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D
我用功唸書。
「為甚麼先苦後甜會杅橄命?」
在回家的路上嘍。他在接近家的時候不知為甚麼突間想到家可能已經不在,在他離家的時辰家可能遭逢了場巨火,已成為平曠,他速迅向前飛跑,想即刻看到究竟。他奔衝途中跌了兩次跤。他心快要跳出咽腔來了,他就要看到了!那房子安然如舊的座落那裏,他舒了一大大口氣。他閉上眼瞼默想他什麼都可以失掉不在意,祇要是這箇家尚在。
我家真正好。
「好極嘞。」父親道。
他單身走在去學校底路上,絜攜著那繡有玫瑰的書包趨趄。
「蕃薯飯配雞,」他說。
「人死以後到地下面,變做鬼,」她道。
他的父親仰攤在涼籐偃椅上,泡了一杯濃茶,祇穿汗衣汗衭,母親睡在另一張偃椅上,手搧蒲扇。
他縮團於窗後瞅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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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陳嫂來時說的。」
「我下回要考第一,」他在那裏驕肆。
「是小店的頭家死掉了,」媽媽說道。
「𭉉,通下空氣。關了一天。水缸沒得水了,我要到樓下井口去打,你別跟下來,一會兒就上來了,」她說。
「陳嫂穿皮鞋子,你說她……」
他覺得房裏冷嚴陰峻。
「說道說理,鍋中沒米,張叔叔是因為忠厚人才這麼窮,」媽媽說。
晨霧還迷濛著仄巷,隔www•hetubook.com•com著水汗淋滴的玻璃窗板,他聽得到巷口賣豆腐的女人吟喚的唱聲:「豆腐哎——豆腐唉——」他每一天清早都聽到這個唱聲。
范曄把報紙摺合得更小納進後袋。他離開台北已經四天了。迄今未得一毫線索。方纔他剛走市分局出來。在這台中四月熱得領前步進浩夏,街上的行人都頭戴非洲帽遮擋炎日,他無該種豫備,致臉膛水汗涔涔。此時近晌午十二點,歸旅館憩息以前想再尋一過,遂照朝前方一簇廟前祭祀潮湧入圍去,他將太陽墨鏡換替上,在越過的面孔中尋覓。
家中樂無窮。
子曄
「『人命就像風頭燭』,輕輕一吹就滅掉,」媽媽稱。
從窗後眺望下去,見有死亡的那戶門掩著,幾個吹鼓手坐在門口條凳上,有人不時進去,有人偶間也出來。空蒼是灰冷陰霾的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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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曉得,祇聽說死的前一晚人還好端端,而且還喝半瓶白酒,到早晨就沒了呼吸。」
「Mm,你會噢!」母親答。
「唉蝸!有這樣的事哦!」父親道。(原書:「蝸」有口旁)
「怎麼了?什麼事哭起來吖?」媽媽是時恰踩進來——她「還」年青,康盛。
他覺有些羞然。
風把外面的樹和_圖_書給排開,現出對覷的教堂鐘樓,他覺得房室內非常溫熱安謐。爸已去上班了,他說這風的原故他中午恐怕不回家用膳,要晚上才回得家。媽媽這上天不去菜市了,她在家裏陪伴他。媽媽搬來二個矮凳在床前,四周的窗與門戶均關扃了。她跟他述「古」,並且教他她會唱的歌調。
「做風颱!今天不用上學校了,」母親在他甦醒時底床前說,他方覺到醒轉覺到甚遲而未加細研那感覺的原因。
鼓號的聲響昇上,並聽到內裏哀泣的啼聲。
他掉身跟著逃離。
「𫪰媽!——」他飛冲到他媽媽懷裏邊引聲爆哭起來。
「這颳的風待明天天亮定會刮完,」媽說著。
「我大了時會不會像張叔叔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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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媽媽作頓說,「看你去努力沒有,努力就不會,先苦後甜杅橄命。」
「我們也會死,是嚒,等我們老的……」
他想臆起那個老闆戴低低老光瑁鏡,常日穿著件黑夾襖背心,似乎不能置信他已死去。
「鬼來𠸪!快逃𡂿!」
他俛下頭,不過他又偷舉睫眸窺看該棺木,見這棺木闔得這密,那頭家躺裏邊怎麼呼吸——突聽見媽媽大喊:
「我說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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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下樓以後,慝挪遠那方窗,他避到窗邊倚牆一個木頭衣箱上坐到。曩來頭一次想及死亡。他想爸爸和媽媽是不是有天亦要去www.hetubook.com.com世——爸爸現四十六歲,媽媽差爸爸兩歲,人越伍十歲便易去世,他爸爸這樣看就祇能再跟他共處四年,或許多些些,媽比爸爸多些年僅僅,祇「四」箇年!他豁震——他只覺到開起的窗口冷氣陣陣吹進,窗外已深暮,他的木頭箱覺著分外硬。請千萬別讓爸爸媽媽那樣早死掉,觀音娘娘,假如爸爸媽媽那時死掉他才祇十歲,他將怎麼好?誰照料看呼他?他恐要在街上流亡當乞食。千萬別任爸跟媽媽那樣早死掉吖,他還甚需他倆,他還需要他們的照養和煖愛。……為甚麼他偏是父母年歲大而他還齡歲小的小孩?他艷忌他的那幾個要好的同學,他們的爸爸跟媽媽概甚年輕。他們都是最大的孩子或第二個孩子,惟他卻是個最末小的,為了甚他生就做頂小的?他們以後還有極長大段的時日與父母一塊,而他卻很快即將失去他們;天啊,菩薩ah,觀音大娘啊,請別讓我所親愛的爸和媽早死,讓我還能很久很長的跟他們一齊,哦,我是多愛多愛他們墺,淚水迷朦了他的視覺…(原書:「墺」有口旁)
「先苦後甜杅橄命。」
母親常離窗口往廚房去,他害怕緣故也同著到廚房去。但是他數度地獨自又竊反至這窗子處,聽嗩吶樂音,望蒼陰灰天:有數度他嚇得奔逃。鼓喧聲直繼展及至下午。哀哭聲時亦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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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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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m.hetubook.com.com父親:自你四月十四日出走後,我與母親日夜惦念,望見報後盡速歸返,一切問題當照尊意解決。
「這真真『萬』想不到,萬未料到,」父親搖晃著腦袋稱,「我有這樣一個兒子盡夠了。有人有黃金銀券我不羨慕,我有個值得千萬金子的好兒子。有個這樣的兒子便是甚麼財富都比敵不了!……」
狂風呼出嘷號的聲調,窗架子自己作響不歇,一片掌大的紅葉從窗前飛過。
這一堂老師正在上面講釋,他又在位上想懷著家。他想得俟好久始得歸家,現在才第二節,還有第三節、第四節;隨而陳嫂來送中飯,過竟還有一延冗長之下午完了才能會到爸爸及媽媽。老師正在帶咏,他看了眼課文,上面道:
「蝸!真的呀?真有這種的事呀?」(原書:「蝸」有口旁)
有一回他獲班上第四名回來,他媽媽幾不信地歡囂:
「啊!是讀書伯一個呢。讀書伯,讀書伯。」父親和聲。
媽媽剪衣裳。
「你沒覺得杅橄的那味兒過嗎?先苦的,然後甜甜的,人也這個樣。」
他想繪起媽媽淺淺的笑貌,和爸爸溫藹和善的顏面,他覺得鼻尖頂一酸,哭咽了出來。他終堂皆低僂暗自咽涕。他極想還家。以後幾課節他都亟望著歸家。
「快別看!快低下頭!」
媽媽進來打開窗子,對巷殯喪已辦完,鼓樂吹手
hetubook.com.com已離開,屋前人已走光。
「他同我們借米。我們跟他其實也差不多。爸爸後來祇借他半斤。」
一天早晨,後窗底下巷對面有人死亡,吹鼓手的悽哀嗩吶聲頻頻發出。
……………
「說什麼?」
「人死後到那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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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朗聲唸畢。
「噢!是是。她穿了新皮鞋,可是身上穿的是舊衣裳,我說她『蕃薯飯配雞。』」
在教室裏邊他個頭小所以在頭排落座。他功課挺不壞的,領會得捷快,但是不甚用心,臆懷中總想縴著家。他始終未能習慣過學校生活。
「他說不定以後會做箇唸書人出來也許呢!」媽媽喜聲道。
爸爸去工廠,
我家真正好。
「外公外婆也變鬼已經,」片嚮後他道,想起母親說過外公外婆從前已故去,「是吧,媽?」
「人到老就會死。」
「甚麼事,媽,他死掉?」他問道。
「先苦後甜…」他說。
傍晚的時候見得一臺棺柩從屋內扛出。母親道:
「頂瓜瓜!頂瓜瓜!」媽媽舉翹著拇指。
尋父
「別說了——別講這些不吉利的話!」她說。
「他昨天來我們家作什麼?」
「他們為什麼死去的?」
「媽,今早你說的是什麼?」
「進去了,棺材進去了,」媽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