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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陵春秋

作者:李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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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空門」 人世風情

卷二 「空門」

人世風情

「誰瞎眼?」
「油鋪那大嫂,你那褲頭也拴緊些啊。」
好一個仙家姑娘!你瞧她,手肘上挽著個青柳條編成的花籃,跂起繡花鞋尖,旋飛在層層叠叠雲朵兒上,一身綵帶飄啊飄,笑吟吟,在南菜市街明亮的天光裏撒開滿天繽繽紛紛,一片花雨。
淫|婦——秦張葆葵!
「狗刨的,滑不溜手。」
她家男人笑嘻嘻地坐在黑膩膩的長櫃後,接口說。
「回家涼快去吧,」
那帶頭的小光棍抬起一隻腳,踹著,踢著,闖進了人堆。
「一個安安靜靜的寡婦,見了人,兩句話也沒有,誰相信她會做出這種事!是誰吃飽了飯,沒事幹?大熱天鬧得一巷雞飛狗跳,鬼哭神號!」
「哪一天,你老人家呢也請她給繡一幅啊,供在佛堂裏,強過市集上買回來的那些新式彩印觀音。」婦人拎著油瓶走出店堂來,遞給了魯婆婆,朝對門就翻了個白眼,順手往衣襟上擦了擦。「你老人家,看她那一雙睃來睃去的眼睛!」
「一聲不吭。」
「人家門裏頭的事,誰,親眼看見來?」
「只管撥著算盤!」
「這不要臉皮偷小叔子的!剛才她還在撒鬧哩。」油鋪那婦人把嘴皮湊到魯婆婆耳邊,挑起了嗓門說。把門的潑皮在旁聽了,笑了笑,睨著她那一雙汗油油的乳盤,向看熱鬧的人,擠眉弄眼的就嘻開一口大黃牙來。拎著銅鑼的那個,呸的,吐了口煙痰,伸個懶腰往秦家門檻上一蹲,朝著巷口望了望。
關帝廟對面,開絨線鋪的魯婆婆到市集上買了六串麻糖,十五個糖衣李子,回家來,自己又攤上幾個大餅,拿塊藍布包了,正要到鎮外魚窩頭去探望她女兒。前腳才跨出門檻,一眼看見街上十來個狼奔狗竄的小么頭,便朝水簷外,使勁啐了一口,罵道:「誰又要造孽了——大熱天,要你們滿街通風報訊!」她覷起老花眼,望一望天頂上那團日頭,呆了呆,把藍布包袱挽在手裏,回頭向兒子保林又交待了一聲,拐起腳來,慢吞吞順著大街往曹家油坊蹭蹬了過去。

魯婆婆拎起油瓶走出了店堂來。對面簷口下,秦家女人坐在門前竹凳上,兩個指頭拈著一根紅絲線,低著頭,一針,一針,蜻蜓嬉水似的在那一方白綾緞子上,穿穿點點。晌晚時分,金溶溶的一片落霞流篩進了巷子來。她娘家媽媽攤開了兩隻肥短的泥巴腿,坐在門檻上,呆呆地搖著蒲扇子。魯婆婆點一點頭,走過了巷心。秦家女人忽然抬起了頭,把繡花針往鬢角邊擦了一擦,瞅著老人家,舒開眉心。只見她那一張清淨的臉,一管鼻蔥,兩旁密密的綴著顆顆汗珠兒。
「多巧的手藝!」二玉嫂袒著半邊心口,奶著孩子,悄悄湊過了臉來。「昨天下午我還看見她坐在門口,繡著——」
「等個鉋。」
「你老人家評評看!還像個未亡人嗎?從早到晚,穿著一身孝坐在門口看人,一碗供養她死去男人的白米飯,堂屋裏,擺了三天!她娘家媽媽遠從魚窩頭走了五里野路來看她,一腳踏進門檻,包袱還來不及放下哩,端起那碗飯,放在鼻頭上嗅一嗅,一聲不響,拿到後院去倒了——」
一個年輕街坊婦人,叫二玉嫂的,攤開心口奶著懷裏的孩子,笑嘻嘻,走進店堂來。「她娘家媽媽叫她改嫁哩!說是呢有一頭親,對方也才死了女人,在北菜市街上開一爿豆腐坊——」
魯婆婆那一張老臉湊到白綾緞子上,瞇笑著,皺成了一團。
當天夜裏,摸著黑到後院上茅坑,魯婆婆卻一腳踩滑了坑口那塊鬆動的磚頭。兒子保林哭著把她揹到順天堂藥局,半夜叫開大門。推拿醫生紀省山,在老人家腰背上揉搓了半個時辰的藥酒,馱回家,躺了一個月,才下得了牀來到絨線鋪門口走動。這天看看天氣清朗,魯婆婆拎起油瓶,一步一步朝曹家油坊走了過去。
「好利口的女人!罵人和_圖_書,不帶髒字。」油鋪那婦人手裏比划著掃帚正站在巷心上,對著滿巷看熱鬧的人,一句一啐,說得性起,看見吳家的打罵了過來,回頭瞅著魯婆婆就翻起了白眼。「你老人家給評評看!到底是誰吃飽了飯,沒事幹?誰大熱天鬧得一巷雞飛狗跳鬼哭神號?」
那天晌午,魯婆婆坐在她家絨線鋪門口的日影裏,打著午盹兒。一睜眼,卻瞅見秦家的挽著個青布包袱,覷起眼睛,大街上,蹬著一雙青布孝鞋慢慢走了過來。一身黑素,鬢邊一朵白絨線花,白燦燦的日頭底下,晃漾著。

「秦家嫂子,今天妳來得好,我們鋪裏昨天才到了一箱新抽的各色絲線。」老人家從板凳上撐起了膝頭來。「給曹家二太太,送繡活去?我老人家,也想開開眼界哩。」
「這位誰家的大姑娘,回頭找到了婆家,可得把褲腰帶拴緊些啊。」
油鋪那婦人一張臉龐掙得通紅,看見老人家拎著油瓶走了過來,搶上了兩步,把她拉進店堂裏。
「十一帶著五個人,分頭包抄去了——跑不了的。」把門的笑嘻嘻,搖搖頭,只管瞅著那兩面紮著紅絲穗的銅鑼。「這兩面銅鑼,我跟十一昨晚去北菜市街,逛大廟,還在法器廊上看見過的。」
「多半是人欠的!」
剛到的那個潑皮就低下頭,看了看手上。「媽的!」他笑著罵了起來,順口就在鑼面上啐了一泡口水,扯下汗衫,抹了抹。
「不要臉!」
「是嗎?」
「跑了?」
小光棍把手一撥,抬起腳,往那潑皮腿肚子上使勁蹚了一腳。呆了半天,歪起一張豆糟臉皮來,瞪著眼,把短褲頭往上一提,拎著破搪瓷盆跨進了秦家門裏,探著脖子四下張了一張。
「十一那小子,想是一頭栽進茅坑裏去了。」把門的就吃吃地笑了起來,嘻開一口黃牙,退了兩步只管端詳著他那幅圖畫。
看熱鬧的閒人,男男女女,挨肩擦背的早已糾聚了一條巷子。有的三三兩兩咬起了耳朵,掙紅著臉,也有的卻只顧伸長了脖子睃睃探探,跂起腳來,呆呆地朝著巷頭巷尾張望著。秦家隔壁板門後探出了半邊的臉孔,一隻小手,捏著胸前辮子。「小俏麗!打扮得好。」把門的潑皮看見了,笑嘻嘻,眨了個眼睛,喝出了聲采來。只聽得噗嗤一笑,那張臉,那隻手,驀地不見了。門後黑影地裏一星火光閃亮著,一個老公公袒開身上衣衫坐在靠椅上,納著涼,嘴裏一管旱煙筒,一口一口的只管吸著。
「可憐這張葆葵,年紀輕輕的就守了寡!」一個中年閒人踱進巷口來,捧起手裏那把白磁小茶壺,湊著壺嘴,慢吞吞啜了一口。「我看她呀每天就坐在門口,不是刺著甚麼,便是繡著甚麼,我心裏就對自己說了,早晚有一天,不要鬧出事情來才好。」
秦家門口那個中年男人捧著小茶壺,來來回回的,走動了一個下午。
巷裏住著的一個胖大娘,吳家的,頭頂上盤起了一堆濕漉漉的頭髮,抱著洗臉盆,顛起滿身肉堆子,闖開那一干挨挨擦擦的閒人,一路嚷,跑進了秦家門裏。只見她撂下臉盆,手一翻,揪住了小光棍。五根指頭叉了開來,往他臉上,只一掌,打了個滿天屋,噼噼,啪啪,一頓嘴巴子把小光棍趕出了秦家門檻。
魯婆婆覷起眼睛愣望著滿街白花花的天光裏,一個小白癡歪著脖子光著腳,笑嘻嘻,擠眉弄眼的,在那火燙的青石板路上蹎蹎蹦蹦過去。她回過頭來,瞅著二玉嫂那張小圓臉。
油鋪那婦人看見魯婆婆走進了巷裏來,呆了呆,撂下手裏的掃帚,叫她男人搬出了一條長板凳,攙著老人家坐在門前,順手接過了包袱。魯婆婆拍了拍膝頭,眨著眼睛,喘了一口氣。
二玉嫂說著,笑嘻嘻地打了兒子一個嘴巴:「小死囚,不要聽!」哥兒呆了一呆,張起小爪子往他娘心窩hetubook•com.com上摳去,哇的一聲,放開喉嚨哭起來。二玉嫂托起奶|子往兒子嘴裏一塞,逗弄了一回,又湊到老人家耳邊說:
魯婆婆一扭頭挽起了藍布包袱,眨著眼睛,望了望天色。這一條後街深巷,陳年陰濕裏,晌晚時分閒人們身上的汗酸,男男女女,早已瀰漫成了一團,羼混著曹家油坊的騾馬尿臊,粘粘糯糯的燜焗起了一窩一窩冷餿,只管侵蝕著老人家身上那一把病筋骨。「借光!借光!」魯婆婆拐動起一雙風濕腳,拍了拍腰背,嘴裏才喊得了兩聲,一眼瞥見秦家簷口下,水溝旁,底面朝天的丟下了一隻青布孝鞋。老人家弓下了背脊來把鞋子撿在手裏,湊到眼上,瞧了瞧。鞋尖上,繡著一朵小小的白葵花。
「三十三,亂刀斬!命書上說的。」
魯婆婆看了一回,撐起腰來。一個照面,卻看見秦家門子裏影影閃閃的點起了兩支白蠟燭,白飯一碗,插著兩根黑漆竹筷子。
魯婆婆坐在條凳上扒搔著腿肚子,耳邊聽見了兩個潑皮的調笑,喉嚨裏,詛咒出了兩聲。她望了望天色,把包袱提在手裏,慢吞吞撐起了膝頭來,撥著手。「借光!借光!」擠過了人堆,走到對巷秦家簷口下,覷起老花眼,朝那兩扇半開的黑漆板門裏,張了張。屋裏悄沒人聲,只聽見後院養著的兩籠母雞,有一下沒一下,咯咯的打著盹兒。這晌午時分,巷後,老遠的水田裏一座水車喀喇喇,喀喇喇,自管轉個不停。
「喲——當我瞎眼。」
「你老人家還記得吧?」他從身上掏出一方白綾手帕來抹了抹額頭,端起那一把白磁小茶壺,唅著壺嘴,細細的啜了一口,看著魯婆婆,說:「那年在宮保巷,香燭西施串上了隔壁賣蘆蓆老趙的兒子,青天白日,雙雙給捉了姦,兩塊門板抬上了大街來。香燭西施就給剝光了身子,大熱天,綑著一條紅綢大被,挺屍一般,朝天躺在門板上閉著眼睛,一動呢也不動。那張臉,煞白了。兩個開道的人,晃噹,晃噹,一路敲起銅鑼,嘴裏吆喝著姦夫淫|婦的姓名,在南北兩條菜市大街上遊行了一個下午。香燭西施的男人在他家前門口燒了兩串鞭炮,潑了一盆水,送神送鬼,把他女人送出了門去——」
「常言說,飢不擇食啊。」
「誰不知道那幾個浪光棍!」
誰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潑皮們闖進秦家門裏時,大街上,已經有一羣十二三歲的小小光棍一片聲鼓譟起捉姦來了。
「你今年才幾歲!」二玉嫂往地上啐了一口。「姦夫!姦夫!」
「你老人家瞧瞧對門!」
隔了七八天,魯婆婆來巷裏打油,遠遠便看見油鋪門口那張條凳上,一排,坐著四五個街坊婦人。
「油鋪這位大嫂,你說說看,到底誰是睜眼瞎子?」吳家的那一張臉漲紅了,拿起臉盆往小光棍懷裏一塞,抖索著滿頭肥皂泡沫,蹬起木屐,向前搶了兩步。
「她不過是偷葷,死了丈夫的女人,有得吃,就吃!」旁邊站著的一個閒男人搖著大蒲扇,睃了睃秦家門裏,接口說。
「一個月,不見您老人家!」
把門那個潑皮手裏一柄小解腕刀,刉刉,刮刮地,正在秦家黑漆門板上刻著一幅圖畫。忽然吃吃笑了起來,伸過一隻手,摸了摸小光棍的頭。
梆鑼敲
姦夫——小叔子秦鐵樹!
魯婆婆一聲不吭,撥開了人堆,把那一隻青布孝鞋輕悄悄地給放回了秦家門檻後。撐起了膝頭來,一個照面看見秦家那間小小的客堂裏,陡然間,搖曳出了一屋子影影幢幢。屋裏點著一盞煤油罩子燈,不住的悚閃,噼剝一聲,燈芯兒倏的爆出了一朵燈花,照亮了神龕洞裏觀音菩薩那一張雪白臉膛。四下悄沒人聲,靈前,那一雙白燭光昏昏搖搖。白飯一碗,斜斜地插著兩根黑漆竹筷子www.hetubook.com.com。老人家呆了半晌,回過頭來,往那把門的潑皮臉上,狠狠地,唾了一泡口水,把秦家兩扇半開的黑漆板門輕輕閤上了。
「一筆一筆,可都記得清清楚楚哩。」
過了十來天,魯婆婆聽到街坊婦人們咬著耳朵,說:那豆腐老王,好端端的,忽然反悔起來,把這門已經說成了九分的親事給推脫了。媒婆老謝她往三家門裏串了這半個月,把生了老繭的舌皮都磨穿了,好不容易說得秦家點頭,許她拖著油瓶嫁過去。「這張葆葵還算是個有良心的!」婦人們奔走相告。「她心裏捨不得,放不開,她死去男人留下的一個香火種,情願背著拖油瓶再醮的惡名,也不肯就把她兒子撂回她原夫家,去種地,下田。」不料,那老王有一天晌晚關了鋪門,喜孜孜地跑到觀音廟前喝了兩盅白酒,聽了兩句閒話,回家來,躺在牀上,一時想不開,把個白荷一般的年輕寡婦兒平白的斷送了。「瞎眼老王八,一日,三變,二十塊豆腐乾皮就打發了我老謝麼?」媒婆心裏不甘,一路跳著腳恨聲罵出門來,跑到北菜市街上,看看滿街來往的路人,撒起了潑,把老王打恭作揖致送的一叠黃豆腐乾高高拎在手裏,街上,大日頭底下,來來回回的招搖。那老王佝窩在豆腐坊裏悶聲不響,一圈又一圈,喀喇喇,喀喇喇,只管推著磨盤。
那把門的潑皮又打了個呵欠,從腰眼裏摸出一把小解腕刀,懶洋洋地,剮起了秦家的黑漆門框,乜起眼來睨著人堆裏那個穿花布衫褲的姑娘,吃吃的笑著:
油坊後門一爿豆油鋪,簷口下,早已挨擠著一幫看熱鬧的閒人。
姦夫——小叔子秦鐵樹!
另一個,看看手上紮著紅絲穗的銅鑼,拉長了一張鐵青面皮,發起了呆來。
才多久工夫,油坊巷的流言便像八月裏的一把野火,轉眼間,燒遍了整個吉陵鎮。
秦家在後街的一條深巷。曹家油坊那一片灰瓦房層層叠叠,兩座碾油石屋,當空矗起,艷陽天,遮擋住晌午的天光。對著油坊後牆,一排土磚房壓著矮簷,沒聲沒息,三十來戶破落人家。窄窄的一條弄堂,一天,難得看見兩個時辰的日頭。魯婆婆走到了巷口,迎面一股陰餿,從巷心裏直滲進了她那一身的老骨髓。她放下包袱,摸著街邊一塊青石墩挨坐了下來,眨著眼,望著滿街渾白渾白的天光,又想起了自己的心事。五根瘦伶伶的指頭,只顧搔搓著那滿腿肚子青筋。巷子裏,有人噼噼啪啪燒起了鞭炮。老人家搖搖頭撐起膝頭來,挽著包袱,一步一步拐進深巷的陰濕裏。
「隨他們怎樣撩她,她只是不瞅不睬!」
「真他媽的掃興——」
「六條光棍追不上一個小叔子!」
「你們這些養漢子偷婆娘的老婆王八,讓路!讓路!」
男人從長櫃後轉了出來,瞇起眼睛,笑嘻嘻接過了打油瓶。
「豬圈裏,放了鞭炮嗎?」
「他心裏一部賬本——」
二更裏
冷冷清清
「虎狼之年喲。」
「這麼大個吉陵鎮,眼睛不瞎的人啊可多了喲!」油鋪那個冷笑兩聲,一扭頭,瞅住了二玉嫂。「你裝得好沒事!上回那秦鐵樹拎著一籃吃喝的來串他嫂子,是誰悄悄跑來向我報訊!是誰說,那個不要臉的看見她小叔子走了來,慌慌的丟下針線,三腳兩步,送進了門檻,光天化日這叔嫂兩個躲在門後,廝廝,抱抱,還親了嘴!」
淫|婦——秦張葆葵!
「閃啦。」
「閒著,也是閒著。」
巷口闖進了一個瘦長潑皮,肩膊上拖搭著濕漉漉的汗衫,拎著兩面銅鑼,叼著煙,把看熱鬧的人往兩邊一撥,問那把門的潑皮:
「當初老謝說起這門親事,我心裏就嘀咕!」油鋪那婦人拿著一根掃帚站在門前,逢人來就翻起白眼。「你和*圖*書想,老王那樣一個實心人,莫不成真的把不要臉討回家去吧!你們還給她蒙在鼓裏哩!我對門冷眼看她,心裏雪亮!我看她啊成天坐在門口,一身孝,巴巴的望著她那個小叔子拎著吃的,喝的,來串門子走動,誰知那門裏頭的事!」
「那姦夫小叔子,走脫了嗎?」小光棍眨著眼,回頭瞅著魯婆婆,問道。
她把掃帚往門上一靠,抖起一雙大|乳,五六步,跑上了巷心,從老人家手裏接過油瓶,嘴就湊了過去。
二玉嫂笑了笑,把打油瓶遞給了魯婆婆,低低頭,扣上胸前衣鈕,抱起兒子便站起身來。老少兩個婦人挨傍著,一步一步,走進了巷裏。
「您老人家沒聽說吧?」二玉嫂把嘴湊到魯婆婆耳邊,悄聲說:「這一個月,巷裏可鬧得天翻地覆哩。自從豆腐老王閃了親事,那幾個街上大潑皮可就抖了,您老人家還沒看見過他們那個張狂樣!一早起來,拖著鞋皮踢躂踢躂的,打哈欠,逛到了巷裏。五六個人糾聚在油鋪門口,蹲的,站的,眼睛就跟搜山狗一樣望著對面門裏,睃來睃去,把小叔子撩得怕了,大白天,再不敢到巷裏來。人家叔嫂兩個關起了門,在屋裏說話,要他們羼出來強管甚麼閒事!那些潑皮,一口接一聲的只是說,小寡婦跟她小叔子,戀奸|情熱。五六個人把她前門後門牢牢看住了,只等那小叔子一來,兩下裏,成雙捉住了,剝光衣服抬在門板上去遊街喲。誰想蹲了幾天,那小叔子連個影子也沒有。幾個潑皮惱了起來,一不做,二不休。這幾天,黑天半夜,常常跑來巷裏向她家屋頂不是丟磚,就是撂瓦,還叫一個十三歲的小小光棍,爬過後牆闖進她屋裏就放起鞭炮來,噼噼,啪啪,大喊捉姦,把她兒子嚇病了。昨天她娘家媽媽才叫來了何姑子,唸咒收驚——」
「那個豆腐老王呀?」油鋪那婦人向門外,白了一眼。「她呀還看得上?我不說,你們也不知道,自從她男人死後,她那個小叔子呢三天兩頭就拎著吃的用的,賊眉,賊眼,跑來鑽她門子,穿堂入戶的,一雙孤男寡女!」
「叫人去追啊。」
「油鋪那大嫂,一口咬定說,這叔嫂兩個有一天站在門後,廝抱著,偷偷親了個嘴喲。」
「自從她男人死後,天天一早,把她兒子打發上了學,自己抱著針線就坐到門口來睃人!招得街上那些潑皮,一個個啊就像沒閹過的小牛牯,發著騷,天天跑來巷裏,蹲的,站的,堵在我門口,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撩撥她。兩下裏眉來眼去,只當我瞎眼,看不見。」
蹲在油鋪門口的潑皮,看呆了,半晌,勾過一隻眼睛來睨著長凳上的二玉嫂,嘻開一口黃牙。
那一窩十二三歲的小光棍敞光著肚腩,打赤腳,大日頭底下敲起破搪瓷臉盆,吆吆喝喝的竄過南北兩條菜市街,滿鎮,報了訊,一路撂起瓦片石頭興匆匆趕回油坊巷裏來。
「一看勢頭不對,翻後牆跑回家抱孩子去啦。」
「刨娘的!這當口,還淫心大動呢。」
巷口逛進了兩個浪潑皮,把汗衫敞著,挨肩搭背,哼哼唧唧唱著踱到了油鋪門前。一個往門上一靠,另一個,就在簷口下蹲下來,搖起手裏一柄油紙黑扇,朝著對門裏賊溜溜的只管睃著眼睛。
「那小叔子逮著了沒有?」
魯婆婆抬起頭來望一望天色,晌午三四點鐘,日頭早已落到那兩座碾油石屋背後,頂頭是灰落落一片天。這後街深巷的陰餿,一下子,濕重了起來。老人家拎起油瓶,拐起一雙風濕腳才蹭過兩戶人家,忽然,又踅了回來,在秦家簷口下站住,瞇著眼,佝著背,端詳起繡架上那一方白綾緞子,滿天紛紛緋緋好一片花雨。
兩個潑皮唱和著。
魯婆婆膝頭上的陳年風濕痛又隱隱犯了上來。家裏吃飯人口不多,每七八天才來巷裏打一瓶油,回家時,總要把板凳搬出水簷下,向著滿街天光,揉搓了一個晌午的https://m•hetubook•com.com腿肚子。這熱天午後,一干看熱鬧的閒人們挨挨擦擦的,那光景,就像迎神那天苦等著觀音菩薩的神轎吆喝出大廟似的,在秦家矮簷下,擠成了一團。一個個伸長脖子,朝秦家門裏頭睃望著,只等兩塊門板抬出一雙剝光了身的姦夫淫|婦來,晃當,晃當,銅鑼聲中,一路遊行出巷口,吆喝過了人頭聳動的南北兩條菜市街:
「我聽說,這秦家嫂子她繡得一手好觀音菩薩。」
「那秦家嫂子,今年三十三啦。」
「那小叔子——」
油鋪掌櫃的兩三步跑出了店堂來,跺著腳,看了看那兩個潑皮。「你們積點口德,行嗎?你們積點口德,行嗎?」
「睜眼瞎子,不是我喲。」
「若要俏,帶三分孝!」
年輕的二玉嫂悶坐在巷口一塊青石墩上,奶著懷裏的孩子,瞇起眼睛,呆呆地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路人。看見魯婆婆從關帝廟門口轉了過來,連忙站起了身,笑嘻嘻的打了個招呼。
店堂裏男人把算盤一撥,忽然說。
婦人聽了,一聲不吭,抓起漏斗往瓶上一插,兩鐵匙,注滿了一瓶油。魯婆婆嘆口氣,拍拍腰身,摸著門口那條長板凳坐了下來,好半天搔搓著腿肚子。
二玉嫂抱著孩子扶住魯婆婆,站在門外,也探進了頭來。
「見人,就笑瞇瞇。」
「不等了?」
老少兩個婦人,挨靠著,在石頭上坐了下來。魯婆婆探過一隻手,撩逗起了那一個在他娘心口又踹又踢的小哥兒。
「這一羣熟鐵皮上跳躥的小豬哥!」
「骯髒鬼手,也來摸我的頭!」
「小鬼頭,你們還想唱戲嗎?」
蹲在秦家門檻上的大潑皮看了,翻翻眼,打個連天響的呵欠,一口煙痰吐到了掌心上,呆呆地,搓弄起那兩面銅鑼來。半天,乜起眼睛,笑嘻嘻打量著那小光棍腦瓜子上的一頂破瓜皮帽。
「我說,大熱天,你們這兩位胖大嬸子回家裏歇歇去吧。」門檻上蹲著的潑皮又打了個呵欠,拎起兩面銅鑼就要站起身來,一抬頭,愣了一愣,看見把門的潑皮在秦家門板上刻出了一幅春宮圖。「刨了你!這當口還淫心大動呢。」
拎著銅鑼的潑皮笑了起來。
「人家門裏事,你管得許多?」
「我自管打罵我兒子,關誰的事?」
她總是穿著那一身黑素,鬢邊一朵白絨花,側著腿,併攏著雙膝,獨個兒坐在門前一張竹凳上,宛如一隻俏麗的黑蛾,飛了來,棲停在這巷子裏一排低矮的瓦簷下。皎白的一方綾緞子給繃在繡架上,她手裏拈著繽繽紛紛,絞起眉心,就著巷道裏的一點天光,挑挑刺刺,好一幅神仙圖畫。後街深巷悄沒人聲,寂沉沉的,凝起了一團陳年陰餿。她時不時抬起頭,呆呆地凝瞅著對面曹家油坊那兩座光裸突兀的碾油石屋,側起耳朵。半晌,又低下了頭,把手裏拈著的繡花針往鬢角間,抹了抹,一針一線,又在那一方白綾雪緞子上挑挑刺刺了起來。
孤孤單單!
油鋪那婦人午覺醒來,打掃著店堂,一帚一帚,只管朝對門送了出去。兩個呵欠,在水簷下站住了,扠起手,望著魯婆婆拎起油瓶蹣蹣跚跚蹭進了巷口。
油鋪那婦人在門口燒完了兩串鞭炮,巴掌一拍,聳起一雙大|乳,一顛一顛走回店堂裏。半晌,抄出一根掃帚來,把她門前的閒人往兩旁一趕,自己在水簷底下站住了,指著對門秦家一連朝巷心啐了五六口:「羞!羞!羞喲!」看熱鬧的人一回笑,一回詛咒。她家那個細眉細眼逢人就笑的小男人,慌張張,跨出了門檻,陪起笑臉只管勸說:「算了吧!這大熱天,嘔甚麼氣——」老婆撒起了潑,一跺腳,把男人推進了門裏,掄起掃帚自顧自掃划了起來,一帚,一帚,朝對門送了過去。
看熱鬧的人一頭躲閃,一頭笑著,咒著。
「你們別瞧油鋪那大哥,一天到晚,坐在長櫃裏——」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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