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白衣」
赤天謠
喜孜孜
「樹下好涼快啊。」
賣卜的才走過了縣倉,牆根裏那個小光棍踱了出來,腳一抬,往那公狗後腿子上就笑嘻嘻蹚了兩腳。兩頭黃皮畜牲,摽結著,號出了長長一聲望住了小光棍,哀哀地齜開了牙。
黑癡
「你老人家,信不信?」他回頭瞅了老人家一眼,兩口煙痰,呸的,吐出了店簷外。「今年六月十九,那晚我去吃了酒,心裏燥熱上來,黑天半夜一個人跑到了萬福巷。天亮了,從你家出來,我一雙眼皮沉沉的,老睜不開。你家那個秋棠,白骨精,要人命,把我刨了一夜,還逼著我跟她喝了雙杯酒,說甚麼,一夜夫妻百夜恩喲——」坳子佬吃吃地笑了起來,半晌又說:「秋棠她呀,把我這新郎倌送出了門。走到巷口,我睜開了眼皮,天矇矇亮。一回頭,看見劉家那個小媳婦兒穿了一身綠,肘子上挽了個菜籃子,沒聲沒息,獨個兒在巷裏來來回回的走動!」
簷口外那個坳子佬坐在板凳上出了神,望著萬福巷裏,忽然說:「你老,記性好啊。」老人嘿了一聲,兩口痰,吐出了水簷。
「造的甚麼孽喲——」
小光棍扠起了腰懶洋洋站在街心,伸長脖子,朝著街口睃睃探探,唱起了吉陵鎮那首小兒謠來。
祝家茶店水簷下,一個坳子佬支起了兩隻泥巴腿子蹲到板凳上,呆呆地,望著對面萬福巷口。
老人家從喉嚨裏咒出了一聲,看了看那坳子佬,搖搖頭,站起身來自顧自走進了店堂。
「天雷打!」
賣卜的早踱得遠了。
「那年,春紅死了——」
老人忽然說。
「發了瘋。」
「誰知道。」
「記得那天是六月二十二,劉老實發了瘋殺了人,他家棺材店裏抬出了兩口高頭紅漆大棺。滿庭芳那個羅四媽媽,整個人都嚇癱了。後來,兩個坳子佬得了羅四媽媽的賞錢,闖進春紅房裏,一看,嘔了出來,兩張臉都白了。過了兩三天,勘驗過了,春紅一條血身子坑坑洞洞的才給擡了出來,大白天,鬼趕似的,一口氣抬到鎮外去掩埋了——」
「你老,在萬福巷裏開了一家滿庭芳,十年了?記不記得,那年春紅死了,是誰給她披麻帶孝的?」
整個吉陵鎮浮蕩在晌晚一團日頭底下,那一片天,望過去,還是灰撲撲的。好一場日頭雨!青天裏,一聲響亮。老人家猛一抬頭,睡夢中給驚醒了過來,摸摸心口出了一身涼涼的虛汗。鎮口外那一片河隄上,待沉不沉的早已吊起了一團火紅的落日,亮潑潑地。這赤天晌晚,縣倉對面家家鋪子把大門開敞著,婦人們搬出板凳坐到了水簷下,年老的摟抱著米盆,低了頭揀起米穀。五六個小婦人一身單薄捧起乳|房,坐在門檻上,絞緊了眉心奶著懷裏的孩子,時不時抬起頭來,出了神,只管瞅著街心上兩條黃狗。街尾漫天野地裏傳出了「卜——卜——卜——」的賣卜聲,那個外鄉人,算卦的,大熱天穿了一身黑布長衫,睜著一雙白眼,空空茫茫,手裏一根牛角黑黝黝地敲一聲又卜一聲。婦人們抬起了眼皮瞅著他一路點著竹竿,「篤——篤——篤」,走一步,探一步,慢吞吞蹭進了吉陵鎮裏來,從街尾踱到了鎮心。祝家婦人捧著搪瓷水盆走出了茶店,覷覷眼,望了望鎮口大河上一團日頭。「畜牲!光天化日也幹這勾當。」臉一紅,咬著牙狠狠地啐出了兩口,手裏一盆渾水嘩喇喇的潑到了鎮心大街上。
嘴裏才和_圖_書咒出了一聲來,整個人像發起了寒熱病,機伶伶地打了個哆嗦。猛一回頭看見她家兩鄰那一排水簷下,婦人們懨懨地靜坐在板凳上奶著孩子,家裏的男人站在身後,自顧自,搖起了一把大蒲扇。幾十張黯淡的臉孔沉溶在一抹霞光裏,只管睜著眼睛望住了對面那萬福巷口。
「天雷打!」
那個小光棍早已蹲到了老楝子樹下,手心裏掂著一疊瓦片,賊嘻嘻地望著劉老娘走過了縣倉。腳一蹦躥出了街心上來,嘴裏唱著,一片一片破瓦往黑癡背心上扔砸了過去。黑癡一呶嘴,縮起了烏鰍鰍兩個肩膊,笑嘻嘻地摟緊了老花貓,把頭一低,躲進了劉老娘背脊上那團紅包袱下。八個小潑皮,十三四歲,躡伏著,這當口一齊蹦上了大街,吆吆喝喝的就把街心上兩條黃狗一腳踹散了,夾起尾巴,鬼趕似地汪汪汪躥下了街口去。劉老娘只管低著頭佝著腰,挨挨蹭蹭的拐進了萬福巷口。光棍們齊發了聲喊,一個個打起了赤腳,攤開肚皮,把手裏一疊瓦片往黑癡背上扔了去,一面鼓譟著滿街亂跑了起來:
「詛咒了一天。」
「你老人家記得吧?」茶店門口,那坳子佬忽然問道。
老人猛地一醒,愣了愣,望望大街早已亂成了一片,搖搖頭就站起了身,把煙桿插|進了腰帶,踱過街心來。祝家那婦人笑吟吟的抱著一口水盆站在店門口,瞅著老人家走了過來,嘩喇喇潑出了水。
吃了大矢
「啊?」
「這黑癡他一頭哭,一頭跑,一家家呼天搶地叫起了人來,把一條巷子鬧得雞飛狗跳。」
黑癡
沒哥姊
黑癡
「大熱天,瘋啦。」
黑癡抱住了老花貓,一臉嬉笑,興沖沖地躡著日頭下那一條黑布長衫,從鎮尾一路追隨到鎮心,從鎮心又一路追隨到鎮口。賣卜的每敲一聲牛角,黑癡把光著的腳板蹦上一蹦,長長的青石板大街上蹎一蹎跳一跳,蹦過了婦人們懨懨的眼神。教會學堂十來個小學生放了學,背著黃布書包,一身白,唱起了外國鬍子樂神父教的聖歌,操兵似的,邁開大步直走過了縣倉前那株老楝子樹。萬福瑪利亞,滿被聖寵者。鎮口外那一天落照早已燒著了一般,才一轉眼就流瀉進了鎮心。老楝子樹梢,晌晚時分,黑壓壓地聚起了一大窩老鴉,兜蕩著,在縣倉屋頂上一聲一聲聒噪了開來。滿街蒼蒼茫茫,抖落了一地的黑鴉影。男人們屋子裏焗了一天,敞開汗衫來,抓起了一把蒲扇,慢吞吞的蹭出店堂,在婦人們身後站住了,搧著汗,瞅著那一窩亂飛鴉。「聒——聒——聒」。茶店裏五六個坳子佬啜著茶,呆呆地蹲坐了一個下午,看看天色晚了下來,端起茶盅,跨出門檻就站到了水簷下。一個個探出了頭來,好半天只管瞅著對面萬福巷口,鑽進又鑽出的三兩個花衫男人。
老人家打起了盹,手裏抓著一桿煙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膝頭,半睜著眼,九月天,坐在縣倉前枯楞楞的一株老楝子樹下。長長的一條南菜市大街渾渾濛濛,從鎮口直到鎮尾漫蕩起好一片塵氳,鎮心,卻不見一個人影。兩條黃土狗病懨懨地糾結在那一團大日頭底下,歪吊著紅涎涎的舌頭,喘起了氣。一塊破瓦,颼的,擲了出來。兩隻畜牲,嗞起了牙。那小光棍打起了赤膊,賊嘻嘻地浪笑著,只管在縣倉牆腳日影裏,尋尋撥撥,往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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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上撂出了十來塊破瓦。老人家頭也沒回,睜一睜眼詛咒出了一聲「我刨了你——」,把煙鍋磕了磕,添了斗煙絲,打上火,湊到嘴皮上呆呆地吸起了煙。劉老娘回到了鎮上。
一個茶客端起了白瓷蓋碗,走出水簷下,朝萬福巷口呆呆地望了半晌,忽然回過頭來直看著老人,說:「可憐,劉老娘做了一世好人——」
吊死鬼
黑癡
萬福巷裏,噼噼啪啪,放起了鞭炮。不知那裏又鑽出了一夥半大小子,十四五歲,一個個帶著鞭炮,點起香枝,興沖沖趕進了巷裏。么頭們打起赤腳光著肚腩,滿巷閒人堆裏,又是躥,又是跳,一串串火花四迸的紅鞭炮,往娼家門洞裏扔了過去。閒人們嗆著,咒著。一時間那整條萬福巷一把火燒著了一般,漫天血點子。「迎觀音娘娘!迎觀音娘娘!」青羅院門口,一個瘦伶伶高挑挑的中年娼婦跳躥了出來,站到了巷心上,愣了半晌,狠狠地嗆出了一聲:「小——王——八——們!」她家媽媽瘸拐起一雙小腳慌慌地跨出門檻,指著她,喃喃叨叨的不知罵著甚麼。瘦娼婦聽了一時性起,咒了聲,把手裏一根掃帚,臭漓漓的直指住了一個放鞭炮的小小潑皮,巷頭巷尾,趕著,罵起了街來。抬轎的七八個么頭,不瞅也不睬,擁起黑癡,中了蠱似的只顧低著頭弓著腰,走一步跟一步,喝一聲嗆一聲。那帶頭的才十六七歲,兩條刺青膀子耍舞起了一根削尖了頭的青竹竿,跌跌,撞撞,領著小哥兒們朝前走。
「天矇矇亮,還有人看見了黑癡,抱著貓,笑嘻嘻的蹲在萬福巷口。」祝家婦人在店堂裏上了燈,冷冷的說。
黑癡
「跳井死了。」
喜孜孜
黑癡
「隔天,一大早,她老人家一拐一拐跑出了巷口,指著過路的人——」
「小野種,刨了你們。」
祝家婦人正在廚房燒水,佝著腰,往灶膛裏一根一根送進了柴支,想起自家的心事,嘴裏,只管哼著:
沒哥姊
「啊?」
「這一嚇——」
祝家婦人拎出了一把大銅壺,汗騰騰地,聽見了這話,嘿的,冷笑出了一聲,回頭看了老人家一眼:「你老,怎不吭聲?」
祝家婦人才罵出了一聲,巷口,怡春園,紅燈籠下一個小小娼婦捧著搪瓷盆,汗湫湫地推送出了客來。前腳跨出了門檻,一隻手就狠狠地揪拶住了那小客人的耳垂子,挑起了嗓門,笑著,罵出兩句。半盆水嘩喇喇的一片潑出了門外,閒人們又是跳躥又是罵。那小娼婦頭也不回,拉過了門口一張破籐椅坐下來,抓起大蒲扇,點上了煙,瞅著滿巷子狼奔狗突的小潑皮,不聲不響搧起了心口。么頭們簇擁著黑癡,哼哼,嘿嘿,跳過了怡春園門前。那小娼婦忽然撂下手裏的大蒲扇,咬起了牙指住了黑癡,咒一句,呸一口。帶頭的光棍笑愣愣地走到她眼前慢吞吞站住了,睜起兩隻血絲眼,上上下下,只管打量她,半天才喝出了兩聲:「吊死鬼!吊死鬼!」滿巷亂跑的么頭們趁勢起了哄。一時間,瓦片,石頭,四下裏砰砰磅磅擲了過來。怡春園門口跑出了一個老媽媽,手一撈,絞住了小娼婦的頭髮,喃喃吶吶,罵著,扯進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門檻裏。帶頭小潑皮只是不睬,呆呆地站在巷心上,一雙眸子空空茫茫給日頭殛瞎了似的,只管愣瞪著天上一團月亮,淫黃,淫黃,從萬福巷那一排娼家矮簷後面靜悄悄浮升了上來。好半天,瘦伶伶的一條身子打起了寒顫,一陣緊趕著一陣,抽抽搐搐抖索個不停。「起童了!起童了!」看熱鬧的閒人們呆了半晌,鬨然,咒出了兩聲。小潑皮閤上了眼,慢吞吞,笑吟吟,比划起手上一根長竹竿,蹎蹎跌跌,踉踉蹌蹌,繞住黑癡舞了一回。一條巷子,鞭炮聲,詛咒聲,窒寂了下來。娼婦們一身大汗送出了客人,挨挨擠擠站到簷口下,頂頭上那一排水紅燈籠在天黑刮起的燥風裏不住地晃著,蕩著,紅灧灧的一片燭光,灑落下來,掩映著一張一張愣愣睜睜的臉孔。小潑皮咄的忽然一聲叱喝:「刨了你!」反手一掰,剝開了褲腰,咬咬牙,把那一根削尖了頭的竹竿,噗地,銼進了肚腩。七八個小么頭只管閤著眼皮佝著腰,不瞅也不睬,擁起黑癡一頭蹎著往前走,一頭哼哼唉唉:「黑癡——黑癡——吃了大矢喜孜孜——」老花貓在黑癡懷裏蜷成了一團,兩隻眸子圓靜靜地睜著,碧熒熒,鬼火一般,閃爍在越沉越黯愈落愈紅的萬福巷口。
「母子倆啊。」
老人家一連抽了五六口煙,望著巷口,半天才慢吞吞說了話。「春紅從小就賣到了我家,做了一生婊子,死了,留下了一個種。」
「熱。」
「可憐!五歲大的一個孩子啊,眼睜睜的看著他的親娘給劉老實一菜刀,一菜刀,一菜刀,剁成了血人。」
把命催
半夜三更
黑癡
菜花心菜花心
那帶頭的小潑皮,一身血,縮起了肚腩來把竹竿高高挑在肩膀上,他低著頭,弓著腰,領著哥兒們轉進了一片寥落的大街,朝向鎮口那一抹紅,一步一蹣跚夢遊似的走了下去。
一個茶客捧起新泡的一盅熱茶,悄悄地轉踅出了水簷下,低著頭啜了兩口。「你老記得嗎?那年春紅死了,你們家,滿庭芳,有一天半夜——」
忽然放下了手裏的柴支,撐起腰背,抹了抹一臉的熱汗,傾聽著,隔著一條大街傳來了萬福巷裏小么頭們一聲聲的哀吟。穿過店堂,望出去,縣倉前那一條空落落的大街,一抹迴光凝聚著。
「啊?」
「小王八們!」
「那天,春紅死了——」
唉!
吃了大矢
老人家咬咬牙詛咒出了一聲,走進了店堂。門檻後,坐下來。祝家婦人拎起了搪瓷水盆,往門上一靠,好半天靜靜地瞅住了老人家。
「到頭來,媳婦上了吊,兒子發了瘋,殺了人!」溫家掌櫃的,接口說。
鎮口石壩下,赤滔滔水光瀲灧的一條大河,嘩喇嘩喇,對岸那漫天野地裏早潑開了一片晚紅。日頭底下兩條人影一前一後,悄悄地投進了大街。劉老娘頂著一頭衰颯的白髮,揹起紅布包袱,低著頭,佝著腰,慢吞吞地從鎮口河壩下轉到了石隄上來,順著南菜市大街,一步一步的走進了鎮裏。那黑癡就一路跟著,笑嘻嘻摟住了老花貓,蹎起光腳丫子,走一走,蹦一蹦,發起了豬癲一般。大街兩旁,店簷下一雙雙眼神都愣睜著。滿鎮人家,炊煙四起。祝家婦人獨個兒站在街心和_圖_書上,望著劉老娘背向一團落日蹣跚跚走進了鎮心,肩胛上那個紅布包袱斑斑駁駁的。「篤——篤——」。「卜——卜——」。賣卜的在街口敲起了牛角,走了回來。那一聲聲,纏綿的,反覆的,在晌晚滿天鴉噪的吉陵鎮心,蕩起了空空落落的迴響。祝家婦人走回了店裏,半晌,端出了一杯茶迎著日頭攔在街心上。劉老娘慢吞吞來到了她跟前,抬抬頭,一張老臉皮皺起了一片風霜。那頭老花貓還只管在黑癡懷裏蜷成了一團,兩隻眸子滾綠滾綠。劉老娘挑了挑眼皮,看了祝家婦人一眼,又低下了頭,自顧自朝著萬福巷口蹭蹬了過去。
沒爹沒娘
「死了。」
「那一天偷跟去看熱鬧的人滿街滿巷!」一個茶客,接著說。「黑癡給披了一身白麻衣,捧著香爐,送他娘送上了山。萬福巷裏的那窩小野種一路跟著他,又是笑,又是罵,丟起了石頭——」
「變成了白癡啦。」
「那年黑癡五歲了吧?」溫家掌櫃的直看著老人,說。
老人家一擡頭,睜了睜眼。茶店左鄰溫家缸瓦店老掌櫃的聽見了,走過來,指著萬福巷口,說:
黑癡,黑癡
「大熱天,省省吧。」
喜孜孜——
「她一個老人家,這幾年,去了那裏?」
「好好的,不在婊子媽媽屋裏頭涼快呢。」
巷心上放出了一支沖天的烟花炮,紅灧灧地。那窩小潑皮,鼓譟著,早已喝醉了酒一般,癲癲狂狂,前後左右一哄把笑嘻嘻的一個黑癡簇擁了起來,朝著巷口就一面走,一面蹎著跳著,哼著嘿著。整條萬福巷喧囂成了一片,娼婦們都放下了碗筷,剔起牙籤,站到門口那一排水紅燈籠下,指住么頭們,笑一聲,啐一口。滿巷閒人躲著,閃著,喳喳喝喝一片聲笑罵起來。
半夜三更把命催!
拉大矢
「怎麼一下子就靜得叫人心慌——」祝家婦人一回頭,看見老人。老人背向廚房門慢吞吞的繫上褲頭,跨出了毛坑。祝家婦人早已生起了一堆柴火,拍拍腰身,嘆口氣,三腳兩步走出了她家水簷下。
「大熱天!」
吃了大矢
「啊?」
「一身血。」
「劉老實,狠喲。」
那坳子佬就愣了愣,把一條板凳掇出了水簷外,抱起了膝頭,坐在街旁。一條大街空落落,對面縣倉門口那滿樹不住聒噪的黑鴉子趕起了夜色,四下裏不住的兜轉了開來。鎮口漫天的野地,一抹紅。「黑癡——黑癡——吃了大矢喜孜孜——」么頭們一聲緊似一聲的吆喝,從萬福巷心裏不斷地傳到了大街上來。
「那天半夜,她媳婦上了吊。」
老人罵了聲。
「你老人家,坐在樹下睡著了。」
「嗯?」
茶店門口望出去,對面大半條萬福巷早已落了紅,一片晚霞,十幾戶人家,嬝嬝地起了炊煙。灰落落的一排瓦房子,家家門口,矮簷底下娼婦們抱起兩條膀子靠到了門上,時不時強打起了精神來,應酬著那一干來回逡巡有意無意的男人。巷裏一條臭水溝,日頭下,蒸了一天,嚶嚶嗡嗡地孵焗出了一窩窩蒼蠅。劉老娘只管低著頭,揹起包袱,一步一步蹭進了萬福巷裏,身後那個黑癡腳蹎一蹎,跳一跳,摟著老花貓把肩膊縮成了一團,嘻開了嘴。那羣小光棍子打起赤腳一路扔起了瓦片石頭,亂躥著,滿
和*圖*書
巷子唱了開來。「黑癡,黑癡,蹲上毛坑,拉大矢——」剎那間,靜悄悄的一條黃昏巷子,四五十個娼婦都咒出了聲,交織著男人們的吆喝,擾攘成一片。劉老娘回到了家門前,站了一站,半晌才打開了門上黃銹斑斑的一把大鎖,頭也不回,那一團紅布包袱消失進了門裏。兩扇門板,閤上了。蹲上毛坑
吊死鬼吊死鬼
黑癡
忘恩負義小親親
老人家撐開了眼皮嘆口氣,看了看煙鍋,早已熄了。
削尖了頭的竹竿上,挑刺著給搠穿了心的老花貓。
「我說,你老人家年高七十多了,眼力好,耳朵又靈,在萬福巷裏也住了十年了,甚麼事不看在眼裏呢?」
「這窩小野種!」
「幾十年的老街坊了。」
巷心裏一片窒靜。從茶店門口望過去,滿巷人頭,在娼家矮簷那一長排晃蕩的紅燈籠下,沒聲沒息地,悚動著。鞭炮聲早已沉寂了下來,小潑皮們手裏拈起了長香,四下裏癡呆呆地站著。一個個中了蠱一般,只管張著嘴巴,喘著氣。巷頭巷尾一條十來間門子的暗巷,氤氤氳氳地又繚繞起了一片清香。沒客的娼婦們這時都走出了水簷外,挨擦著那一干看熱鬧的閒人,男男女女一齊伸長了脖子,屏著氣,淌著汗,瞅住了巷口那一頭。半邊天空碧黑澄澄,一團初升的月頭。那一片愣愣瞪瞪的眼神裏,么頭們弓起了腰,低著頭,團團簇擁住笑嘻嘻喜孜孜的黑癡,一步,一步,蹎出了萬福巷口。
祝家婦人又打出了半盆渾水往街心一潑,扠著手,望著巷裏,只見黑癡眨巴起了兩隻淚汪汪的眼睛,笑嘻嘻地,讓那一窩小潑皮簇擁著,趕著,朝巷口一路蹎跳了過來。
沒爹沒娘
祝家婦人捧出了一盆水,正要往街心濺灑出去,一回頭,鎮口那一片落日紅悄沒聲息一個照面潑了過來。她呆了一呆,手裏那口搪瓷盆往地上一放,兩三步跑出了水簷外,在街心上站住了。迎面好一個太陽,祝家婦人舉起手背拭了拭眼睛,怔怔地凝望住了街口那一頭。
「死了個外鄉客人。」
「這黑癡——」
半夜三更把命催
「從春紅房裏跑了出來。」
鎮口河壩上,那一輪落日早已凝成了冷紅的一團了,滿天的亂飛鴉。長長的一條南菜市大街才一轉眼就沉黯了下來,寂沉沉地凝聚起了好一片迴光。只見萬福巷裏,矮簷底下家家門口點起了水紅燈籠,娼婦們送出了客人潑了水,一身大汗把飯碗端到了手上,一口一口的扒起了熱飯來。那一雙雙眸子,睞啊,睞,挑逗著門口睃睃探探的男人。一條巷子影影幢幢,七八個小光棍追起了黑癡,巷頭巷尾只管穿梭個不停,又是笑,又是唱,把一干挨挨擠擠的閒人撩上了火,一片聲咒罵起來。棺材店隔壁,滿庭芳那一個年輕的病娼婦叫秋棠的,不聲不響地撂下了飯碗一個回身走進了屋裏。半晌捧出一盆洗澡水來,五六步,跑上巷心,瞅住了么頭們白嘩喇喇一陣照面潑了過去。那七八個小光棍愣了愣,摸著滿頭的水,撒起了潑,把黑癡揪到了縣倉牆根下,連人帶貓就摜進了臭水溝裏。只聽得一聲喊,么頭們隔著一條巷道朝著對面那一排娼家的水紅燈籠,咒一聲,啐一口,吆吆喝喝地扔起了瓦片石頭來——
吊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