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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細亞的孤兒

作者:吳濁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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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淑春的轉變

第三篇

淑春的轉變

「臭錢!」太明不覺狠狠地罵了一句,那種激烈的語氣,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的。
失去家庭溫暖的太明,只得把熱情寄託於讀書和學校的工作上。尤其當時學習日語的風氣盛極一時,日語學校炙手可熱,太明已成為校中不可缺少的台柱教員,每週教學時數已增加到六小時。
為了妻,為了自己,為了家庭,非設法整頓不可。可是,要整頓先要獲得妻的合作,妻恐怕是不會同意的。太明想到這裡,不覺冷了半截。他又想勉強以「意見不合」為理由提出離婚(中國大陸對於這樣的事,可以構成離婚理由的),但繼而想想像妻這樣的女人,一定會把這事在報紙上大登啟事的。這樣一想,太明的勇氣便完成消失了。
「只有青年的熱血和真情才能救中國。」張又接著說:「這是由最近的事實可以證明的,復旦大學學生為了不滿當時的外交政策,當外交部長乘火車去執行外交任務的時候,學生們竟睡在火車頭前面,阻止列車前進,他們準備把鮮血灑在鐵軌上,來阻遏這種外交交涉︱︱只有這種拼死的熱情,才能產生拯救中國的力量……。」
打完牌,客人散去的時候,已經二點多了。太明始終沒有闔過眼,他在床上聽見妻的足音漸漸地逼近,然後打開房門,又「拍」地一聲扭亮的電燈。
有一天晚上,賴又帶了一批不懷好意的伙伴到胡家的客廳裡來,他當場拿出一雙從上海買來的最新式的女鞋送給淑春,淑春非常高興,當眾打開紙包,把鞋子拿出來給大家看,那是一雙非常華麗的女鞋,對於像淑春那樣喜新厭舊的女人,正是投其所好。太明只默默地望著她,但當他瞥見賴那種得意的微笑時,心中不禁引起一陣惡感。在賴那種卑鄙、色情的微笑中,顯然可以看出他贈送這雙鞋子的用意。尤其使太明難堪的,是賴竟完全不把他這一家之主放在眼裡,一味只顧自己去奉迎他的妻子。
「老胡!」他啜了一口龍井潤潤喉嚨,徵詢太明的意見說:「最近南京的知識分子,都以秦檜為例,討論有關漢奸的問題,你的看法怎麼樣?」
二人走到紅葉盛放的考試院附近,發現路旁有許多乞丐在行乞,人數相當多,而且樣子和行乞的方式也各有不同:有皮膚黝黑鳩形鵠面的白髮老翁,當行人經過的時候,用磚塊敲擊自己的頭部,弄得額前鮮血直流,然後向人乞討;有爛去半截大腿的乞丐,抱著小孩在路邊嚎啕大哭;還有那些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小乞丐……男女老幼,應有盡有,那情景簡直是一幅令人酸鼻的圖畫。太明見和_圖_書了這種情景,不禁回憶起幼時和母親在佛廟裡所見的十八重地獄壁畫來。他一路走著,一一打發了他們一些零錢,但張卻視若無睹,只顧自己走。不久,二人到了山頂,走進「景陽樓」附近的一家茶館裡去歇腿,他們在那兒一面喝著清香馥郁的龍井茶,一面欣賞玄武湖的景色,更覺秋高氣爽,沁人肺腑。
「有了孩子以後,妻也許會做一個賢妻良母了。……」這是太明唯一的希望。
不久,太明便脫離病床了,內心經過一段長時期的心裡苦鬥,已產生一種安定的感覺。他想:妻是妻,自己是自己,他必須設法恢復因結婚而喪失的自己。
有一天晚上,淑春不知為什麼,再三邀太明一同去跳舞,太明為了好奇心所驅,便和她一起到夫子廟的國際飯店去了。她的舞伴一共有五人,賴當然也是其中之一。太明在那裡總覺得有些不自在,因為憑他的倫理觀念去判斷,那種情景簡直已頹廢到無法容忍的地步:男男女女瘋狂地在淫|亂的旋律中狂蹦亂跳,毫無羞恥之感,跳到最烈的時候,全場電燈突然熄滅,接吻之聲此起彼落……。這種舞場的情景,就是一個毫不相干的旁觀者,也將無法容忍。何況他還親眼看到自己的妻子那妖冶的胴體,在每個男人的懷抱中,依次交換著和他們共舞!
太明以晦澀的心情聽著他的談話,內心曾作了一次深深地反省。從那次以後,他和張便成了莫逆之交,星期假日,時常一同出遊。第二個星期日恰巧是重陽,那天南京的騷人墨客,都聚集在北極閣舉行詩會,太明從家裡出來,也想去參加詩會,但單獨去似乎有些膽怯,便去邀外交部的張同去,張恰好在家,但他對於古詩沒有什麼興趣,主張到雞鳴寺去看祭神,太明原不一定要到詩會去的,便順了張的意思,一同到雞鳴寺去了。
太明覺得非常幸福,他生活在滿足的氛圍裡,宛如置身於溫泉中。他已不再有以前那些深思、瞑想和煩惱的習慣,終日耽溺在和淑春共同的生活中。他已感到非常滿足,似乎他以前所需求的一切,都只為了一個淑春。可是,這種令他如醉如癡的幸福,並沒有持續多久,當淑春在金陵大學畢業以後,二人為了商量今後的行止,彼此竟發生許多對立的意見:太明希望淑春畢業以後,能以主婦的身分料理家務,但淑春卻主張到社會上去謀生。
「凡是有利敵行為的人,我們都可以稱他為『漢奸』,不過『漢奸』的種類卻不相同。據我看,歷史上的『漢奸』大致可以分為三種:第一種是無識之和圖書徒,他們為了自己的生活,在不知不覺間犯了和『漢奸』同樣的罪形;第二種是利慾薰心之流,他們為了利之所在,便爭先恐後去攫取,這些人大多數是中產階級或知識分子,他們似乎有點思想,但實際上卻是毫無思想和節操的機會主義者;第三種人的知識和能力都非常高強,但他們卻忘了自己國家的歷史,時機一到,他們便積極地去協助敵人,這種人就是所謂賣國賊。其實第一種和第二種人,都沒有資格稱為『漢奸』,真正夠得上稱為『漢奸』的,只有第三種人。」
淑春聽了不禁大吃一驚,她睨視著太明,把錢往地上一擲,抽搭抽搭地哭了起來……
賴以後果然活動到宣傳部的工作,他和外交部的那些青年官員,整天糾纏在淑春的身邊,不知不覺間,太明的寓所竟變成這些人的俱樂部。淑春對於自己的美貌非常自負,儼然以女王的姿態周旋於他們之間,家裡每天晚上打牌總要打到深更半夜才停。太明最初也勉強應付他們一陣子,但他對於打牌卻像對鴉片似地厭惡。那些人起初還保持一些紳士的風度,但一經混熟以後,當著太明的面也會說出許多不堪入耳的話來,崇尚自由平等有如信奉宗教的淑春,卻絲毫無所忌憚。她的看法是:男人和女人在任何場合都應該絕對平等,她要做什麼是她的自由,並沒有受丈夫拘束的必要。她的生活漸漸地奢侈起來,她所用的化粧品和衣飾,大都是那些包圍著她的男人奉獻給她的。
但是,同行的張這時並無感傷的神色,他只顧口若懸河地大發議論。
她對於打牌的興趣,又開始轉移到跳舞上去了,每天晚上總要到夫子廟的舞廳去跳到很遲才回家,她的舞伴不用說又是那些包圍她的男人。連打牌都討厭的太明,根本不知道「跳舞」是怎麼一回事,因此他當然不會陪她去的。她從來不顧慮丈夫的心裡怎麼想,對於任何人也不避嫌疑,一味只顧自己自由行動,而且以這種行為為無上的光榮。太明如果能把這些事看作過渡時期的現象,其實也就無所謂了,無如他怎麼也想不開。他每天晚上形單影隻地等候妻子回家,無論如何不能闔眼,他的心始終縈繞在舞廳的周圍。一想起自己的妻子正隨著爵士音樂的節奏,偎依在別的青年男子的懷抱中時,內心頓時會引起無限的憎恨。他忽然又想起鶴子的事情,如果當時他和鶴子結了婚,現在也許可以過著幸福的日子,而不致於遭遇這樣的辛酸吧!
他終於無法再留在那裡,便提前回家去,當晚他因受了一點風寒,便顧自己和圖書先睡了。在一個多月的病床生活中,他的心裡始終思索著一個問題,那就是對於妻現在這種生活,做丈夫的究竟是否應該容忍呢?
淑春在本年三月畢業以前,還有一部分學分沒有修完,所以仍舊繼續到金陵大學去上課,家務完全交給新僱的女傭。太明依然繼續他的教學生涯,但那已只是單純地為生活而工作了。
新婚的生活和新春同時開始了。
「如果當時二人不結婚……」他想到這裡,內心頓時蒙上一層怨愁。
那天晚上的牌局,一直繼續到深更半夜,太明因為不願打牌,故自己先到臥室裡去睡了,但他聽到對面房裡的牌聲和淫|亂的笑語,卻怎麼也睡不著。他突然想起父親時常說的話:「狗(賭)、婊(娼妓)、賊三樣,是最下賤的東西。」想不到自己家裡,現在竟沾上這種惡劣的風氣……。他這樣想著,外面不時傳來不知自愛的妻那種令人心驚肉跳的放蕩的笑聲。
以後,張時常和太明見面,漸漸地,他給予太明很大的影響,太明不知從幾時開始,竟為他這種倔強的思想所同化了。他認為自己目下所能做到的,只有憑藉教育的力量,去激發學生愛國的熱情。
張由於感情衝動,最後的語句竟有些模糊不清了。
淑春自從太明不再干涉她的行動以來,樂得一個又一個追尋著新的刺|激,似乎永遠沒有厭倦的一天。但到冬季以後,她的生理上突然發生變化,精力便漸漸地衰退了。有一天晚上,她告訴太明自己已懷了孕,而且已經快近五個月了。淑春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露出以前從未有過的女性溫存,和一種博取丈夫愛憐的神情。太明也似乎從妻的身上,發現她的另一種人格,當晚二人恢復了許久以前夫妻的感情,互相傾談到很遲才睡。
他已經很久沒有接觸書本了,很想找些看看,於是他又開始讀「春秋」和「諸子百家」。一讀到這些書,便覺得自己以前那些煩惱,其實都是微不足道的庸人自擾。
太明聽了他的這番話,不禁深為感動,對於自己以前那樣時常為私事所煩惱,或想逃避到古人天地中去的意念,曾深深地作了一次反省。
「這樣下去絕對不行,非想個辦法不可……」
到日語學校來學習日語的人,並不限於青年學生,尚有公務員、實業家等社會各階層的人士。其中一個姓張的外交部參事,也是客家人,他對太明非常親密,時常告訴他一些社會新聞或外交方面的消息。某日,太明和張一同去喝茶,張向他問了一些日本方面的情形以後,便用青年外交家那種帶有誘惑性的談話方式https://m.hetubook.com•com,告訴他一些有關外交部的趣聞:
他想:自己已經算是舊時代的人物了,腦子裡還留著無法消除的封建思想,這種思想是否會妨礙新時代人物的理想呢?以過去的思想為標準,來衡量新時代的事物,無論在有意或無意之間,總難免帶些防禦或抗衡的態度,不會對它發生什麼好感的;所以新時代的事物,必須以新的道德觀念和文化水準去衡量它。至於淑春這種標新立異的行為,只是社會進化的過程中,將產生新思想時一種不可避免的現象,在這種意義上說,淑春無非是個犧牲者而已。這樣一想,他似乎多少可以原諒淑春一點。可是,太明對於這些事雖然可以用理論去抑制自己,但感情上卻總覺得無法順應。他認為如果容忍妻現在的行為,不久的將來,妻的貞操很可能會發生問題的;難道做丈夫的對於妻因失節而成為社會進化過程中的犧牲者,也應該容忍嗎?想到這裡,太明心亂如麻,並且覺得以丈夫的立場,非採取當機立斷的措施不可。
「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你太過份了,你把我當成妓|女了……」
「你的頭腦怎麼像老頭兒一樣地封建呢?」她對太明的話提出自己的意見說:「我是不願意受家庭束縛的,結婚並不是什麼契約,我不能因結婚而失去自由啊!」
「最近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各報駐京記者都把目光集中於親日的外交政策上,並且提出攻擊性的質詢,聽說外交部裡有個姓黃的官員,曾經大膽地發表下面這樣一段駭人聽聞的解答,他說:『中國遲早逃不出滅亡的厄運,既然遲早要滅亡,為什麼不趁未滅亡以前,彼此多做幾筆生意呢?』這種尖酸刻薄的奚落,使滿座聽了為之啞然失色……。那姓黃的固然因意識到歷史的悲慘命運,而發出這種自解其嘲的言語,可是那難道不是針對悲慘的我國現狀所發的憤怒嗎?中國他藉著這種憤怒的爆發,來喚起國人的反省!這就是中國的悲哀。」說畢,張不禁浩然長嘆。
太明在不知不覺間,對張這番憤慨的理論竟聽得非常入神。
「無可救藥,一切聽其自然吧!」太明已不再對妻寄予期望了。
但淑春的行為始終不知悔改,由於熬夜的關係,早晨總是遲遲不起身。太明以前的生活是很有規律的,早晨無論如何不願多睡,有時他醒了勉強再在床上躺一會兒,但淑春還是遲遲不醒,因此他每天早晨總是一早起來,獨自冷清清地等她起床。一到星期日,她更變本加厲,萬一有事情把她叫醒,她便大發雌威。太明每天要等這位睡不醒的太太起床,內心和_圖_書委實異常苦惱。淑春起身之後,女傭便用臉盆端了洗面水進來,幫助睡意矇矓的她梳洗。甚至漱口、喝咖啡、吃早飯,樣樣都要假女傭之手,偶爾星期日女傭不在家,在女傭沒有回來以前,她乾脆不洗臉。還有一件更荒唐的事:有一次她躺在搖椅上看報,一不小心把報紙落在地上,她竟按電鈴去叫樓下的女傭。太明在旁邊看著以為有什麼事,誰知她竟特地要女傭上來替她拾起那張她自己略一俯身便可以拾得到的報紙,太明氣得連話也說不出來。可是,淑春嘴裡說起來卻頭頭是道:什麼新生活運動、生活改善、男女平等、婦女解放……凡是社會上流行的新鮮玩意兒,她莫不高高地把它捧上天而率先倡導,但她自己卻從來不實踐。太明覺得她對於自己不能實踐的事,竟能滿不在乎地信口雌黃,實在令人太不可思議,然而她自己卻不覺得有什麼矛盾。
接著她又發表了許多偏激的意見,說什麼男人不應該把妻子當作訂立長期契約的娼婦,太明聽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內心感到異常空虛和寂寞。
那年夏天,淑春生了一個女孩子,因紫金山而取名「紫媛」。不過,太明所寄託於愛女出生後的希望,終於隨歲月的消逝而幻滅了。當淑春體力復原以後,便把孩子交給女傭看管,依然恢復她原來那種「新女性」的姿態。
這話與其說是徵詢太明的意見,毋寧說是準備發表自己的意見,他立刻接著說:
「好像是我說得過份了一點兒,」太明見她這種可憐的樣子,頓時又覺得她太委屈,於是不得安慰地說:「好了,好了,快別哭了吧!」
「淑春到底為什麼特地要做丈夫的自己來看這種情景?難道這也是所謂『新時代』嗎?」
「喲!你還沒有睡嗎?」她望著太明漫不經心地說:「今天晚上光是『頭錢』就抽了兩塊多。」
太明眺望玄武湖的景色時,不覺回憶起與淑春結婚以前那一段令人懷戀的往事,那以後,沒有經過多久,二人便結婚了;現在並且已生了孩子,但二人之間卻發生了無法彌補的裂痕。
凡事固執己見的淑春,終於不顧太明的意見,逕自請求學校介紹她到外交部去工作了,從此她便走上政治的道路。太明很擔心這事將給家庭帶來不良的後果,而他的這種預感,的確也並非杞人憂天。淑春的生活一天天地轉變了:星期假日,已不再對郊外的自然景物發生興趣,她的興趣竟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有時太明和她談談西廂記的佳句,或紅樓夢的詩詞,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感到興趣,她的興趣已轉移到跳舞、打牌和看戲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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