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亞細亞的孤兒

作者:吳濁流
亞細亞的孤兒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四篇 「聖戰」的爆發

第四篇

「聖戰」的爆發

「你的意思是說徒勞無功嗎?」太明恍然大悟地反問道。
隨著戰爭的進展,不久,臺灣也染上戰時的色彩;無論城市或農村,人們都以戰事作談話的中心;到處飄揚著歡送「出征軍人」的旗幟;接著又展開「國民精神總動員」運動,連窮鄉僻壤也到處召開宣傳「總動員」的演講會。在那種情況下,戶長當然不必說,就連家庭主婦、青年男女也一律動員,他們都必須聽從鄉長、校長和保正的指揮。
演講會結束後,太明和米店老闆慢條斯理地走回家去,前前後後都是剛從會場散出來的聽眾,三五成羣地在街上走著。忽然聽見前面兩個人提高嗓子說:
「當檢查員最苦的是植物檢查員,最好的是砂糖檢查員,糖廠裡不但有酒喝,而且還有女人陪……」
「你說我的戒指?那玩意兒我從來沒有戴過,我想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要發生的事畢竟發生了:蘆溝橋的槍聲,終於引燃了極度變化的危機中的戰火!
某日下午,太明和鄰居的米店老闆同去參加演講會——那是一個關於「獻金運動」的演講會,為了「膺懲暴支」,呼籲人民獻出所有的藏金。鄉長和演講人員都強調私自藏金的人不配做「國民」,並且以保甲長都知道保內藏金人的姓名,來威脅人民自動獻出藏金,以免追悔莫及。
檢查員帶著冷峻的面色向米倉走去,米店老闆戰戰兢兢地跟在他身後。打開米倉一看,裡面高高地堆積著四、五列米袋,那檢查員望望老闆的臉,不懷好意地拿起米袋旁邊的米插,在米袋上刺了幾下,和_圖_書然後走到米倉的一隅,和其餘的檢查員鬼鬼崇崇地說了幾句話,突然又轉對門口大聲地喊著帶來的腳伕,腳伕立刻把篾籮送進來,接著,其中一個檢查員又用米插刺入米袋,把漏出來的米攤在掌心上檢查,又故意亂七八糟地把米往蔑籮裡一丟,米碰在篾籮的邊緣上,撒滿了一地,檢查員們一面用腳去踩,一面又用米插在米袋的另一端刺了幾下,然後說:
「第三保保正開口『聖戰』,閉口『非國民』,說起來頭頭是道,試問日本的正義到底在那裡?」他憤憤不平地對先前的演講會提出抗議說。
「真是開新山賣老田!」
「你瞧!有石子!不合格。趕快把全部米重新篩過!」
「多麼討厭的傢伙!」太明心裡這樣想。
這話的意思是:鞭子雖長,卻無用武之地。
他所說的「讓」,其實就是「送」。太明在旁邊聽著,心裡肉麻得只想作嘔,但他突然想起那舊米臼如果有助於那些米,倒也不妨一試。於是,他對老闆耳語了一回,勸他把米臼送給那人。那老闆和他的兒子大不相同,日本話既不大懂,為人又不夠圓通,不過他聽了太明的話,似乎也恍然大悟。
「給他們搜到可不得了的!」那主婦模樣的中年婦人望著年輕的新婚女郎說。
「可是,那是我的結婚紀念品呀!」
某日,太明正在米店裡和老闆閒聊,突然有三個戴委任官制帽的日本人,大搖大擺地走進店裡來。坐在門口休息的幾個農民,立刻起身讓坐,並且連聲說:「大人請坐!」然後便悄悄hetubook.com.com地溜走了。這三個日本人,一看便知是米穀檢查員,那些農民先前正在亂七八糟地批評「米穀管理法令」的不合理,所以他們一見這些人,立刻都逃跑了。他們正在談論:「米穀管理法,是為了戰時工業化,而想出來的毒辣的法案,是日本當局為搾取低廉的勞力,壓低了米價,使農村人口轉變為勞動人口的手段。當局頒發了米穀管理令,而收一箭雙鵰的效果,一方面保護糖業,他方面則可大量獲得勞力,政府把農民血汗的結晶所生產的米穀的代價,一半以上掠奪了。他們更穿鑿到南部ヒ——スプラウ(深耕犁)事件。這個事件是個假借土地改良的名義,來實行搾取政策的。因為稻田若照命令,犁到所指定的深度,就不能栽種稻子,不管你答應不答應,都沒有辦法,只好種甘蔗。當時,日本官憲雖然用種種的手段來壓迫農民,可是農民們勇敢地抵抗,而被關進牢裡的也相當的多。這回用天皇的勅令,而且又是戰時,不能隨便抗命,恐怕除了含淚吞聲以外,別無辦法吧!」他們異口同聲地謾罵當兒,恰巧那三個日本人走進來了。
「獻金運動」使婦女們起了極大的恐慌。太明家中也為了捐獻耳環的問題,妹妹和哥哥曾經發生爭執。哥哥自從當了保正以後,便變成一個熱心的戰爭支持者,對於「獻金運動」,也表現得非常積極。他一當了保正,便立刻把自己的房子改造為日本式,家裡還設了神龕,又增建了幾間鄉間罕見的榻榻米房子。夫婦二人時常穿著日式和圖書和服到「神社」去參拜,一切言行都模仿日本人的樣子。事變發生以後,他像著了戰爭迷似地,率先替日本人擔任先鋒工作,一個人忙得到處亂竄。他為了表示保正對「獻金運動」應起帶頭作用,不惜強迫自己家人捐獻金器。秋雲因為母親迷信死後沒有掛耳環的女人要做人家的奴才,她實在不甘願拿出來。但志剛卻半帶威迫地一定要她捐出來,並且拿話來恐嚇她,說什麼:「給人家搜出來看妳怎麼辦?」「妳不拿出來,我就報告警察!」這種敵對的態度,絲毫不顧骨肉手足之情。結果秋雲只得眼淚汪汪地讓他把耳環拿走了。
「是樟木的,上等貨啊!(日人嗜好樟木的舊米臼做火缽)」說著,他又用手去摸摸。
太明眼見這樣的事,不覺義憤填膺,那米店總共有一千多袋米,但那些檢查員只檢查了十幾袋,並且只在其中的一袋偶然發現一個小砂石子,便要老闆把全部的米重新篩過,也未免太苛刻了。不過,那些檢查員嘴裡雖說不再檢查,但卻沒有立刻回去,他們坐在店堂裡,津津有味地喝著涼茶,顯然還別有用心。這時,一個檢查員正注視著院子裡那個舊米臼,他走到舊米臼旁去看看,然後轉對他的同伴喊道:
那些檢查員灌了幾杯黃湯以後,便開始胡言亂語,其中一個說:
「對了!」另一個說:「不過說起酒,最好還是啤酒。」
「什麼?不在家?」當米店老闆用生硬的日本話告訴他們兒子不在家時,其中一個檢查員立刻滿肚子不高興地頂撞他說:「那麼我們檢查吧!」
hetubook.com.com啤酒和女人,這兩樣這裡都沒有,他們的意思當然是還想上酒家。
可是他們既然已經說出口,絕不會輕易收回的,最後老闆只得又請他們上酒家。他們酒醉飯飽以後,這才東歪西倒地搭最後一班火車回去了。
送了米臼以後,那「主任」的態度頓時便轉變了,他笑著對老闆說:
說畢,昂然走出米店,其餘的米也不檢查了。
她們突然發覺太明二人從身後漸漸地走過來,嚇得立刻停止了談話,加緊腳步一溜煙地走開了——她們大概誤認太明他們是保甲人員了。太明心裡非常難過,米店老闆用臺灣話向他吶吶地說:
「喂!老闆!把那米臼讓給我好嗎?」他說著,把兩隻狡獪的眼睛笑得只剩兩條細縫了。
米店老闆跟在他們的身後,嚇得面無人色,他再三向他們求情,因為這批米不久便要裝船啟運,萬一檢查不合格,便無法交代了。
米店老闆畏縮地出來迎接這些不速之客。平常老闆總是讓懂日本話的兒子去招呼客人的,但那天恰巧兒子不在家,那些檢查員見他兒子不在,顯然就有幾分不高興。因為如果他那乖巧的兒子在家的話,少不得又要小心翼翼地招待他們一番了。
「這真對不住,想不到你這老頭兒倒還通人情!」接著他又轉對部下使眼色說:「今天就這樣算了,檢查合格了!」
他的意思是:賣了老田去開墾新山,結果新山沒有開墾好,老田卻先賣光了。太明只微微地點點頭,默然不發一言。二人沉默了片刻,米店老闆又說出這麼一句警語:「鞭長不達腹背!」
「不行,不行!m.hetubook.com•com妳結婚的時候,保正不是也來參加的嗎?」
那些聽話的部下也不再檢查,立刻在所有的米袋上蓋了「二等米」的檢查印。接著,老闆又請他們喝酒,並且堅拉太明作陪,太明心裡雖然不願意,但為了給老闆當翻譯,也只得和他們同席。
「什麼?樟木的?」那當「主任」的站起來走到米臼旁去看看,然後大笑著走回米店老闆的身旁,對他說:
「聖戰!聖戰!今天那些檢查員的行為,與聖戰究竟有什麼關係?新聞紙上把中國人比做雜草,誇讚一支日本刀砍了七十多人的虐殺行為為英雄!這就是聖戰嗎?」當晚太明回家以後,心裡老是思索著這個問題,整夜不曾安眠。
對於這,太明也無從回答,只是默默地走著。
說著,他又講了許多中國歷代的興亡史,他的漢學修養似乎很有根基,因此說話時總喜歡引用一些富於暗示的語句。
「胡先生!你是明白人。」米店老闆深以為然地說:「中國廣袤二千餘縣市,一省抗戰一年,也可以支持二十幾年。這好像大廣場上捉老鼠,如果沒有相當本領,恐怕老鼠沒有捉到,自己倒先弄得精疲力盡了。」
對於事變的前途,各方的猜測不一,樂觀派認為這可能和滿州事變一樣,將不致引起全面性的戰爭,因此他們都採取隔岸觀火的態度——老年人大都持有這種看法。可是,當戰火從華北蔓延到上海的時候,那些樂觀的論調,頓時煙消雲散了。事變終於在人們凝息待機的情況下,演變成兩國之間的全面衝突,並且有一瀉千里之勢。太明面對這歷史的大轉變,感到愕然不知所措。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