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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細亞的孤兒

作者:吳濁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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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強徵

第四篇

強徵

他翻開一本「墨子」讀著,墨子的非戰論比孟子的和平論更為積極,論旨明快,令人越讀越心神舒暢。墨子畢生竭力抗衡歷史的悲劇,但他的學說在戰國時代的社會情勢中,只像滾滾濁流中的一滴清泉而已。無論墨子怎樣力竭聲嘶地呼籲和平,但他個人的力量究竟是太微渺了!
「真的嗎?」志剛非常得意地說:「我想一定是的。」
他只說這樣幾句含糊話,便行了一個禮走下臺來,因為他知道如果再說下去,便會說出違心之論來了。聽眾原以為太明一定會說得更長更熱烈的,誰知道他只說了這幾句話,便匆匆地走下講臺,大家都非常掃興,獃獃地望著他,過了好一會,才像猛醒似地傳出一陣怒潮般的掌聲。
太明無論在家裡或在街上,心裡總覺得很不自在,就是置身於那些狂熱的群眾之間,也決不致於受到別人的感染。這種冷僻的個性,益發使他沉淪於孤獨的深淵之中;周圍的親人——尤其是母親——對於他這種頹廢沮喪的神情,都異常耽心。每當他獨自悶在房中沉和圖書思的時候,母親總是小心翼翼地帶著充滿慰藉、慈愛的微笑,輕輕地喊著他的名字。在這種情況下,太明便明白母親心裡所要說的話了。母親在很久以前——遠在太明到大陸去以前就有一件事想勸太明,最近她又舊事重提,她用無力的微笑掩飾自己的心事,輕輕地叫了一聲:
第二天,一個可怕的變故發生在太明的身邊:他突然接到一個命令,要他參加海軍作戰。當時臺灣青年一批批地被徵去當壯丁或軍伕,太明事前雖然早已預料到這樣的事,但當他看到那命令的時候,全身不由得戰慄起來,內心複雜的激動,再也無法平靜下去。他儘量裝著鎮定的態度,走到母親的房裡,並且竭力避免用刺|激的語調,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母親。
「太明!」然後又囁嚅地提起那件事:「你還沒有打定主意嗎?我看你還是再娶一個吧!」
太明對於如此淺薄的哥哥,內心不覺發生無限憐憫之感。
太明因為知道妹妹時常毫不留情地批評志剛的「皇民化生活」,曾經惹和_圖_書得他生氣,所以不願說什麼批評的話。志剛更得意洋洋地大談其苦心改善生活的經過,就像對保民訓話似地。
太明出發的那天,鄉公所特地召開了一個歡送會,除太明之外,還有兩個青年同時應徵入伍,他們都是有相當學識的本省青年。首先,由鎮長上臺致了一段陳腔濫調的歡送辭,繼由出征軍人輪流登臺演講,他們雖然都慷慨激昂地披瀝自己的志願,可是,各人都不免隱隱地帶著感傷的神色。太明閉上眼睛,心不在焉地聽著,就好像和他毫無關係似地。不久便輪到他了,他實在不願意上臺演講,但會場中那種既經安排好的程序,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太明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上講臺,他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但當他走到臺上,面對著會場中擠得水洩不通的無數聽眾時,感到有一種壓力侵襲著他,只得機械地開口道:
「諸位!」說著,他向會場中環視了一週,突然在後排的位置上發現哭泣的母親,不覺怔了一下,他竭力保持鎮靜。接著說:「諸位!我對https://www.hetubook.com.com於今天盛大的歡送會非常感激,我一定盡我的智慧去幹!」
可是,太明對於母親所說的「再娶一個」,內心有一種難言的抗議。母親當然不會有什麼惡意的,她是一個舊時代的女性,思想自然比較陳舊些,但太明對於她的意見,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贊同。他在未明白妻的行蹤以前,是絕對不願意再娶的;這與其說是由於對妻的感情,毋寧說是由於一種道義上的責任更為恰當。每當夜闌人靜孤燈獨處的時候,他常會想起妻,內心異常煩惱,但卻無可奈何。
「中午我請你吃日本飯。」他說著,隨即端出兩碗日本麵,一面喝著麵湯,一面說:「這湯的味道怎麼樣?你到過日本的,一定知道日本的口味,這味道還不壞吧?」
母親並非不知道淑春和紫媛的事,不過,她認為現在大陸上戰火正一天天地瀰漫擴展,她們也不一定會平安無事的,縱使她們都很平安,將來依然可以團聚,其實一妻一妾,也算不了什麼慚疚的事。
可是,無論他怎麼繞圈子說話,事實www.hetubook.com.com終究是事實,母親聽了以後,頓時面色大變,半晌說不出話來。隔了一會,她突然大哭大嚷起來:「天啊!這世界真是太無天理了!」
「還是耐心等待吧!」他自言自語地勉勵自己。
太明合上「墨子」,心中思索著知識分子悲慘的共通性。他認為凡是有良心的人,心目中必然經常存墨子;可是,古時的那些知識分子,無論在什麼時代,總是被遺棄於歷史之外,而徒自悲傷憤慨,那些人其實只是漂浮於歷史洪流中的無根的浮萍而已。太明又想:從前的老、莊、陶潛等人,也許還可以避免捲入歷史的洪流,但現代人卻不可能。在現代這種「總體戰」的體制下,個人的力量幾乎已等於零,無論心中願意與否,在「國家至上」的命令下,任何人都難逃捲入戰爭漩渦的命運。老、莊和陶潛的智慧,對於現代的社會,已經失去規範的力量了……。太明這樣想想,那樣想想,思想此起彼伏,整夜沒有閤眼。
「你看我的家怎麼樣?」志剛迎接著久別重迎的太明,得意地問道。
太明回家以後,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時在院子裡慢條斯理地散散步,有時到大廳裡去看看。大廳正中已設了日本式的神龕,並且掛著日本畫軸,但那畫軸卻顯得非常貧弱,和高大雄偉的建築物配合在一起,總覺得有些不調和。他從家中走出來,漫無目標地在鄉間的小路上踱著,不知不覺間竟走到街上。街上的男女青年,都不約而同地穿起「國民服」和「戰時服」,臺灣裝和漢服已被視為「敵性」的服裝,因此布店和西裝店都利市百倍。
太明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母親才好,只告訴她在墩頭灣登陸的軍隊都很平安,想藉此減輕母親的痛苦。
「日本的口味我早就忘記了。」太明說到這裡,又怕刺傷哥哥的自尊心,於是立刻改口道:「不過,大致也和這個差不多吧!」
不久,太明又從妹妹那裡搬回自己家中。哥哥志剛依然埋頭於「新體制」,拼命設法改善生活;但他的所謂「新體制」,也無非造了一間新浴室,添製幾個香噴噴的檜木浴桶而已。此外,他認為紅色太中國化,因此把家中的牆壁都漆成日本風味的顏色,甚至連廁所也改造為日本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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