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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細亞的孤兒

作者:吳濁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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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淑春

第三篇

淑春

星期天終於到了。太明從一早就覺得坐立不安,他突然耽心淑春也許會發生什麼事故而爽約,內心更覺得焦躁萬分。他雖然明知不致於發生那樣的事,但因自己感到過分幸福,反而引起種種不安。時間雖然還很早,但他卻離開寓所,走到太平路和中山東路附近去。這時離開約會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他為了消磨時間,順便走進一家書店裏去了,隨手取了一本書無心地看著,但一個字沒有映進他的眼簾。他覺得世界上任何崇高的藝術和深邃的哲理,都比不上淑春的微笑。
「你願意接替的話,我就可以安心去擔任新工作了。那麼明天就去上課好嗎?」
通常教師在下課以後,以輕鬆的態度去和自己所喜愛的學生單獨談談,原是一件極平常的事。淑春聽見太明叫她,也很自然而坦率地應了一聲:「唔?」立刻停了工作,抬起頭來望著他。
「老師!下星期天,可別忘了!」
淑春終於來了,只比約定的時間稍稍微遲了一點。太明正耽心她也許會爽約,突然發現她的倩影,頓時轉憂為喜。淑春因為趕了一陣子的路,兩頰微微地露出紅暈,她喘息著向太明道歉來遲了一步,她那對閃閃發光的明眸,在太明看來真是無比地美麗。她穿了一件花綢旗袍,外著藍色的短衫,予人以清新的感覺。太明面對這樣一位美麗的可人兒,內心感到無限地甜蜜,他意識到他們已不僅是師生的關係了。
是的,他以前總喜歡作毫無依據的幻想,真是庸人自擾,他奇怪為什麼自己始終不曾發覺?又為什麼不去追求人生的幸福呢?這些都使他感到大惑不解。以上的想法,是他思想上的一個大轉變。
某日,一個偶然的機會終於來了;那天晨報上刊載著一段「中德文化協會」舉辦書畫展覽會的消息。太明讀了這段消息,立刻想起淑春來,他基於自己對於鍾情者的本能判斷,推測得出淑春的興趣嗜好,不,他相信自己的確已完全了解她了。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
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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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春小姐!」雖然同是師生間的招呼,但卻隱隱地含著某種善意。
他立刻把太明介紹給各組學生,太明教的是三學級中的第二學級。當天校長只替他介紹了幾位專任教師,就這樣結束了。第二天開始正式上課,校長替他向學生介紹過後,他便開始點名。他任教的第二學級,學生全部是女性,有女學生,也有社會婦女,教室內的情調相當優美。太明置身於異性的溫馨中,不禁感到有些羞澀。他從點名簿上的第一人開始,依次一一地點下去,最初他似乎有些慌亂,但不久便恢復了教師應有的尊嚴。他緩緩地抬起頭來,把整個教室打量了一遍,不料竟在教室的一隅,發現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太明不禁在心中「啊!」地驚叫起來。這是多麼湊巧的事!原來那竟是最初同車到南京,以後又在明孝陵邂逅的金陵大學的女學生,而她又正是太明夢寐難忘、深銘肺腑的女子。
從那天以後,太明心中便燃起一盞新的明燈,他所追求的事物,畢竟獲得了,他認為這種巧遇,的確是命中註定的。
事情似乎來得太倉促,但太明卻沒有理由可以拒絕,於是他在第二天放學以後,便帶了曾的介紹信,到日語學校去了。
那天,一整天,太明似乎覺得全世界都充滿瑰麗的色彩。他很早便開始等待星期日的來臨,從那天到星期日,太明還要上一兩次課,講壇上的太明和淑春之間,宛如有一根無形的情絲連繫著似地。淑春凝視著講壇上的太明的目光中,蘊藏著無限的柔情蜜意,她好像在說:
江南春色正濃的某日,太明帶了兩三個女學生去遊明孝陵,因為是星期天,所以女學生都和平日不同,打扮得非常漂亮。太明在這樣風和日麗的季節,能和那些溫文可愛的女學生相處在一起,使他感到非常滿足與自豪。這些未來的母親,都具有溫柔賢淑的天性,她們從太明那裏吸收他的思想和學識,使太明覺得無限地愉快。她們不久www.hetubook.com.com便將變成具有教養的女性,用各種不同的方式,去幫助建設新中國。太明想到這裏,認為當教員的確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工作。
「今天我可以好好地和她談談了!」太明想。
淑春對於欣賞書畫的素養,果然不出太明的所料,她那尖銳的批評目光,正足以說明她具有非凡的才華,但她對於太明的評判力,依然相當折服。由於這次的展覽會,二人的心靈竟無形中溶在一起了。
他微笑著走出書店,時間大概很近了,於是他走進「玄湖」酒店,在不大受人注意的角落裏選定一個座位,但在淑春未來到以前那段等待的時間內,他的內心仍是惴惴不安的。
「帶她去參觀展覽會。」他極自然地下了這樣的決心。
當天下課以後,恰巧有一個說話的好機會;學生們都已匆匆地整理書籍離開教室回去了,只有淑春稍微遲了一步,獨自還留在教室裏。太明似乎感到命運之神在對他微笑,便走到正在整理書籍的淑春身邊,用極其自然的語調叫了她一聲:
太明在明星大戲院看戲的時候,眼睛雖然望著舞臺,心裏卻一味想著身邊的淑春。他見淑春聚精會神地在看戲,心想她也許不會像自己關心她那樣地關心自己,無端地有些不安起來——那是一種初戀者的不安——直到夜闌更深、二人分別以後,這種發自「幸福的滿足」底面的無端的不安,始終無法消除。
「淑春這個名字對於我恐怕一生也不會忘記了。這種偶然的機會,我應該感謝誰呢?」
「像胡先生這樣優秀的人材來擔任,真是再好也沒有了。」校長非常高興地說:「要請一位適當的日語教師,可真是不容易啊!」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太明是極願意去追求的。
太明的心裏又浮起一些近似戀愛的記憶:那就是瑞娥、內籐久子以及日本房東女兒鶴子的面影,但她們對於現在的他,也不過留下一個模糊的幻覺而已;只有金陵大學的那個女學生,卻在他的腦海中留著一個比以前任何女性都要深刻的印象。
「老胡!我想請你來接替日語學校的教員……」
「這就是所https://m.hetubook.com.com謂的戀愛嗎?聖經上說:『你追求的東西,必定會獲得。』戀愛是否也只要去追求便會獲得呢?」
曾要商量的事,是他當時除了自己的本位工作以外,又兼了一個私立日語學校的教員,但最近他還要兼一件外交部的新工作,日語學校的教員,無論如何不能再兼了。
「老胡!」曾突然叫住他說:「我有一件事要跟你適量……」
由於開始時的態度都很自然,使太明覺得輕鬆了許多,於是便把書畫展覽會的事告訴了她,並且希望她陪他一起去參觀。
不過,從那天以後的兩三星期中,太明和她始終保持著普通的師生關係,絲毫沒有什麼進展。本來以教員的立場,想藉故和她接近,並非完全不可能,但太明卻不願這樣做,何況還要顧到其他學生的耳目。不過,太明內心的熱情,卻一天天地增長起來。
有時他們偷偷地交換一下外人不知就裏的視線,彼此都對這種未為他人所覺察的秘密,感到私心竊喜。太明竟因此把書都講錯了,使他窘得滿臉通紅。
正當太明被女學生包圍著站在土丘上凝神眺望春色的時候,忽然聽見背後有少女說話的聲音,他無意中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外國人帶著兩三個女學生在那裏講話。他在她們之中發現了一個女學生,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那女學生竟是他上次從上海到南京時,由蘇州上車和他同路並且曾在皮椅上留下可愛足印的少女。太明正在驚訝不已,那少女只對他們瞥了一眼,便顧自己和同伴走開了。據太明的女學生告訴他:她們是金陵大學的學生,那外國人是她們的教授。太明的眼前宛如突然出現了一朵鮮花但霎那間又消逝了,而他卻正在追索這朵鮮花的幻影。他的女學們和他說話,他也只支支吾吾地回答著,引得她們都笑了。
曾說這話的時候,太明曾稍稍地躊躇了一下,但經不起曾再三地敦促,他終於答應下來了。據說那是一所私立的小型學校,每星期只要授課三小時。
二人在酒店裏吃了一點東西,便到上海路的「中德文化協會」去看畫展。書法方面除了現代作品以外,還有許https://m•hetubook.com•com多古代的翰墨,其中那些歷史上的名書,把中國固有的高深文化精神,充分地表露在幽香的墨痕之間。晉代書法中雖然夾雜不少臨摹的作品,但其中也有許多非近代書法所可比擬的。除了唐宋遺墨以外,清朝的鄧石如、包世臣、石庵、板橋等書法,也有很多可取的作品。繪畫方面比書法似乎遜色得多了,太明雖然不明白中國現代畫壇發展的趨勢,但從這次的展覽會看起來,除了後期印象派的一些作品之外,似乎並無可看的東西。中國近代繪畫的缺點,是在藝術的貧困,使人覺得有脫不出封建的羈絆的憂鬱,他深深地感覺到中國藝術,只在悠久歷史偉大的傘下蔭蔽,不出其蔭影一步。如此不能追隨時代,將原來固有的優點,揉合現代的文明而發揚光大,是很難更進一步,創出登峰造極的結晶品的。
某日,他照例漫無目標地出外閒逛,直到傍晚才回到曾宅。
到了正月,太明依照預定計畫,到模範女子中學去執教,他終於從禁錮著的曾宅環境中解脫出來,正式踏上社會了。這裏的高級中學,只抵得上臺灣初中高年級的程度,功課並不吃力;至於語言方面,因太明曾經下過一番苦功,所以也不致於發生問題。當春風開始吹拂的時候,他跟學校和學生都已經混得很熟了。
他在心中反覆地吟詠著,似乎感到一種難言的寂寞緊緊地逼近他的週遭,頓時使他領悟到人世間所有的努力,到頭來仍不免落得空無所有。例如六朝的文化,現在只能從臺城的堤柳上依稀地認辨出一些了,但那些堤柳,卻早已經過歷代的兵燹,如今遺留下來的,也是後人所種植的。試想人力究竟能建設些什麼呢?他認為只有大自然,才有悠久永恆的歷史。像以前那樣整天為國家、社會的問題而憂心,該是多麼愚蠢的事!以前那些想法都覺得太過自負,這是人類共通的弱點;孔子如此,孟子也如此。孔孟曾向諸侯遊說自己的學說,但當時大家都認為是迂遠之論,並沒有採用它,直到後世才獲得許多知己。二千數百年以來,始終採用孔孟的學說,而王道卻從未實現過一日,這也是由www.hetubook.com.com於太自負所致。釋迦牟尼和耶穌基督也是一樣,雖然有人為他們而哭泣,卻從無一人真正因他們而得救;相反地,太明卻懷疑有人為他們所欺矇——雖然這是別人從不置疑的問題。因此,太明很想拋棄一切,從現實生活中逃避出來。不過,他認為人總應該有人的生活,於是他想:
從那天以後,太明便覺得自己和那位不知名的少女之間,似乎有一根不可思議的「運命之線」把他們連繫在一起,他宛如被那根線牽引著似地,一閒下來,便到郊外躑躅徘徊,希望能藉此發現伊人的芳蹤;鼓樓、北極閣、雞鳴寺………,幾乎到處都留著他的足跡。他因不喜歡時常遇見熟人,總是選擇遊人稀少的僻靜地方去散步。
二人走出會場時,猶覺餘興未盡,似乎很想徹夜促膝長談。彼此在不知不覺間,內心已萌芽對對方作深一層了解的意念。他們都沒有注意時間悄悄地流過,留神一看,已是日暮黃昏了,但二人都覺得就此結束這個美好的日子,未免太可惜,於是又一同走進一家飯店去吃晚飯。太明原想吃了晚飯便送她回去的,因為以一個教師的立場,留她太久,良心上似乎有些不妥當,誰知淑春竟自動地邀太明去看戲,太明也只得同意了。
「人生的幸福就是健康,以及和志趣相投的可愛女性過著和平的生活。」
那天,太明從點名簿上知道她的名字叫「淑春」。當天的那堂課,太明就像發了高燒似地,糊裏糊塗地結束了。下課以後,在回家途中,甚至直到回家以後,太明始終不斷地這樣想:
淑春立刻欣然同意了,從她的回答中,證明她果然不出太明的所料,是非常富有素養和趣味的。於是二人約定下星期日,一同去參觀書畫展覽會。
雞鳴寺有許多著名的歷史古蹟,但卻不曾留下華美的六朝文化遺跡,僅從那些頹垣廢井中,似乎還可以依稀認辨出一些類似的殘跡。胭脂井和臺城古跡是盡人皆知的,但卻很難使人想像起它們當年的面目。太明從胭脂井慢慢地踱到臺城,他雖然不是騷人墨客,但面對這六朝最負盛名的故宮遺跡,也禁不住灑一掬同情之淚。他突然想起韋莊的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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