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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細亞的孤兒

作者:吳濁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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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幽禁

第三篇

幽禁

他鑽進臭氣薰人的被窩裡,原想使疲乏的頭腦休息一下的,但卻無論如何不能入眠。過了相當時間以後,那臭氣似乎已不大覺察得出來了。他熄滅電燈正想睡覺,但意識反而清醒起來。他想起女兒紫媛的事:紫媛已經四歲了,她是由女傭和自己的手中撫養長大的,幾乎完全不知道母愛是什麼;但近來她似乎已漸漸地和妻親暱些了,這一方面也是由於她已不再需要別人照顧的緣故。妻有時也覺得她很可愛,不過,紫媛恐怕還是很想念父親的吧?想到這裡,太明的胸間不禁充滿父女舐犢之情,使他不勝痛苦。
結果仍是失望,經過一番審問之後,太明終於被軟禁在另一間屋子裡。當他孤獨地被鎖進那間四壁昏暗、蛛絲滿佈的陰森斗室中時,他頓時感到自己已完全和社會隔絕,無論他再怎麼爭辯,也無濟於事了。
那種紳士的風度,令人有一種難言的冷峻、威迫之感,這使太明頓時預感到此去也許短期內不能再回來了。他正在收拾行李的時候,淑春恰巧從外面回來了,她似乎立刻便意識到所發生的事,但她並不顯得慌張。太明簡單地囑附了妻幾句,然後說:
太明在警員最初闖進家裡來的時候,對於這次被捕的原因就有一個預測,那就是和他是臺灣人有連帶關係;後來一經審問,果然不出所料。不過,雖然如此,他依然沒有掩飾自己的身分,他自從到大陸來以後,從來沒有想到要掩飾自己的身分。
其中有一個學生的理解力特別強,她也會做詩,她的名字是素珠,聽說素珠畢業以後下嫁一個警官……和圖書對了,那時候她也和了一首:
留戀春光興轉賒,花中我愛是櫻花,
江南一幅天然景,莫擬烽煙錯怨嗟。
那人的制服肩章上發出冷峻的寒光,他的名片上印著「高級特勤科長」的頭銜。
載著太明和警員的汽車,在黑夜裡由太平路向健康路駛去,又穿過幾條街道,太明似乎意識到路程遙遠得永遠不會再有回家的希望了,他靜靜地閉上眼睛,頭腦緊張而空虛,宛如墮入陷阱似地感到失望。從鄰座警員身上發出來的體溫,通過衣服傳到太明的身上,使他感到一些人類的溫暖。
「我們是首都警察廳派來的,半夜三更來打擾你,真對不起!不過,我們要調查一件事情,請你跟我們去一趟好嗎?」
「一定是素珠!剛才的字條一定是她寫的。」太明不禁在心中高聲地叫喊起來。對了,那首詩第三句「素知吳越皆同種」那種「素」字,一字兩義,有雙管齊下的妙法了。
「各位等久了,我們走吧!」
夜又開始了,整個監獄籠罩在死寂孤獨的氛圍中。太明不知是否神經過敏,似乎連自己身體的顫動,也可以覺察得出來。他躺在床上想休息一會,但思緒紊亂,始終無法入眠。不知不覺間,故鄉的山河突然浮現在他的眼前。他回憶起爺爺帶他進雲梯書院時的情景,那時他多麼逍遙自在。滿山遍野的番石榴,只要提了籃子去摘,要多少便可以摘多少;河川裡到處都是魚,只要帶一根釣竿,便可和圖書以釣到一兩斤……那時的社會上根本沒有什麼吝嗇鬼,在別人園子裡摘幾個蜜柑或柿子什麼的,誰也不會來干涉的。村子裡的人差不多都不識字,他們都認為只有讀書人才能成為偉大的的人物。太明也是其中之一,他那幼小的心靈中,也希望讀書以後將來成為偉人,可是,書雖然讀了,卻依然沒有成為偉人。接著,他又想起爺爺的墳墓,那墳墓築在一個小小的山崗上,前面是茶園,茶園的周圍種滿相思樹,遠方的中央山脈如在眼前,景色優美宜人。太明到中國大陸去的時候,行前曾在爺爺的墳前焚香祝禱,祈求爺爺保佑他成為埋骨於江南的第一人;但他的意志不夠堅強,不久便要重回故土了。故鄉的山河像一首美麗的詩,不像江南那樣無生氣,那永遠不下雪的地方,終年有青蔥茂盛的香蕉和椰子……想到這裡,他的內心頓時湧起萬種哀愁。接著,母親枯瘦的面影呈現在他眼前,他已經很久沒有接到母親的信息了,不知她老人家現在生活得怎麼樣?以後,父親的面影、哥哥的面影……,一個個先後浮現在他的眼前,甚至連以前從未想到過的村人,這時也會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太明坦率地承認自己是臺灣人,並且毫無虛飾地吐露自己對於中國建設的真情,他那種誠摯的態度,使那科長似乎頗受感動;不過,他的同情和當局的方針,卻是兩個不同的問題。
他把那首詩反覆地讀了幾遍,一心想研究出其中的意義——不是詩句的意義,而是其中隱藏著的含意。這樣深更半夜,誰會來m.hetubook.com.com幹出這種奇特的舉動呢?從筆跡上看起來,很像是女人寫的,那人到底是誰呢?這時,他心中突然湧起一個念頭:
某日深夜,太明突然聽到有人敲門,他起先以為自己神經過敏,但仔細聽聽,果然有人在敲門。他對房門凝視了片刻,敲門的聲音又起,他下意識地走下床來,正準備去開門,突然從門縫中塞進一張小紙片來,他輕輕地問了一聲:「誰?」但無人回答,只聽見門外的足音漸漸地遠去,依然恢復寂靜的黑暗,他戰戰兢兢地拾起那張紙片看看,上面用娟秀的毛筆字寫著這樣一首詩:
抗戰、國共合作……時代的洪流滔滔不絕地在推動。十二月十二日又發生西安事變,籠罩著整個中國的愁雲,終於密佈到紫金山上來了;一直到了翌年百花爭妍的春日,已充滿濃烈的不安氣息,舉國物情騷然。
憶昔陵園共賞花,天教燕客降儂家,
素知吳越皆同種;怎把先生任怨嗟。
但是,他不曾預料到這時期會來得這麼快。還有,是誰去告密他是臺灣人呢?是妻子淑春嗎?她不會這樣愚蠢吧!那麼究竟是誰呢?想起來真是太不可思議了。那些警員究竟是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用什麼方法混進來的呢?太明越想越覺得摸不著頭腦了。
「要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一種直覺頓時侵襲到太明的全身,但過了一會,他反而感到相當鎮定。
想到這裡,一切疑問頓時獲得解答。這麼多麼富於傳奇性的巧和_圖_書遇啊!原來他現在竟被監禁在自己從前的學生家中。
某夜,太明正睡得很甜,突然有人把他從夢中推醒,他舉目一看,床前正站著三、四個陌生男子。他正想問他們是誰,卻被那男子低沉而鎮定的聲音鎮壓住了:
「好的,我一定去。不過,請稍微等一下,讓我收拾收拾,還有,我的內人也還沒有回來……」
屋子裡充滿陰森恐怖的氣息,一進大門便是那條橫躺在晦暗燈光下的死寂的走廊,漫長得像通往地獄的道路。太明由警員前後監護著穿過走廊又經過幾間房屋,最後走進一間幽邃的房間。那房間像是專供審問罪犯用的,房內放著一張大得驚人的辦公桌,那科長走到桌邊,請太明坐在椅子上,然後立刻開始審問。
下面注著「丙丁」二字。太明起先以為這是那人的署名,但他的記憶中並沒有叫「丙丁」的朋友,後來他突然想起「丙丁」是「火」的暗語,那人的意思一定是要他閱後焚去。
那間類似貯藏室的屋子裡,只放著一張破桌和一張勉強可以稱為「床」的東西,此外便只有一盞晦暗的電燈。太明坐在「床」上喟然長嘆,心裡思索著這突然降臨到自身來的環境的激變,又想到這時也許還有其他許多臺灣官員,正遭遇和他同樣的命運。臺灣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遭遇呢?他不禁想起曾臨走時所說的話:「這不是別人的事,而是和你自己的命運有關係的問題。」
春日山頭望眼賒,櫻雲十里壓羣花,
匡時無術佯狂醉,藉此消愁任怨嗟。
和_圖_書
他一連幾天度著苦悶的白晝和孤寂的黑夜,只覺得灰暗的時間永遠持續著,並無晝夜之分,他的心身都漸漸地憔悴了。經過二星期焦躁不安的生活,依然沒有人來理睬他,也不再審問他,只有獄吏每天三次按時送飯來給他吃;對於那獄吏的來臨,竟使他感到無限地懷念。
他突然想起某次帶女學生遊明孝陵的時候,曾做一首戲作的即興詩給學生們看過,他在左思右想想出那首詩:
「我相信你不會是間諜。」那科長說:「但是我卻無權釋放你,這是政府的命令,我是不得不扣留你的。」
「哦!對了,一定是她!」
周圍是寂靜的深夜,臭蟲又多,渾身奇癢難堪,太明輾轉床笫,不久就天亮了。他起身時發現臭蟲咬過的地方,一塊塊紅腫得像銅幣那麼大。他想:明天也許可以判決了。但他焦躁地等待了一日,除了送飯的獄吏以外,竟連一點足音也沒有。只有狹小的天窗中,射進一絲黯澹的陽光。屋子裡昏暗得有些陰冷,想看書又沒有書,想寫點什麼,又沒有紙筆;腦海中思潮起伏,卻始終無法集中。
不久,汽車停在市內某處的一座古老建築物前面,那並不是首都警察廳,而是一個和外界隔絕的特殊場所。
這次嫌疑洗清以後,一定要回到可愛的故鄉去,無論怎樣艱苦也願意忍受……可是,誰知道究竟是否能重回故土呢?想到這裡,他終於疲倦得昏昏睡去。第二天起身的時候,身上又添了不少臭蟲咬過的紅塊。
「你的太太?……哦,是嗎?」那科長緩緩地回答道:「那麼我們等一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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