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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陵春秋

作者:李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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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天荒」 好一片春雨

卷三 「天荒」

好一片春雨

那人攤開手心,哈了口熱氣往額頭上抹了一抹。「走吧!這場大雨一下,沒完沒了。」他點了點頭,笑了一笑,放慢了腳步讓秋棠安心地跟著,一塊兒就往前趕路去。
「有點難。」
「誰是你的媳婦呀?」秋棠伸了根指頭,刮著臉。「你美!」
秋棠洗了帕子,絞乾了,抖一抖晾到了亭欄上,回過頭來看了那人一眼。
「今早我看見老三從被窩裏鑽出來,眼窩黑黑的!」
那人點點頭,乜起眼睛瞅了秋棠一眼,把頭上那頂油布帽,壓低了,順手在臉上抹了兩把,拔開腳步來喀喇喀喇的,頭也不回,冒著大雨往前趕路去了。
「你今年幾歲了?」

「中午,沒人。」
「小妹子!」
「就是鐵打的男人,也能叫女人磨得化成了一灘膿水喲。」
「有人在家嗎?咦,我媳婦出門去了。」
「十三。」
「嗯。」
「那邊啊?」
沒老婆喲
當媳婦喲——
「謝謝啦。」

「上那兒?」
「我跟五阿姐做著玩的,忘了給他畫上嘴巴啦。」
柴房裏沒一個人,黑魆魆的。秋棠呆了一呆,把門一推,躲到了門後,一顆心好像掛起了十五個吊桶,七個兒上又八個兒下。好半天,聽見噓溜溜一聲唿哨,一顆小頭顱探了進來。
「我小姨媽給的。」
岸上一株公孫樹有兩丈來高,亭亭蓋蓋的伸到了塘面上來。朱小七蹺起一隻泥腿,挨著樹身,坐在一條橫幹上,把一頂斗笠遮住了半邊臉孔。呼嚕呼嚕的鼾聲,打著小悶雷。
「把誰怎麼了?」
「你今年幾歲啊?」
朱小七咯咯大笑,臉一側,閃開了秋棠潑過來的一把泥水。揭下了斗笠,地上一摔,朱小七睜開了兩隻眼睛來。
朱小七那眼珠子一轉,賊嘻嘻地朝後門口的柴房就呶了個嘴。秋棠臉一紅低下了頭,把兩條花辮子捏在自己手裏,玩弄著頭繩,慢吞吞挨走到了柴房門口。小七早已一個鷂子翻身,蹎下樹來,攀著轆轤繩子溜下井底去了。
咚!秋棠勾起了一個指頭,說時遲,那時快,在朱小七額頭上,響梆梆的敲了一記。「誰是你的媳婦呀,你好美!」一甩手,掙脫了小七兩條胳臂,格格一笑,把頭上的花綢帕子給扯了下來,一溜風走出柴房去了。
「四月天!」
那人抬抬頭。前面不遠,路旁水田裏果然小小一座竹亭。
「裝睡?」
秋棠一咬牙縮起脖子,把傘柄子夾到了肩窩底下,迎著大風,抬抬眼,只見西邊那一片天湧起了一滾一滾彤雲。那光景,就像一張橫幅大青紙上,給濃濃的揮潑上了十來團殷紅。向晚的日頭兒先前還是水紅水紅的一團,才多久就凝黯成了一抹瘀血似的紅。雨下得大了,一時間,天頂彷彿開了個缺口,大片大片的雨水直灌了下來,秋棠吸了口氣,機伶伶地打個哆嗦,把手裏的竹籃子覆向心口。
好一片春雨!四野茫茫,只見漫天紛落的雨。晌午五點多鐘,日頭水濛濛的一團紅,早已偏西了。秋棠挽著竹籃子獨個兒慢慢走在路上,聽著雨細刷細刷地打在油花傘上,心裏說不出的平安,喜樂。小路兩旁,望也望不斷一片綠汪汪的水田,三兩家茅寮子,寂悄悄的。雨中一溜眉黛似的淡淡的青山,天的那一邊。風起了,遠遠聽見山腳村莊外那一帶綠柳林子,嘩啦,嘩啦地,起了潮水一般。這無邊無際四月煙雨,把空闊的田野給靜靜的渲灑成了一片水綠茫茫。
「甚麼啊?」
「小七哥和-圖-書!」
「那邊啊?」
「下得好大。」
「吉陵!」
「哦——」
秋棠搖了搖頭,把水嘩啦啦潑到了井亭外,搖下轆轤,又打上了一吊桶。
「我要回家啦。」
朱小七喲
「吉陵,你去過沒?」
不知是那個莊子來的老兩口,頂著斗笠,一身蓑衣,慢吞吞的往南走過了三岔路口。那老漢抬了抬頭。
他呆呆看了半晌,忽然喚了聲。
秋棠指了指井裏。
「沒聽見。」
那人哦了一聲,呆了呆,半天,從懷裏掏出了一個小錫壺,望著亭外那漫天大雨,湊著壺嘴,一口一口喝著酒。一隻手,伸進了口袋裏摸著蠶豆,一顆顆,只管吃了起來。
「刨了你!」
腳一抬,堵死了亭口。
兩個人在黑影地裏廝抱著,偷偷親了個嘴。
「吉陵!」
「嗯。」
「好哥哥。」
「你往那裏?」
「一個小姑娘在路上走可得小心啊!你娘怎不叫個人出來接你?」
小七點了點頭,把帕子攥在手裏使勁一絞,抖開了,濕搭搭地戴在秋棠頭上,順著下巴打了兩個結。
秋棠望著小七走得遠了,鑽出了水來,把濕漉漉的兩根小花辮子,抄在手裏,絞了絞。
「小姨媽,她住那裏?」
風起了。
秋棠望過了溪去,對岸,大雨中,跑來了一個人,一身墨綠的油布雨衣風飆飆地響。「小心喲,水急!」秋棠叫出了一聲,只聽得潑喇喇的一陣響了過去,那人涉過及腰的水,五六步,早已渡到了這邊岸上來。「小姑娘,我送你過去吧。」攔腰一抱,連人帶傘把秋棠扛上了肩膊,又一陣潑喇喇跋涉過去,送到了對岸。
「嗯?」
秋棠瞧著自己一雙赤腳,走著,走著,嘆了口氣,她騰出一隻小手摸了摸頭上那塊花綢帕子,濕湫湫地,讓雨給打濕了一片了。隨手扯下了帕子來,抖了抖,攤在竹籃口上。今早娘燉了一鍋糖醋蹄子,叫她送去蘆塘村,給小姨媽補一補月子。回家時,籃子裏裝滿了松果,她跟小姨爹家的五阿姐兩個,撿了一中午的。姐兒倆還做了個小布男娃娃,用墨描出鼻子,眼睛,不知怎的就缺了張嘴巴。如今想了起來,忍不住就揭開帕子,又往竹籃裏瞧了那布人兒一眼。只見他拱著個大肚腩,三角眼,倒吊眉,苦頭又苦臉的像個大男人懷足了十月的身孕,那德性叫人越看啊越是想笑。秋棠咬了咬嘴唇,四面望望,雨,下得更密了,長長的一條田間小路上那裏還看得見一個人影。這小丫頭兒索性把臉一揚甩了甩辮子,哈哈哈,笑個不停起來。花紙傘底下那小小一個天地,淅淅滴滴的一圈水簾,兜啊兜的。路上的泥沙地又濕,又軟,踩在秋棠腳心,沁進她心窩裏,涼絲絲地。三點半鐘上的路呢,出門時,小姨媽拿了條花緞子的小被褥,把紅噗噗肥頭大耳的一個孩子給裹起了,送秋棠出了屋門,眼圈一紅,想說甚麼到底又沒說出來。走出了村口,白漫漫一大片水蘆葦塘,天碧陰陰的。秋棠心裏遲疑,想了想,牙齒一咬蹲下身把鞋脫了,放進竹籃,褲管也捲到了腿肚子上。抬頭一看,滿天裏,忽然嘩亮了起來。數也數不完,受了驚似的四下裏飛竄了開去,好一片紛紛雪雪的白鷺鷥!秋棠一時看呆了。撐起了傘,那綿綿細雨早已漫天灑下來。
「我們回去吧。」
三腳兩步闖開大雨,只見他身子一矮,早已穿過了簷下那一片飛瀑似的水簾,嘩啦啦躥上了亭來。他把雨衣脫了,抖了抖,撂到亭欄上,搖著轆轤打了桶水hetubook•com•com,昂起脖子,就著桶口一連喝了十來口。喘回了一口氣,那人勾過一隻眼睛來,笑嘻嘻道:「你喝口水啊。」秋棠放下竹籃,把雨傘兜了一兜擱到了亭角,甩了甩辮子就捧過吊桶來啜了兩口。那人笑了笑,自己往井欄上一坐剝掉牛皮靴子,倒出泥水,隨手揭下了頭上那頂油布帽。
大雨裏走來了兩個人。
「沒看見呀。」
「找個地方,避避雨吧。」
那人放下秋棠,抖了抖身上的雨衣,歪過頭,看了看她。
「我不會呀。」
朱小七嘆了口氣,一個觔斗,蹦下樹,撣了撣身上那一把爛泥沙,抓起斗笠蓋上了頭。嘴裏唱著,拉長腳步去了。
「沒。」
如今獨個兒走在回家的路上,思念了起來,一顆心卻不由得就癡了。
「可不是?」
那人只顧低著頭縮起了肩窩,喀喇,喀喇,踩著牛皮靴子。一身油布,頂著這一場大風大雨。趕了一程路他忽然回過頭來,叫道:
姐兒兩個就在塘邊找了塊大青石,把那一簍子髒衣服給搓一搓,洗了。一邊一個,提著走回家去。
十四五喲
「這條項鏈是她的,我認得!」
那人喝了半壺酒,伸了個懶腰,站起身。
那人望了望,笑嘻嘻地把竹籃子從秋棠手裏頭輕輕擄了過來。「小七是誰呀?喏,這個麼?」手一摳,往竹籃裏拎出了一個小布男娃娃。三角眼,倒吊眉,腆著個圓鼓隆冬的大肚腩,苦頭苦臉的缺了張嘴巴。那人呆了呆,把布娃娃捏在手裏,左看看,右瞧瞧,臉上那副神氣愛笑不笑,說不出的古怪。
臉一紅,秋棠忽然想起了甚麼,那張嘴巴子可就罵不下去了。這條路上又沒個人也沒個鬼影子,還怕出醜嗎?不知怎麼,自己那張臉卻臊得連耳根都燙了起來。心裏頭可別起了魔念呀。秋棠走著,想著,手裏那把花紙傘不住的兜了過來,兜過去。小姑娘的心事,就像她家莊口河隄上的柳枝一般,迎著這斜風細雨,一縷一縷悄悄地給撩了起來。
「過了端午,十三啦。」
那人一條胳臂,倏地,抄過來。秋棠一甩手,揝起了花紙傘,轉身就走。
抱個枕頭
老人家指了指右邊的一條岔路,又縮起了脖子,把斗笠壓低,跟他老伴兩個拱起背脊來冒著大雨自顧往前趕路。
「五阿姐,你看這小七,倏來倏去,不像個江湖俠客?」
「嘟,嘟,嘟,吹法螺!」
秋棠抬起頭來,望望亭外,雨果然小了。天地之間,一片淒迷。隔著那一帶綠汪汪煙雨蒼茫的水田,從三岔路口井亭子,望過去,山腳下她家那個紅瓦農莊子早已起了炊煙。秋棠心中一片冰涼。這會兒娘又扶著屋門,探著頭,望她回家。山腳起了風,遠遠聽著,莊口那一片蔥蔥蘢蘢的綠柳林子,嘩啦,嘩啦地,像河裏起了一場大水。
「好小七!」
秋棠聽了,一回身惡狠狠地翻了兩個白眼,飛也似的蹦跑出後門去了。園裏靜悄悄的,五阿姐卻不知去了那兒。她也不說一聲,人一晃,幽魂似的可就不見了。秋棠心裏煩躁了上來,一個人慢吞吞的踅到了水井邊,把帕子一扯,順手一塞,掖在胳肢窩下。搖起了轆轤來正要打上一桶水,忽然看見水裏兩隻眼睛,眨啊眨的。那小辮子上結著兩根喜紅的頭繩,一晃又一晃地。只見天上白雲,一毬毬,滿天柳絮似的悠悠地飛渡了過去。不知那裏飄落了一片樹葉來,那一井的亮天光剎那間就給打碎了,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www•hetubook.com.com綠水漣漪,藍藍的一片天,眨亮,眨亮。自己那一張臉,好半晌,碎了,又聚了起來,靜靜的映漾水中。秋棠攀著井口可看得癡了,誰知一個不留神腋窩裏的帕子滑了下來,滴溜溜,掉落了水井中。「唉喲!」有人一拍手叫出聲來。秋棠抬頭一看,水井旁,那株老槐樹上猴兒似的蹲著的人可不就是朱小七。
那人三腳兩步追上了秋棠,把一頂壓著眉毛的油布帽,掀了掀。
「有個人!蹲在那裏。」
「那回事兒,我看見過的,你學我。」
「小七!」
「幫個忙呀。」
「好哥哥!」
雨下得更密了。
「靜靜的,我害怕。」
「媳婦!」
「請問老爹,到吉陵,怎走啊?」
「就是脾氣毛了些,嘴巴不饒人。」
過了橋穿過那一片水田,就到了家。
小姨媽家的人口,可真雜。五阿姐的媽,小七子的媽,這兩張嘴皮子一清早起來就聒喇個沒完。難怪她們家的男人們早上一杯茶沒喝完,人就閃了。拿今天說,秋棠來蘆塘村看小姨媽坐月子,才走進後院,便聽見東屋裏那五阿姐的爹冷笑了一聲,說:「老二嗎?放在船行的那筆錢都叫人倒了,也討不回來,還有臉伸舌頭舐自己那張臉,稱英雄!」秋棠知道說的是小七的爹,站在窗底下,聽了聽。「人家倒還有臉舐呀。」婦人嗤的一聲笑出來。「你自己呢,那張老臉早就摘了下來,擦了屁股啦!我看你們朱家三兄弟,連那個老三,全是雞毛小膽!」秋棠一聽,五阿姐的媽連小姨爹也罵上了,對著窗裏狠狠呸了一口,提起那一鍋糖醋蹄子,找她小姨媽去了。這當口洗了衣服回來,晾好了,走過後院,就看見天井裏堆出了一根一根削開的葦眉子。五阿姐的媽,小七子的媽,肩挨著肩,坐在一條矮板凳上,一根指頭絞上了葦眉子又嫩又白,在她們懷裏蹦個不停,身邊地上,早就編出了好大的一片蘆蓆子。妯娌兩個人就像坐在皎白的一塊雪地上。
「小媳婦子,那邊等我去。」
「小七的堂姐姐呀。」
「吉陵,斷河灣!」
「下回不敢了,謝謝小七哥。」
「井亭子!」
——唉!
秋棠一回頭,只見一個人披著一張墨綠的油布雨衣,衝開白茫茫一片雨氣,鬼趕似的朝她直躥了過來。腳下那雙牛皮靴子踩輾在泥沙上,喀喇,喀喇,濺起了一堆一堆的水花。
「你把她怎麼了?」
路旁有個小小農家,大雨中,茅寮頂上漫起了一縷炊煙。百來隻鴨子盪著滿塘子綠油油的工浮萍穿過來,穿過去,渾身水白,潑上了淡淡的一層晚紅。田裏悄沒聲息,一片蒼茫,秋棠一雙赤腳踩著路上的泥沙,涼沁沁的,手裏那一支花紙傘只不停的兜過來,兜過去。剎那間,偌大的一個天地彷彿又剩得了她一個人。
朱小七嘆了口氣,慢吞吞,伸了個懶腰。倏地一翻身,那兩隻泥腿便倒勾在樹幹上,探著頭,抓耳搔腮的朝向井裏張望了半天。
「看甚麼!」
「五阿姐,她又是誰?」
那人臉一白,一甩手,撂下了布娃娃,讓他拱著大肚皮坐在井臺子上,眼上眼下,又端詳了老半天。「這德性!」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往地上只一趴,掀開了衣堆,隨手一摸,撈起了一條血漬漬的銀項鏈,抖索索地掛到了布娃娃脖子上。
秋棠洗過了臉潑出了水,把濕湫湫的兩條小辮子絞了一絞,提起竹籃子來。
「三房這一對呀!」
秋棠只覺得自己有一口惡氣頂在心裏,出不來。一步一步,走到了門口,耳邊還聽見小七的媽說:
「你看。」m.hetubook.com.com
眼見這茫茫的雨悄落個不停,秋棠那一顆心也伴著滿天的雨絲,飄飄漫漫了起來。走了一個多鐘頭的路了,照往日的腳程,也快到家。這條田路可走得熟了,再過去便到了那條小青溪,淺淺的一灣鵝卵石頭,四月的流水,老是叮咚個不停。過了木橋穿過綠汪汪一片水田,就是她家那個綠柳莊子。遠遠望去,雨霧裏,山腳那一帶柳林彷彿浮起了一籠籠水淡淡的青煙。這會兒娘在家裏可坐不住了,手裏的活計拿起來,又放下,磨磨蹭蹭的只管扒著屋門往外看:「這死丫頭,甚麼時候了,還不回家!」娘那張嘴巴子可別讓她罵開了。秋棠心頭一冷,把挽在肘子上的竹籃換個手,腳步加緊了起來。
秋棠抬抬頭,看了看天色。西天那個太陽煙水濛濛的,不知甚麼時候就凝成了紅灧灧一團,待沉不沉,正是向晚時分。秋棠縮起脖子,索落落地打了兩個寒噤,蹲下身來,把褲管捲高了些。
秋棠捲好了褲管,站起身來,騰出一隻小手指了指山腳下那一片綠柳林子。
「嗯?」
「甚麼?」
「不去。」
「這雨!」
「那小姑娘!」
「我爹前兩天出門去了,家裏兩個弟弟,還小啊。」
「吉陵喲那好熱鬧一個大地方,五千戶人家!有道是:天天有花會,夜夜過元宵。聽!鎮中心有一條花街,有個好名字,叫萬福巷,住著一百幾十個花花姑娘。每年六月十九,觀音老母過生日,一條花街遍點起了百盞千盞萬盞花燈,西王母又開了蟠桃宴,請來諸天的仙女神道菩薩,在這萬福巷裏,吃酒,唱曲,划拳,那個熱鬧——」
「小妹子,雨還下著呢。」
那人趴下了身去,把撒落一地的金銀首飾擄做了一堆,拿過衣衫覆遮起來,向秋棠倏地翻了個眼,慢慢踱到亭口。簷下那一片雨水簾兀自嘩喇個不停。
秋棠望著他,接口說。原來是個少年,圓憨憨的一張臉,笑笑地,不過二十來歲的模樣兒,額頭那一大片腦袋瓜不知怎的卻剝禿了半邊,油光光。秋棠呆了呆,忍不住瞅了兩眼,笑一笑,蹲下身來,把攤在竹籃口那塊花綢帕子安放在桶裏,搓洗了起來。
「好熱!」
他呵了口酒氣就把身上衣衫三兩下給扯脫了,往亭欄上一搭,釘鈴,璫瑯,口袋裏掉出了東西。秋棠一看,都是些小孩兒身上戴的福字牌、小金鎖片、項鏈、鐲子。只見他光出了兩條棍棍結結的膀子來,右邊膀子上,刺著一個青色的鯊魚頭,白森森地,嗞著牙,另一邊卻刺著一朵妖紅牡丹。好一身白糾糾的肌肉!秋棠臉上一熱,悄悄地把頭別了開去。
「小姑娘,這是往吉陵的路嗎?」
「幫個忙。」
「甚麼?」
「小阿棠,我的小媳婦子!你別衝著我繃臉兒呀。」
「他?小混混,小潑皮!」
「三房這小外甥女,聰明伶俐,一顆心,生了十五六個竅。」
「你叫誰呀?小妹子」
那人嘻嘻一笑忽然賊起眼睛,蛇一般,洞熒熒地瞅住了秋棠。「你可別問得太多喲,我從黃石鎮一路浪過來,疊石村,棋盤莊,綠竹塘,海蓮寺,落門眾,跌馬店,蘆塘村,走了五天了。喏!」腳一勾就把地上那一堆福字牌、鐲子、項圈、小金鎖片,一股腦兒撥到了跟前,瞅著秋棠,一件一件的掛到布娃娃身上。拿起小錫壺又喝了兩口,往亭欄外,一扔,站起身來搓了搓膀子上那朵紅牡丹,打個酒嗝。「上路吧!雨小了。」他把上衣穿了,兩隻泥腳套進了牛皮靴子,披上油布雨衣,拎起布娃娃揣在懷裏。
「蜜裏調上了油,連坐月子——」hetubook•com.com
「吉陵?不知道哇。」
「五阿姐!」
「這塊帕子,好美啊。」
「叫一聲好哥哥。」
秋棠呆了呆,提起竹籃子又低下了頭走自己的路。一面走,一面聽著雨必必剝剝打在傘上,臉一紅,又想起了朱小七那小猴兒。
「十六。」
小七呆了呆,眼睛一轉忽然回過身來,抖索索地,把門給閤上了。
「媳婦,咱倆生個孩兒,好不好?」
「也愛俏喲!她小姨媽才給了她一塊花綢帕子,喜歡得不得了。」
朱小七搔摸著臉楞頭楞腦的走進了門來。秋棠忍著笑,悄悄的閃出了門。「呀呵!」往他脖子上涼颼颼的噓吹了兩口氣。小七蹦的一跳,一張臉,煞白了。「好婆娘,謀害親夫哪!沒良心的婦人,瞧我從城裏頭給你捎了甚麼來?」把手一揚,可不是那塊月白的繡花帕子!
「哦——五阿姐,她幾歲了?」
——這下可好了。
「小七哥,我不成,你給教教。」
「怎麼啦?」
「作死的小七!偷看人洗澡呀。」
「不忙啊。」
「哦——」
「蘆塘村。」
那人謝了一聲,呵呵呵地伸了個懶腰,抱起兩條胳臂,站在水簷下。右手的拇指頭,有一下,沒一下,好半天只管揉搓著左邊膀子上,那一朵鮮紅的牡丹花。看看老兩口走得遠了,他仰天打了一個響嗝,酒意湧上來,禿了半邊的腦門起了一塊塊油亮的紅斑。「好熱!」他索性往地上一坐,靠著井臺子把兩隻泥巴腿架到了亭欄上,拿起小錫壺,喝了兩口,向秋棠撩過眼來。
「我的舅小姐,那裏去玩了水來?那一頭一臉的都是泥草,還不快去打桶水洗洗臉!」回頭朝屋裏叫了兩聲:「阿五!阿五!這懶死丫頭,一閃,又死到那裏去了?」
秋棠一張臉,煞白了。
「五阿姐。」
一場大水,把溪上那一座小木板橋給沖走了啦。秋棠來到水邊,聽見了溪底嘩啦嘩啦的鵝卵石頭,那雨,卻越下越大。今天可回不到家了。這麼一想,心上有點發冷。
「胡說。」
「前面那個紮小花辮子打赤腳的小姑娘,等等!」
——都是小七子,小短命!死皮賴臉,磨了人這老半天,回家,又要挨娘的罵了。
「前面三岔路口,不是個井亭子嗎?」
這天中午那一片天藍得像一匹喜藍色的緞子。村口好大的一片水塘,日頭下,眨亮眨亮。姐兒倆,一邊一個,提著一竹簍的髒衣服血褥子,來到了塘邊。那五阿姐笑吐了吐舌頭向秋棠做了個七月十五的鬼臉,看看左近沒人,把衣衫就脫了,只穿著一件貼身的小衣,鑽進了塘邊蘆葦叢裏。秋棠扠著手,望了望頂頭那一片水藍水藍的天,看了看塘水,哈的一聲一把身上衣衫一件一件的摔到了塘邊。四月的塘水,一下子暖進了秋棠的心窩。只聽得忽獵獵的一聲響,水光閃動,塘上,飛起了兩隻雪白的鷺鷥。「哈!哈!哈!」岸上有個人縱聲長笑。秋棠打了個寒噤,一轉身蹲進了水裏。半晌探出了頭來,五阿姐早已撈起臭烘烘一團爛泥,叭的,向塘邊潑了出去。
秋棠心頭一熱,那張小臉便紅了上來,望著地。好一會,咬咬下唇,打定了主意答應一聲:
——唉。
秋棠只覺得自己一顆心突突亂跳,把嘴一抿,抬起頭就閉上了眼睛。忽然臉一紅,悄悄地,睜開了眼。那小七哥直勾著眼睛,瞅住她,臉上那副神氣像笑啊可又不像笑。
小七的媽,抬抬頭看見秋棠沉著一張小臉站在天井牆根下,訕訕的就停了嘴。五阿姐的媽接過口來,把眼一撩朝小七的媽潑了個眼色。
「老夫老妻,客氣甚麼?」
「那邊竹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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