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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的大玩偶

作者:黃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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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紅蝦——「下消樂仔」這個掌故

鮮紅蝦
——「下消樂仔」這個掌故

「我為什麼要先放?」阿松說著,正好那一隻好腿支持身體太久了,不動一動就支持不下,而踉蹌了一下。這一踉蹌,使整個身體都搖動起來,同時沒放鬆對方胸口的手,隨著身體一晃,也造成阿樂仔的胸口推拉了一下。阿松心裡也有一點怕對方的誤會而著驚。
時日一久,阿樂仔的頭上,頂著「下消」兩個字,在村子裡走動時,再也引不起什麼心底裡的隱痛。而叫他「下消樂仔」的村人,也只把他當著極普通的名字,叫叫而已。所以有人看到背有點彎駝的阿樂仔從街仔回來的村道走來時,就有人向他打招呼說:
「下消仔就下消仔,關你什麼事?」
阿樂仔平躺在床上,愣愣地望著屋頂不動聲色。
「那你就放手。」阿樂仔以為這是一個緩和的機會。
在粿寮仔地方。
經過一整夜脫胎換骨的折磨之後,第二天,他雖然被認為貼切地頂著「下消樂仔」這個害窘的名字,回到熟習的粿寮仔這個舞臺,繼續扮演自己的角色。但是多少有些是生疏和不慣的。好比有些人的眼色,擔子和鋤頭的重量都是。還有自己對自己過去的記憶等等。不過一個只要想活下來的人,您得要和周圍妥協的,黃頂樂也不例外。當然,妥協的方法很多。就拿他的下消一直都未見硬朗來說吧。他早就找不到理由對任何人發出絲毫的怨懟了。但是,單單這麼想的話,他是承受不了所有的一切,都歸咎於獨自一身,而一點都無法依嫁別人。不過後來看他沒有當初那麼痛苦和消極,與其說他看開了,或是說習慣,再或是說麻痺,倒不如說他另有一種想法。他認為含笑為他的下消這件事,這般賣命地奔波,可分為為他和為他的下消兩回事情來講。如果真正為的是他的下消病,那當然不能說全部是屬於她的事,至少也有她的一半吧。事實上,那些村子裡的大男人,在背後閒聊時,說含笑之所以勤於為自家男人的下消奔撞,還不是為了怕守活寡之類的話語,已經流入阿樂仔的耳朵裡面了。當那些大男人在背地裡,這般吝嗇讚美阿樂嬸的婦道的時候,還是有人出來說句公道話。那人說:淨說人家怕守活寡也不該。人家屁股翹是翹,這種情形疼痛自家男人,和怕守活寡的事,往往是分不清。但是傳話給阿樂仔的,卻只肯傳前面的部分。其實後面的話,不用人家傳,阿樂仔他自己早就受到實際的安慰了。只是他保持有這樣的兩種想法,只要不讓含笑知道的話,好讓他自己有個進退的餘地,度過漫長的窘境。對這兩種想法,阿樂仔是這樣讓它交替著顯現的:當他為自己的下消無法敦倫,而感到痛不欲生的時候,他就想那是自家女人的事。經這麼一想,心雖然還是痛,也不至於難過得要死。不過為了性無能而感到痛苦的情形,隨著時間,越來越淡了。另方面,要是看到含笑,那般賣命奔撞,而覺得不忍心的時候,他就想自己的下消病有多不該。這完全要看他自己當時的心境,該往哪一邊去想才衛生,再做選擇。這一點,阿樂仔一開始就做得很好。所以即使活得並不愉快,卻也沒叫他活得很不耐煩。
開始時,確實是傷心得不顧一切,管他多少人被他吵醒,管他多少人來看熱鬧,痛痛快快地哭嚷,總令心裡舒服得多。但是,這樣繼續哭下來,顯然跟被發洩掉的心情,已經是不配了。他開始意識到,有這麼多人聚集到家裡來,不能再叫這些人,再把今晚的事,當著笑話帶回去。當這個念頭,在腦子裡掠過的當兒,聽到妻子說:「……請你行行好吧,樂仔……」他打破從傍晚到深夜的沉默,開始更大聲地叫嚷著說:「我要死,我要死,我不想活啦!——我,我不想活啊!——」他斷斷續續地叫,嗚哇嗚哇大聲地哭,半躺著的上半身,一前一後地搖晃。奇怪的是,他想啟口叫嚷時,還清楚地注意到不好意思。哪知道當他喊叫著要死和不想活的時候,好像真正把哽在心裡叫他難受的東西,一下子吐出來似的,而一點也不自覺得窘迫,反而叫得越大聲就越顯得自然,而令旁人為他難過。他的妻子阿樂嬸陪他傷心哭泣不用說,其他在場的人也為他酸鼻。其實,連他自己也為自己這樣叫著「要死」,而好像從身體裡面,重新分泌了一批,為這時他所給人的同情而哭泣的眼淚。
「阿樂仔,有沒有怎麼樣?」金池蹲下來看他。
「是啊,是啊。你家的媳婦蛇咬了,現在好一點了沒有?」阿樂仔也很有禮貌而關切地問著。
原載一九七四年一月《中外文學》第二十期
阿樂嬸笑著小聲說:「剛才他痛得尿都閃出來。」
阿樂嬸心裡又緊張又高興。「我怎麼會怕。怕的是婆婆是不是肯。」她把藥碗端起,送到丈夫的唇邊。阿樂仔眼睛垂著往下勾,她把碗一斜,他的手也自然地舉上來扶著碗邊,藥湯被吸進口裡,再一口一口往咽喉流進去的聲音,叫阿樂嬸聽起來,像受到安慰似的舒暢。「剛才倒了一些多可惜。」
「就怎麼樣?」很氣地說:「跛子自己又不認份!」
「你放我就放!」
「快,涼了藥氣就跑掉,藥效就差了。快。」她說。
「小心抓破我的衣服!」
「跛子阿松可神了!」
在笑聲中,阿樂仔心裡很納悶。他現在面對的敵人似乎不只是阿松一個,連那些和他們無冤無仇的群眾,其實裡面所有的人,平時都是相識的,尤其像阿川、金池、木養他們,都是好朋友哪,現在他們都袖手站在那兒看熱鬧,時而被阿松那半癡半呆的話,逗得跟大家發笑,而形成支持阿松,與他對立起來。阿松覺得他的話又擊中對方的要害,使對方有點支持不住,於是趁勢又說:「下消仔!」又做了一次手勢。
阿葉仔打破了靜寂,以輕鬆的口吻說:
「三日份五、五百塊。」
阿松背著大家往廟口擺頭的方向,自言自語不知說了些什麼,踉踉蹌蹌地跑掉。
哪吒太子、媽祖婆、
「讓他躺下來。」叔公說。
「你也小心抓破我的衣服!」
就是這樣。黃頂樂一、二十年來的下消病,對自己當然是一件不幸的事。但是對粿寮仔村的小社會來說,不能不說是有所貢獻。除了使粿寮仔村獨自擁有一個活生生的,並且是很有彈性的形容詞,「下消樂仔」這個詞彙之外,他的病例,給那些認為不能跟有月事的女人,或是坐月內的女人行房的老人,拿來做最有力的明證。同時,也https://m.hetubook.com.com給很多村婦,拿來阻止一時昏了頭,不顧女人有月事也急著想來的男人,做有力的警惕。這點借鏡的教育效果,至少阿樂已婚的四個兒子,都不敢讓媳婦們的肚皮囊,沒有兩個月以上的空閒,替他生小孩子。鄰居的年輕夫婦,也都以下消樂仔的病例,牢牢銘記在心,不敢輕舉妄動哩。
「管他們怎麼說,要分就分嘛。」
「你手上那一件褲子是誰的?那麼破了!」
另方面,阿樂嬸只好認了。既然兩個相命的都說是命中注定,守活寡就守活寡吧。她緊緊地咬起牙關來,有些時候還得狠狠地咬。因而不知不覺地養成了,村子裡的人都知道,她有這個習慣。但是,似乎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咬牙,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當她自己發覺有這樣的習慣之後,不想還好,一想制止,卻反而咬得更起勁。這麼一來,十多年的積習,阿樂嬸本來是鴨蛋形的臉蛋,變成方的了,兩邊的腮幫子,每邊都結了兩條成塊的肌肉,好像長年累月嚼檳榔的人,看起來,那模樣像是很堅決的樣子。
「哈——」阿松叫了起來,「你笑我跛子,那你是什麼呢?你是下消仔!嘿嘿——」他望望觀眾,「下消仔!」然後舉起空手,將手掌一縮,像一朵蓮花謝了那般地,做了一個洩氣的手勢。
「我也說小心抓破我的衣服!」阿松有一點兒輕鬆起來了。旁觀者的笑聲多少對他發生了鼓勵的作用。
他靠著床坐著。阿樂嬸用被蓋他的下半身,只有讓他去發愣的份。不知怎搞的實在拿他沒有辦法。端到床頭的飯菜也涼了,說盡了好話,也動不了他。很晚了,十點都有,只好把好好的飯菜收回廚房去。其實她自己肚子也很餓。但是面對這樣被冷落的飯菜,和冷落飯菜的丈夫,連一點食慾也沒有。她洗好了手腳,理了理一下身上的衣服,走到大廳神桌前,劃根火柴點亮了油燈。燈火像雞心那麼大,在昏闇的大庭,拖著煤油煙的黑尾巴,一會兒跳動,一會兒靜止,使掛在正面牆的觀音佛祖像裡面的紅孩兒、哪吒太子、媽祖婆、千里眼和順風耳,還有土地公和司命灶君的臉面,有一層奇怪的光影輕輕地閃動。阿樂嬸拿了三根香,從燈火引火點著了香,又理一理頭髮和衣服,站到神桌前,把三根香放在胸前,稍仰頭望著諸神,輕輕地啟口說:
「不用!」他說著將靠近唇邊的藥碗一推,將近有半碗的藥湯倒了出來。阿樂仔自己也嚇了一跳。這一下阿樂嬸什麼委屈的事都湧上來了,把半碗藥擱在床沿,雙手掩面很悽苦地哭了起來,但是極力壓抑著聲音,使哭聲和語音變得模糊不清地說:
他又想。過去走過店仔,裡面的人總是客客氣氣地問:「阿樂仔進來坐吧。要什麼東西?」本來並不想要什麼的,看人家那麼客氣對他,也就停住腳隨便往裡看看說:「不,沒帶錢,以後再來吧。」但是裡面的人又總是笑瞇瞇地說:「呀!又不是生分,還談什麼錢?多叫人厭氣兒。」聽了這話,他就覺得不好意思,不想要東西,也隨便挑一樣零嘴,有錢就付現,沒錢就賒欠。最近,到阿頭的店去賒一罐魚罐頭,就看到阿頭面露難色。兒子嘛,不向他們伸手,也不會自動給香菸錢了。他想了又想,以前還常怪外面都變了,現在想一想,還是自己變得更多。但是奇怪的是,對過去尊敬他而不再尊敬他的人,他一點都不怪,甚至於對跛子阿松,也沒有一點仇恨,就是兒子們不會自動給他零用錢,也不覺得他們不該,或是說他們不孝。誰叫我自己變成這般廢物,到田裡勞不得一滴汗!誰叫我,誰叫我……。整個晚上就是這麼嘆氣著。
圍看熱鬧的村人很多人走過來看看阿樂仔。
阿樂仔看了一下阿松的衣服。
「旺仔他們說要分家。」
有一群村童在廟前的空地玩陀螺。有一個小孩子握緊陀螺用力往地上一甩,然而竟沒把圈死在圈子裡的陀螺救出來。他慚愧地往自己的腦勺拍了一下,自責地說:
「啊——!真是下消樂仔!」
當時,黃頂樂未罹患下消病之前,經常在一群大男人面前,如果話題涉及到葷的時候,他常常拍拍胸膛,以能幹自居,通常是說得叫在場的人,心裡癢癢的,沒有一個人不投給他羨慕的眼光。但是,自從他罹患了下消之後,整個人從骨子裡面到外頭,徹頭徹尾地變了,聲音也萎弱下來,變了另一個人。曾經雄心勃勃計畫在溪尾,挖個池塘養甲魚的事,早已不再熱中了,簡直就像不曾想過這件事似的。大的事不用談,現在連小的,就說他的臥房吧,泥磚牆有個小老鼠洞,冬天一到,北風就從外面鑽進來,晚上露出被外的身體部分,常被凍得麻不知覺。幾次想弄一團田土和牛糞合起來補它,但是北風走了一年又回走了又回來,就是用最簡單的方法,弄一團稻草塞在那兒,都不曾動過。現在正像諺語所說的,老鼠洞變成彎拱門了。過去動不動就找人拿扁擔頂肚臍鬥力氣的身體,也都垮了。原來挺俊的背脊樑,也彎了,一塊一塊銅鑄鐵打般的肌肉,也鬆酥了。整個粗壯的身軀像展開葉子的包心菜,遇到白露蜷縮起來。黃頂樂每每洗澡的時候,看到萎頹得不像樣的命根,心裡就萬分難過。後來連看都不想看了,好像老子對一個沒出息的不肖子,無可奈何絕望得不願多顧一眼地那樣怨恨。洗澡一洗到那個地方,隨便弄一點水也就算過去。不過這可能太傷命根的心,因此有一陣子引來繡球風,害得叫阿樂仔不能不對這不爭氣的傢伙,特別小心注意服侍。可是這種特別小心的服務,只是被皮肉的痛楚所逼迫的關心罷了,絲毫也不帶一點點骨肉之情的。開始時他一直覺得生活不再有什麼樂趣了。有怨念的那一陣日子,下消樂仔這個別號不說,連自己戶籍證記上黃頂樂這個名字,也叫他處於絕對劣勢的地位,跟他敵對起來。總覺得太刺眼,太刺耳了,太叫自己傷心。即使他可以躲掉別人的嘲笑,但是自己的名字,本人躲到哪裡,走投到哪裡,都沒有好藏身的地方。
阿樂仔在這樣的僵持之下,由於他不比阿松跛一隻腿,他不能不嚴肅,而偏偏在這種眾多的人圍看熱鬧的場面,持久了,認真的一面,自然笑聲就不屬於他。阿樂仔直覺到這一點不利自己的關係,很想能不傷及太多的面子的情形下,趕快離開這裡。
阿樂仔覺得煩死了。他把抓緊對方胸口的衣服的手,略微放鬆了一和_圖_書下試探。但是阿松不但沒注意到阿樂仔放鬆的手,也沒洞察出他心底裡的厭倦,反而仗勢旁邊群眾的笑聲,心裡癢癢的,好像不惜犧牲讓一條腿應戰。無意間想活動抓緊對方發麻的手指頭,卻變成鎖緊了人家的胸口。阿樂仔也重新抓緊了阿松。生氣地說:
「好在他這樣哭了出來。要不是這樣哭出來,恐怕會自殺。」
「該睡了,十一、二點了。氣有什麼用!這樣愁氣,會憋出病來的。」阿樂嬸突然被丈夫這種長時間的沉默嚇了一跳。才蓋好被,一下子跳起來,側頭看看阿樂仔。他眼睛還是眼睜睜的,胸部一起一伏,還是均勻地呼吸著,摸摸他的手心,也是暖暖的,「睡了吧!不要嚇人了。你不睡,我不能不睡。」說著躺了下來,蓋上了被,自己也是眼睜睜的,一點睡意也沒有。阿樂仔的嘆氣聲,一下一下悶沉沉地擊著她的心坎。不知什麼時候,她也跟著睜眼和嘆氣了。
「過來,拜一拜神明,求神明保佑你阿爸。」說著又點了三根香遞給他,「來,跟神明說,請神明保佑你阿爸。」
「我管他什麼事?」
「啊——!五百塊?」他叫了起來,無意識地接過空碗,仰起頭很珍惜的,想把碗裡的喝得精光。他一邊喝一邊責備著說:「嘿!你這個女人,真是大出手,五百塊錢也花得下去!」不管阿樂仔把太太為他的病花錢,說得多凶惡,她總覺得是受到讚美。阿樂仔想像著五百塊錢三帖的藥效,在身體裡面將產生的作用,一方面比藥效更實際的問題:五百塊錢花了,女人會不會受騙呢?這是他最不敢去想,而偏不能自主不能不想。阿樂嬸呢,難過的事情一下子就過,而遇到高興的事,難得擁抱喜悅,剛才丈夫的一句意義多面的責備,她卻從中挑到讚美,默默地歡喜著。有一會兒的時間,他們連分家分產的大事都忘開了。
「唷!下消樂仔喏!你的眼珠子跟人家換龍眼核都沒人要!」
「要幹?走嘛!」阿松像神氣地說:「我帶你去街仔開查某,我跛子阿松出錢好了。」
阿樂仔看阿松轉身過來,自然地側個馬勢前弓後箭站穩,準備來一招四兩撥千金自衛。阿樂仔過去在粿寮仔也不是一個好惹的人物,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他是吾仁師的高足。街仔的西皮福祿械鬥,他為福祿建過幾次的戰功。這些事跛子阿松也知道,尤其他重重地跌了一跤的時候,就想到阿樂仔是吾仁師的高足,只是一時又痛又羞,才不顧一切,握緊拳頭,揮動著臂膀像掃北羅通的連環鎚,緊逼著阿樂仔踉踉蹌蹌地衝過來。「幹你老母!你欺負跛足的,跛子阿松才沒好欺負。……」阿樂仔看對方來勢瘋狂,把上身微屈,後腿稍一蹬緊,就這麼一下,腰又閃著了;這是腎虧和下消的人最礙事的毛病之一。阿樂仔痛得差一點就叫了出來。腰一閃,整個人也就失去了重心。當他還來不及擔憂後果的瞬間,阿松的連環鎚密密地落在他的頭頂上,然後挨著順序,密密地落在後腦勺,落到背,到腰,一直到阿樂仔整個人都縮成一團的時候,密密的連環鎚就落在屁股上了。原來阿樂仔會是這麼不經打,或是連環鎚有這麼厲害,這都是阿松萬萬沒料到的事。「跛子阿松不是好欺負的啊!」阿樂仔剛痛得暈眩了一下下,此刻能讓他蹲下來雙手扶在地,雖然屁股挨打,也算不再叫腰部那麼難受。他稍一定下神,好像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尷尬的處境。他想,現在開始好地把阿松修理一頓,也不會讓人說欺負跛子的吧。尤其聽到群眾幸災樂禍的笑聲,更激起好好修理阿松一番的決心。但是他慎重地叫嚷著說:「你再打!你再打!你再打我要對你不客氣呃——」經這麼一提醒,阿松心裡似乎也覺得有點過分。但是他不能那麼乖的,聽對手喊就馬上住手啊。一方面所謂的連環鎚,一點都不經過思想,從心裡一開始叫打,就像機器般均勻地揮動起來,手一順也不是那麼容易住手。嘴巴也是一樣,反覆唸不完的三字經,好像是和著動作的,「幹你老母!駛你老母!……」這時候,阿樂仔實在忍無可忍,他蹲著看準前面阿松的腿,一下子抱住它,為自己助威。「我幹破×× ××!……」這一上口也是連珠砲不停。阿松沒注意,雙腿被抱突然往後一仰,重重地又跌了一跤,氣憤地翻過來,很快地跟阿樂仔糾纏在地上。但翻滾間阿樂仔的腰又閃了一下,一聲慘叫,整個人畏縮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起來。阿松站了起來愣著望他,覺得並沒什麼的時候,手插著腰說:
可是黃頂樂這等地受折磨,似乎還沒有阿樂嬸來得夠受。村子裡的大男人都說,男人死了,女人守寡不容易,而守活寡的,只能看不能用,這才難上加難呵!當時阿樂嬸為了自家男人的下消,從這一莊跑到另一莊,有老先生找到沒有老先生可找,藥嘛,有柴頭問到沒藥草。聽人家說乳狗有效,阿樂仔馬上就有幼狗吃。補陽的嘛,從蛤蚧買到鹿鞭。問神求佛嘛,從哪吒太子請到太上李老君,還有求籤卜卦樣樣都試,只要任何一件事物,能牽扯到想像的希望,沒有一樣不叫阿樂嬸不認真賣命的。她一個人默默地不管颳風落雨,一會兒外,一會兒內,像五腳馬那樣地奔出奔入,用了不少的公家錢,而遭到妯娌間的白眼和閒話。但是這些事情阿樂仔未必知道,因為她們只在阿樂嬸面前,才展露心裡不平的獠牙。
「娘,你還沒睡。」起來小解的三兒子,經過大廳叫她。
觀音佛祖、
「啊——」他做出難喝的表情,「這是什麼藥啊?」
她又向神桌上拜了拜,往香爐抽了三根香腳,拿到廚房放到臉盆裡,將熱水瓶裡所有的熱水都倒出來,順手帶一條毛市,就把熱水端到臥房去了。
「等一等!」阿樂嬸阻止著說:「他這種毛病我知道,要讓他自己慢慢地躺下。」
金池站起來笑笑對阿松說:
「腰,腰,」阿樂仔在地上指著腰:「腰閃到了。」
在深夜這般號啕大哭,不但驚動了全家大小,連附近隔了好幾塊田的竹圍子裡面的鄰居,也都紛紛打著燈,跑來看個究竟。不多久,阿樂嬸的房間,房間外的甬道,還有大廳也都擠了人。他們帶著好奇和關心,能接近阿樂仔的人,就說幾句安慰的話勸勸他,不能接近的就三五聚成一堆議論。
今天傍晚跟跛子阿松打架,要是有內傷,
「你放手!」
「樂仔,這麼晚,叔公年紀這麼大也趕來勸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就聽他的話吧。」阿樂嬸看他沒理沒睬,就對叔公說:「看!就是這種死人樣,隨你怎麼說都沒有用。請你行行好吧,樂仔……」
「下消樂仔,你上街仔了?」
「我死掉好嗎?我死掉好嗎?我死了你就……」
「你們自己來,我去看看他。」說著就往裡跑。
您們的聖誕和過年過節,戶主黃頂樂都備辦牲禮敬拜。他是您們忠實的弟子,
粿寮仔這個小農村社會,可以說每年多少都有人分家分產的,但是就沒有一個因為下消病為理由的例子。從阿樂仔患病到分家,也只不過四年的光景,在粿寮仔地方,阿樂仔他們兄弟,一向都是以行動來標榜「打虎擄賊還是親兄弟」的。然而短短的四年間,兄弟的感情會瓦解,可見阿樂仔的下消,花了公家不少錢,不然伯仲間也不會叫「要花大家花嘛」。不過並不是單憑分家這一件大事,就能贏得「下消樂仔」這響亮的名字,且還能成為小村文化入典成故。最重要的關鍵,還是分家後不久,跟莊屋的跛子阿松打了一場敗得一塌糊塗的架,和後來不見病況硬朗過來的漫長歲月,以這些大代價換取而得的。
「阿樂仔,阿樂仔,」白髮蒼蒼的叔公勸他說:「阿樂仔,可以了,可以了。有什麼事情說出來不就好了嗎?這樣憋會憋死自己哪。」
「要死,讓我死好了!」阿樂嬸抱著他不叫他搖晃,「不要這樣好不好?後面有釘子。哇——」她也放聲哭了,「我為什麼這麼歹命——年輕時歹命,吃到老又遇到你這樣哇——」
「去睡吧,明天再說。」
阿樂仔想,雖然身體有病,要打倒這個又瘦又是跛子的阿松,應該不會有問題的。但是好端端的一個人打贏跛子,有理也變理屈,反而沒光彩。回家鬥母牛就鬥母牛吧!這麼一想,順手用力把阿松扣緊胸口的手格開。哪知道一直用金雞獨立的雄姿跟他相持不下的阿松,原來身體的平衡就是靠他的胸口被抓住的那個支點支持住。所以經他猛力甩開跛子的手,阿松就「噗通」地重重地跌坐在地上。他們倆都互相愣了一下,而被群眾的笑聲撼醒過來。剛剛一直受到群眾笑聲所支持,使對峙的氣焰高漲而占到優勢的阿松,這一跌跤,整個身體的重量,集到跛足不長肉的那一邊屁股上,就皮包骨著實地撞在地上,痛得尿都差些閃了出來不說,心裡面一時覺得羞恥難忍。他萬分惱怒,一邊極力想掙扎起來,一邊吼叫著:
「怕什麼!」
「平時也沒怎麼樣。」
「你答應了?」
「人家說銅仔沒有兩個是不會叮噹的。女人如果不太那樣,男人怎麼會這樣?」
「你穿的是什麼破寶貝衣服?」
阿樂嬸畢竟是受過不少苦的女人。雖然剛剛一下子所有的哀怨都湧上心頭,也哭了,但總共也只要那麼一點點的時間,即夠她宣洩。剩下來的這一段沉默,她清醒地想著。對男人患下消病的說話,早已知道了。阿葉仔說銅仔沒有兩個是不會叮噹的。想了想,也不無道理。過去她雖然很少主動向阿樂仔要過,但是每次心癢想要的時候,他都沒令她失望過,甚至於有月事的時候也沒拒絕過她。想到這裡,再想到阿樂仔對她的暴躁也就好受多了。不過阿葉仔她們不應該當面說銅仔叮噹的事啊!她們敢在我面前這麼說,一定也會在別人面前說。羞死啦!唉!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沉默間,阿樂仔被嚇了一下,他以為老婆還在為他拒絕吃藥而難過。於是想打開沉悶,他無神地望著前面說:
「怎麼樣?」那一推拉之後,只聽到對方說話,不見拳頭擂過來,也就放心多了。
「幹你老母!駛你老母!是你願意,不是我有興趣!」他翻過身,雙手扶地頭往後勾,怒目盯著阿樂仔的眼睛,掙扎著要站起來:「可以幹的就不要跑。幹你老母,幹你祖宗十三代!……」叫了半天好容易才站了起來,但是面卻背著阿樂仔,還得經過轉身才能隔五六步面對敵人。
「放開你的手。」
並且在粿寮仔地方做人也不壞。
大家聽了這句話,也都不約地笑了。
「什麼?」他叫起來。「臺北的老先生怎麼會到我們粿寮仔來?」
有一個少年家,傍晚收工的時候,從田裡扛一張犁回家,沿途把犁放下來停歇了幾下,走在前面趕牛的父親,忍不住回頭對少年責備著說:
在群眾的笑聲中,有人喊著說:「阿松啊,你還不趕快跑,阿樂仔的大兒子來了。」
「還不是為了你好。」
「你放我就放!」
阿樂嬸進去以後,一下子又跑出來,經過大庭想到廚房去。
寧靜的深夜,什麼事情都回到清醒的人的腦子裡來了。阿樂仔想著幾年前西皮和福祿在街仔的衝突。在帝爺廟庭,一腳踩住山豬林仔,一手把來快妓|女戶保鑣大鼻的手,反折過來擒住,另一手敏捷地接住祿山的赤皮棍。沒有幾下,鼎鼎有名廟口的二王祿山,竟被自己的赤皮棍打倒在地上。從此吾仁師的頭角師仔阿樂仔,終於替福祿派在廟口平定很多年來的西皮之亂,把地盤也討了回來。那一次的揚名,不只他自己,連粿寮仔這個破舊的地名,也在街仔響亮起來。那一陣子,吃拜拜的時候,總是被拱上主賓面對雞頭的位子。在自己的粿寮仔更不用說了。很多年輕人都以他那一次的戰績為榮,好多男人的爭鬥,也都由他來排解,從沒有人提出任何的異議。他想了想,又深深地嘆口氣。
「阿樂仔,阿樂仔,好了,好了。這樣做什麼呢?好了罷——」叔公握著他的手,猛搖著,好像看到阿樂仔被噩夢纏住,想把他搖醒過來。「阿樂仔,阿樂仔,把眼睛睜開看看,我是你的叔公哪!阿樂仔……」
「神明真的保佑了。」阿樂嬸有點興奮地說:「今天他跟阿松打完架回來,就像木頭一句話都不說,只顧嘆氣。一直到晚上十一、二點了,還是那樣。我心裡就提防他,很怕他做出什麼事來。但是我心裡越想越怕,於是就燒香求神的保佑。結果三枝香都還沒過,他就這樣哭起來了。」

「還想幹我老母?走吧!我帶你去……」
阿樂仔被帶回家,失神地半躺在躺椅上,任憑妻子像找蝨子那般仔細地,翻著他的衣服,問他什麼地方挨打,什麼地方痛。他卻一句話都不說。最多只顧自己想到什麼心痛事的時候,就深深地嘆氣之外,眼神也像魚攤上的鯖魚,無視菜市場熙來攘往的人群,圓圓地睜著。
「說啊!跟神明說啊!」她跟三兒www.hetubook•com.com站在一起,看他沒說什麼,她就說:「……他是戶主黃頂樂的第三個兒子黃阿昌他也來求您們保佑他的阿爸平安。他是一個孝子……」她還沒說完,三兒早就把香插|進爐子裡去了。
「……哎唷——含笑……」阿樂仔一邊呻|吟,一邊叫著。
請您們保佑他平安無事,
「臺北的老先生配的啦。」她看碗裡還有一點點:「喏,喝完它……」
「你抓我的胸口幹什麼?」阿樂仔說。
「他們怎麼說?」
阿樂嬸聽他這麼說,整個人換了另一個心境,坐近他緊張地問:
「抓破我的衣服,我就,我就……」
阿樂嬸氣得血都往頭部沖,幾次想衝過去給她們幾個巴掌,但是想是那樣想,不要說打架,單說鬥嘴就鬥不過阿葉仔。她的嘴就像萬能機關槍,什麼子彈都打得出來,那種挨打的慘痛經驗,在阿樂嬸來說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就離開吧,還有一大堆衣服沒洗完,反而還會叫她們得意死。不然就告訴她們,她已經不再用公家的錢啦!但這也不行。要是讓阿葉仔說起來,這些私房錢的來源,豈不變成另一個讓她們把玩不休的把柄?最後唯一的方法,就是把擣衣和揉搓的聲音弄大一點,把她們的講話聲沖散些罷了。想了這些,很想把今早所受的委屈說了出來,好讓阿樂仔知道她的苦心,乖乖地喝了這碗藥湯。但猶豫間,另一個顧慮又發生了。阿樂仔一向就討厭聽她訴怨,說阿葉仔跟阿蜜對她怎麼怎麼。其實阿樂仔心底裡就怕阿葉仔的那一張嘴巴,何況現在又患了這種不體面的病症,惹起來阿葉仔的嘴巴一定更威風。這種牽扯的關係,在阿樂嬸稍做冷靜的思索時,總算洞察了事態端倪,愁了滿肚子的怨氣,只好不厭其煩地說:
他沒願意也沒有不願意,拿了香拜著。
有一次,阿樂嬸掏出僅有的私房錢,到城裡弄來了一帖貴重的藥,偷偷地煉成藥湯端到阿樂仔的床前,她知道自家男人受盡下消的拖磨,心情變得非常非常的暴躁,她小心地說:
「是啊!」
旁邊有人打趣說:「阿松,錢先拿出來看看再說吧。」
「你不抓我,我抓你?」跛子阿松為了自己的缺陷,還是有些懼怕地回答。
「喝了它吧,快。都涼了。多可惜。」
在一個人,對認清自己的這一點上來說,這次跟跛子阿松打了這一場慘敗的架,不能不算是有益處的。至少對自己的身體體力,對自己的意志力,還有一件相當重要的;那就是他自己黃頂樂這個有頭有臉的人,在這個粿寮仔小社會的位置,和在一般人心目中的地位,甚至於一向倫理秩序還算頗為嚴謹的家庭,以及農村社會的生產線上,他的重要性等等。經過漫長一整夜的沉思,重新把自己放在掌心掂了又掂。他驚訝地發現,過去的黃頂樂已經不復存在了。這麼一想,由內心裡透出來的寒勁,竟然也使他的腰骨感到凍痛難忍。痛得臉都扭曲皺了起來,淚也滾下來。就這樣,他忍禁不住地號啕大哭。另方面自己的身體,也覺得很需要這樣放情大哭一番似的,被哭的那一點舒暢的感覺慫恿著,他便更大聲的,像前年家裡的牛,受了重傷在死前號叫那般地哭著。
「我來幫忙。」鄰居的青蕃向前想動手。
「正是,我們還不是女人。」
「不,不。我要死,我、我,嗚哇——」這時的阿樂仔覺得身體被妻子那麼珍惜地緊抱著,手又被叔公那麼慈祥地握著,在這樣的感覺之下,心底深處的傷都浮現出來,自然覺得很需要安慰,一方面更覺察到自己的可憐和弱小。不知怎地,有點像撒嬌的心情,用力把雙腳弓起來,再用力一蹬,叫著:「我要死!我……」這一下又把老地方的腰骨重重地閃了。「哎唷!阿娘呀我的腰,我的腰,我的……」他越說越小聲,到最後只剩嘴巴微微一張一閉。
阿蜜笑著說:「除非我們的男人也下消……」
不一下子,阿樂仔已經可以呻|吟了,從小聲而變得很大聲。他輕輕地用手推開妻子,用手勢比著要大家到外面去。當大家在大庭談話的時候,阿樂仔自個兒在臥房的半呻|吟半哭叫的聲音,也時時傳出來給大家的話打岔。
圍觀的群眾正感到乏味無奈的時候,其中就有人大聲吃喝著說:「爛戲拖場,要打就打,不打回到牛欄裡鬥母牛去吧!」這句話一出,幾十個圍觀的群眾譁然了一陣。

「你現在不要去看他了。現在像一塊木頭,說什麼都不理不應。」
「真的嗎?」
「那就對了,那就對了。」叔公說。
金池想把阿樂仔扶上來。阿樂仔痛苦地搖搖手說:「現在碰不得,讓我躺一下就好,你叫他們不要圍了吧。」
阿樂仔望著碗底不大願意,其實也沒有了。「這花了多少錢?」他問。
「你看,說你不聽,現在又閃到了。」阿樂嬸驟然不哭了,她扶著僵得不能動彈的丈夫說:「四十出頭了,還像小孩子。」
「你放手!」阿松以前面得到笑聲的經驗,如法炮製地說著。
「怎麼了?」叔公問。
「一口就可以喝掉的。快。」
「你先放。」
福德正神土地公。過去
「趁熱,喝了它吧。」
阿松很快地從口袋裡掏出幾張十塊和一塊錢說:「看!這不是錢!」他想了想,「不要說什麼,我去把查某帶到你面前脫|光屁股,你這個下消樂仔也沒有辦法幹!這口口聲聲叫幹我老母?」他得意地望著躺在地上的阿樂仔說。
「阿桐的。有什麼辦法,最近公家沒有錢了。」說著把手上的褲子展開拿起來揚一揚,然後她們交會了一下眼色,再看看阿樂嬸。
「他們剛才來過。」
「小心抓破我的衣服」聲音雖大,但沒什麼勁兒了。
「我說小心抓破我的衣服!」阿樂仔說。
「有什麼辦法?」她暫時把端在手上的藥湯,擱在床沿。「氣有什麼用?」她心裡想,氣的應該是她。今天早上,大家庭的妯娌都集在井邊洗衣服。有一串很令人傷心和氣憤的對話,就直貫到她的耳裡。
「抓破我的衣服,我就折斷你另一隻腿!」
「真的又怎麼樣?」先前的懼怕消失了。
阿樂仔為什麼事情跟莊屋的跛子阿松打架呢?一方面時間過得太久了,一、二十年都有,連阿樂仔和跛子阿松他們當事人恐怕也記不清,尤其阿樂仔的腦子下消以後更不行。跛子阿松呢,幾年前跌到圳溝裡淹死了,因此也就沒什麼人知道。另一方面,因為打架的經過令圍觀的村人感到十分娛樂,所以沒有人想要知道打架的原因。當時看到這一場架和*圖*書的旁觀者,大多數人的印象,是從阿樂仔抓著跛子阿松的胸口,跛子阿松抓著阿樂仔的胸口,互相僵持不下的場面開始。
「阿娘,阿爸叫你。」
有一個媳婦,在井邊剛拔完一隻豬腳的毛。婆婆走過來將豬腳拿在手裡轉了一下,然後往盆子裡一丟:
「人家是來街仔玩的,正好我到回春堂,老闆娘給我介紹。人家在臺北的大地方,很有名氣哪!」她又把空碗送上,「把碗底喝光。」
「不管。我們聯合起來跟她吵。」
一、二十年前,粿寮仔村的黃頂樂,患了很嚴重的下消症頭,病前病後一下子使他變了兩個人樣。病前村子裡的人都叫他阿樂仔,得了下消病以後,村子裡的人在他阿樂仔的名字上,多加了下消兩個字,所以他的名字從此之後,就叫做下消樂仔。黃頂樂為什麼會患下消病呢?或是男人為什麼會患下消病呢?在這個粿寮仔地方稍年長一輩的口中,有好幾種說法。有人說和有月事的女人行房啦。有的說和坐月內的女人相好啦。還有一種偏重迷信的說法,說是行房後,不乾淨直衝廟門。這等等,總而言之,下消症頭好像與過度縱慾有密切的關係:男人色事超常,久而久之腎敗、陽氣失、失調養,腎虧、陽氣絕、元氣消乃導致下消陽枯。阿樂仔之所以患了下消症頭,村子裡的大人,每個人都覺得事後有先見之明,認為這是必然的事。第一,關於行房後不乾淨衝廟門的這一點,大家認為相當可能。因為村子裡的五穀王廟,正好是黃頂樂家的正對面,只要阿樂仔稍不小心,一萬次有一次剛行完房事,突然被貓狗,或是雞鴨惹氣,追趕牠們出大門時,就觸犯了這個禁忌。第二,關於和有月事的女人,或是坐月內的女人行房,或縱慾的說法,好像已成為鐵的事實而不容置辯。村子裡曾經有人在閒聊之間,從阿樂嬸替黃頂樂生下來六個兒子的間隔做過粗略的考察。老二差老大一歲,但是老三老四並不是雙胞胎,卻和老二也只相差中國歲一歲。因為老三生在元月,老四是同一年的年底生。老五老六也是肩靠肩緊接著生下來的。阿樂嬸的肚皮囊就沒空過兩個月以上的清閒。要不是阿樂仔患了下消病,阿樂嬸的肚皮囊可夠她忙的了。一年一凸一凹,就像正常人呼吸那麼均勻,這是村子裡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實。
圍觀的人都笑起來。並且圍觀的人陸陸續續越來越多,他們適當地圍了一個足夠他們活動的圓圈。
「神明實在真靈!」阿樂嬸又對著家裡的大小說:「來,你們這些孩子,快再來燒香拜拜神明……」
「你怎麼啦?」睡在身旁一直沒闔眼的阿樂嬸,很快地彈坐了起來。她側身看著丈夫,搖著他的肩膀,帶著哭聲說:「你怎麼啦?說啊!說啊!不要不說嘛。說啊!……」阿樂仔隨她怎麼搖怎麼問,還是那麼嚇人地哭著,阿樂嬸拿他沒法子,她也急得哭起來。但是,她還是冷靜地想看清楚丈夫到底怎麼回事,一邊說:「哪裡不舒服,或是什麼冤枉,儘管說出來。你,你這樣子,叫我,叫我怎麼辦?」一邊站起來摸啊摸地,把五燭光的燈泡扭亮了。阿樂仔哭得滿臉淚水,濃濃的鼻涕還吹了一個氣球掛在人中,隨著鼻息顫動。
「呀!破得很啦!比抹布好不了多少。」阿蜜有點虛張聲勢地說。「但是,婆婆不會答應的。她老人家自己就穿得那麼破。」
「大伯和二伯說的?」
「我的破寶貝衣服不比你的臭!」阿松無意間發現自己的聰明,高興得有點不自在。
阿樂仔懊惱地坐了起來。她趕快扶著藥碗,怕被他的被絆倒。然後順手端上來說:
「是啊,是啊。是水蛇咬到的,沒怎麼了。」
看到她這麼傷心,阿樂仔對自己更懊惱起來。想一想這一陣子著實苦了她。他媽的,也真笨。到底拿來的是什麼藥湯?找了什麼漢仙或是誰家的祕方?有多貴重也不說,端來就要我喝。他偷偷地望著嗚咽抽噎的阿樂嬸,也望了望剩下半碗的藥湯。心裡又想,說不定這一帖藥會有效吧。一股濃烈的補藥味,突然令他覺察到此藥的權威,嘖嘖逼得激起他的需要。但是想到剛才對此藥的態度,必須在她的面前做些行為的安排,才能接近這碗藥湯。他正痛苦地費一番思索。
「你穿的,」阿松看對方的衣服比自己身上穿的好得多,他心一急,轉口說:「你穿的是什麼臭寶貝衣服?」說了這句話,畢竟是救了急,阿松開始有點得意。
「到底是怎麼的……」
「一定有什麼別的事,單單跟阿松打架的事,不會讓他這麼傷心。」叔公說。
大伯的太太阿葉跟二伯的太太阿蜜說:
阿樂嬸忍無可忍,停下揉搓衣服抬起頭望她們,正好她們的目光也集注著阿樂嬸。片刻的靜寂,雙方的氣勢一下子就分出高低,阿樂嬸低下頭來了。
她展開絞乾的熱毛巾,摺個對折,在自己的手背試了試,放在阿樂仔的臉上,「會不會太燙?」他還是老樣子,不理不應。她覺得他並沒有覺得燙,於是就稍用一點力替他擦臉,「像死木頭,隨便讓人家問得舌頭都掉了也不應。啞巴不會說話,也會巴一聲。」她一面淡淡地埋怨,一面替他擦了手腳。又讓他坐靠在床邊。
還有,請保佑他愛吃飯。
「阿爸現在怎麼了?」
「別傻了,公家再沒有錢,總不會連買褲子的錢都沒有啊!我才不管。開始時我也那麼想,現在我才不傻哪。」她用力搓了幾下衣服,又停下來說:「明天就到街仔給阿桐買褲子。我也要給阿吉他們買,」她從籃筐裡面翻出一件褲子揚開,「看。雖然沒有阿桐的破,也差不多了。」
司命灶君、
「喝了!你以為我的肚子是藥櫥嗎?你說說看!我喝了多少藥?」
他終於有點反應,但是只是漸漸地吐了一口氣。
「一定有什麼心事,或是受到什麼冤枉。不然阿樂仔不會這樣。他我最清楚了,從小看到大,像鐵人,我沒看過他哭。」叔公說:「你要知道,這麼大的大男人,這種哭法,不是很傷心很傷心是不會這樣的。」
她深深地拜了幾拜,把香插在香爐,空手合十又拜了拜。
「我的臭寶貝衣服不比你的破!」
「小心抓破我的衣服!」阿樂仔怕起來了。
就是這樣,諸如這樣的情形,「下消樂仔」這個詞兒,在粿寮仔這個地方,被人拿來當著愚笨、飯桶、沒出息、沒用、廢物之類的意思,成為日常用語融入小村裡的文化,由來也只不過一、二十年的光景罷了。
「下消樂仔喏!一張犁就把你壓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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