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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天

作者: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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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十章

第一卷

第十章

馬立本剛剛走開。彎彎繞無心幹活了,蹲在畦埂子上,套拉著腦袋算賬。
彎彎繞停住手,抬起腦袋,眨巴著小眼珠看看馬立本,並不急著往下問。
這焦慶媳婦是大腳焦二菊的娘家人,焦慶是焦二菊的一奶同胞兄弟。他家土改以前是貧農,土改以後,分的地全是靠河邊上的好地,政府又貸款給他們買了一頭毛驢,加上焦慶兩口子一火心想發家,起早摸黑地苦幹,小日子就上升了。他們住在溝南邊,兩隻眼睛卻望著溝北,處處跟彎彎繞這樣的戶比。比不上人家,急得跺腳,覺也睡不著。
馬立本嚇了一跳,轉過去一看,是主人馬同利蹲在菜畦裡拔草。
馬立本來到門口,不見人,見到一把鋤頭。那鋤槓磨的兩頭粗,中間細,你就是專意用油漆,也漆不成這麼光滑。那鋤板使禿了,薄薄的,小小的,像一把鏟子,又像一把韭菜刀子。主人用它付了多少辛苦,流了多少汗水呀!這鋤靠在門口的牆上,旁邊還放著一個草帽子。草帽子是麥秸編的,日曬雨淋,變成了黑色,爛了沿兒,扔在大道上也沒人揀!把這兩件東西放在門口,有一層意思,是在告訴過路的人。我馬同利早起來了,早吃罷飯了,早等著集體行動了;這是農業社的優越性,全都闊氣了,全都福氣了,日出三竿,還不幹活呀!
馬之悅說:「我也是靠大伙幫扶嘛,不論到哪一步,沒旁的話,我都要盡力。」
去年一鬧災荒,彎彎繞拍著大腿樂。他說:「好日子來了,要自由了,農業社要垮了!」
彎彎繞咂著嘴唇說:「我看你五大三粗有力氣,人也厚道,要是會使大牲口,真是一個頂好的長工。將來咱們搭伙吧!」
彎彎繞說:「那啥是準呀!」
焦慶家處處跟著富裕中農的樣子學,就連人家養幾隻母雞幾隻公雞,他們也得照樣。人家反對農業社、說不如自由發家好,他們也覺得農業社是不如單幹;人家說糧食賣給國家不能放債吃利,不能囤積賣大價錢,他們也說這個政策不帶勁兒。這會兒焦慶沒在家,焦慶媳婦正跟在彎彎繞這些人的後邊轉,特別贊成土地分紅。
馬立本一到跟前,彎彎繞就問:「會計,聽說蕭長春回來了,馬主任打的那個保票,還頂數不頂數呀?」這句問話帶著繞的味道。
「種的什麼呀?」
馬立本說:「那還用問,他是走群眾路線,順著你們的心眼兒辦事的,現在是看你們的時候了,你們得使勁兒呀。」
那草可真小,有的剛出土,有的還沒有出來,你要是站在了畦埂上看,根本就看不見。
彎彎繞說:「你光記住這兩句了,後邊還有個尾巴,你忘了?」
彎彎繞沒抬頭,說:「走娘家去了,傍晌才回來。你找她有什麼事呀?」
馬立本卻給他送來了報喪的帖子。
焦慶媳婦說:「上邊不是規定,少打少購,多打也不多購嗎?」
彎彎繞說:「種地。」
那邊,剛剛離開家的馬鳳蘭,迎住了馬立本,問馬立本活動的怎麼樣。馬立本把他剛才串通幾個人的情況簡略地說了一遍,提到彎彎繞要求一個幹部帶頭的事,馬鳳蘭拍著手說:「嗨,他跟馬主任想到一條路上去了,就是這樣的。我馬上找找孫桂英,你瞧著點兒,吃晌午飯的時候,你把馬連福拉到我那兒去。別忘了啊!」
彎彎繞提出這個問題,明明是給馬之悅出謀獻策,眼前這個笨蛋,偏偏領會不了,跟他說透了吧,又信不住這個啃過洋書本的會計,也不願意多沾嫌疑,只好再用話點他:「唉,你長著耳朵聞聞去,斷了頓的多著哩,誰家囤裡沒露底兒!你們可要小心,你說群眾說話頂事兒,要是群眾餓急了,造了反,可不是好玩的呀!」
焦慶媳婦朝那邊看一眼,又轉過臉來,裝作沒有看見。土改那會兒,她是貧農團的,為了挖浮財,打過這個地主胖閨女一個嘴巴,到如今兩個人見面都不講話。如今跟她討論吃去,總覺得有和圖書些彆扭。
馬立本說:「您講話,那個日子還沒到門口,光鬥不講智謀行不通啊!」說著,故意嘆口氣:「唉,說話可就要動鐮刀了。」
彎彎繞抓住了把柄,冷笑著說:「怎麼著,我早知道,蕭長春一回來,你們就退了。我說會計,咱們爺們沒外人,不用使心眼兒。說一句實話,要論使心眼兒,不要說你這個小雛,就算馬主任這個老疙瘩,他也得拜拜下風。我一句話給你點透吧,馬主任又想來一個光吃炒豆不炸鍋,光奪城池不損兵,對不對?你不用眨巴眼,我說的一句沒錯。」
焦慶媳婦說:「您家的銅絲羅在不在,借我用用。」
這個小菜園是相當出色的。主人巧於調度,也善於利用。畦裡種的是越冬的菠菜、韭菜、羊角蔥;還有開春種下的水蘿蔔、萵苣菜。這期春菜下來,他就趕快種黃瓜、豆角、西紅柿。這期夏菜過後,他又緊接著就種上一水的大白菜。這園子常常是一年收四季。這還不算,他見縫就插針,沒有一個地方不被利用,比方,畦埂種的蠶豆角,牆根栽著老窩瓜,佔天不佔地,白得收成。不用細打聽,看看這個小菜園,就知道馬同利是個什麼人家了。
在溝北邊,按說頂數這一戶的房子好,一水是土改後新翻蓋的,牆壁是磚邊石心,頂上全是大瓦,瓦脊一條龍,上邊塗畫著圖案。就連煙囪都是與眾不同的,像小廟,又像亭子。可是,在溝北邊,又頂數這一戶的院牆不好,全是土打牆,牆簷上壓著草。裡外不相稱。人家主人專意要這樣。人家不圖驢糞球子外面光,圖的缸裡點燈裡頭亮。蕎麥面的肉包子,別看皮黑,一兜肉!
彎彎繞說:「不管你匯報不匯報,反正有殺頭的罪,沒有餓死的罪吧?」
彎彎繞說:「咱們是近人不說遠話,遠也好,前也好,我們這些過莊稼日子的戶可全抱著你的粗腿過,你得像過去那樣,多給我們大夥兒想想。」
在街上走路,也不聾拉腦袋了,專門看人家壯實的小伙子。有一回,幾個年輕的小伙子在溝裡那個大碾盤上打撲克,彎彎繞就湊到跟前,蹲在旁邊看,他不看牌,光看人。等人家玩完了,散開了,他又追在人家韓小樂的屁股後邊看。
馬之悅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裝作又愁苦、又有分寸地說:「這是時代的發展呀,都得往遠看,往前看哪!」
彎彎繞說:「要不是這樣,咱們也別分家。什麼從你這兒起因,從他那兒起因的,說這個頂什麼用呀?告訴你說吧,這兩年,咱們的馬主任是想吃魚又怕腥,想偷漢子又害羞,光給我們開空頭支票,不辦真事兒,要這樣,我們還怎麼擁護他呀!」
焦慶伸手朝種子口袋裡一摸,楞住了:「喂,種子弄錯了。」
溝南邊住著一個人家,姓焦,男人叫焦慶,他家的後門口跟彎彎繞的宅子遙遙相對,站在院子裡,哪家幹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這會兒焦慶媳婦正在院子裡喂雞,瞧見馬立本跟彎彎繞說得挺親密,一想,準是說分麥子的事兒,就趕緊把土糧食全部撒在地下,小跑著走過來了。
彎彎繞很清楚焦家兩口子的心思,很瞧不起他們,處處拿著他們,不讓他們摸底兒;不過,表面上跟他們也還親密,有時候,也稍微拉上他們一把,為的是充數,給自己這邊壯聲勢。這會兒,焦慶媳婦瞧著彎彎繞那副軟溜溜的樣子,知道他心裡邊在打主意。打的什麼主意?她急不可待地想要知道,就又話套話地說:「我說同利大哥,這樣一折騰,咱們又竹籃打水一場空了,全都白盼自等啦!什麼辦法也沒有?光是伸著腦袋讓人家彈哪?」
彎彎繞拍著大手說:「噢,跟我們這一色的人講究策略來了,跟我們藏貓貓?」
彎彎繞說:「少打少購,多打不多購,後邊還有一句『在特殊情況下,適當地多購一點兒』呀!你把多購一點兒給忘了。」
馬立本聽了這一套,真和_圖_書有點兒害怕了,就說:「大伯,您越說越遠了。馬主任在東山塢也不是辦一年公事了,遠的不多說,就說從五三年當支書起,哪一點不是為咱溝北馬姓人著想?現在他站在矮格下,您要休貼他,不要對他起疑心。別人擠他就夠嗆了,咱還給他撤柱子?他要是倒了台,咱們大夥兒可有啥好處?」
馬齋和瘸老五不大插言,只是點頭,或者哼哈地敲邊鼓,到了關節的地方,出來幾句很起作用的「點子」。
馬立本說:「幹部當然要出頭,不過,眼下群眾說話最頂事兒,您也得用把子勁兒。過午大概要開幹部會,這件事情到底怎麼辦,也有一定了,您就等著聽消息吧。」
焦慶媳婦說:「沒錯。彎彎繞家種穀子,咱也種穀子,今年準能長好,準能賣大價錢。」
彎彎繞心裡好笑,他說這些話的用意,無非是想通過馬立本給馬之悅捎個話,給馬之悅加把火,讓他對眼前這件事兒別鬆勁兒,也不是真的對馬之悅有了什麼成見,說實在的,他比馬立本更愛護馬之悅。馬之悅是他們這種人的靠山呀!他也覺著剛才的話是稍微重了點兒,就緩了緩口氣說:「我這個人是直腸子沒彎兒,有什麼講什麼。其實,我也願意馬主任再像過去那樣,把東山塢的大事抓過來,給東山塢的人把道兒領的順順的。我怕的是他見硬就回。」
馬立本見他那股子不慌不忙的樣子,又加上一句:「晌午要開幹部會,專門討論這件事情。」
把韓小樂的鼻子都氣歪了。
這幾天,彎彎繞正在心裡「繞」著好主意。他入社的土地,在這一條街上比哪一家都多,工分卻比哪一家都少;只要馬之悅一施展本領,一使勁兒,他就可以白揀一千斤小麥,五口子人吃烙餅,哪就嚼完了!現在,屋裡的囤坐好了,細銅絲的羅子修好了,光等著吃烙餅了。
焦慶媳婦二句話沒說。把牲口往路邊的樹上一拴,背著種子口袋,扭頭就回家了。等她回來,焦慶已經牽過牲口,套上,插上了耛子,等著撒種。
馬立本連忙說:「馬主任站在那個位子上,他當然得講究策略呀!」
這個人五十多歲,小個子,蔫呼呼的。東山塢有句俗話:最辣嘴的是紅皮蘿蔔紫皮蒜,最難鬥的是仰臉老婆低頭漢。馬同利不論走路做事,一天到晚總是聾拉著腦袋瓜子,所以人們都說他不好交。平時,他說的少,做的多,人前一套,人後一套,專會繞人。他這個家業,全憑他「繞」出來的。他老子下葬那會兒,給他留下的財產並不多,地裡產的糧食,將糊弄夠上頓。可是他能幹、會繞,沒白天沒黑夜收拾土地,抽空還搞點小買賣:另外他還獨有兩手。第一手是搞小囤積。麥秋收來,他買下二斗麥子,等到大秋窮人正缺麥種的時候,二斗麥子就能換回八斗棒子,存到來年麥收,窮人覺著細糧不如粗糧經吃,又會用一斗麥子換他的一斗棒子。就這樣滾來滾去,本不大,利不小。第二手是巴結富人。你看他那會兒窮吧,他給妹子找的婆家是富農;通過這個富農繞來繞去,又跟一個小土地主攀上親,把大閨女嫁過去了,再一繞,二閨女成了北京一個小鋪家二掌櫃的兒媳婦。常言說,有三門窮親戚不算富,有三門富親戚不算窮。沒用幾年,他又買地又買牲口,大秋麥月活兒忙的時候,他還雇了秋活和月工。要不是那會兒有的地主排斥他,給他為難,他早發達起來了。反過來說,要不是他會繞,也早讓地主們擠垮臺了。當年,馬小辮看上他金泉河邊的五畝好麥地,手腕使絕,馬同利不軟不硬,裝瘋賣傻跟馬小辮繞圈子,結果「繞」到土改,那塊地也沒有「繞」到馬小辮的手裡。在村裡,四鄰不敢沾他,誰家的雞要是hetubook.com•com進了他的院子裡來,不下個蛋留下,他就扣在筐子底下不放。過路的小販更怕他,誰也不敢在他家門口停挑子,他買你五分錢的東西,跟你左磨右蹭,不把你磨煩不罷休;結果,耽誤了你的買賣,還得拿一毛錢的東西到手。村裡人給他送個外號叫「彎彎繞」。
焦慶媳婦三十八、九歲,大高個,長瘦臉,小髮髻掛在後脖梗子上,一走一顛。她機靈、能幹,心路多。這會兒試試探探地朝院子裡走,走進來以後,大聲問:「大嬸在家嗎?」
黃瓜架那邊突然一聲:「哪跑!」
彎彎繞煩躁地拍著大腿說:「算了,算了,你把我這個意思跟馬主任說說得了。他說怎麼辦,就怎麼辦,不辦也行,千萬得看重這件事兒,別當耳旁風。聽到了沒有哇?有事去辦事兒吧,我要下地了。」
馬大炮也在旁邊幫腔:「你別鬆勁兒,該怎麼還是怎麼辦,有我們給你當後台,你沒什麼可怕的!」
彎彎繞說:「麥子豐收了,老百姓眼看著要發起來了,就是這個『特殊』。就得少吃多賣。」
馬立本從馬大炮家出來,半路上碰上幾個要下地的社員。他們都知道黨支部書記回來了,攔住馬立本,急著要打聽消息。馬立本會使智謀了。幾句話過後,聽出這幾個人全反對土地分紅,他很有分寸地回答了他們的問題。從這些回答裡,那幾個社員根本沒法判斷出這個農業社會計對土地分紅這件事兒是贊成呢,還是反對,就糊糊塗塗地走了。
今年麥子揚花的時候,他到妹子家去了一趟。那個富農的妹夫跟他很對勁,不光惦著這個大舅子,還惦著東山塢所有的富足戶,常給彎彎繞送情報、出主意。這一回,又趕上那個在北京一個區文化館工作的外甥也回家探親。他那個外甥跟他談起城市裡大鳴大放的事兒,像是給他打一針強心劑。壓在心裡好多夢想又都活躍起來了。他從這些話裡聞到一股子他喜歡聞的味道;按著他自己的心思,又推測出他喜歡的道理。回來的時候,他到村沒進村,聾拉著腦袋,把他入社的那幾塊地一步一步地量了一遍,又悄悄地在地界上插下小柳樹枝,埋下幾塊小石頭。第二天偏巧馬之悅找他搭伙兒到柳鎮去趕集。在鎮上,他們又碰見馬大炮、馬立本的爸爸富農馬齋和瘸老五。五個人坐在南街那個回民食堂裡就墩開小酒壺啦。一邊喝著,一邊聊著,說著他們知心的話兒。他們在東山塢是最對脾氣的一夥人,村子裡不方便,這兒可以敞開說。彎彎繞平時不大用酒,這一回比在位的人都喝得多;不知是喝多了,還是心裡難過,他兩眼淚汪汪,跟馬之悅訴開了苦楚。
彎彎繞這幾年可是倒了牌子,總是很不吉利,總是越繞越吃虧,越繞越上當。放出一千三百多斤小米,繞來繞去,利沒得到一點兒,全部都賣了餘糧;剛剛把五嬸最上等的河灣地繞到手,還沒有收一季莊稼,就又進了農業社裡;給兒子繞到一個少要彩禮的媳婦,趕上婚姻法公佈,過門沒一個月,就打離婚走了;入社之後,他躺在家裡裝病不幹活,想著耍耍賴,給農業社一點顏色看。第一年,憑著他家地多,分的東西還不少,第二年轉了高級社,土地不分紅了,結果沒分到多少糧食。一口氣加上一口氣,全都窩在他的心裡。他對農業社,對統購統銷政策,一向勢不兩立,做夢都是自由自在地發家,都是自由自在地鼓搗糧食得利;如果看著風向有利,有便宜可佔,他也是個敢做敢為的主兒。村裡邊的有些中農戶又嫉妒他,又都願意跟他靠近。地主、富農都喜歡拉他,馬之悅也非常器重他。
韓小樂更奇怪了:「你問我這個千什麼?」
「穀子。」
馬立本急著要奔另一家。這一家的主人名叫馬同利,是東山https://m.hetubook•com.com塢的大人物之一。這一個人跟馬大炮有天地之別,不是很容易對付的,馬立本得花點心思。
有一回,那是搞農業社的頭一年春天。焦慶兩口子到河邊上種高粱去。焦慶扛著耛子在頭邊走,焦慶媳:「幹什麼去啦?」
他說:「老馬,咱們哥們在東山塢一塊兒扯連連,可不是一年半載了,誰都清楚誰,沒有不過的話。我說呀,這兩年把莊稼人逼的可實在沒法兒過下去了。再這樣,誰還能忍哪!」
馬立本明知他是繞彎子,又解不開,眨巴著眼說:「大伯,這個事,等我跟馬主任匯報匯報再說吧。」
焦慶媳婦想起來了:「怎麼叫特殊呀?」
彎彎繞說:「這是啥年月呀,馬連福講話,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我看哪,連個人也他媽的顧不上了。」他說著,一抬眼,瞧見馬鳳蘭在大門口外邊的坎子上站著,就對焦慶媳婦使眼色:「看看,主任家裡的來了。我們缺吃斷頓的事兒,不知道馬主任知道不知道。」
從虛到實,說來說去說到了麥子上。一說麥子,大伙的眼睛都放光了,話都多了,全都要求馬之悅「先給老百姓謀點福利」。彎彎繞提出分麥子的時候先給地多的戶一點照顧,馬齋和瘸老五就提出土地要參加分紅才好,馬大炮就提出對開,就是勞五地五。彎彎繞雙手贊成,並且說這樣分公平合理,地多地少的戶都沒虧吃,都有利益,都得贊成……一來二去,這件新鮮事兒,就在東山塢傳開了。
彎彎繞說:「唉,好幾年不見個麥子模樣,那羅子早就糟透底兒了。不簡單,你家還有陳麥子!」
馬之悅笑笑,沒說什麼。
彎彎繞說:「我去年分那點糧食,你全知道,還不夠餵老草雞哪!冬三月加上這長悠悠的一個春天,實在不容易熬過來,說話我就斷了頓,你說該怎麼辦吧?」
焦慶媳婦拍著手掌說:「喲,鬧了半天,是這樣啊!真讓咱們勒褲帶?」
焦慶媳婦歪著腦袋想了想,說:「忘了,還有個什麼尾巴呀?」
彎彎繞說:「話不能這麼講,我們要怎麼就怎麼,行嗎?你們說的那個大鳴大放的日子還沒有到門口呀!如今,我們還是戴著籠頭的人呀,韁繩頭在你們手裡攥著,這得看你們幹部的了。」
馬立本又耍開小聰明,給這個能繞的人做開思想說服工作了。他說:「這個話,您還是不說為好。眼下農村裡,搞了幾年農業社,除開有特殊情況的戶,沒有缺吃食的。東山塢雖說去年災荒重,可前幾年沒災,全都有底子,再說,國家也沒少賣給咱們糧食呀!東山塢這麼多的人,怎麼會就你一家斷了頓呢?不要說人家不信,連我也得想想。」
沒想到從地下鑽出個蕭長春,鬧騰起生產自救,把彎彎繞的計劃全盤打亂了。
彎彎繞掂著份量問:「不知馬主任眼下是啥口氣?」
焦慶媳婦跺著腳說:「鬧了半天,一句話全有了,就是不讓咱們多分麥子。真是的,這不把咱們害了嗎!」
馬立本明知自己在「智謀」這一角上試不過彎彎繞,可是又不能不耍一點小聰明,也繞著彎子說:「依我的看法,大概是有一點危險。」
這個萊園在宅子旁邊,既不是房基,也不是場院,原來是一塊耕地。搞初級社那年,他拆了院牆,擴展重壘,就把這塊地圈進來了。東牆角壓了小草棚子,西牆角壘了個雞窩,於是,這裡就成了宅院,不拿稅,不出糧,也不算自留地。不用細打聽,看看這個宅院,就知道馬同利是個什麼人性了。
他拔的很認真,手指頭使勁兒捏著,兩隻小眼珠瞪得一般大。又捉著一棵小草:「哪跑!」
馬立本被他「繞」到裡邊了,十分高興地說:「這話對,這話對。馬主任是有膽氣的人,也是講智謀的人,讓他蠻幹,他不行。他經過,見過,眼光遠,辦法多,表面看好像是軟了,其實,他是軟裡有硬。依我看,這一次他是下狠心了,一定得爭取最後勝利,一定要讓麥子https://m.hetubook.com.com裝滿您的囤尖兒。」
彎彎繞心裡也挺樂。他覺著,馬立本這句話,也是馬之悅的底兒。停了一會兒,他又說:「我給你們出個主意,馬主任要是不好出頭的話,要是能夠讓馬連福出頭,也頂事兒;反正得有個幹部,得從你們幹部裡邊先鼓動起來,我們在一邊助威,要不然,我把話說在頭裡,你們枉費心機,什麼事兒也辦不了。」
彎彎繞說:「老馬,你千萬不要灰心呀!雖說去年上邊整了你,給你加了罪,這罪狀是在你們黨裡訂的,要實行個民主性的,我保管東山塢的老百姓三溝有兩溝半不承認這個賬。不錯,你領著社員跑買賣了,可是你為的大伙呀!沒賺錢就錯啦?什麼樣的買賣,也不能保險總是伸手得利。你等著,只要那個大鳴大放的民主運動一到咱們鄉下,我們就替你說話,一定要讓鄉裡的王書記把罪狀給你抹去。」
彎彎繞說:「你們就不敢鬥一鬥呀?」
土地分紅那件事兒,就是從彎彎繞這兒先起的頭。
馬立本說:「不是這個意思。要這樣,他幹嘛先讓我給您透個信來呀!」
彎彎繞忽然神情一轉,又皺眉,又咧嘴地說:「我說會計,我有點困難,得求馬主任幫我先解決解決。」
焦慶媳婦說:「瞧您說的,哪兒偷陳麥子去!這不是要分麥子了,該咱們開開齋了。我想先跟您把羅訂下來,到那時候好使;要是壞了,咱們幾家搭伙把它修修。就是不知道這個麥子怎麼個分法。您頭幾天跟我說的那事兒,變不了吧?」
彎彎繞反問人家:「你會不會使大牲口呀?」
這件事兒一成,別的好事兒就得一個跟著一個來。
韓小樂讓他看得很奇怪,就笑著問:「你幹嘛這麼看我,要給我說個媳婦呀?」
馬立本走進門口。門口裡邊是小菜園。
焦慶媳婦順著桿子往上爬:「咱們不是一個隊,可是一個社,一個鍋裡做不出兩樣的飯來,沒遠沒近,一樣的人,誰家也不比別人多分幾粒,要沒吃都沒吃;您要是找幹部討論這事兒,也捎帶著替大伙說說吧。」
馬立本說:「幹部不是一個心眼嘛,有的想多給社員分點兒,有的想少分點多賣點,麻煩就麻煩在這兒。」
彎彎繞說:「不知道你家怎麼樣,反正我家的糧食是乾底了。這回我得找幹部討論點兒,要不,活不過去了。先解決眼皮底下的困難,至於往後的生活,多給社員們分點,還是少分點,讓他們看著辦吧。」
彎彎繞想起每年一大車一大車拉走的糧食,又想到自己家那個一年比一年小起來的糧食囤,還有滿地金黃的麥子,乾眼饞,摸不到手,不由得一陣心酸。可是他偏偏不把這種情緒全部都讓對面這個年輕人看出來。他可機靈著哪,他知道馬立本是馬之悅的心腹人,也能猜出來,蕭長春這一回來,馬之悅在想什麼,在打著什麼樣的主意。他不會看錯,馬之悅去年讓人家整怕了,辦事兒膽子小了,給自己打的算盤多了,為他周圍的人打的算盤少了。蕭長春回來一反對那個土地分紅,他那邊想退守,想要脫輕避重,想要借刀殺人。一定是這樣。於是,他順著自己的猜測,開始進攻了。「會計,問問你,按地畝分麥子這個事兒,起因的是我們社員,還是你們幹部?是你們幹部呀……」
馬立本果然著急了,連忙說:「我說大伯,您可別這麼講,要說起因,還是你們大夥兒。馬主任是最能體貼你們的,麥子一黃,你們少找馬主任磨叨了?他是分析了你們的思想以後,才提出這個意思,歸根到底,還是你們的要求。您千萬可別往馬主任的身上推。」
馬立本知道他又要「繞」,故意說:「說吧,只要他能辦到的,保證行。」
彎彎繞說:「怎麼變不了哇?變啦!先賣國家的餘糧,回頭再說咱們。留多了,咱們就多吃點兒,留少了,咱們就少吃點兒,不留,咱們就勒緊褲帶,這個賬還不是很好算嗎?」
馬立本說:「麥收說話就到了,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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