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狂飆
「原來這兒也是一樣。」太明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停下腳步,從人群的背後傾耳聽著他們的演說。
行李全部收拾好了,連一本書也沒有留下來,屋隅堆著三個旅行用的手提箱。
太明在這種緊張的局勢中,精神上相當苦悶,但他並不正視現實背後的事物,反而對自身作種種有利的解釋,他只能在這樣的解釋中,求得生活的平衡;可是,危機終於由另一角度,侵襲到他這旁觀者的身邊來了。
戰爭並不是想得到就做得到的,越王勾踐經過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二十年臥薪嘗膽的艱苦奮鬥,才戰勝吳國,小不忍則亂大謀,沒有必勝的把握,如何能輕舉妄動呢?他對於戰爭的勝負固然很關心,但對於毫無軍事常識的妻,居然也高唱主戰論,更使他憤恨異常;因此,他轉而遷怒於自己平常對於妻的放縱和容忍。但淑春並不是可以由丈夫的意志而轉變的單純女子,想到這裡,他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時,國內外的情勢已愈來愈緊張,這使太明感到異常不安。當時傳說上海已組織了所謂「人民戰線」,而且不斷地發生血腥的暗殺事件,情勢十分紊亂;學和_圖_書校裡也分為主戰派和主和派兩種對立的局面,群情激憤,到處充斥著刺|激、緊張的空氣。太明像從這種漩渦中遁逃出來似的,今天又到了福昌飯店六樓的咖啡室來,獨自失神地打發著無聊的時間。
他和妻的生活,依然繼續著同樣的狀態。妻不能使他滿足,只有紫媛這孩子,才是他唯一的慰藉;得不到充分母愛的紫媛,對太明也特別親熱。太明覺得只有在教小女兒牙牙學語的時候,才是他枯澀無味的生活中一段最滋潤的時間。不過,他在家庭間雖然以這些事情來排遣自己,但卻無法使他的心靈獲得寄託。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太明打量了一下屋內的情形,驚奇地說。
「親愛的兄弟姊妹們!」講臺上的淑春這樣喊了一聲,接著便漸漸地導入正題,而且語調也隨著激昂起來。
以後,社會上這種熱潮依然繼續發展,而且愈演愈烈。到了八月,政黨的活動更加活躍起來,南京在這樣的風潮中,雖然已經到了九月,但天氣依然異常燠熱。
太明每次遇到這種情形,心緒便不由自主地會紊亂起來,並且產生一種不調和、不安定的焦躁和-圖-書之感。他匆匆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像被人追趕著似地跑出咖啡室,他朝著遊行隊伍的反方向,從中山路跑到新街口。但這種熱潮並不限於學生的遊行運動,幾乎到處都捲入熱潮的漩渦。新街口的圓環圍滿了群眾,有人正在圓環的中心演說。
對於這,太明不知道用什麼話來回答才好?他除了暗自傷懷以外,只有眼巴巴地送他踏上征途。
「空虛的理論現在絕對行不通了,」臨別時曾緊緊地握著太明的手說:「只有實際的行動才能救中國。希望你趕快從幻想的象牙塔中走出來,選擇一條自己應走的路,這不是別人的事,而是你自己命運有關係的問題!」
淑春的演說越來越激昂了,聽眾的掌聲也隨之熱烈起來,這使太明感到莫名的難堪,他終於像遁逃似地離開了那個場所。他加緊腳步,巴不得早些離開那裡,他覺得自己和淑春的婚姻,實在是建立於莫名其妙的錯誤上,因此深深追悔不已。
太明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逛累了以後,總喜歡到那兒去隨便聽聽音樂,享受一會兒孤獨的樂趣。
可是,她的演說除了帶著強烈的煽動性以外,絲www.hetubook.com.com毫沒有什麼內容,那僅是由許多武裝的語句堆砌而成的「感情論」而已。不過,聽眾依然熱烈地鼓掌,似乎對她的演說引起很大的共鳴。太明心灰意冷,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對於妻那種毫無理論根據而僅把別人的宣傳依樣畫葫蘆地轉播給民眾的不負責任的行為,感到異常憎恨。如果她是一個小孩子,他真想當場把她拖出來痛毆一頓。不僅她一個人如此,其餘的演講人員,也都大膽地發表「挾泰山越北海」的那一套宏論。他想:歷史上那些政治的欺詐行為,實在是由於大多數民眾太愚蠢所致;用曾老師的口氣來說:就是只知道「現象」,而不知道真正的「現實」。一般民眾姑且不論,連自命為知識分子的人,幾乎也百分之九十有這種趨勢。現在在街道演說的青年,又何嘗不是一樣?他們都口口聲聲高喊著抗戰,但對於兩國的軍備卻絕口不提,他們都認為戰爭就可以解決一切。太明對於這些以宣揚不負責任的理論去煽惑民眾的政治掮客,仔細想想,不覺毛骨悚然。他很了解自己的妻,她不僅毫無軍事常識,就連自己國家的軍備情形也一無所知
hetubook.com.com,然而她居然也高唱主戰論,真使他痛恨不已。
福昌飯店六樓的一家咖啡室,裝飾雖然並不怎麼出色,但內部卻有一種寧靜安謐的感覺;而且播出來的音樂也相當高尚,所以知識人士都喜歡到那兒去休憩。尤其從那咖啡室的東側望出去,視界相當遼闊。天氣晴朗的日子,紫金山好像就在眼前,夫子廟一帶的街景,也可以盡收眼底。
九月中旬,一個悶熱的晚上,太明正在院子裡納涼,曾公館忽然差人來告訴他,說曾要他立刻去一趟。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事,因此太明覺得很奇怪,他跟來人走出去的時候,心裡不斷地在胡思亂想。到了曾公館,他發覺情形和往日有些不同;屋子裡寂靜得像闃無一人,但實際上並非真正沒有人——曾正獨自坐在書房的燈下靜靜地等候著他。
男女青年一個接著一個走上講臺,演說的內容都是那一套慷慨激昂的老調,但那種熱情洋溢的語氣,卻使聽眾異常感動,人叢中不時傳出一陣陣的掌聲。
太明突然把目光集中在講臺上,那人講完了便走下去,接著,太明的妻子淑春在怒潮般的掌聲中登上講臺,太明用冷靜旁觀的態度,等待著妻子開和*圖*書口。
二人心中感慨萬千,只是默默地喝著悶酒。一切不必再解釋,曾的出走,便是他行為上最好的詮釋。太明雖然曾經注意到曾平日時常對時局作種種分析,計劃著自己應走的路,他以前時常到上海去,或許已與所謂「聯合陣線」的人士取得連繫,但他絕沒有想到他的計畫會實現得這樣快的。
那張唯一未經收拾的桌子上,早已準備了一些酒菜。太明這才恍然大悟,曾要去的地方已不問而知,他的家眷可能早已先走了。這樣看起來,事態已經到了相當嚴重的地步,太明不禁為這意外的事件,弄得愕然不知所措。
「時期到了。」曾對太明笑笑說:「我今天晚上就走,這話你該明白了吧?不過,臨別以前我很想和你談談,由被送的客人做東請客倒是別開生面的,來吧!我們來乾一杯!」
突然,從樓下遠處街上傳來一陣莊嚴肅穆的軍號和群眾的吶喊聲,室內電唱機的音樂也被|干擾得聽不見了。太明頓時從冥想中驚醒過來,走到窗口去看看,原來是學生的示威遊行。軍樂隊奏著國歌,學生群眾高喊「打倒帝國主義」、「抗戰救國」等口號,整齊的隊伍漸漸逼近,步伐聲像怒濤般地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