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復原期
水利合作社的社址,是一幢氣派十足的二樓大廈,比起那些鄉公所神氣得多了。——那是以非法的苛捐雜稅的名義,搾取民脂民膏而建築起來的。太明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把事情的經過簡單地告訴一個年輕的臺籍辦事員。那辦事員的態度非常傲慢,他說增產是國家的當務之急,因此不能顧及個人的損益,凡是不願合作的都不配做「國民」。他的理由雖然不同,但那種命令式的口氣,卻與那視察員如出一轍。這種口氣是太明平常最討厭的;臺灣人欺侮臺灣人,還要抬出「非常時期」的大帽子來壓人。太明當然不能就此甘休,但那事務員蠻不講理,太明只得鼓足勇氣去見社長。
當時一般民眾對於水利合作的各種措施,一向嘖有煩言。因為他們把一切和水有關連的事物都認為是課稅的對象。那男子的來意也不外乎此,他無非想以種種藉口,對太明所種的香蕉課些稅而已。而視察員為了要制服太明,竟不惜賣弄他那有限的法律常識,企圖使自己不合法的勒索變成合理化——這原是那些不法之徒的慣技。太明聽了非常氣憤,便和他據理力爭。那視察員見他竟敢反駁,才知道太明是個不易對付的人,和普通的老百姓大不相同,當時嘀咕了他幾句,便掩旗息鼓地回去了。
太明聽了他們的「改姓論」,不由得想起日人「物徂徠」改姓的故事:「物徂徠」因醉心於中國文化,竟改用中國式的姓名,但後世學者卻對他大加非議,由此可見一個人如果除自身以外一無所www.hetubook.com.com有,則絕不能藉改姓而取得新的人格。至於像這裡那些傢伙的改姓,他們的動機則更加不純正了。
這首歌謠小學生們唱起來很有節奏,那是諷刺那些改姓名的人和「國語家庭」(係指日語的家庭)可以獲得實物配給,和偶爾還有赤鯛(紅頭蒼蠅是最使人討厭的東西,赤鯛是日人認為最名貴的魚類)的特別配給。太明每次聽到這種歌聲,對於那發自赤子之心的尖酸刻骨的譏諷,總覺得啼笑皆非,感慨萬千。接著,他又想起嫂嫂時常用在保甲學校裡學來的生硬日語去接待客人,以至談話半途弄得面紅耳赤而逃回房裡去的情景,這益發使他相信「紅頭蠅」也罷,「赤鯛」也罷,臺灣人這種「皇民化」的努力,到頭來無非是一齣人間活劇而已。
太明回家以後,由於故鄉風物和骨肉溫情的陶冶,病體雖然不久便已復原,但精神方面卻漸漸地感到有些鬱悶。某日,太明到保甲辦公處去訪哥哥志剛,恰巧鄉公所的秘書東先生,和附近四、五個所謂知識份子,正在那裡高談闊論。他們都已改用日本姓名,東先生原來姓陳,他把「陳」字除去偏旁,改成新姓「東」。太明的哥哥志剛,也把「胡」字拆為二字,改姓日本式的「古月」。他們彼此互相稱呼「東樣」、「古月樣」……,藉以滿足他們的「皇民意識」;同時,這樣一來,在處世方面似乎也可以方便些。
以後,又發生這樣的一件事:那時太明的母親為了自謀生活
https://www.hetubook.com.com,準備在自家附近種植蔬菜,開始以後,覺得很有興趣,於是又繼續開墾一些新地,太明也從旁協助她。除蔬菜以外,又種了三十幾株香蕉苗,香蕉苗在新墾的土地上,成長得特別快。
「……所以,太明兄!我看你還是跟你哥哥一樣,趕快改個姓吧!」接著,他說:「本來初改的時候,難免有許多不便的地方,有一次我到縣城裡去,那個少見多怪的秘書替我介紹縣長的時候,說我這『東』的姓是新改的,又說我本來是姓陳,當時我心裡就很不高興。可是,平心靜氣地想想,這不是過渡時期的現象而已,也是無法可想的。我們為了後代子孫著想,熬過這段過渡時期,就可以做個堂堂正正的日本人了……」
某日,太明正在不厭憚煩地巡視自己苦心栽培的香蕉苗,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大聲地喝道:「喂!這些香蕉苗是你種的嗎?」
阿卡泰,大頭魚 便所蠅,アカタイ
枯搜巴邪,紅頭蠅 赤鯛の改姓名
改名換姓做皇民 保正だつて構わね
不怕鬼不怕神 便所蠅,アカタイ
那怕保正小威靈 便所蠅,アカタイ
阿卡泰,大頭魚 アカタイ,アカタ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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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生活體驗的突變而頹廢疲勞的太明的精神,在和平的故和*圖*書鄉風物陶冶中,已漸漸地恢復健康了;不過,肉體方面似乎尚未完全復原,所以依然不能做事。加之廣仁醫院還算清靜,但出入的人卻很多,因此精神仍不能安靜,他在那裡住了一個時期,不久便回家了。對於太明回家感到最欣慰的,當然是母親,她好不容易從戰神手中奪回自己的愛子,以後無論如何不會再放走他了。她並且打算在太明恢復健康以後,再向他提議擱置已久的婚事,她希望這一次一定要付諸實現。她唯一的願望,就是愛子早日成家立業,好讓她享受和平幸福的暮年。
太明回到臺灣以後,暫時寄居在妹夫林岳東的廣仁醫院裡。他因自己是為了生病而被遣送還鄉的,在熟人眾多的鄉里之間,總覺得難免有些人議論。因此,他決定暫時不與任何人接觸,獨自在家裡靜靜地休養。
太明回頭一看,原來是水利合作社的視察員——他以前當過巡官——太明見他這樣問,便回答一聲:「是的。」誰知那人竟大打其官腔,說那邊一帶的土地是由水利合作社管理的,老百姓不能任意在那裡墾植。但實際上,那山地分明是胡家的產業,因此太明並不怕懼,只把事實向他說明,不意那視察員竟強詞奪理地說什麼只要山谷裡有流水,便可把它視作河川,河川當然是由水利合作社管理的;並且聲言河川附近樹木,也屬於水利合作社的產業。
當時國民學校的低年級學生之間,曾經流行著這樣一首諷刺改姓的歌謠:
因為,據說不改姓的學生,入學考試的錄取率極低,縱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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僥倖錄取了,將來學校方面依然要強迫他改姓的。「胡先生恐怕還不太明白這個問題的重點吧!」第一保保正見太明似乎無動於衷,便從旁插嘴道:「小孩子一到進中學的時候,問題就嚴重了,到那時恐怕不管怎麼樣保守的人,也非改姓不可了。」
太明走出水利大廈的時候,發現裡面還有七、八幢漂亮的宿舍,並且聽到宿舍裡的留聲機,傳出一陣陣當時茶室裡最流行的低級日本歌曲,他想:原來從老百姓身上榨取來的血汗水租,竟浪費在這種場所,想到這裡,不禁義憤填膺。
誰知過了幾天,太明忽然接到水利合作社的通知書,內容是關於廢止池塘和池塘特別水租方面的,並且以增產為理由,要太明把池塘填沒,改作水田。該社指定的特別水租是十七元五角。太明看了那通知書以後,不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特別水租每年須繳納兩次,共計三十五圓,但那池塘改作水田後,每年最多只能收穫稻穀一千斤左右,依照公定價格,僅值九十二元五角三分,除去三分之一繳納特別水租以外,還要繳納普通水租,試問種田還有什麼利潤?此外再加地租和墾苗費,結果比購買新田還要貴;何況那池塘又不是正式養魚池,無非是個貯存應急灌溉用水的蓄水池而已。那池塘填沒以後,下方的四、五甲稻田,勢將變成乾涸的「向天田」。水利合作社的無理的要求,根本沒有把業主的利益放在眼裡,因此太明決定親自到水利合作社去交涉。
社長是個鄉間的退休縣長,年紀五十開外,精神和*圖*書相當充沛。他和那年輕的辦事員不同,似乎比較通情達理些,太明把有關土地和水利的事,對他詳細地說明一番,接著又說了許多任何人聽了都會表同情的理由。那社長「唔,唔」地聽著,似乎略有妥協的意思;不過,他說增產計劃是遠大的方案,即使土地情況不適於改作水田,依然有繳納水租的義務。太明又把話題轉回到本題上,對水利合作社的措施大加批評,也許這事刺傷了那社長的自尊心,他的態度立刻變得強硬起來,並且撤回前言,堅持主張填沒水池。太明覺得自己激怒了他固屬不智,但深信自己所說的話卻絲毫沒有錯誤,他不願為了挽回那社長的情緒,而歪曲自己認為正確的真理。二人終於爭得面紅耳赤,那社長甚至聲言:為了貫徹政府方針,縱令下方的水田全部變成乾涸的「向天田」也在所不計。這分明是一句暴言,這樣一來,便不可能再有妥協的餘地了。太明頓時起身想走,也許那社長見他態度過於堅決,立刻又把他叫回來,自動協議減收水租,並且在一、二年內池塘仍准貯水。太明聽了這話,深感大惑不解,那老奸巨滑的傢伙竟如此詭譎善變,早知如此,當初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答應他呢?難道這也是什麼「政治手腕」嗎?
東先生一見太明,立刻發揮他那圓滑機靈的本性,先把胡家的門楣和太明本身盡情地讚譽了一番,然後慫恿太明說:
他猛然抬起充滿憤恨的視線,只見白雲悠悠,正逐漸移向浴於微弱無力的嚴冬夕陽中的次高山的山頂,令人有心神恍惚,惴惴不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