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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天

作者: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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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第一卷

第四章

焦淑紅忍不住笑起來了:「哈哈,我是問問你對土地分紅的看法,看把你嚇的那個樣子!」
蕭長春不高興地說:「咦,這可不行!我臨走不是要你告訴韓百旺嗎?不論是誰,都不許到那兒喝豆漿,那是公共財產,一絲一毫也不能貪占。你別皺眉頭,我說的是實情理,你想想,全社八百多口子人,要是每人都跑到那裡去來一碗,咱們這個副業乾脆關門得啦。你說這話對不對?」
「怎麼浮了?」
「你自己先躺在炕上想想去吧!」
蕭長春說:「搞好一點這是應當的。你是會計,分配工作可是你份內的事,不能光等著聽別人怎麼說怎麼做,你得堅持原則才行!」又問:「搞分配的事兒,都開了什麼會呀?」
吱吱扭扭的開門聲。
「不踏實。你好多地方跟別的青年不一樣,讓人看著不順眼。這是誰教你的?」
蕭長春心事重重地坐在床邊上,脫下一隻鞋子,就又呆呆地想起心思。焦淑紅和馬翠清在麥田里跟他說的那些話,在他腦袋裡翻翻滾滾;村裡這件意外的事情,像是朝他迎頭潑了一瓢子涼水,使他挺難過,也清醒了幾分。回想起來,自己這一段日子實在有點兒鬆勁,有點兒自滿,把豐收後的事兒都想得美美的,順順當當的,這實在是太輕率了。為什麼你整個心裡都裝著豐收、想著勝利,你怎麼就沒有冷冷靜靜地想一想,前邊還會遇到什麼困難呢?也難怪,就是讓蕭長春放開膽子想,也不可能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麥子豐收了,農業社的優越性明明白白地顯出來了,這是人人都該高興的事情呀!去年生產沒有領導好,你們鬧是非,那還情有可原。今年生產領導好了,又為什麼無事生非呢?豐收了,就把國家忘了,沒有國家能有這個豐收嗎?咱們莊稼人不是先前那樣的莊稼人了,咱們過日子不是光求三個飽一個倒就行了,咱們要往共產主義那個目標奔哪;不用最大的勁兒支援國家建設,不快點把咱們國家的工業搞得棒棒的,機器出產得多多的,咱農村的窮根子老也挖不掉哇!你們怎麼就不想想這一層呢?豐收了,就把農業社忘了,沒有農業社,東山塢的人還像過去那個老樣子,你幹你的,我幹我的,這家缺牛,那家短馬,國家就照眼下這個樣子給你救濟糧,給你貸款,也甭想種這麼多的麥子,就是種上了,也長不了這麼好哇!豐收了,是大夥兒的功勞哇!你們怎麼就不想想這一層呢?讓勝利把你們的頭腦沖昏了,唉,蕭長春自己的頭腦也不清醒了。
馬立本還想說什麼,姑娘已經走遠了。
屋子裡的罩子燈亮堂堂。緊挨著辦公桌旁邊有一張木床,木床上躺著一個二十五、六歲的人。長方臉,淡眉細眼,留著分頭;下身是一條藍制服褲,上身是一件洗得很白淨的尖領汗衫。他靠在捲起來的行李上躺著,兩隻手墊著後腦勺,頭上戴著耳機子,閉著眼,顫著腳,聽得正入神。
焦淑紅說:「對啦,我還得給你提個意見,不管你愛聽不愛聽。」
「我是說,群眾不贊成的事兒。黨整風,讓大伙提意見,要發揚民主,大伙說怎麼辦就得怎麼辦。咱莊分麥子的事,土地分不分,要看群眾的,要是大伙都贊成土地分,那就成了民主運功了,隨隨便便反對,那還了得嗎?」
馬立本把腳伸到床下,慌張地尋找鞋子,用腳尖兒摸著穿,繼續熱乎地說:「蕭支書,辛苦了,辛苦了,怎麼不等送糧食的牲口騎著回來呢?餓不餓呀,渴不渴呀?」說著,要下床到桌子上端茶壺,耳機子忘了摘下去,差點兒把匣子也帶到地下。
「我不接受,沒這事!」
馬立本一隻腳蹬在長凳上,一面繫著鞋帶子,一面眨巴著眼,察看蕭長春的氣色,小心地回答說:「分戶的賬目是統計的差不離了,就是還沒有和*圖*書最後搞出來。」
「你聽我說呀,淑紅,咱們對勁兒,換個人,我才不對他說哪,眼下國內的形勢跟以前可不同了。你聽說了沒有,城市裡正在大鳴大放,放得可厲害啦!」
蕭長春聽得出來,這是焦淑紅正在挨門招呼看守麥子的人。麥地裡的那些婦女們,一定都給露水打濕了。現在,另一群青年小伙子又要到地裡去了。沒有誰組織他們,也沒有誰強迫他們,他們都是自覺地這樣做,這樣不辭辛苦地保衛著集體的勞動果實。蕭長春從這些年輕人聯想許多同志,工地上的,村子裡的;多少人,多少顆火熱的心,都在不聲不響地為著集休事業操勞,都在為著一個目標咬牙奮鬥!想到這裡,他的心中油然地升起一股熱流,一股力量。他跳下床,拖著鞋,拉開了房門,衝到門外邊。
馬立本苦笑了一下,壓低聲音說:「淑紅,要我看哪,咱們莊可能要鬧點事兒,我們可要千萬沉住氣……」
焦淑紅說:「我想的很簡單,辦事要按政策,社章上規定怎麼分就怎麼分,我們家裡多一點兒也不要,該支援國家的,一點也不能少交。不這樣做,我就堅決反對。馬會計,我們都是幹部,可得站在社會主義立場上辦事呀!」
蕭長春說:「剛到。」
蕭長春說:「那得看家裡的事兒纏手不纏手啦。我估摸著還得去,那邊的工程要等打完場才能完哪。」
掩著的門輕輕地打開了,蕭長春帶著滿身露水的潮濕氣味一步跨了進來。他朝躺著的人看一眼,立刻把那種急躁的神情緩和了,衝到嘴邊的話吞住了,一面朝裡走,一面問道:「馬會計,這麼晚還沒有睡呀?」
馬立本笑著說:「都到家了,還能餓著哇!豆片坊有現成的豆漿,我給您盛一碗來。」
焦淑紅說:「你別讓我出洋相了。五月天穿個棉猴,還不發白毛呀!」說罷,提著木棒,就要走。
會計馬立本沒有動,仍舊閉著眼睛,得意地說:「嘿,快來聽聽,北京正開鳴放會,大鳴大放,真有意思!」
馬立本心裡一樂:「找我,嗨,我也想找找你,就是太忙了,一丁點工夫也擠不出來。」
「你說什麼?共產黨辦了什麼壞事啦!」
蕭長春坐在床邊上,塌著腰,兩手托著下巴頦,望著那跳動的燈火,苦苦地思索著。他的胸膛裡像一鍋開水那麼沸騰,心火沖頭,太陽窩突突地跳動。在這一眨眼的工夫裡,他心裡邊又產生一股子說不出來的慚愧和內疚。論勞動生產,蕭長春有力氣,能吃苦;論作戰打仗,蕭長春衝鋒陷陣,不畏生死,可是作為一個黨支部書記兼社主任,領導起這樣一個農業生產合作社,實在缺少經驗,力不從心哪!往後的道兒還長著呢,離著那個奮鬥目標還遠著哪,說不定還要出多少問題哪!蕭長春能不能領著大伙幹到底呀?蕭長春,你畏難嗎,退縮嗎?不能!這是全體社員的事業,這是黨的事業,就是粉身碎骨,也要衝過去!
蕭長春朝門外看看,月亮已經移到正中天,時辰實在是不早了;況且,自己這會兒正在火頭上,找馬之悅當面說這種事,很容易不冷靜,很可能因為自己的態度關係,影響兩個人交心——這位老同志是很愛面子的。最重要的,蕭長春也考慮到,馬之悅跟這件事情的關係,如果是傳言、猜測就罷了,要是真的參加在內,就是個原則問題,一兩句話不能解決。應當多想想,想好了再找他也不為遲。於是,他打消了馬上找馬之悅的念頭,重又坐了下來。
馬立本睜眼一看,不由得打個楞,噌下子坐了起來,連聲不迭地說道:「喲呵,蕭支書回來了,啥時到的?」
「什麼,不順眼?誰教我的?」
焦淑紅打斷他的話,說:「我正要找你哪……」
馬立本心驚肉跳地說:「你講吧。你不講,總這和*圖*書麼憋著,難受死了。」
馬立本已經有些站不穩的樣子了。他摸摸桌子沿,又動動算盤、墨水瓶,勉強地笑著說:「什麼也沒跟我說。我捉摸著,他是想把分配搞得好一點。」
馬立本說:「就是分麥子的事兒唄!」
馬立本見蕭長春不走了,沒話想找幾句話說,一時又找不到,忽然想起前兩天蕭老大託他代筆寫信的事情,就試試探探地問:「蕭支書,您回家來看看還去嗎?」
現在,這個年輕的莊稼人渾身增加了力量,提上鞋子,大步走出辦公室。他要找人談談心,找人多摸摸情況,找人一塊兒拿拿主意。
馬立本想到這兒,真有點神魂顛倒了,聲音發顫地說:「淑紅,咱們別在這兒站著了,走,到我家去,再好好談談,我有好多的話要對你說哪!」說著,就要拉焦淑紅。
焦淑紅說:「我是看你越來越有點浮了……」
馬立本又問:「老爺子捎信遞信想讓您回來,馬主任怕影響您的工作,就沒讓我寫信去打攪您。您還沒有到家看看?」
這個人心眼很透靈,文化高,算盤好,工作也利索,在農業社會計裡邊,算是一把上手;只是腦瓜子靈活的過份了,平時又有些唯唯諾諾、虛虛假假的壞習氣。所以,蕭長春一向對他要求較高,或者說有點嚴厲。蕭長春自己念的書少,把自己當成老粗,他卻十分愛惜有才學的人,對這種人總有一種很自然的尊重和愛護,諸如中學生焦淑紅、焦克禮,都是他關心的人物。他覺著,像馬立本這樣一個有本事的會計,要是調理好了,就是自己的一隻膀子呀!
「看,連這個你都不知道,還嚷嚷哪!黨正整風,整頓壞作風,把辦的壞事全改過來……」
窗上的月光,越來越顯得淡薄了。院子裡的楊樹,搖著大葉子,嘩嘩啦啦一陣響。街上,好像有人走動。從飼養場裡,響起毛驢叫聲。接著,在不遠的地方,傳來一個人的熟悉的聲音:「焦克禮,快起來,該你們接班了!」
他的心裡該是多高興,他輕輕地喊了聲「淑紅」,就急忙迎了上去,快到跟前了,又故意停住;明知黑夜看不出表情,卻又本能地露出一副驚喜的笑臉:「嘿嘿嘿,我一聽聲音就知道是你,沒錯!你們看麥子剛回來呀?他們怎麼這樣晚才換班呀?真不知道心疼人!」
蕭長春又問:「打算聽聽什麼樣的意見呢,馬主任跟你說過嗎?」
焦淑紅手裡提著木棒,正要回家睡覺,見馬立本湊上來,也就停住說:「我們定好這時候換班。你還沒有歇著呀?」
馬立本呆了一下,追一步,喊:「淑紅,等等,我還有件事兒跟你商量。」
蕭長春說:「分配原則在社章上都規定了,按著上邊的條文|做就是了,這還用徵求什麼意見呢?」
「怎麼沉住氣,裝聾裝瞎,由著他們胡鬧?」
馬立本不好意思地說:「我實在是跟他們劃清界限了,你再這麼看我,我不高興。」
焦淑紅推開他的手,說:「誰黑更半夜的串門呀!不啦,我要睡覺去了。」
院子裡,一條狗汪汪地叫了幾聲,立刻又安靜下來。
「對啦!」
他說著,兩隻手貼在胸口使勁兒搓著,好像有一條繩子拴著他的手,想用力掙開似的。
晴朗的天空,繁密的星斗,皎潔的月亮,挺拔、喧鬧的大葉楊,都一齊收到蕭長春的眼裡,使他的胸懷豁然開朗。他又聯想起犧牲在山洞裡的老交通班長,想起好多跟自己一塊兒參軍,一塊兒練兵,一塊兒追擊敵人,又在自己身邊倒下去的戰友。這個江山是千千萬萬個先烈用心血、用腦袋換來的。自己應當跟大夥兒一起,用心血,用生命把這個江山保住,把它建設好。自己要永遠作硬骨頭!
馬立本聽得出,這些話說得雖然很平和,卻帶著很嚴厲的批評成分。這位支部書記批評起人hetubook•com•com來,話說了,還不能讓你抓到發火的由頭,這一手馬立本是沒少領教的。他既不敢說硬的,也不便說軟的,就連忙推卸責任:「要不也早搞完了,馬主任說,等幾天,聽聽社員的意見再搞,免得返工。」
東山塢沉睡在柔美的月色裡。
焦淑紅問:「什麼難辦?」
馬立本連忙說:「行,行,您就在這兒睡吧,什麼都現成,我回家睡。」說著,就動手掃床鋪褥了。一切安頓好了,見蕭長春不像再要出去的樣子,這才放下心。說聲:「不早了,您歇著吧。」便倒退著帶上了屋門,朝外走了。
蕭長春撕紙捲煙,隨口答道:「這會兒有小半夜了吧?那爺倆早就睡下,不回去驚動他們了。」抽了兩口煙之後,他感到渾身又乏又累,腿腳有些酸疼,就對馬立本說:「馬會計,今晚上我得把你擠走了。你家裡方便不方便呀?」
馬立本又朝焦淑紅跟前湊了湊,說:「唉,我哪能這麼早就睡呀!一天的賬目都得清理,一大堆的事情也要安排妥當,真是夠忙的啦,你說……」
馬立本低頭瞧瞧自己的腳尖兒,摸摸脖梗子,又偷偷地瞥了焦淑紅一眼無可奈何地說:「群眾的反映我倒是聽到一點兒。唉,難辦呀!」
「我把話說了,接受不接受在你。」
一悠腳,蹬上牆頭,再一翻身,跳進去了。
馬立本一眨巴眼珠說:「別光問我。你呢,你家是老中農,地也不少,你怎麼想的呀?」
「什麼叫大鳴大放?」
焦淑紅笑笑,一邊抖著被露水浸濕的衣裳襟,說:「要是這樣,更沒什麼了,不信開個會討論討論試試,贊成這種鬼主意的,頂多就是那幾戶要走資本主義道道的老中農,那算什麼群眾運動呀?老先生,別又把那股子小知識分子勁拿出來了!」
焦淑紅說:「我問你,你們溝北邊都開了什麼會?」
農業社在溝北邊盡東頭,三間沒有上瓦的土頂屋子,一間是臨時倉房,另外兩間通連,又是會計室,又是會議室。
他趕緊上了北坎,朝西走,又拐進一條小胡同,到了一個黑大門跟前停住,剛想敲門,又把手縮回來,順著石頭砌的高牆走了幾步,左右瞧瞧沒有人,攀著小樹,噌噌地爬上去。
焦淑紅說:「怎麼擋不了?我爸爸要是跟別人幹這種事兒,我就跟他鬥爭!」
從各方面觀察,焦淑紅對自己也有意思;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不能往深裡發展,焦淑紅這一程子,對自己總是有點冷冷淡淡的,他正想找個機會討討底兒。這會兒,他兩手抱著肩頭,抬頭看看離他遙遠的月亮,又低頭看看姑娘那頎長的身影,胸口撲通撲通地跳。這個美麗的姑娘有時像天上的月亮,離著他遙遠遙遠,有時又像這條身影一樣,一直投到他的胸懷裡。他忽然想起「西廂記」裡的一句詩「月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瞧瞧,這個玉人不是已經站在身邊了,只要放開點膽子,一伸手就抓住了,再用不著媒人去周旋,也用不著躲避別人的猜測了;就像變戲法似的,他立刻就能向別人公開宣佈;會計馬立本跟團支部書記,漂亮的、有文化的姑娘焦淑紅是未婚夫妻了!
他走著,想著,忽然又記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停住了,心裡邊猶猶豫豫,是現在去呢,還是明天早起再去呢?還是去一趟吧,要不然,誤了事,保準要挨一頓擼。
喊聲又在另一個地方響起:「韓道滿,還睡哪?快起來接班去呀!」
馬立本怕蕭長春這會兒冷不防地去找馬之悅,就說:「在是在,大概早就睡下了。您不在家,他一個人支這攤子,也夠累的,沒會議的時候,總是睡的比較早。」
蕭長春沒有聽明白,在羅圈椅上坐下之後,又問:「什麼鳴放會,這麼有意思呀?」
馬立本故意皺著眉想了想,又搖搖頭說:「沒開什麼會吧?這幾和圖書天我光顧攏賬,也沒出去。蕭支書,你餓不餓呀,我去給您找點東西吃吧?」
他踏著月光往前走,心裡邊品著剛才焦淑紅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他有點懊喪。他感到自己剛才說了一些沒有用的、有失威信的話。本來焦淑紅就有一點瞧不起自己的味道,剛才的話語表情之間,明明表示對自己不滿,或者說,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了,為什麼還跟她說這些話呀。唉,物以稀為貴,整個東山塢就這麼一個女中學生,就這麼一個頂漂亮的姑娘,要想把她得到手,不費點心思,不受點委屈,那是辦不到的——功夫到了自然成啊!明天晚上跟她一塊兒看麥子去,兩個人在野地裡,沒有人驚,沒有人攪,好好談談心,解除焦淑紅對自己的誤會。又一想,焦淑紅的爸爸焦振茂這個人心眼比別人多,對閨女管教的也厲害,不把這條根子打通了,好事兒也難成。還是雙管齊下,再讓媒人加把火。
馬立本說:「我明天也參加你們看麥子,行不行?」
馬立本一楞。「會?沒聽說呀!」
馬立本的臉紅了,不好意思地笑笑。
剛才,馬立本從辦公室出來,匆匆忙忙地往西走。剛要進胡同口,就聽見焦淑紅喊門叫人的聲音。這聲音在他聽來,要比廣播電台放的歌子還要中聽。他停住,仄著耳朵聽著,欣賞著那聲音的韻味,如同喝多了酒,從心裡邊往外醉。就算是關天的大事兒,眼下也要扔在脖子後邊了。他折回身,順著聲音響起的地方追過去。可惜他剛剛走到那兒,焦淑紅的聲音又轉移到另一個地方了。他又連忙轉回來,又撲空了。東追西撲,跑了兩條街,才在井邊上碰上了。
焦淑紅說:「就是嚷嚷要土地分紅的事兒,開了好幾個會了,你一點兒都不知道呀!」
焦淑紅說:「界限劃清沒劃清,光看表面不行,得看行動。你說說,你對土地分紅這件事兒到底怎麼想?」
馬立本忽然驚訝地叫了一聲:「哎呀,你怎麼穿的這麼單薄呀!小心著了涼,鬧個傷寒病什麼的,就是治好了,也得把一腦袋頭髮脫掉,多難看哪!快把我那個棉猴拿來吧,那東西穿在身上,看個麥子開個會的,多大的風也打不透,走,到我家拿去。」
馬立本連忙點頭,又為難地說:「你講的對。話說回來,就怕咱們當不了家呀!要是你爸爸一定要那麼辦,好多好多的人都要那麼辦,我們擋的了嗎?」
焦淑紅說:「土地分紅,不賣統購糧,全是胡說八道,有什麼難辦的?你是溝北的,你家是富農,富農是恨農業社的,你對這件事兒怎麼想?說老實話!」
……
一句話把馬立本說得乾眨巴眼,又搪塞說:「這是黨裡邊的事情,詳細情況我也不大摸底兒。反正領導上怎麼指示,我就怎麼辦。」
馬立本著急地喊著:「嗨,淑紅,我早跟他們分家了,我是學生出身,農業社幹部,憑勞動、憑工作吃飯,跟他們沒有一丁點兒關係。往後你可別再這麼說我啦。行不行,淑紅?」
蕭長春接過茶杯沒有喝,從右手倒到左手,望著馬立本問:「馬會計,咱們的預分方案搞出來了沒有哇?」
蕭長春微微地皺了皺眉頭:「說話麥子就要收割了,應該早做出來呀!不然,麥子都打下來了,還能等你慢慢撥拉完算盤珠子再分配嗎?」
焦淑紅說:「當然行啦!我早對你說過,農業社的會計,不能總坐在辦公室裡,像官老爺似的,多不像樣子。抽點工夫,到地裡勞動勞動,又練身子,又練思想,要不然,你那腦袋也要發白毛了,對不對呀?」
從北山裡伸來的小路,繞過麥地和田坎,由街中腰插|進來,過了一棵古老的m.hetubook.com.com槐樹,就見到那條大溝了。大溝是東西方向,約有丈把深,十幾步寬。把著這條路口的東邊有一座大廟,廟台又高又寬敞,逢年過節可以在上邊搭戲台,比較大的群眾會也在這兒開,容下個千八百人不顯擁擠。如今大廟裡是保管室和副業組的豆片坊。路西邊,有一眼官井,井邊壘著石板,架著拉水的滑車架子;從這邊再往西靠一點兒,有一盤碾子,碾子旁有一棵傘形的槐樹。大溝的南坎上有兩條街,大部分是泥牆土頂的矮屋,院落和院落有些參差不齊;大溝的北坎上有三條街,差不多全是青磚瓦頂,有些矮小的土屋,都不是坐地戶。這會兒,不論是溝南溝北,全都很安靜,只有少數人家的窗子上閃著燈光,有人影搖動,但是沒有聲音。那是勤儉的女人正在給丈夫孩子縫連補綻,或者是用功的學生正溫習功課吧?再不,就是什麼人遇到了發愁的事兒,正對著燈火抽煙想心思……
蕭長春再沒提分配麥子的事,又跟馬立本打聽一些旁的情況,就站起身。他要馬上找到馬之悅,把在麥地裡聽到的反映跟他對證一下,馬之悅是個老同志,對老同志更要愛護,特別是一個曾經犯過錯誤的同志,蕭長春要跟他往明裡說,往明裡論,決不能看著他再跌一回跟頭。他一面朝外走,一面問馬立本:「馬主任在家裡吧?」
蕭長春為了趕路,只吃了一個餅子又跑了幾十里地,這會兒確實有點餓了,不過,能不麻煩人,他總是盡可能不多事,就說:「這麼晚了,一忍就過去了,明天早晨再說吧。」
他轉動一下身子,又脫掉另一隻鞋。馬之悅給他捎去的那封信,又在他眼前晃蕩起來。村子裡實實在在的事兒這麼一擺,證明那封信上的話全是虛假的,裡邊包含著另一番意思,是有意給蕭長春的定心丸吃,想把家裡的實際情況隱瞞起來,把他穩在工地上。轉到高級社,取消土地分紅,實行按勞分配,全中國一致,人人都贊成,這是辦農業社不能動搖的原則,馬之悅你是個老幹部、老黨員,你為什麼要支持這種歪風邪氣呢?是糊塗了呢,還是有意這樣做呢?是真有其事呢,還是謠傳呢?無風不起浪,要是沒一點影子,社員們絕對不會這樣議論你;焦淑紅跟你反映,你不加過問,也不往上邊反映匯報,還故意隱瞞,這本身就是錯誤的。你是真沒有看出問題來呢,還是故意裝聾作啞放縱他們?馬之悅為什麼越來越往歪道上走?在革命工作最困難的時候,救護過革命幹部,到炮樓裡搜集情報的,是馬之悅;合作化運動開始,在東山塢搞互助組、辦農業社的也是馬之悅;去年你雖然犯了嚴重的錯誤,可是組織上對你仍然是信任的,群眾盼著你變過來:要不然,副主任能讓你當嗎!蕭長春對你仍然是尊重的,把你當老同志看,盼你走正道兒,可是你為什麼跟黨總是貌合神離,跟蕭長春總是不能擰成一股勁呢?這個病根子到底在什麼地方呢?
蕭長春沒有聽錯,站在官井旁邊說話的兩個人,正是馬立本和焦淑紅。
焦淑紅停住腳步:「什麼事兒?你就說吧。」
馬立本不願意把這個大好時光都花在爭論上邊。他早就打好了主意:將來要娶焦淑紅。
馬立本說:「淑紅,不是我願意整天坐在屋子裡;這是領導上的意思,馬主任讓我看家呀!」
他出了大門,走到溝裡,剛要上南坎,忽聽西邊官井那裡有人說話兒。仔細一看,是兩個人,一男一女,站的比較近,男的聲音很低,女的聲音很高;從聲音裡,他已經聽出,一個是馬立本,一個是焦淑紅。立刻想到,最近有人傳說這一對青年男女正在談戀愛的事情,便趕忙加快了腳步上了坎子。不一會兒來到了副主任兼第二生產隊隊長韓百仲的家門口,彭彭彭地敲打起來。
「別走,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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