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豺狼大本營
「惡意的計畫,有時候也可以發生良好的逆效果的。」佐籐嘴裏雖然這樣說,但他的內心似乎也很贊同這種看法。
一切事物到了尖刻的批評家佐籐的嘴裏,都會變成謾罵的對象。例如「家庭消防訓練」,佐籐認為那簡直是無可救藥的日本人違反科學的表現,也是形式主義者最愚笨的措施。如此說來,那些在點心鋪或館子店門口排長蛇陣的衣飾華麗的太太們,和架子十足的紳士們,只要剝去那襲華美的外衣,也就和本省人一樣地令人生厭了。
太明那組幾乎全是薪水階級,班長來了以後,把他們分成擔架運輸組和掘土組。太明分配在運輸組,他的同伴是個年輕力壯的本省籍官員,他工作非常賣力,挑起土來像賽跑似地,太明怎麼也追不上,他等急了,便去報告班長,說太明偷懶,班長立刻過來質問太明。
「是嗎?生病是沒辦法的。」班長是個非常通達的人,他說:「既然有病你就去休息吧!」
太明聽了不久以前偶然重逢的佐籐的勸告,終於到臺北去找他,佐籐在上次會晤的時候,曾經邀太明協助他編輯雜誌的。
「老胡!你覺得他們很了不起,是吧?告訴你,這算不了什麼,這一套都是從『世界文學全集』的解說偷來的。」
「對了,」另一個說:「就跟牛一樣!」
「這種文弱書生都要動員,真是太慘了!」農民們追過太明他們的隊伍時,都紛紛回頭望著他們這樣說。
太明本來相當敬仰佐籐敏銳的批評目光和透徹的觀察能力的,但對於他在這種場合竟說出那些煞風景的話,不知怎地,心裏卻有些反感。他認為賣弄才華也該有個分寸。可是,當他隨他們到報社去看過之後,才證明佐籐所說的話並非過分。
但是,他並沒有說明從直的第一排開始,還是從橫的第一排開始,因此兩邊同時開始行動:左列從直的第一排開始,但右列橫的第一排也站起來要走,那指揮官見此情景,立刻走過來在七八個人的臉上「拍,拍」地打了幾個巴掌,並且罵他們違抗命令。其中一個被打的人勇敢地抗辯說是遵照命令行動的;那指揮官沒有等他說完,便大聲地罵他「混蛋!」並且重重地又摑了他幾掌。其餘的人雖然都不敢作聲,但各人對於那指揮官這種暴戾的行為,內心都燃起怒火,在那一片沉寂的空氣中,卻蘊蓄著火辣辣的無言抵抗。
有一天,太明和佐籐同在街上散步,柏油路被炎熱的烈日曬得閃閃發亮。二人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太平洋決戰歌」的大合唱,一隊臺灣青年https://m.hetubook.com.com的「皇民養成隊」,正向他們這邊走過來,二人因走得比較慢些,「皇民養成隊」不久便超越了他們的前面。四列縱隊的隊形編得相當整齊,但那些衣衫襤褸、跣足步行的青年,看起來總覺得有些寒酸相。
這時,有兩個日本人從太明的面前走過,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樹下的他,只顧自己高聲地談話。一個說:
「日軍也許希望在臺灣作戰,」太明把自己平時所想到的事,毫無虛飾地對佐籐說:「因為那樣可以利用臺灣的物質和人力。霧社事件發生的時候,也是驅使附近番社的山胞去鎮壓的。現在大陸上又建立了一個『汪政權』,這就是所謂『以夷制夷』的政策,何況臺灣又具備優越的要塞條件,有大河有高山峻嶺等等。不過,美國也許不致於把臺灣看得很重要,因為她對大局並沒有多大影響。我認為『臺灣要塞化』以後,對於日本人並沒有什麼好處,倒是對於臺灣人相當有利的。」
太明聽了不覺氣得滿臉通紅。
他的意思是要趁現在回日本去,對於未來的新局面作些準備工作,至於他所說的「新局面」究竟是指什麼而言,只要從他平時的言論中,已可獲得一些線索。太明突然要和佐籐分別,當然會感到非常寂寞,但他素知佐籐意志堅決,勢將無法挽留,為他的前途著想,不如讓他去獲得一個更有意義的工作,因此,他覺得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應該慶祝他踏上征途。何況佐籐所辦的雜誌,如今總算已經達成一部份目的,更沒有理由可以勉強留他了。
各人坐定以後,話題立刻轉到文學上去,太明相當嗜愛漢詩,對於文學也不能說無緣。但他對於現代文學和外國文壇的趨勢,卻不十分瞭解,因此他們所說的話,使他聽來覺得非常新鮮。其中一人見太明聚精會神地在聽他們談話,便把關於莫泊桑、巴爾札克,以及蘇俄文學方面的情形講解給他聽,就像老師教導學生似的。太明非常佩服他的學識淵博,他似乎覺得自己已經探得未來世界的奧秘,頓時感到有些自大起來。
臨別時太明設宴為佐籐餞行,二人開懷暢飲,互訴衷曲。最後佐籐握著太明的手忠告他說:
「你看看這些殘兵敗將似的隊伍,再看看那邊的一些女人!」佐籐目送著那隊伍對太明說:「你對於這種比照有什麼感想?」
不久便到了松山公地,另有幾組已經在開始工作,從鄉間動員來的「義勇報國隊」,正在拼命地掘土挑土。但從城市裏來的人因為和圖書工具不齊全,只得用手搬運土塊,一個一個傳遞過去。
戰局果然如佐籐的預言進展著:聯軍在諾曼第登陸以後,據傳太平洋方面的塞班島,也在麥金、塔瓦拉以後相繼淪陷了,政局隨之大亂;在嚴重的現實考驗下,太平洋戰局的樂觀論調,至此便消聲匿跡了。人們的腦海中,似乎都浮現著一種不吉的預感。
不久,兩人踱到榮町(現時衡陽路一帶),走進一家茶室裏,那茶室相當寬敞,客人擠得滿滿地。佐籐似乎時常到這家茶室來的,他一進門便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看看座中有沒有熟人。這時,室隅有一個人突然起身向佐籐招呼,佐籐見了立刻應聲「哦!」便和太明走了過去。那人也帶著一個朋友,據說二人都是新聞記者。太明留神看看:二人胸前都配著雪亮的「文學奉公會」的證章。心想他們一定是作家,不禁對他們肅然起敬。
十月以後,不久便開始空襲,所幸目標只限於軍事設施,一般市民還不致於有大危險。但緊接著美軍像預先配合好似地在雷特島登陸,同時展開激烈的反攻,至此,日本人的氣焰似乎已衰退了不少,那高聳雲霄象徵著帝國主義的總督府,也像披上一襲喪服似地,顯得黯澹無光。
佐籐見太明來訪,心裏非常高興;又聽說太明已辭去協會的工作,更是喜出望外。於是立刻把發行雜誌的宗旨向他說明:他的目的是想在言論極端受控制的情況下,利用合法的手段去達成某種任務。
「做工是臺灣人的事,他們是天生不怕累的傢伙。」
「你們看這個怎麼樣?」
「實在是昨天晚上肚子不舒服,真沒有辦法。」太明連忙掩飾道。
「大家按次序走出去!從第一排開始,左邊的人向左走,右邊的人向右走,都到外面的辦事人員前面集合!」
他所說的女人,是指馬路上那些衣飾華麗的日本女人而言的,僅僅這樣兩句簡單的對話,二人便已心照不宣了。
「歷史轉變的時期已經到了,但是那必須要有成熟的條件。兒戲式的手段是無濟於事的,必須立定腳跟,從實際的事物去著眼。對時局發表否定的言論固然不難,但那只是自取滅亡,我認為我們應該同心拹力,慢慢地引導讀者走向理解現實的途徑。」
佐籐鼓起如簧之舌,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太明再不像先前那樣對他的話引起反感,他想:那個迎合時世、內容空虛的作品,不幸落在後世批評家的手裏,這批沒有靈魂、沒有真實修養的現代文人,一定會被他們批評得體無完膚。因此太明立定志願:
hetubook.com•com在這樣的時代與其為名利而寫作,不如任其「無為」、「自然」、「無策」好得多。
他靠在搖椅上,兩眼望著天花板,像在思考什麼問題,突然他說:
太明聽了這番話,覺得那對他是一種啟示。同時他對於這位與自己以前所遇見的日本人迥然不同的佐籐,不禁肅然起敬,認定他的確是值得共事的對象。
過了半個月,太明又接到「勞動護國動員」的命令,這次是發動薪水階級的公教人員,在星期日勞動服務一天,日本人也同樣須參加。到了星期日,早晨五點鐘便開始集合,各服務班分別列隊出發,太明也荷著鋤頭去參加,這些隊伍活像被趕赴屠場的羊群。走不到半里光景,疲勞的隊伍便開始零落散亂,竟被後面的農民中隊追上了;農民們的精神都很飽滿,工具也相當齊全。
太明也接到動員,要他出席「勞動護國獻身大會」。公會堂的禮堂內擠滿了被動員而來的人,因特殊職務關係無法參加「勞動獻身隊」的人的座位設在二樓,太明由佐籐替他弄到一張證明書,也擠在二樓等候開會。大會開始時照例先舉行「國民儀式」,由主辦機關代表致辭,再由軍政首長闡述開會的宗旨,還有「皇民奉公會」的主腦人物大聲疾呼地演說,本省籍的御用紳士也一一地呼籲民眾獻身「護國大義」,並且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每個人的演說都贏得如雷掌聲。
「這不是卑鄙,這只是一種消極抵抗而已。」太明一面坐在樹下看其餘的人做工,心裏這樣想。
兩小時以後,太明好容易才走出公會堂,不知是否由於過度興奮?只覺得神志恍惚,和他一起散出來的人,臉色也都顯得非常蒼白。
說著,他便讓太明去休息了。
報社像快要下班了,記者們都用鉛筆在稿紙上振筆疾書,連有人走進編輯室也不曾發覺,只顧自己埋頭工作。那姓丁的帶太明和佐籐通過記者群的中間,走到編輯室的一隅,把掛在牆上的裱裝好的標語拿下來給他們看——都是些遵照情報部規定而擬訂的戰意昂揚的語句。那姓丁的一張張地翻給他們看,遇到他自己擬訂的標語時,便望望佐籐和太明,問他們說:
大會結束以後,數千市民分成若干隊,由領隊帶去參加築城工作。最後還有一千餘人留在樓上,都是持有證明書的或殘廢的病人;前者大半是本省的士紳,太明也夾雜在他們之間等候檢查。
太明不久便和佐籐開始工作,他的任務是照佐籐的編輯方針,從臺北的知識份人士方面採訪各種資料,這種工作和*圖*書雖然並不困難,但開始時要結識一些朋友,卻須先費一番功夫;不過漸漸地習慣了以後,就覺得比在協會裏鬼混要有意義得多了。
「老胡!我很喜歡像你這樣誠實的人,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不過,你似乎太純潔、太富於詩人氣質了。這對於現代的社會是不適合的,今後希望你多多注意這一點。不能配合實踐的理論,只是空虛的幻想而已!」
他就只差說出:「還不錯吧?」這句話了。太明覺得丁的態度簡直俗不堪耐,毫無文學家的風範,因此他的表情顯得很冷漠。同時,他覺得先前他在茶室裏所講的那些文學理論,也是膚淺、幼稚、肉麻不堪的東西,至此才體驗到佐籐所說的意思。由此觀之,宣傳文字無非是那些言而無信的人的狗皮膏藥而已,因此太明越發覺得它討厭。他認為只有那些大言不慚、逃避犧牲、以筆桿欺矇大眾的口舌之徒,最會投機取巧。而且那些口號式的狗皮膏藥,不知貽誤了多少純良的青年?想到這裏,他甚至覺得整個報社的氣氛,都是令人無法忍受的。
「全是些飯桶!」不久二人走出報社,佐籐大罵道:「老胡!你起先在茶室裏不是對他們佩服得五體投地嗎?這些傢伙如果也談得上有什麼文學修養,文學家真該痛哭流涕了!現代作家都是沒有良心的東西,有良心的人就無法寫文章。日俄戰爭時代的作家,總算還有幾分良心,所以才產生了像『一個士兵』那樣優秀的作品。現代那些戴著有色眼鏡的作家,根本看不清現實的恐怖,所以他們才心甘情願作軍部的走狗!」說到這裏,他略微頓了一下,接著他突然想起來說:「起先那姓丁的說:『搞文學不這樣就不會成功。』他們都把文學當作商品,其實文學是不問個人成功與否的,它只問對人類是否真正有所貢獻。老胡!我告訴你:那報社裏根本沒有好人。最近時常有人討論本省人的待遇問題,明眼人一定會奇怪他們怎麼能滿不在乎地寫出那種文章來。由於這次的統制,從日本到這兒來的,儘是些毫無心肝的傢伙,聽說一個最起碼的記者,底薪也有一百九十元,此外還有百分之五十的津貼;編輯局長的底薪是一千元,另支津貼五百元。本省人最高級的部長,也只有一百四十餘元。但他們都在報紙上大書特書,說什麼『本省人待遇業已改善』,老胡!這算什麼?他們是想藉此收攬人心嗎?」
「德軍已經沒有什麼抵抗力量了。」戰事節節失利的某日,佐籐突然發表他對時局的意見說:「再抵抗也不過是無謂的犧牲而和圖書已,瞧著吧!歷史就要開始大轉變了!」接著他說:「我打算回日本去了。」
塞班島失陷以後,「全島要塞化」的口號應運而生,並且實行「全島六百萬居民總動員」,連六十歲的老人,也須應|召參加築城工作。
太明想起四、五天以前的報紙上,曾經發表過一篇臺灣大學總長和某教授關於「日語教育」的論文,該文指出:「為了使臺灣人徹底『皇民化』,必須根本消滅臺灣語言。」這些「御用學者」公然發表這種謬論,已將他們諂媚當局政策的用心表露無遺,這樣一想,也許這就是把這地方稱為「豺狼大本營」的原因吧。近年的官吏,大都由這所大學裏造就出來的,「皇民奉公會」的顧問,也是從這裏的教授中聘請的,這大學真不愧為促使合理榨取殖民地的精神武裝根據地。這裏的教授只知忠於政策而不忠於學術和真理的事實,只須從以前強制全省實施大眾都認為不合理的「正條密植」及「寺廟廢止」政策時,此間農學院及文學院竟毫不表示異議的一點上,即可獲得佐證。這裏的學術精神早已滅亡,他們唯一的使命就是為當局政策擔任開路工作:也就是掛了「學府」的招牌,以達成「思想侵略」的目的。
「怎麼樣?」第二天,佐籐向太明打趣道:「荷鋤頭築飛機場的成績還不錯吧?」按著他又問道:「到底你對於『臺灣要塞化』和美國登陸的看法怎麼樣?」
過了一會,五、六個市政府的職員上樓來了,是「國民動員科」派來的。其中一人站在中間擔任指揮,那人的胸前佩著「在鄉軍人」的證章,特別顯得刺目。不知怎地,那人一開始就令人覺得他混身充滿殺氣。按著,他用怒吼般的聲音說明調查的次序,全體鴉雀無聲地諦聽著。說畢,那指揮官提高嗓子命令道:
太明以為佐籐所說的「豺狼大本營」,大概是指「皇民奉公會」而言的,所以並未詳加追問,便跟他一起去了。誰知佐籐要去的地方竟是臺灣大學,太明覺得很奇怪,心想他為什麼把這地方稱為「豺狼大本營」呢?直到他們辦完事情離開那裏的時候,他才恍惚明白佐籐那句話的意思。
雜誌一期一期地發行問世,給太明帶來了新的喜悅。佐籐在工作之中,時常把自己對世局的觀感講給太明聽,他那種透徹的分析和觀察,使太明非常欽佩。
不久,四人一同離了茶室,佐籐讓他們二人走在前面,他邊走邊用平常那種尖刻的語氣向太明耳語道:
「我們到『豺狼大本營』去走走好嗎?」說著,他把煙蒂重重地一丟,立刻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