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天荒」
蛇讎
說了個四
我那小妹子,才七歲,一個人在屋後廚房裏張張羅羅,把飯菜端上了桌。一鍋子燉雞是給媽媽補血的。小妹子想是嘴饞了,端出那一鍋雞湯來,一面走,一面偷偷吞著口水。父親看見了一個箭步躥上前去捧奪過來,放到桌上,順手,就是火辣辣的一個嘴巴:
「我從小出門讀書,連一條小草蛇也沒見過,打過甚麼龜殼花!」
「我家秋棠十四歲了喲!蕭先生。」
祖父沒答腔,忽然停下了腳步,把手上的鋤頭高高的掄了起來。我湊前一看,芒草裏游出一條尺來長的小青蛇,給剁成了兩截。
父親抱起了小妹子,輕輕的打了個嘴巴,吩咐我說:
父親說。
「娘,你又在想死去的女娃啊?」
紅屁股——
他把一隻手放在我額頭上,搓了搓。好半天,抬起頭來望了望天色。
道了個三
那佟家老二笑嘻嘻睨了我父親一眼,抬起腳來,就往那茶杯口大的蛇頭上,狠狠地蹬了一腳。
父親得了這個回話,一聲不吭,帶了我,上了吉陵鎮。
父親慢吞吞吸了一口煙,怔了半晌,才說:「克三!讀過書的人,並不全像你父親,不中用啊。」
天又落著雨,父親一個人蹲在門檻上,一面吸著煙,一面望著雨。晌午下過了兩陣大雨,晚上這一場,拖拖沓沓的就像淘虛了一般。我在門檻另一頭蹲坐下來。父親他看了我一眼說:
七七,四十九天!可憐老人家屍骨未寒,我父親,我阿哥,父子兩個就就翻了臉。阿哥他呢在晒場上站住了,扠著腰,冷冷的看著我父親跑進廚房去撈起菜刀,追出來,抖索索的罵道:「逆子——逆子啊。」他一跳,跳到了阿哥跟前才兩三步的地方,煞住了腳,那把菜刀白晃晃的拿在手上,沒了主意了。我媽媽挺著個大肚子,九個多月了,跟出了門檻來,望望日頭,腳一軟,摔倒在地上。父親一看就撂下了菜刀跑了過去,認了命,說:
一身刺!
我父親那一張臉,白了。
「黑天半夜!那裏去?」
「十一點了,外面下著雨,娘,你心裏想要上那兒去啊?明天一早,我陪你一道出門,好不好?」
她把我拉了過來,瞧了瞧,跟那小大姐兩個,一起摟在懷裏。
「爹,你臉色不好!」
「給板凳粘了屁股?」
「還作怪?刨了你!蕭先生,你請放心啊,回去睡個安穩覺吧。」
佟六娘說。
我們父子倆坐在屋前一條門檻上,靜靜地,望著黑天的雨。
滿地上,死了十來隻雞。
石榴開花
說了個五
我吹熄了燈,悄悄的爬上了牀,鑽進被子裏。天還沒亮,我一個翻身,直挺挺的就在牀上坐了起來,摸摸心窩,出了好一身冷汗。我媽媽早已起了牀,照鏡子,正在梳妝呢。手裏一把梳子,狠狠的只管刮著頭。那一頭斑白給搓上了花露油,一時間變得有些油光水亮起來了。
「爹,你打過龜殼花嗎?」
佟六叔抹著一臉大汗,吩咐他兒子。
「這是棠姐姐。」
這以後,我媽媽常常半夜聽見女娃的哭聲。白天中午,大太陽,她在屋子裏頭看見屋樑上有兩條小青蛇,有時在游走,有時在追逐,有時在交尾。
一根兒!
父親喝完了一壺茶。
天冷沒事,靳老五,咱們燒盆炭火吧,開一瓶高粱,我跟你說個蛇的故事。
「你們兄弟兩個,趕現在就把蛇拖到山溝裏,撂了!」
屋裏坐著一個大媽,白白|嫩嫩,福福泰泰的,穿得好一身紅。那大媽懷裏緊挨著一個好看的小姑娘,十三歲模樣兒,見了人來,眨一眼笑兩笑。大媽身邊,茶几上擺著一碗染髮水,香噴噴的。她摟住小姑娘,把她兩條辮子梳開了,挽在手裏,一梳子,一梳子,只管蘸著染髮水涮個不停。好半天,在小姑娘耳朵旁梳捲出了兩圈烏油油的婦人髻。大媽放下梳子,把小大姐挺清秀的一張小臉給捧起來,瞧了一回,點點頭,嘆了一口氣,這才慢慢的回過了頭看看我父親。
「蕭先生!這一向都不見了?四房他啊剛還問起呢。他說,蕭先生把他的乾兒子,也就是你們家那個老大,趕出了家門,這就好比當著人面打他一個嘴巴,他是個要臉的喲!」
祖父放下鋤頭,坐在路旁一塊大石上,眨著眼睛,太陽下,望著那一片白蒼蒼的芒草,好半天才說:
我媽媽睜開了眼睛,抬起臉來,瞅住我。
韮菜開花
「今天的日頭,毒啊,不拔草了,回家吃中飯去了。」
出了芒草地,我三步並著兩步趕上祖父。
四媽媽一面說,一面從貼身的小衣袋裏,摸摸索索的捏掏出了三張小紙,撂到茶几上。
「我不管閒事!」
天大亮,我父親忽然發了狂,聳著一頭怒髮,蹦的,躥進了廚房,操起一把菜刀,甩開門帘又闖回了我媽媽房裏。我兩個膝頭一軟,癱在門上。小妹子也不知甚麼時候睡醒了過來,走出屋子,站在晒場上,笑嘻嘻望著太陽伸起懶腰,唱起了那十樣花的兒歌:
親家媽媽順著祖父的眼睛直望到了屋樑上。「失心瘋!」她走出了房來,搖著頭。「你爺爺心裏有事,丟不開,掛念著掛念著,就得了失心瘋——這屋裏頭幾時進過蛇?」
「小鬼頭!你今年才多大,十二歲?就跟在你爸爸屁股後面,父子兩個,到處亂串門子!這是甚麼地方啊?」
我拉住了媽媽的一條胳臂,流下了淚。父親一翻眼,給我遞了個眼色,攔腰一抱,我媽媽勾起一個手肘子,只一撞,響梆梆的就撞到了他心窩上。她慢慢回過了頭來,寒起一張臉,眼上,眼下,好半天
www.hetubook.com.com,只管瞅著我父親。我心頭好一陣恍惚,腳一軟整個人跪倒在我媽媽腳跟前。我媽媽看了忽然嘆了口氣,咬一咬牙,把我拉了起來,回頭長長的看了我父親一眼,自己走回房裏。
七歲時,就送到吉陵鎮上學,小學才畢了業,又送去了省城。父親一個人在外面讀了十多年的書,這中學到底畢業了沒有,我祖父也不清楚,也沒過問。二十一歲那年,他穿了一身標騷的學生制服,把一張白削臉皮刮得亮堂堂,回到了坳子裏來。早在四年前呢我祖父便自己作主,給他定了親。後來我媽媽過了門,父親在家裏閒住了四年,每天昏睡到太陽上了中天才點了一根煙,揉著眼睛,掀起門帘,走出了房間來。吃過了中飯,一個人晃晃悠悠的走上了鎮去,茶店裏,一坐,喝茶看報就是一整個下午。那幾年裏我媽媽給他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後來不知託了誰,我父親在鎮公所謀到了一個文案的工作,當起了書辦先生來。一鎮的人,見了他都要叫一聲,「蕭先生」。這蕭先生,我父親,從此他就一個人住在鎮上,逢年過節回家來,轉一轉,在我媽媽房間裏睡了兩晚。這些年裏我媽媽又給他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活的活,死的死。我父親串上羅四媽媽的事,早就傳開了。可憐我祖父啊聽到了這些閒話,跑上鎮來,背著人,老淚汪汪的就把我父親說了一頓。後來聽人說我父親又摸進了羅四媽媽的後門,老人家一時想不開,發了一陣狠,站在萬福巷口,大白天,當著路人,指著巷裏羅四媽媽那一家咒罵了一個下午。回到坳子裏,嘆了兩天氣,從此就撒手不管了。我八歲那年上學,每天一早就揹著書包飯盒,一個人要走十多里山路,放學回家天都黑了。我祖父他不許我跟父親一塊兒住在鎮上。三年級那年,不知怎麼,我父親串上羅四媽媽的事,惹毛了孫四房那一個大潑皮。一場大鬧,我父親給抬回了坳子裏,養了兩個月的傷。
「娘,睡了吧!把精神養足了,明天出門看阿姐去。」
「娘,早呢。」
「不知道。」
就在那一年,我媽媽生下一個死胎。
我從小就跟祖父睡。祖母還在時,帶著我那小妹子,睡在隔間。記得那年的冬節,前幾天祖父他老人家下田回來,臉色可不太好,一個晚上醒過了幾次,天還沒亮他就坐了起來,望著屋樑,出了半天的神。過了兩天,阿姐就跟她婆婆來家。我那親家媽媽她看見我啊恍恍惚惚的,一把揪住了我,拉到門外悄悄的盤問。她老人家,一邊聽,一邊搖頭。「你爺爺,老瘋癲了!這個屋裏頭幾時進過了蛇?」她一根指頭,狠狠的點戳到了我腦門上,罵道:「我的小祖宗!你今年十歲了,也學你爺發瘋嗎?」她一急,就口吃了起來。「你——你——你阿哥當了潑皮,你——你阿姐,嫁給了我家,你就是家裏的老大!過兩年,要你當家的。」罵完了,她就摸了摸我的頭走回了屋裏去,問我媽媽要了一塊硫磺,磨成細細的粉,繞屋子撒了好大的一圈,又在觀音龕前上了三支香,恭恭敬敬的給磕下頭去。那一晚,我睡得還很安穩。第二天是冬節,阿姐她婆媳兩個回家去了,晚上我忽然發起了燒來,癡癡呆呆的亂說了很多怪話。我媽媽她就流了淚,熬來了一大碗薑湯,撬開我的嘴巴,一口,一口,灌下去。看看我那一張臉紅得像火炭,抱起我來,帶到她自己房裏,跟她睡。我父親的鋪蓋,她一把捲了起來,拿到雜物間,撂到那張舊竹牀上。那天晚上,過了子夜了,我父親才帶著一臉酒氣臭從鎮上回家來,過冬節。一進門,淒淒涼涼的哼起了小調。我聽見了我媽媽的門帘子給摔了開來。天還沒亮,睡夢中,我好像聽見了怪怪的甚麼,驚醒了過來,摸摸心窩出了好一片的冷汗。翻了個身,不提防,我父親一個巴掌火辣辣的狠批到了我臉上。「轉過去!」我把頭蒙在被窩裏,抖索索的哭到了天亮。後來我燒退了,我媽媽說,我的精神還有點恍惚,說甚麼她也不肯放我回祖父房裏。
「好。」
這一鬧,天快亮了。我媽媽再也睡不著了,天矇矇亮就走出了房來,一個人端坐在堂屋裏安安靜靜的望著屋上大樑。我父親才閤了閤眼驚醒了過來,一身冷汗,跟下了牀,陪著我媽媽坐到了天亮。坳子裏雞聲大啼了,我們父子倆,扛起一把鋼叉走進了雞寮。
說了個三
「爹,咱們倆把蛇掇了出去吧。」
回到了家,西邊那一片雨天空,只留下一抹紅。屋裏還沒上燈,我媽媽一個人坐在黑影地裏,癡癡的可不知想甚麼。父親點了盞燈,掛上屋樑,回頭看了我媽媽一眼,嘆了一口氣,柔和的說:
祖父瞅著我,笑了笑,又搓了一搓我的額頭。
「克三!聽說你爹把你阿哥趕出了門。鎮上誰不說,他們父子兩個是為了萬福巷裏一個甚麼羅四媽媽,在爭風吃醋!你姐夫,他昨天回來說,你們蕭家出了這件怪事,一鎮的人,笑翻了。你阿姐就氣得飯也不吃了,人也不理了——」
我們父子兩個,一個前,一個後,磨磨蹭蹭的走到了萬福巷口。父親他一看,臉色變了。巷子裏,那個大潑皮孫四房他一張臉孔喝得紅紅的,帶著兩個混混,跟定了一個好看的小婦人。我父親呢他一扭頭,拖著我就走進了巷口對面的一家茶店裏。開茶店那個姓祝的,一年多前,因為殺人進了牢。他女人到後來不知跟誰有了奸|情,傳開後她倒大大方方的,挺著肚子,在店裏招呼。反正她男人進的是死牢,這輩子,多半是出不來的。這祝家女人在店堂裏悶坐著,看見我父親走了進來,一張臉先笑開了。
捉一只
說了個一hetubook•com.com
走在路上,我又央求。
「十一。」
「蛇!爺爺說,蛇。」我小妹子,才七歲,笑嘻嘻指著堂屋大樑上,搶著說。「蛇喲。」
大媽笑了笑。
可憐我那小妹當場愣住了,摀著腮幫,瞅著父親就一步一步退回了廚房裏。我媽媽掀開了門帘了,冷冷的望了我父親一眼,把小妹子給牽回來,一鍋子雞湯推到了她鼻子下,自己拿過一雙筷子來挾了塊肉,餵進她嘴巴裏。父親端起飯碗,好半天望著這母女兩個,想說甚麼。我媽媽一張臉寒了下來,放下筷子,一聲不吭只是瞅住他。
「打死了吧?」
「害饞癆,還害不害?」
「拿五加皮來!」
我的心頭可又是一陣恍惚,呆了半天才悄悄站起了身來,揭開了門帘。
我媽媽慢吞吞站起了身來,刷的,挑開門帘,回到自己房裏。父親把我那小妹子打發到廚房,洗米下鍋,又給我偷遞了個眼色。我蘑菇著,好半天沒有動身,父親罵了一句:
「你娘牀上——」
我們父子倆走進了漫天的芒花,父親停下腳步,忽然說。
一只老
「省得留在這裏,嚇著孩兒們。」
我媽媽不聲不響,一甩手,撂開了父親伸過來的手,又出起了神。好半天,她才嘆出了一口氣,扶住飯桌,站起了身。那一聲嘆息啊就像黑天半夜做了個惡夢,柔柔苦苦,發出來的一聲嚶嚀。
我挑起門帘,看見媽媽一個人坐在牀沿,怔怔的,不知想著甚麼心事。牆上掛著一面穿衣鏡,泛了黃了。我媽媽笑站起了身來,照著鏡子端詳了好一會兒,又在手心上滴了兩滴花露油,一縷又一縷的,好半天,搽著那一頭斑白。我把腳步放輕了,走到窗口,背著她,推開了窗門。半夜的冷雨絲悄沒聲的打進了房裏。我媽媽身子一抖,整個人索索落落的打了個冷顫。我把窗門帶上了。
「要走啦?忙甚麼啊。蕭先生!你今天上門來,正好,省得我牽著我家秋棠,跑到坳子裏要回我的錢。見了克三的媽媽,也不好說話啊。」
嘆了兩天的氣,我父親拿起了鋤頭簸箕,下田去了。不到日中,便轉回家來。那幾天的日頭,紅通通像一把火燒了開來,滿園子的紅椒都熟透了。父親叫我到姐姐家去,請親家媽媽走過來商量。阿姐家,三阿嫂在坐月子,她婆婆三五天內走不開,叫我回話給父親,要他自己作主到鎮上去僱幾個臨時工,趕緊把紅椒採了。過兩天一場大雨下來,這一年的收成,就算完了。大大小小這一家五六口的日子,靠甚麼來過?回家時,親家媽媽訕訕的把我送到了渡口,一根指頭刺戳到我眉心上,悄悄說:
「娘,天還沒亮呢。」
我那小妹子沒聲沒息的,從黑影地裏蹦跑出來,望著中天上那一彎白皎皎的月芽兒,放聲大哭:
這一頓飯就吃了一個多鐘頭,那時候我們家裏不過四口人。我媽媽就著青菜,吃了小半碗,擱下筷子,看著小妹子把一碗燉雞慢慢的吃完了。小妹子起身收拾飯桌,我媽媽就坐在那裏,沒動身。父親吩咐我泡來了濃濃的一壺茶,一口一口,慢吞吞喝著,有一句沒一句,盡找些話題陪著我媽媽說一說家常。我媽媽並不睬他,怔怔的望著屋外的雨。
那天晚上我媽媽昏睡到了半夜兩點,撕肝裂肺的叫出了聲。父親摸進廚房裏,找到了祖父留下的那面銅鑼,跑到三岔路口上,慌當,慌當,敲了起來。半里外佟六叔老夫妻倆,五十多歲,老鄰居了,帶著兩個又粗又壯的大兒子緊趕到了我們家。我媽媽,她已經生下了一個死胎。
「我會收拾,爹。」
我媽媽她慢慢的篦完了頭髮,挽個小圓髻,對著鏡子,照一眼,挑起門帘就走出了堂屋裏。我蹦下了牀,牙齒一咬,牢牢的摟住了她的腰身。
大媽看在眼裏,笑了笑。
會捉蝦
我——阿姐的婆婆說,我祖父死的時候,心不安。從鎮上擡回來,家裏人都守著等他,一過去,便發送上山。像我們這種坳子裏種椒的人家,這紅白兩事,很少鋪張。我阿姐十七歲那年,嫁到石龍渠。出門那天,我們家晒場上就擺下了十桌酒席,左鄰右舍,打著赤腳拖兒帶女的跑過來吃一頓。二十個僱來的挑夫吃過了酒,把陪嫁的那套紅木傢俬,描金衣箱,雕花大牀,哼哼嘿嘿的挑了,一路吹吹打打,把我阿姐送過了河去。哈!怎麼說到這個了。那天半夜,我們父子三個,我,我父親,我阿哥,把祖父擡到鎮上教會醫院,父親就知道,這回可不好了。父子三個就坐在醫院走廊上,熬到了天亮。大清早,父親把我阿哥打發回了家,他自己一個人走到萬福巷,叫開羅四媽媽的後門,向她借了錢。回頭在巷口外接了我,父子兩個又走到大街上,僱了四個挑夫,把一口六塊板的高頭大棺,從劉老實店裏給挑回了家去。
我那親家媽媽,阿姐的婆婆,問我。
「行了,行了,醉了,醉了。」
阿姐來家,第三天夜裏我們家的老狗小烏,吠了一個晚上。天一亮,祖父喉嚨裏骨碌碌骨碌碌響了一陣,人便過去了。
「好了好了,再灌一口!」
「爺爺,今晚回去,我還是跟你睡好不好?」
「窰子喲!」
我們蕭家人是我祖父那一代才到這坳子裏來,買了一片地。我祖母,安安靜靜的一個小婦人,一生中,給他生過四個兒子。到他死的時候,只剩得了一個。他的大兒子,二十歲那年,有一天從椒園裏挖土回來,路上看見一窩小蛇,掄起鋤頭,一陣亂剁,不提防那母蛇斜裏躥了出來,一口就咬住了他腿肚子,死不放。回到家裏,臉上發黑死了。我那個二伯父是個浪子,有一年,不聲也不響的人就不見了。祖父的三兒子,是個好的,從小就肯蹲在山https://m•hetubook.com•com坳裏,開荒地,種紅椒。有一年裏發生了教亂,幾百個教民頭上纏著白布,發了狂,大白天殺進吉陵鎮。我三伯父,那個時候正在觀音廟前看人家迎神,身上就被砍了二十來刀。大亂過了,我祖父跑去認屍,背回坳子裏,一聲不吭,埋了。半年後,有一天晚上,他老人家抬出開山刀,一家一家,糾合了坳子裏幾十戶種椒人家的男子,徵了十輛騾車,黑天半夜,開進教民的莊子,到處殺人放火起來。
眼前的芒草,一直漫到山邊。回頭一看,滿眼芒花。
那一天,我們父子兩個,父親跟我,從羅四媽媽後門逃了出來,錢沒借到,還吃了一頓搶白。灰頭土臉的,短工也僱不成了,父子倆就回轉了家來。我父親呢他反倒不急了,看著滿園子幾十畝的紅椒在大太陽底下,一天天熟透了。一眼望去,那漫山遍野的紅啊真滴得出血。我父親他也每天照樣睡到日中,才掀開門帘,帶出了一身陳年的霉味,吃過了中飯,拉過一條長板凳,支起一隻腳坐在屋前,一面吸著煙,一面耐著性子苦等我親家媽媽上門來。誰知道從鎮上回來的第四天,就下了兩場大雨。黃昏雨停了,他盼咐我帶了兩個簸箕,跟他進園去。他老人家撿起了一堆紅椒,望了望滿地的腥紅,發了半天的呆。
走到了芒草地的盡頭,祖父才說:
「回屋去,再睡吧。」
「再灌!」
「我不要上學了!」我搖搖頭。「爺爺說的,讀了書,不一定有出息。」
回家的小路穿過芒草地。我父親低著頭,走前面,手上拿一根竹竿,一路走一路點撥著亂草。雨後黃昏天那一片白紛紛的芒草原,變得蕭蕭瑟瑟了。
父親一時看得呆了,聽見這句話,臉一紅,訕訕的就在大媽對面一張靠椅上,坐了下來,望著那個小大姐。
道了個四
說了個二
道了個五
我祖父心裏最疼惜的,是我父親。
「爺爺回來了,爺爺回來了。」
我掀開了被窩,蹲在牀上,一顆心突突亂跳。
「這個癰子,終久要出膿的!」
「今天晚上,你——就跟著你娘,我帶你小妹子睡在爺爺房裏。」
「回房去吧!一個人坐著想甚麼心事呢?」
「叫四媽媽。」
我呢一聲不響緊緊挨在父親後頭,走著路。出了芒草地,我才問道:
我父親聽了,臉上又是一紅,手一抖,一杯茶潑了出來。那大媽望著他又笑了一笑。父親低下了頭,半天,才慢吞吞的說:
房裏一盞燈,我媽媽端坐在牀沿瞅著牆上一條小壁虎,出起了神。我就挨到了她身邊蹲坐下來,心裏頭好一陣恍惚,鼻子裏聞到了她身上一窩汗酸,淡淡的,羼著花露油香。那瓶花露油,我阿姐歸寧那一天從她嫁妝裏親挑出來,帶給娘家媽媽的。我阿姐她那時就流了淚,笑起來說:娘啊,你一生可從沒搽脂抹粉過,這瓶花露油娘就留下自己用,早晚呢抹一抹,把頭髮養得水亮一些。阿姐說得又體恤,又正經。我媽媽笑了一笑,隨手接了過來擱在櫃頭上,說:等你小妹子長大了,找到了婆家,留著,當嫁妝啊。
我媽媽,她端著一杯熱茶水才走出廚房,聽見親家媽媽這個話,豁啷一聲,茶杯摜到了地上。親家媽媽連忙走了過去,攙住了她,扶到椅子上。「親家,你——你——你歇著,歇著,忙——忙的倒倒茶作甚麼呢?」我那親家媽媽,她老人家一發起急來,平時頂靈活的一個舌頭便打結了。「你——你——你自己也也懷——懷了八個月的身子,少走動!」
「回房歇去吧,快十點了。」
「這屋裏到底還是進了蛇喲。」
老人家的喪事,大大小小裏裏外外,都是親家媽媽作的主。我祖父才斷了氣,我父親好好一個人就全沒了主意,苦著一張臉,披一身麻,拿條哭喪棒帶頭趴在地上,放聲大哭。親家媽媽看了,搖搖頭,自己動手給老人家淨了身子,換上一套好衣帽,搬出堂屋,把門板給拆了,停在上面,腳跟前點起了兩支白蠟燭,供上一碗白飯,一雙筷子。她說,老親家過世前心裏不安寧,早晚要回來的。我阿哥聽了,跑到鎮上,在觀音廟前一家小吃攤子上找到了郁老道士,醉醺醺的揪回了家來,給祖父繞繞棺,轉個咒。家裏那口豬公也殺了,左鄰右舍,又打著赤腳拖兒帶女的,過來吃了一頓,送到山上。
祖父搓了搓我的頭。
「爺爺,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
我媽媽走回了屋裏,一聲不吭,就在觀音菩薩她老人家神龕前燒了三支香,磕了兩個頭,撐起身,她忽然一跤就趴到了地上,淒涼的哭出了聲來。哭了半天,她才爬起了身,走進廚房裏,自己熬了好大的一碗薑湯,等我父親睡醒了過來,給他喝下。
沒幾天就唱遍了整個吉陵鎮,傳啊,傳的,傳到了坳子裏。我祖父一聽,呆呆的,兩天不吃飯。到了第三天他一早起來喝了碗粥,扛起鋤頭簸箕,帶著我,祖孫兩個下田去。可憐他老人家硬餓了兩天,才跨出門檻就踩了一堆狗矢,腳一滑,差點沒把背脊骨給摔斷了。那天太陽很大,拔了兩行草,他老人家就蹲在地上,一面抹著汗,一面瞅著我,說:
「你老人家多心!說不定,骨頭也化了啦。」
「你娘在牀上歇了?」
我父親他一張臉,煞白了。
豆莢開花
「四媽媽。」
「十一?」他點點頭。「過兩年呢你就把這個家當起來,好不好?只怕我這一身骨頭可撐不到那一天了。」
記得那一天,大清早下起了一陣冷雨,我媽媽熬到天亮,下了牀。臉也沒洗,一個人就睜著眼坐在堂屋裏,呆呆的,望著屋外那一片雨。就這樣,她一直坐到了晚上,十一點鐘。我父親靜和圖書靜蹲在門檻上,時不時勾過了一隻血絲眼睛偷看看我媽媽,想說甚麼。我們家那條老狗小烏又望著山坳,淒淒涼涼的吠了起來。我那小妹子她——不知那裏蹦了出來,跑到水簷下,笑嘻嘻,喚道:「爺爺!又回來了。」我媽媽一聽變了臉色,一聲不吭,站起身,朝屋外就走。
他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了頭,走著路。
前一年,在坳子北種椒的陳善人,他的四兒子有一天走進豬寮,打死一條茶杯口粗大的龜殼花,隨手拖到山溝裏就扔了。誰知道才過了大半年,有一天晚上,黑天半夜那條蛇游進了陳善人屋裏,上了老四的牀。天亮了,陳老四才睡醒過來,叫了一聲,躥下牀,掀開被子,就著油燈一看,那條龜殼花在竹蓆上盤繞成了一團。陳善人的幾個兒子,大清早,聽見了兄弟叫喊,揉著眼睛跑進他房間裏來,看見老四整個人癡癡呆呆的癱坐在牀邊地上。兄弟幾個人拿起鐮刀斧頭,把碗大的一個蛇頭活生生的給剁得稀巴爛了,拖出丈來長花燦燦的一條蛇身,屋前晒場上,曝了三天。從此以後,那陳老四的心神,就恍惚不寧。他一家的人,沒一個胆敢在他面前提起蛇字。
父親望著雨呆呆的出了半天神,忽然回過頭來,看著我,慈和的說:
大媽把我的臉給扳起來,笑嘻嘻的又瞅上了老半天,忽然,眉心一皺,勾起一根手指,咚的一聲,在我額頭上敲出了響梆梆的一記。
黃瓜開花
「小三,你今年幾歲了?」
我父親坐在一旁聽了這半天,勢頭,不對啊,訕訕的就站起了身來,拉過我的手,四媽媽摟住了那個小阿棠,把她兩個髮環子又梳了梳,撿起茶几上的髮夾,一根一根扣了上去。左左右右,端詳了半晌,這才回過頭來淺笑吟吟的看了我們父子兩個一眼,說:
「四媽媽!這些天來家裏連著幾件事。克三他祖父,歿了,你也知道。克三他母親,又生了一個,死的。這幾天我女人家心神是有些恍惚。我走不開,這一向沒來了。前天我那逆子達三——」
看著我上了渡船,親家媽媽她還只管搖著頭。
三岔路口上那一片鑼聲,停歇了。我父親,他跑在前頭,急匆匆的帶來了佟六叔老夫妻倆,還有他們兩個大兒子。佟六娘一看我媽媽跪在地上,趕忙走上前去,連哄帶嚇,攙回了房裏。那佟家兩兄弟瞇笑嘻嘻的挑起了一盞玻璃風燈,手上抓一把鋼叉。父子三個就走進了雞寮。我父親守在門口,說甚麼他也不許我們兄妹倆跨出門檻一步。不到兩個鐘頭這佟家父子一身大汗走出了雞寮,手裏一條大花蛇,八九尺長,撂到了屋前晒場上。月光下,滿身的龜殼花斑,血潸潸的。我父親摟住了小妹子,牽著我,一步一步走上了前去。
密又密!
「你爺爺他——還在的時候,是不是呢就在這裏打過一條龜殼花?」
一只小——
「今年採了椒,你就回鎮上讀書吧。」
「這孩子!」
太陽快落西天了,我媽媽醉醒後挑起門帘走出了房來,一路搖搖晃晃的,跨出門檻,瞅著火一般的太陽底下那一條龜殼花。
我摸進了廚房,點了盞燈,找到了祖父喝剩的半瓶五加皮,自己猛喝一口。父親又吆喝我去拿過了一條大麻繩,父子兩個,一聲不響,把我媽媽兩條瘦伶伶的胳臂給反綁起來。父親嘆了口氣,流下了淚,把我媽媽按在一條長板凳上,叫我拿來一根湯匙,撬開嘴巴。那半瓶五加皮,骨嘟,骨嘟,灌進了我媽媽喉嚨裏。我媽媽閉著眼睛,迸出了淚水,好半天,哇了一聲,把一肚子隔夜的飯菜,一口噴嘔到了我父親臉上。
「蕭先生!這是你親手寫的三張借據,認一認啊。」
茶店裏有個客人佝坐在屋角,瞪著牆,不知發甚麼呆。聽見這祝家女人的話,吃吃吃的,就笑了起來。我父親一張臉,鐵青了,要了一壺茶,又給我叫了一碗餛飩,自己低下頭去翻看半個月前的報紙。
那天半夜,雨停了,四下裏忽然沒了聲息。我們家那條老狗小烏忽然吠起來。那叫聲淒淒涼涼的,越拖越長,沒多久,整個黑黑的山坳,吠聲四起。父親爬下了牀來點起一盞風燈拔開了門閂,雞寮裏那一百多隻母雞,呱喇喇的一片聲就鼓譟了起來。我父親那一張臉,煞白了,一聲不響跑進了廚房裏,拎出銅鑼,穿後門,走到三岔路口上,慌當,慌當,敲起來。我媽媽掀開了門帘,搖搖晃晃的一路走出了堂屋裏,膝頭一軟,整個人栽倒在門檻前。
我說。
父親他一隻手撐住了飯桌,呆了半天,緩緩的挨摸著板凳跌坐下來,只管喘著氣。「廚房裏頭還有一瓶你爺爺喝的五加皮,你給我拿來!」好一會,他才摸了摸腮幫上兩條長長的血痕,吩咐我說。我看著父親他一口接一口喝完一瓶五加皮,帶著一臉酒氣,刷的掀開了我媽媽的門帘,走進房裏。我悄悄的拔下了門插子,一個人蹲到了門檻上,四下裏,沒了聲息。不知怎的,我只覺得自己那一顆心,空空洞洞。我們家老狗,小烏,不知甚麼時候就在滴水簷下扒出了一個土坑,蜷成了一團,打起盹來。那一夜的雨早就停了。
「克三!記住,打蛇最忌的是手軟,要趕盡殺絕喲。」
我父親他一身雨水,扛著一把鋼又,睜著眼從雞寮裏跑了回來,攔腰一抱,拶住了母親。
父親說。
「爹今天早上,打殺蛇。」
「你很好!走吧。」
我點了點頭。不知怎麼忽然就想起了在鎮上唸小學,有一回,跟同班一個小潑皮子打起了架。我一急,撞進他懷裏,順腳就在他褲襠上,狠狠的,蹚了一腳。那小潑皮一張臉煞白了,搗著褲襠,滿操場團團的亂滾了起來。「刨了你!刨了你!」我書包也不敢收拾,逃回了家。跑過觀音廟,遠遠m•hetubook.com.com看見了父親蹲在臭水溝旁,吸著煙,跟人說話。我一扭頭就跑得像鬼一樣,拐個彎,穿過大殿從觀音廟後門口逃出了鎮去。一路跑,一路流淚。那個時候,我父親他在鎮公所的書辦職位,早就給撤了。他回到坳子裏悶蹲兩個月,有些閒不住了,向羅四媽媽借了一筆好看錢,辦份酒禮,託人送給孫四房,遮了羞,以為從此天下太平無事了,又回到吉陵鎮去做起了經紀人。每天一過中午走上了鎮來,在市場茶店那些地方就打了幾個轉,專門給人撮合房地買賣,賺喫茶錢。我不肯去上學了,祖父他老人家給氣得打了我兩個嘴巴子,抱起書包飯盒,押著我,上路。那一天,我在學校踹了小潑皮的褲襠,闖了禍回來,連哭帶笑的向祖父數說了一遍。他老人家嘆了口氣,哈哈哈一笑,用力搓了搓我的額頭,叫我留在坳子裏跟他種椒。他搖著頭,說:「不要像你老子,讀了那些書!」
我搖搖頭。
折騰了一個鐘頭,我媽媽癱了下來。
我們父子兩個,一個前,一個後,把七八尺長的一條大花蛇給掇出了媽媽的房間,摜到了屋前那一片白花花的晒場上。我父親拿過一把鋼叉,狠狠,一銼,釘住了蛇頭。他那一張臉冷汗漓漓的,迎著八點鐘的大太陽虛泛起了青來。腮幫上,兩條長長的爪子痕,紅蚯蚯似的。
路上經過一片芒草地,路窄窄,祖父扛起鋤頭,領前走著。
父親在爺爺房裏摟住被子,佝著身,沉沉的睡熟了起來。
「莫驚了你娘。」
道了個二
聽人說,那一天,孫四房帶著幾個混混兒打破羅四媽媽的後門,我阿哥他呢也跟著滿街的人跑去看看熱鬧。想不到,屋子裏給揪了出來的,是父親啊。阿哥他一看,哭了,跑回坳子裏,癡癡,呆呆,想了兩天的心事。後來他打聽到孫四房過生日,一時鬼迷了心竅,瞞著我媽媽,偷了家裏兩隻老母雞上吉陵鎮去了啦。就在壽堂上,拜起了乾爸爸。我父親在坳子裏閒躲了兩個月,坐不住了,磨磨蹭蹭的又跑出了門去。進了鎮來,他一閃就閃到萬福巷後面那條小弄,叫開羅四媽媽的後門。有一天我阿哥帶了五六個小潑皮,從萬福巷前門,一路翻牀掀被,搗進來,口口聲聲說只要替我媽媽報仇,討個公道回家。我父親兩個膝頭可全都軟了。羅四媽媽死拖了他,跑到後弄鄰家,一塞,把我父親塞進了人家燒豬食的大灶裏。一鎮的人,笑翻了。有那些好事的就編了首兒歌,叫街上的小鬼頭們唱了起來:
放一只
「我在這坳子裏種了四十年紅椒了,大蛇,小蛇,也打過一百幾十條,手上從沒軟過!就是去年尾冬節前的幾天,從園裏回來,在這裏遇上了一條龜殼花,有八九尺長,正好手上有一把鋼叉,一時害怕,沒打死。」
「爺爺,打蛇沒打死絕,只要存一口氣——真的會回來嗎?」
「那天回到了家,我心裏頭老放不下!隔天大早,又跑回來看看——到底,給逃脫了啦。」
祖父一邊說,一邊弓下了背脊撿起路上那兩截死蛇,撂進芒草叢裏。
過了三天,祖父擡回家了,舌頭也直了,躺在牀上只會歪著嘴巴乾瞪著眼。我那阿姐抱著她十個月大的小女兒,跟她婆婆得了信趕了來,才進門,便放聲大哭。一個二十歲的小婦人!出嫁才三年,穿了一身素,人還沒走到祖父牀前,一膝頭就跪了下來,望著她婆婆說:
門帘一掀,外面堂屋走進了一個光棍齜咬著牙籤,二十來歲,額頭上禿了一大片,油光光紅斑斑的。一進門,那兩隻眼睛望住了我們父子兩個,把袖口一捲,亮出了白結結兩條刺青的膀子。
我媽媽就這樣癡癡呆呆的坐上了半個月。親家媽媽一直沒上門來,我的父親,眼睜睜的乾望著滿園子的紅椒熟得發爛了,心裏倒也不急了。每天蹲到門口,一面吸著煙,一面靜靜等著親家媽媽來家,出個面,到鎮上僱幾個短工,三兩天工夫,把收成給搶了下來。吃過了晚飯,他也就坐在飯桌旁,喝著茶,低聲下氣的陪我媽媽說家常。我媽媽眼睛裏,沒有他。
傍晚時,我阿姐抱著滿了週歲的小女兒,喜孜孜的又回到了娘家。她的婆婆,我那親家媽媽,看見晒場上發了臭的死蛇,搖了搖頭,說:
「你爺爺,他說甚麼?」
「棠姐姐。」
「你就是克三?」
「是啊。」
四媽媽
「好乖!長大了,我把棠姐姐給你做媳婦,點兩支紅蠟燭,好不好?」
「沒事。」
蘭草開花
道了個一
記得那天,我們母子倆,還有我那小妹子三個人,在魚窩頭外公家裏過完了端午節。回家來走在山路上,我小妹子一眼看見草叢裏有兩條小青蛇在交尾。我媽媽她一看,心頭一陣恍惚,整個人就癱在地上,把六七個月的身子給扭滑了。回到了家,半夜痛醒過來,坐上馬桶,流了好一灘血。我父親跑到廚下,拿了一根挾火炭的鐵鉗子,點了燈撥著瞧。是個女娃子,已經成了形。
「你看,他老人家就連我也認不得了。」
「蕭先生!一向不見。」
「那時我生過一場病,手上使不出氣力,心裏害怕。」
等我吃完了餛飩,父親望望巷口,帶著我,穿過了後街一條窄窄的弄堂,悄悄的叫開一家後門。
我撐起了身來趑趑趄趄的穿過了堂屋,挑開門帘,看見我媽媽牀上,一灘血,盤著一條死蛇。我媽媽醉得人事不知,張著嘴巴,哈著氣。我父親把菜刀撂到了地上,整個人,愣愣,睜睜,癱坐在牀頭。太陽透過窗縫篩了進來,一下子照亮了枕席上的血。
在路旁!
「小三,那天爺爺失手沒把蛇打死,你知道為甚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