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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細亞的孤兒

作者:吳濁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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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慈母之死

第四篇

慈母之死

「那麼哥哥自己家怎麼樣?難道你一點東西也沒有藏嗎?」
太明因每天和母親在一起,似乎還不覺得她怎麼樣,但秋雲難得和母親見一次面,所以更覺得她衰弱,事實上阿茶當時的身體,的確已大不如前了。到了快收成的時候,因經年累月的長期疲勞,終於使她病倒了。廣仁醫院的林岳東雖然盡心診治,但仍舊毫無起色。
他們的意見頗不一致,有的認為無論食米怎樣缺乏,別的地方一定總可以買得到的。不過食米問題的嚴重性,殆已無疑。當晚,母親告訴太明,最近時常有人到村子裡來偷甘薯。太明認為這事和食米缺乏有關,但把日間在花生園裡聽到的話告訴母親。
「短命鬼!吃日本屎的!」阿茶眼淚汪汪地望著他的背影,狠狠地罵了一句,她罵自己的兒子是「短命鬼」,這還是第一次。
接著,她便敘述爺爺的祖父時代中國鬧大饑荒的故事:那時到處發生暴動,只要一發現炊煙,暴徒們便來搶劫。但爺爺的祖父見了那年收成的情形,便預料到要發生饑荒,所以早就準備應付四五九月的難關;他把糙米混合紅土做成「土角」,貯藏在牆壁的夾層中,暴徒們幾次來搶刧,都沒有被他們發現,終於平平安安地渡過難關。
太明為了使母親安心,便告訴她:朝鮮和九州北部一帶雖然收成不好,但日本的政治比較上軌道,不至於造成饑荒的。可是,母親似乎仍然安心不下來。
「好了,咱們走吧!」官員這才心滿意足,準備離開那裏;但頃刻之間,似乎對這種懲罰方式有些過意不去,於是轉對太明諂笑道:「老頭和_圖_書兒真頑固,那邊的那些小伙子大概會懂些事吧!」
各人的視線都集中到那邊,那青年團團員得意洋洋地把搜出來的煤油箱,高高地舉起來給大家看,那煤油箱看上去很沉重,裡面裝的什麼?當然可想而知了。
「有了,有了!」他高聲地喊道。
在這樣雷厲風行的取締下,所有的稻田總算按規定整理得像棋盤一樣的整齊劃一了,官方頗為洋洋自得,但結果卻沒因此而獲得增產的效果。雖然如此,官方依然固執自己在案頭計算出來的增產目標,如果實際收穫量達不到這種目標,便把責任推到農民身上,因此農民對於這種無理要求,莫不怨聲載道。可是,增產要求卻越來越苛刻,把農民壓的喘不過氣來。到了四月,當局忽然下令要臺灣全境輸出食米一百萬石。
「哥哥!」太明忍不住插嘴庇護母親說:「米不是媽藏的,是我藏的,你別老是怪著媽!」
但母親過於饑荒依然相當擔心,她抑低聲音和太明商量道:
「不行,不行!」最後他們威嚇他說:「不照規定絕對不行。趕快改正!不然的話,明天到縣政府來!」
從第二天起,阿茶便倒下了。當時雖然躺了幾天便離開病床,但從那次以後,像她那樣刻苦耐勞的人,也時常會感到體力不支,總想躺下來休息,她的身體顯然已經相當羸弱。當稻穗結得相當茂盛的時候,廣仁醫院的妹妹秋雲,不知怎樣弄到了一斗白米,特地來探望母親。
搜索隊到太明家來搜查的時候,起先並沒有發現什麼,後來有一個官員說:
「可是,太明!那到底是怎麼一回和_圖_書事呀?」
那時民間流行依據諺語:「四五九月,人情斷絕。」意思是說:每年四、五、九各月,農村經濟枯竭、所以人情也淡薄了。通常人民插完秧,償清債務以後、便一面灌溉、除草,一面撙節生活,期待著歡樂的收穫時期。四、五月之間,田圃呈現著一片青蔥顏色,未來的收穫雖然屈指可期,但生活卻相當艱苦。因收成的豐歉全賴天候而定,所以農民們把全部希望寄託於天候,他們一面祈求風調雨順,一面引頸鵠候收穫日期。不料官方卻在這樣千辛萬苦農民頭上,突然下了一道輸出食米一百萬石的命令。城市裡早已傳遍這個消息了,但農村似乎還不大清楚,所以即將蒙受最大損失的農民,反而悶在鼓裡;等到城市裡的消息傳到農村以後,整個農村充滿著焦慮不安的氣氛。
阿茶聽了這話,頓時嚇得面無人色。於是,有一個青年團團員大搖大擺地走到甘薯地旁邊去搜查。
「那個堆甘薯的地方很可疑。」
「喲!媽的氣色真不好!」她見母親這樣衰弱,不覺吃了一驚。
但志剛還是喋喋不休,於是太明反問道:
過了四、五天,搜索隊終於巡迴到各保來了,警察、政府官吏、青年團團員……,成群結隊,挨戶搜查。當搜索隊到達太明村子裡來的時候,村民們個個提心吊膽,暗中合掌祈求「媽祖」和「義民」菩薩庇佑。有些膽子較大的,一面派人守望村口,一面把糧食偷運到樹林或竹叢去,表面上卻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這種大規模的偷運食米,對於那些搜索隊正是一個極好的諷刺。
和-圖-書時一年的時間,幾乎等於平時的一百年,一切事物都以驚人的速度和壓力在改變,連歷史傳統根深蒂固的臺灣民情、風俗,也不能例外。首先,義民廟的「拜拜」已經廢止了。平時每逢七月中元,十四個鄉鎮的數萬居民,都聚集在枋寮的義民廟,供上一千多頭犧牲豬羊,熱熱烈烈地舉行「拜拜」。但今年卻連地方戲也不准上演,就像煙消雲散似地顯得冷落淒涼。其次,農曆已經改為陽曆。太明的家庭也為了配合時代激流,改過非常時期的陽曆新年,但那僅是形式上的新年,毫無真正新年的情趣。母親心裏總覺得有些不滿,因此到了農曆新年,她又私下做了一些年糕,重新祭祀祖先和媽祖。
他們一切只知道依照「規定」辦理,事實如何從不過問,他們要把所有的事物,硬生生地捺入「規定」的模型中,縱使因此而得到相反的結果,也在所不計。老農對他們這種頑固的頭腦感到極不耐煩,只得咂咂嘴,把犁頭放入田中,揮鞭趕著耕牛,把一列列剛插好的稻秧,踐踏地亂七八糟。太明見老農因懾於官員的命令,不得不用自己的犁頭,忍痛把自己剛插好的秧苗全部剷去,不禁寄予無限的同情。
那官員狠狠地用臺灣話罵「好不怕死,非國民!」接著,一行人洋洋得意地把煤油箱搬出來作為戰利品。阿茶最初心裡非常害怕,這時突然膽子一壯,用低沉而充滿憤恨的聲音罵他們是「白日土匪」。那些挑煤油箱的青年團團員聽了,頓時面色大變——那與其說是憤怒,毋寧說是突然受到衝撞的困窘——但結果他們還是默默地挑著煤和_圖_書油箱走了。臨走時,那些官員又對志剛嘀咕了幾句,不知說些什麼?
當晚志剛回到家裡,大大地把母親責備了一頓。
「這怎麼得了啊!」母親聽了立刻驚叫道:「不過,太明!你爺爺在世的時候,時常說:『年年防饑,夜夜防盜。』他最恨把米穀之類的東西,隨便丟棄在外面,一定要把它收拾得妥妥當當,每天晚上還要親自檢點門戶。尤其到晚年以後,每年總要貯存一些食米,以防萬一。媽也跟他老人家學會了這種習慣,所以我們家裡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某日,太明正在花生園裡除草,附近三、四個農民正聚在一起談論有關城裡食米輸出的流言:「聽說城裡已經買不到米了,到處的米店都是空的。」
志剛連一句話也說不來,他當然早已藏了糧食的,不過因為他是保正,可以免予搜查而已。他這種利用職權隱藏糧的行為,真實比一般人更不道德,他因為自己有這種缺點,所以嘀咕了幾句便走開了。
接著,她把種種貯藏糧食的方法告訴太明,她說話的口氣出於意外地堅定,但不久便神色大變,陷於昏迷狀態,嘴裡不時喊著最心愛的兒子——太明——的名字,以後意識便模糊不清了。林岳東想盡種種辦法,依然無濟於事,她終於像朽木崩潰似地,結束了她的生命。
「太明!」,有一天晚上,阿茶把太明叫到枕邊,用堅定的語氣對他說:「不久就可以收成了,你可以放心了。」
某日,保正志剛從「食米供應會議」回來,向村人報告會議的結果,他說:會議決定每人每日配給食米一合,其餘的米全部供應輸出,違者和_圖_書一律以「非國民」論罪,從嚴懲處。這消息一經傳出,全村立刻恐慌起來,經過一番詳細討論之後,決定供應糙米一部份,其餘的米設法隱藏貯存。村人頓時開始忙亂起來:有的把米磨成粉做成糕,有的把米蒸熟做成飯乾,有的埋在地下,有的藏在池底……。各人為了家庭的生計,除了這樣還有什麼辦法呢?阿茶也跟著村人想盡辦法把糙米貯藏起來,只有太明一人沒有參與其事。
此外,在高喊「增產」聲中,到了耕耘時期,當局嚴令推行「正條密植」政策,因未勵行這種政策而被警察局傳去百般刁難的農民,比比皆是。他們一經傳出去,不是挨打,便是罰跪水泥地(一小時以上),但這種措拖,只有促使農民與檢查機關的技術人員或鄉公所的職員之間,時時發生爭執,例如實施「正條密植」的田地,鄉鎮人員要用尺去測量作物的間隔,如果不按照「縱二十一糎,橫二十糎」的規格種植,他們便枉加指責。有一個老農,從童年開始種田,一直種到七十歲,憑他自己的經驗,深知自己的田地應該用什麼方法去種植,才能獲得最多的收穫,那是無法變更的。但視察人員用尺測量過後,認為不合規定,便向他大打官腔。那老農向他詳詳細細地說明自己從經驗中得來的方法如何正確;上田和下田的情況怎樣不同,不能一律依照辦理;以及通風不良的低漥田地,如果過於密集種植,結穗時容易發生稻熱病;和沒有相當間隔,稻莖不易成長等理由,希望能按照自己的辦法去做。太明時常替他當翻譯,認為老農的話相當有道理,但政府官員置若罔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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