了許多幼稚不堪的自由平等議論,太明對於他這種幼稚的論調,根本不發生興趣,因此也沒有好好地去聽他。不過,他對於自己竟會被中國澡堂子那種不可思議的魅力所誘惑。內心不禁產生一種茫茫然的矛盾感覺。最初曾帶他去的時候,他只覺得內部骯髒不堪,對它毫無好感,誰知今天竟對中國澡堂子發生如此濃厚的興趣。
「好吧!」曾應了一聲,隨即走進鄰室去,但他立刻又回身對太明說:
一到正月,南京的孩子們都https://m.hetubook.com.com用一根細繩縛著兩根小竹桿,很巧妙地拉著「扯鈴」玩兒。這些身上穿著看來極不舒適的厚棉衣的孩子,嘴鼻在寒冷的空氣中吹著白色的熱氣,他們聽到「扯鈴」嗡嗡地作響,都樂得眉飛色舞。曾宅的孩子們,在正月裏也玩得很起勁。太明對於什麼都不感興趣,但他想起正月以後便可以到學校去執教,內心倒很高興,以前那種陰沉得像冬季的天氣似的心境,頓覺豁然開朗起來。老賴還是那副悠然自得的樣子,無論到什麼地方,始終抱著他的「候差主義」。
「中國的澡堂子也許跟鴉片煙差不多。」太明心裏一直考慮著在不知不覺間會使異鄉人的感覺和神經受到麻痺的中國社會那種不可思議的同化作用。
但是,使太明感覺不安的,是他在虛耗時日之中,他對中國大陸的熱忱,似乎已經逐漸地降低了。
「老胡!你千萬不要著急!」第二天賴對太明調侃地說:「該玩兒的時候就玩兒,這樣才可以明白社會上的一切,不徹底明白社會的情形,就不能產生清明的政治。你對於跳舞、打牌都不會,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你的性格當教員倒是很合適的。」
曾望著紫金山巔的月亮說:
那乞丐深深地道聲「謝謝」,便不再跟他們了。太明見曾這種舉動,心裏總似乎有些不痛快,要給他為什麼不早給呢?他那種始終無動於衷的樣子,不禁使太明對他的神經發生懷疑。不過,這樣的事在中國也許很平常吧?他心裏這樣想著,酒意差不多完全消失了。
從車窗中眺望由上海到南京的沿途風景,只見一片荒涼景象。列車駛出蘇州,依然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有張繼「寒山寺」的詩句,彷彿曾在太明的腦海中匆匆地掠過。列車駛出蘇州站的時候,太明的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少女,宛如一朵盛開的鮮花。那少女從蘇州上車,看樣子很像女學生,但她那艷麗的風姿,竟立刻把太明吸引住了。
「候差主義是古今不變的。」有一天他對太明發表他的高論說:「外國留學生因為太緊張,所以一回國就急得要命。可是乾著急有什麼用?依我看非但無用,反而有害。所謂『羅馬不是一日造成的』,你雖然一心想做好,但是如果別人都不這樣做,也是無濟於事的,你出國多年,連國語也沒有學好,在這種情形之下,即便給你順利地找到工作,恐怕也不見得能勝任愉快的,所以還不如抱著『候差主義』,等一兩年再說;這看起來好像很吃虧,其實並不如此,在候差的時期突然碰上一個好機會,實在算不得什麼稀罕的事兒!」
太明搭上租界的公共汽車,上層很空,只坐著三個女學生,他們手中都拿著封面美麗的外國雜誌和書刊。
太明在日本留學的時候,某次在中國留日同學總會的會議席上,為了坦率承認自己是臺灣人,曾經受人侮辱過,因此他覺得曾的見解很正確。不過。「蕃薯仔」(臺灣人的別名)為什麼必須忍受別人的屈辱呢?想到這裏,不禁黯然神傷。
她正在專心一意地做「清一色」,她手裏已經有了四對和兩張零星的「筒子」,自以為「清一色」一定可以做得成功了,心裏非常高興;她在心裏盤算著:這是最後的「北風圈」,和了一把「清一色」,不但可以撈回以前所輸的錢,而且還可以倒贏一兩吊……。鄰室的孩子哭得很厲害,女傭弄得毫無辦法,無論怎樣逗他,還是哭個不停。
相傳紫金山的周圍王氣氤氳,每當夕陽西下,山色美麗絕倫;那籠罩著全山的紫色煙靄,也許就是傳說上二千數百年以前,楚威王為鎮定國運而埋藏在地下的黃金所發出的瑞氣。一到秋季,那紫色的煙靄更顯得濃稠美麗,從山頂直到玄武湖畔,m•hetubook•com.com形成一條優美的稜線,嘆為觀止。
「沒有關係,」曾太太回答道:「妳讓他睡好了!」
太明認為這也許是把讀書人看做最光榮的封建思想的遺傳,不過,他卻很欽佩她們那種高雅灑脫的趣味。她們所穿的優美上海式女鞋、女襪,以及所提的手提包……,全身上下的色調,都能配合自己的趣味。由於儒教中庸之道的影響,她們並不趨向極端,而囫圇吞棗地吸收歐美的文化;她們依然保留自己的傳統,和中國女子特有的理性。太明像著迷似地凝視著這些女學生,她們那纖細的腰肢、矯美的肌膚,以及神采奕奕的秋波,不禁使太明墮入迷惘的遐想中;他似乎意識到她們都是遠離開他那社會階層的高貴的小姐。
車到南京以後,那少女連鞋子也不脫,就站在皮椅上去拿棚架上的行李;她下來以後,皮椅上殘留著兩個纖小可愛的上海式女鞋的足印。她這種舉動雖然未免太自私些,但看了那個嬌小玲瓏的足印,太明卻不忍去責備她。只是這樣一件極偶然的事,竟在太明的腦海裏留下一個鮮明深刻的印象,很久不曾泯滅。
走出大街以後,曾僱了二輛人力車,二人乘車到夫子廟去。車停在一家「龍門居」的菜館門口,二人隨即走進店裏,曾告訴太明許多關於國際局勢緊張的消息,太明覺得他的確是非常親密的友人。太明在不知不覺間多喝了幾杯酒,二人談得十分愉快,曾對他也異常親密,竟使太明忘卻以前所有的抑鬱。走出飯館的時候,江南的明月正高懸在頭頂,二人選了一條寧靜的道路慢慢地走著。當他們走到健康路的拐角處,突然從黑暗中閃出一個乞丐來向他們討錢,太明摸摸口袋,恰巧袋中沒有零錢,又不好意思問曾,曾卻像沒有聽見似地只顧自己走,那乞丐用哀憐的聲調喊著:「老爺,老爺!」十公尺、二十公尺地一直跟在他們的身後。他見二人沒有打發他的意思,便提高嗓子嘮嘮叨叨地向他們訴苦,又跟了將近五十公尺左右。太明對於他的喊聲實在有些不耐煩了,再伸手摸摸口袋,依舊找不到零錢,雖然有幾張十元的鈔票,但在目前這種沒有固定收入的情況下,當然不能給他的。他不禁有些埋怨曾為什麼不打發些零錢給他?但同時他又對自己內心的某種矛盾,感到有些羞恥。最後那乞丐竟大聲地呻|吟哀號起來,幾乎聲淚俱下,那悲慘的哭聲,在黑夜裏益發得悽楚。
不過,他說這話完全是無心的,並沒有含著什麼惡意。當天下午,二人一同去洗澡,一走進那間門外垂著污穢不堪的暖簾的更衣室,頓時感到非感溫暖,室內生著許多火爐,浴客們安詳舒適地躺在安樂椅上睡覺。他們在火爐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因下雪而凍得冰冷的身體,頓時像回到春天似地溫暖起來。賴把雙腳高高地擱在扶手上,讓茶房替他脫去鞋襪、衣服,甚至連短褲也要茶房替他脫,十足一副大老爺的派頭。接著,茶房來服侍太明,但太明不喜歡這一套,連忙自己動手脫衣服,並且用大毛巾圍著身體,逕自到浴室裡去了。浴池分為三格,室內熱氣騰騰,他浸在那個比較溫和的浴池中,便再也不想動彈了。不久,茶房來請他躺在池邊的長木板上,用一條粗毛巾細細地替他從頭到足擦得乾乾淨淨。因寒冷而萎縮的皮膚,經熱水一泡,立刻膨脹起來,再經茶房用毛巾輕重得宜地摩擦一陣,使人有一種似痛非痛,似癢非癢的感覺。洗完澡又回到更衣室的座位上,另一個茶房來給他們搥腿,賴還是那副大老爺的派頭,一面看著黃色新聞,一面讓茶房替他搥腿,他像中了催眠似地,不久便睡著了。太明隨著搥腿的節拍,漸漸地也覺得昏昏欲睡;這時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忘www.hetubook.com.com懷了:學國語的困難、流落街頭的乞丐、「野雞」的世界、擾亂公園秩序的動物,以及只知有大砲的軍閥。……這時無論有多少蠻不講理的暴徒或「看門狗」在他的身邊,他也毫不在乎。他躺在浴室的一隅矇矓地睡去,那心境的安逸和舒暢,大可與王侯媲美。他們睡醒以後,已是日暮黃昏的時候,賴再三邀他去吃飯、打牌或聽戲,但他都引不起興趣,堅持要回寓所,賴無法,只得和他一同回去。
「這也許就是所謂典型的蘇州美女了。」太明心裏這樣想著,他那顆絲毫未被窗外的景物吸引去的心,竟然頓時被那少女引去了,自己也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曾太太似乎沒有聽見,心裏正惦記著「三筒」,她把視線集中在桌面上,計算「三筒」張數,發現才打出一張,心裏非常高興,自己手裏已經有了兩張,還有一張別人絕不會成對的,心想一定有人會打出來的。
那天下午,突然又搬來了一個青年紳士,手中提著一隻大皮箱,他也是客家人,是復旦大學的畢業生,英文說得很流利,日語也懂得一點,曾說他想入國府宣傳部工作。這人非常謹慎,每次出門總要把房門鎖上,充分地表現出中國人的習性。他和太明同住在二樓,因此太明已不像以前那樣地孤單岑寂。他姓賴,是南洋華僑,據說他的父親曾為革命捐獻鉅額的活動費。他是一個毫不拘泥的人,有時無緣無故會縱聲大笑,活像一個小孩子。他很健談,也很喜玩,所以一來就和太明成了好朋友。當天晚飯的時候,他一定要曾太太拿酒給他喝,他那種冒失作風,使太明驚奇不已。他的話特別多,但沒有一句比較有意義,說來說去總離不開打牌、看戲、跳舞這一套太明完全外行的事。
曾公館自從賴來了以後,立刻熱鬧起來,曾每天下班回家以後,也不再出去遊玩了。賴每天晚上要邀「搭子」打牌,曾太太的牌癮尤其大,「搭子」不夠時常硬拖太明去湊數,太明心裏雖然不願意,但因為作客,所以不好意思說出口。不過,打牌似乎並不像學國語那麼難,經過一番說明之後,太明大致就會了,這也許因為他小時常常看阿三、阿四他們打「四色牌」的關係。麻將似乎比「四色牌」更容易,不到十天,太明就和曾太太他們打得一樣熟練了。因此,他幾乎每天晚上要為他們應付到深更半夜才睡。平常大多只打四圈就結束的,不是興趣特別濃厚的話,決不會再繼續打下去的。如果打八圈,那就非到深夜一、二點鐘不可。不過,無論怎麼有興趣,打到兩點鐘以後,太明就昏昏欲睡,感到非常勉強。
曾似乎並不關心這件事,只顧自己亂七八糟地洗牌,洗畢又把牌疊起來;曾太太這才有些耽心,立刻跑到鄰室去。
「真沒有辦法,這個給你吧!」
有一天晚上,牌正打了一半,曾的小孩子大概患了傷風,老是打噴嚏,哭呀鬧的,女傭抱著他戰戰兢兢地走到曾太太的身邊請她餵奶:
「老胡!你去打個電話給長春醫院請個醫生來好嗎?」他說話的表情顯得非常不安。
「別婆婆媽媽地。」曾望著她的背影叫道:「弄好了快點兒出來!」
未幾,江南的秋意已經很深了,北極閣的紅葉,有幾處已開始飄零,南京人都在準備過冬了。行人稀少的街頭巷尾,時常可以發現婦女們一面曝太陽,一面釘棉的鏡頭。太明也做了一襲棉袍,當他穿上新製的棉袍時,立刻對西裝發生厭惡。長袍的好處並不是在外觀上,它穿在身上異常舒適,自由自在地毫無拘束,有了一件外衣,無論配什麼褲子都相宜。天氣再冷的話,還可以一件一件地加上去,又可以省去帶硬領、結領帶的種種麻煩;有時候稍微躺一會,也不至於會起縐,真是再方便也沒有hetubook.com.com了,因此太明頓時對長袍發生莫大的興趣。他穿起長袍,精神似乎也有些不同了,在街上行走的時候,也不再像以前樣有人盯著他看,使他覺得自己已變成和他們同樣的伙伴。加之,他的國語已大致可以應付,因此他很想早些去就業,但曾總是慎重其事地認為不宜操之過急,不肯陪他一起去。有時他帶太明到夫子廟去走走,但去的次數多了,也覺得有些厭煩。太明一心想出去活動活動,因此有時雖然空閒,卻沒有心情去看電影或聽京戲。
「人生有三掬眼淚:貧苦的眼淚、病痛的眼淚、才子佳人不能相見的眼淚;可是,究竟是那一種眼淚最辛酸呢?」太明想到這裏,不覺矇矓地睡去,醒來時已經天亮了。
「你的孩子好像病了,時間不早了,明天晚上再打吧!」
太明心裏又在考慮是否把十元鈔票給他一張,那乞丐見他有些躊躇的樣子,更死死地釘著他不放,而且哀號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從寓所到大街,有一段相當的路程,二人踏著月色,慢條斯理的踱著。
「我到南京以後很少出來散步。」
「小少爺好像病得厲害吶!」
「太太!小少爺肚子餓了……」
「曾太太!」太明實在有些看不過去了,便對曾太太說:「妳的小少爺不舒服,我們等一回兒再接好嗎?」
可是,太明卻無論如何不贊同他這種機會主義和如意算盤,他認為賴成天嚷著「昇官發財」,他的腦子裏只知道「做官」是「發財」的手段,根本談不到什麼思想和理想。不過,他對於官場的內幕倒是很熟悉的。
太明到曾家已快近一個月了,因言語不通很少出去。曾極歡迎太明到大陸來,並且為他找妥職業,不過,他也相當耽心自己這位青年朋友的脾氣,所以太明在上海登岸時,他就再三叮嚀他注意這一點。
曾家的生活有一件使太明非常苦惱的事:那就是每天早晨要吃稀飯。他一向不喜歡吃稀飯的,但在別人家中作客,又不便過分任性,只得每天早晨硬著頭皮去吃。最使他無法忍受的是,曾家人的食量都特別小,他們只都吃一碗稀飯就夠了。但太明吃了三、四碗,未到中午便餓得無法忍受了。在曾家人都已經吃完的時候,太明無論吃得怎麼快,最多也只能吃兩碗,因此他總得設法在他們大家沒有吃完以前,儘量地吃完三碗,但這樣卻非盡最大的努力不可。當他糊里糊塗地喝著幾乎會燙爛舌頭的熱稀飯時,不禁深切地體味到食客生活的那副可憐相。他為了要把自己從這種可憐的境遇中解救出來,切望能早日建立一個獨立的家庭。
近來太明早起也是溫習國語,晚上睡覺也是學習國語,曾說他簡直要成國語迷了,果然沒有好久,他的國語便進步了很多。他每天想找人練習會話,但總是找不到對象,只好獨自往街上跑,最初他只在附近一帶走走,漸漸地連很遠的地方也敢去了。
「差不多快把散步的樂趣忘掉了;今天晚上跟你一塊兒走走,又使我領略到一些大自然的情趣。」
已經一點多了,電話很不容易打通,好容易打通電話,把醫生請到家裏,已經兩點半了。醫生診斷後說是急性肺炎,熱度高到三十九度半,叮囑他們必須留心看護。太明聽了不覺黯然神傷,心想打牌的害處也和吸鴉片差不多。
「老胡!建設中國的路程是非常遙遠的,決不可輕浮急躁。你只要看揚子江,那滔滔的長流,它的流速多麼驚人,我們也必須具有這種大河流的胸懷。」
中國文學的詩境,似乎可以由女性表達出來,並且自然流露著儒教所薰陶的悠遠的歷史,這些都是把古典型的高雅的趣味,活用於近代文明之中的實例。太明很想聽聽她們的談話,但她們誰也沒有講話,有時偶而聽她們講話的聲音,但語調卻非常低緩,太明雖然很細
https://www•hetubook.com.com心地去聽,卻依然聽不出她們講什麼。她們這種細緻謹慎的態度,和臺灣女性那股粗野的勁兒相比,真不啻有雲壤之別。他把耳朵稍稍靠近她們,想聽聽她們在講起一什麼?但一句也聽不懂。他以前認為臺灣話也是中國話的一種,自己懂得廣東話和福建話,覺得都很容易,誰知遇到實際應用的時候,才知道自己語言不通,深悔事前沒有把國語學好了再來。
「沒有關係,」曾太太頭也不回地說:「餵點牛奶給他吃吧!」
太明跟曾在上海玩了好幾天,除了參觀各種文化設施以外,其他如六國飯店、大街小巷,甚至連「野雞」麕集的街角都去逛過了。上海這個地方雜居著中國人、歐美人和日本人等各種民族,形成一個不協調的調和局面。他們也到公共租界去逛過,那兒有的是在抹煞人性的金權主義下所產生的怪物——高樓大廈。人群和車馬的狂流,在這些建築物之間穿竣飛馳,拼命冒險要越過街道去。太明二人好容易才穿過馬路,走進對面的先施公司,這又是一個充滿人間各種慾望的大洪爐,那種物質享受的沌濁氣息,使人置身其間,頓感頭暈目眩。太明為了要呼吸新鮮空氣,便登上屋頂,在昏暗的燈光下,青年男女極神秘地在喁喁私語,獵客的夜鶯帶著銳利的目光,往返穿梭於人叢之間;有些神女挾著遊客,若無其事地走過太明身邊,然後消失在黑暗中。
可是,丟開這些問題不談,每天把自己悶在曾家過著如同軟禁的生活,實在有些受不了。他很想到街上去走走,呼吸些中國大陸的新鮮空氣。像現在這樣地生活下去,他的國語不知幾時才能說得通順?他很想早些到學校去執教。但曾卻鎮定地對他說:
「討厭的東西!偌,拿去吧。」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遲,心裏老是想著各種事情:上海的事、臺灣的事以及日本的事……。想到後來,竟把時間、地點、人物都攪亂了,這才好容易引起一絲睡意。
「你怎麼這樣亂打呢?」賴說著,站起來去看曾的牌,果然是曾打錯了,照理應該打「一索」的。曾包了一副「清一色」,一共輸了四塊多錢,但他還是死死地抓住面前的「大三元」不放,露出不勝惋惜的神色。賴卻為自己看出曾打錯牌而稱功不已,你一句我一句的爭吵不休。曾堅持要再打四圈,但賴和太明都不贊成。鄰室的孩子似乎有點哭累了,聲音已漸漸地低下去,誰知女傭又慌慌張張地走出來,帶著幾分埋怨的神色說:
永安公司、大世界,到處都是一樣,那些地方只有麻醉人類靈魂的事物,卻找不出一樣使人心身舒暢的東西。
她焦急地等候別人打出「三筒」或「六筒」,老曾卻伸長脖子在等「白板」,「白板」一來,他就「大三元」了。
某日傍晚,曾用國語對太明說:「到外面走走吧!」說著,便把太明拉出去了。
雪片像柳絮似地開始飄零,曾家的二樓仍然冷清清地,連個火爐也沒有。太明為了禦寒,整天躲在被窩裏看書,但他心裏卻覺得有些不踏實。家鄉的人這時恐怕已在談論自己的事了,尤其阿三、阿四他們,一定會把自己的事掛在嘴邊,到處得意洋洋地亂吹噓的……,太明想到這裏,真覺得坐立不安。接連下了幾天雪,獨自悶在房裡也不能好好地看書,益發使他感到焦躁不安。從二樓向紫金山望出去,全山籠罩在雪片裏,眼前呈現著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太明每當學習國語感到有些疲倦時,總要依在曾公館的樓窗上,舒暢地眺望著紫金山的景色。它比起臺灣常見的那些叢山峻嶺,的確巍峨得多了,這種山嶽,只有大陸上才能看得到的。
太明正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十元鈔票準備給那乞丐的時候,曾這才拿出幾個零錢給他說:
「小少爺有點兒發燒吶,太太!」女傭輕聲輕氣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