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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細亞的孤兒

作者:吳濁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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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 高風亮節

第五篇

高風亮節

「胡先生!」一個農民一面切肉,一面舉起新鮮得幾乎會顫動的五花肉對太明說:「新鮮的五花肉味道可不壞啊!」
還有一件不愉快的事:那就是到海南島去了好久的志達突然回來了。他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一個自稱富家女的年輕美貌的姑娘,到處帶著去探訪親戚朋友,得意洋洋地亂吹牛皮。據說他到海南島以後,使出自己多年由律師翻譯訓練出來的辛辣手腕,不久便賺了很多錢,一位百萬富翁看中了他,便把女兒給他做姨太太。
太明在這青年友人的態度中,發現了意外倔強的個性,因此更堅定他的信心,於是鼓勵他說:「希望我們彼此都不要做欺騙自己良心的事。」
志達說話間,故意順手拿出漂亮的外國金錶給太明看,說是那邊的什麼大員送給他的,太明卻認定那不是什麼清白的東西。
戰局越來越緊張,「生產志願兵制度」鬧的雞犬不寧。凡年在十八歲到三十八歲的臺灣青年,一律參加服役。協會方面已經接獲代辦「招募就業地區志願兵」的命令,其實與其說是「招募」,勿寧說是「強徵」,因為沒有正當理由,一概非「志願入伍」不可,而所謂正當理由,又只限於盲人或不能工作的殘廢者。但太明因年齡已過,對這方面倒不成問題。
太明除了勸老父暫時忍耐以外,再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他,不過,他所說的「暫時」,究竟是指多久?其實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
他的意思是:志達和現在南洋方面所流通的軍票一樣,因為沒有信用,所以漸漸地會變成毫無價值的廢紙了。
「紫媛想必長得很大了,她跟著淑春僕僕於抗戰的旅途中,恐怕不能好好地讀書吧?」他這樣想著,舐犢親情不禁油然而生,越發激起他回大陸去的意念。他認為在協會裏做事實在太愚蠢,甚至覺得留在臺灣都是索然無味。
「胡先生!」他這樣叫了一聲,接著又壓低聲音說:「今天晚上,我們這兒……」說著,他用手比比殺豬的姿勢,意思是要請太明去打一次「牙祭」。
第二天,課長悄悄地把太明叫去,對他大大地打了一頓官腔。
秦始皇採用商鞅的法則,企圖達到「富國強兵」的目的;實行「焚書坑儒」的愚民政策;驅使人民建築萬里長城;又實施所謂「保甲制度」的鐵鎖政策;可說是中國有史以來從未曾有的暴政。胡文卿把當時民間流傳著描述建築萬里長城的民謠:「三丁抽一,五抽二,單丁獨子也須行。」講給太明聽,那民謠的意思是說:有三個男人的家庭,須有一人服役;有五個男人的家庭,須有二人服役;獨身漢或獨子也須服役。那時的壯丁是利用「保甲連坐制度」徵抽的,所以任何人都無法逃避。胡文卿認為:現在所徵抽的軍伕、軍佐、工務人員和服務隊員等,從比例上說,人和_圖_書數已超過「三抽一,五抽二」的標準了,而且為實施「配給制度」,也已發揮了保甲以上的力量,任何人都無法規避。
眾人談了一會關於私宰的事,然後靜靜地等待午夜的來臨。到了十一點左右,已經煮沸了滿滿的一鍋開水,三個農民走到豬舍裏,只聽見極輕微的一陣響動,立刻又恢復了黑夜的沉寂,最多不過十分鐘光景,他們已經把豬裝進籠子裏,然後連籠帶豬沉到池塘中。那豬連一聲也不叫,只聽見池水「咕嘟咕嘟」地泛上一陣水泡,不一會便恢復了先前的靜止狀態,農民們把豬籠拖了上來,抬著回來了。太明對於這種簡捷的殺豬方法,感到非常新奇。他幼小時每年七月中元都要去看宰豬的,當銳利的尖刀刺進豬的喉嚨裏的時候,豬便力竭聲嘶地狂叫不已,技術差些的,一時還不容易殺死牠。太明想起兒時的情景,不禁非常佩服他們這種高明的私宰手法。
胡文卿一面聽患者一一地訴述,一面用各種方法去安慰他們。帶著無可奈何的表情,轉身對太明說:「唐詩中有兩句:『閨中只有空相憶,不見沙場愁煞人』的話,恐怕就是這種情景的寫照吧?」
「先生!」接著,鄰座一個候診的婦女耽女地問胡文卿道:「我的病治得好嗎?我的身體這麼壞……」
某日,又發生了這樣的一件事:那天,太明正在村子裏那著名小器的吝嗇鬼阿旺的池塘邊散步。突然發現兩三個穿「國民裝」的陌生人在那裏釣魚,他先以為是派出所的「大人」,後來才知道是鄉公所職員。他們各人的魚簍中,都裝著好幾條相當肥大的魚,太明發現他們的時候,其中一人正又釣上了一條。太明心想:要是給吝嗇鬼阿旺知道了,一定非氣個半死不可,誰知他走了不到幾步,恰巧遇見阿旺迎面走過來。
接著他把志達的個性大大地批評了一番。太明認為不僅志達如此,時下的那些所謂「新貴」,哪一個不是物慾特強的利己主義者?
老甲長聽了嚇成一團,太明非常討厭哥哥這種態度,連招呼也不打一個,便顧自走開了。
某日,志達到太明的家裏來拜訪,那姑娘果然相當漂亮,不過太明在大陸上看得多了,總覺得她的教養還不夠,不像一個大家閨秀的樣子。志達在「中國通」的太明前面,自然不敢信口開河,從他的口氣聽起來,他不過在日本人手下當一名間諜,志達原是警察出身的,太明認為他對此道可能相當擅長。
他回到久別的故鄉,一年不見的父親,看起來似乎已衰老了十年。村人都顯露著一副饑餓相:顴骨高聳、眼瞼窪陷、兩頰無肉、面有茶色,加之衣衫襤褸,益發窮相畢露。一度因改善生活而流行的「戰時裝」也看不見了,依舊恢復臺灣原來的裝束;朋友見面時,總是互嘆糧食缺乏和*圖*書的苦經。世情轉變得這樣快,使太明吃驚不已,他頓時意識到這原是戰爭所造成的啊!
范走後,太明頓時感到非常寂寞,到協會去上班也覺得興味索然,每天都在作辭職的打算。某日下班以後,太明獨自在街上散步,他漫無目標地信步走著,街上的事物絲毫引不起他的興趣,蕭條的市塵中,沒有一樣是他喜愛的東西。他走累了以後,便走進一家茶室裏去。
某日,會計課長把一個批示的卷宗「拍」地一聲丟在太明的辦公桌上,這是對太明的一種侮辱。說起來這是和兩三天以前所發生的一件事情有關係的:那天,會計課長要太明替他想辦法弄些花生,其實「想辦法」是一句漂亮話,他的意思就是要送他一些——這是那些上級官吏想獲得戰時中不易得手的物資的老辦法——太明雖然心裏明白,卻沒有替他「想辦法」,所以那課長今天當面給他一個報復。太明默默地打開卷宗一看,那文稿上被劃了一大堆紅槓子,他仔細地看看那些刪改過的地方,卻是莫名其妙地一團糟。
突然,他發現對面屋隅有一個男子在注視他,那人似乎曾在什麼地方見過的,但一時想不起來。這時那人忽然站起來走到太明的身邊,向他招呼道:
太明頓時從他說話的神情中尋回古老的記憶,認出那人原來是「佐籐」。他認識佐籐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是他從物理學校畢業以後回臺灣來的時候,在船上認識的。那時佐籐還很年輕,而且比現在清癯些。他右頰很大的黑痣還是照舊。彼此雖然只相處了短短數日,不知怎地,竟使太明留下一個很深刻的印象,佐籐那種敏銳的觀察力,將永遠使太明無法忘懷。
「胡先生!」太明坐定後,一個農民對他說:「城裡吃不到『野豬』,一定很傷腦筋吧?」他所說的「野豬」,就是配給品以外的黑市豬的隱語。
「你不是太明兄嗎?」
太明對於這樣健康的父親,心理上竟如此頹廢沮喪,不禁感到無限地淒涼。
太明回到家鄉住了沒有多久,便遇到許多現實的變故。不過他已經不再憂傷,他認為那些都是過渡時期的必然現象,與其終日鬱鬱不樂,不如先徹底認清自己好些。
記得也好,記不得也罷,反正太明早已下了決心,在這種情況下,他已不想再在這種環境裡混下去了。他當天就提出辭呈,辭去協會的工作。
農民們把溺斃的豬放在沸水中泡了一會,眼看著豬毛便被刮得乾乾淨淨。等到豬腹一剖開,附近的村民立刻自動地聚攏,每人都分去幾斤豬肉,太明也分到四、五斤。豬肉分配完畢以後,農民們便開始烹調。
「衙門狗一來,簡直就跟活閻王差不多!」阿旺發覺那些人在他們的池塘裏釣魚,絮絮叨叨地向太明哭訴道。
這是一句語重心長的話,可以作種種解m.hetubook.com.com釋,太明斟酌父親的意思,才這樣說:
某夜,幾個相熟的農民來請太明去吃飯,他們因為太明難得回家一次,所以特地來請他的。太明不便拂他們的盛意,只得連夜趕到二里以外的農家去。他到了那邊,只見四、五個農民正圍坐在燈影搖曳的竹蓆上,都是曾經相識的。他們見太明來了,立刻起身離座。
但太明心想:外行人做菜,味道也不見得會好到那裏去。誰知豬肉煮熟以後,農民首先盛了一碗請太明吃,他嚐了一口,竟是意外地鮮美,不禁大為驚奇,不知是味覺饑渴得太久,還是烹飪手法委實高明,總之那恐怕是他有生以來從未嚐過的美味。他一面斟著米酒,一面毫不客氣地大啖大嚼。據農民說:最近私宰的手法已越來越高明,絕對不會流傳出去的,所以大家可不必耽心,村人都餓得發慌了,誰也不會出去告密的。村人對於這種秘密不但能守口如瓶,而且大家想到未來的大難,都深切地感到有協力同心的必要。這就是弱者的抵抗方法,所謂「餓雞不怕打」,餓雞任憑怎樣去打牠,還是要偷東西吃的;饑餓的人也一樣,他們對任何人都無所畏懼。這件事對於太明,不啻是一個良好的教訓。
南太平洋的反攻一天比一天熾烈起來,日軍這才明白敵方擁有無比堅強的戰鬥力,於是立刻向國內呼籲:即時加強進行「捐獻金屬運動」,所有金屬製品(包括鍋、釜等用具),一律須捐歸公。這工作以派出所為主體,會同政府官吏、保甲人員共同進行。金屬蒐集了相當數量以後,便把它堆積在一起,在街坊或鄉村舉行「捐獻金屬報國展覽會」,藉作獻捐的宣傳。那時候,協會的職員准許公假出去參觀,因此各人都選擇適當的時間,到展覽會去觀光。
故文卿內心的不安,完全是由此而起的,上了年紀的他,越發覺得有依賴太明的必要。
不過,胡文卿見太明回家,心裡依然很高興,當晚父子倆在太明房裡談到很晚。
他叫了一杯好久沒有嚐過的紅茶,茶室內的客人相當多,他一面啜著紅茶,一面舉目四望,但沒有發現一個熟人。他喝了一大口紅茶,那紅茶的顏色使他聯想起大陸上的紹興酒,於是,他不禁懷念起留居在大陸上的妻女。
在目前的情況下,胡文卿還有一件耽心的事:那就是怕自己死了連棺材也買不到。
「胡先生!」商談完畢以後,一個老甲長向太明訴苦道:「我們繳了一輩子的額外稅,從前所謂劫富濟貧的義盜,如今卻要劫貧濟富了。我活了七十歲,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世道!」
范不管情勢如何,始終執拗著不肯「志願入伍」,所長向他規勸了好幾次,依然沒有效果,最後他終於因這事而被協會開革了。
他認為把一般民眾所供應的家畜和蔬菜,作為「國語和-圖-書家庭」和日本人黑券配給的特種配給品,簡直是一種劫貧濟富的行徑。
「歷史的力量是無法抵禦被歪曲的歷史狂流的。」他離開協會的時候,偷偷地向太明表示心意說:「可是,我們必須超越這種狂流。」
「你母親總算有福氣,她那時的棺木、葬禮,都是相當夠氣派的。」胡文卿囁嚅地向太明商議:「太明!我想趁現在買好一口棺材準備著……」
胡文卿是中醫,他非常耽心自己的職業,由於交通斷絕,藥材已完全無法進口,又不能改用代用品,因此本來可以治癒的病人也只能眼巴巴地看他死去。醫生到了這種地步,的確已是日暮途窮,胡文卿甚至覺得行醫是個可怕的行業。可是,求診的人反而越來越多,簡直無法應付。尤其實施「食米配給制度」,也是病人增加的原因之一,所配給的食米,還不夠吃十天的稀飯;另一方面則由於既無代用品,又無副食物,以致營養不足。在這種半饑餓的狀態下,工作反而增加,人民只得拖著羸弱而無抵抗力的身體,去參加繁重的勞動服務。
那些當課長或主任的,也許由於閒得無聊,動輒把文稿亂改一番,表示他們已經過目了。至於刪改的方式,大都是為了刪改而刪改,例如工作日誌上寫著「xx蒞會」,他們偏要改為「xx巡視」。可是,這次的情形就大不相同,幾乎全篇都用紅槓子劃得亂七八糟,但所改的文句,卻怎麼也唸不通。把這樣的公文發出去,各分所一定會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照說判過「行」的公文,太明是沒有責任的,但他卻始終沒有勇氣把這種公文發出去。他為了慎重起見,又去請示所長,所長對這種狗屁不通的文字也大為吃驚,立刻把課長叫來質問,等所長弄明白課長刪改的意圖時,也只得苦笑著要他重修改。所長雖然用苦笑來結束這件事,但以後卻留下一個苦笑所不能解決的問題。
太明看了這些陳列品,心裏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這些出自名匠之手的美術品,不久將變成槍砲或利刃,供人大肆屠殺,難道這也是和平與戰爭的象徵嗎?同樣的金屬,因為製作者與製造目的的不同,可能成為優越的美術品,也可能成為殺人的利器;由名匠苦心設計成的美術品,偏要將它破壞改造成殺人的凶器,這是多麼愚蠢的事啊?他想到這裡,覺得興味索然,甚至感到置身於會場中是件痛苦的事,便催促范匆匆地離開會場。
她說她結婚六年,從來沒有生過病,可是自從去年她丈夫應徵入伍以後,她每夜失眠,通宵想念丈夫和孩子,不知不覺便天亮了,因此身體漸漸地衰弱下去,心境也非常痛苦,醫生都勸她不必耽憂,她卻怎麼也做不到。說著,她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到過一間叫做『青埔仔』的公地去做過工的。」一個患者自言自www•hetubook.com.com語地說:「那地方的衛生設備簡直糟透了,到處都是糞便,無論田園、山丘,沒有一處不是糞便遍地,我一想起這種情形連飯也吃不下,瞧!我的皮膚變成這個樣子了!」說著,他用手擰起手臂上的一點皮膚給眾人看。
二人對於這樣不期而遇,都感到非常歡喜,佐籐說自己剛到臺北不久,因為沒有什麼朋友,再三勸太明北上幫忙。太明聽了佐籐的話,很想辭去協會的事,但因種種關係,不能立刻實現,只好再等適當的時機。
「到頭來志達一定會弄得和不能兌現的軍票一樣的。」
第二天,太明到保甲辦公處去看哥哥志剛,正好有許多甲長聚集在那裏商談供應家鴨的問題,據說每甲決定供應家鴨四隻,但黑市價格已超過公定價格十倍以上,大家都不願意按照公定的價格供應,因此他們正在商討對策。結果似決定一律按照黑市價格計算,差額由各戶分攤負擔。
「好吧!」最後他說:「我不會就這樣饒了你的,你記得好了!」
某日,太明邀范同去參觀展覽會,會場內堆滿洋鐵罐、白鐵板、銹蝕農具、鐵家具、鐵窗欄、鐵床、鐵桶、鐵板、鐵軌、吊鐘、銅鑼等物。倉庫旁邊,鐵屑堆積如山。另一間特別陳列室中,陳列的鐵器、鉛器、銅器、銀器等,並且裝飾著貴重的美術品,和祖上遺留下來的傳家之寶,活像一家大古董店。紫銅花瓶、灰皿、仙人像、佛像和金銀飾物等,有的價值自一百元至數千元,而且貴重物品上都貼有捐獻者的姓名標籤,都是些知名之士的所有物。
「你看怎麼樣?」志達走後,胡文卿向太明問道。
「唔,」胡文卿表示同感地說:「像他這樣的脾氣,反正到什麼地方都……」
「你這是什麼話?」志剛立刻咆哮著詰問道:「連兒子都是國家的,而不屬於我們自己所有了,你想想那些應|召入伍的人,我們供應一點物資有什麼話說?」
「太明!」胡文卿對歲月流露著不安的神色說:「真是沒有辦法,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啊!」
「太明!」他老淚縱橫地嘆息道:「現在的時世簡直比秦始皇的時代都不如了!」
吝嗇鬼阿旺碰到這些傢伙,竟也奈何他們不得,因為「穀米供應」、「國民總動員」,都是他們這幫人負責的,他們看不順眼的人,不是增加物質的供應量,便是遭遇意外的損失。戰爭爆發以後,政府官員的特權一天比一天強大起來,如今已變得和肆無忌憚的派出所「大人」一樣地可怕了。太明的哥哥志剛,以及先前的那些鄉公所職員們,都是這種仗勢凌人的傢伙。
不過,胡文卿依然驅使他的殘軀,盡著醫生所能盡的責任,他的診所每天一早便擠滿了病人,大都是由於操勞過度或營養不良而致的病人。太明在診所中所見到的戰爭慘象,比他所想像的要深刻得多,不禁為之黯然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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