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一章
馬連福抬頭看看太陽,說:「嘿,快到晌午了。五嬸你忙吧,我得回家吃飯,吃了飯還得開會哪!」
孫桂英是馬連福的繩子套。套著馬連福,拴著馬連福,孫桂英怎麼拉,馬連福就得怎麼走。馬連福愛她,更怕她。幾句話不對勁兒,哭哭鬧鬧還不算,動嘴就離婚;孫桂英把離婚當成出氣那麼容易,馬連福可不敢捅這個馬蜂窩。馬連福在外邊風風火火,回到家忍氣吞聲,連說句話都得看著孫桂英的眼色。孫桂英摸準了馬連福的脈窩,越不喜歡哪齣,她越要唱哪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總讓馬連福拿她當寶貝。她說,這才是真正的夫妻恩愛。
五嬸說:「這都是支書他爸爸的功勞,這一春天,他起早掛晚經管它們,那份心田,簡直比對他那孫子小石頭還要厲害。要不我就說了,他這當爸爸的,也算給那個當支書的兒子做臉啦。」她說著,感嘆地搖著頭,眼睛還是盯著那把鼓鼓胖胖的蠶豆角兒。她又跟著馬連福走幾步,差不多快把那個衣裳襟伸到馬連福的鼻子尖下邊了。
孫桂英氣囊囊地說:「你沒長著手!」
老太太朝這邊跑著,等到離著近了,她看清楚這個人正在摘蠶豆角子,摘一把,掖到褂子兜裡,她更急了:「喂喂!誰偷豆角子哪!大白天作賊,你好大的膽子呀,你還摘呀!我這個棗木棍子沒長眼睛,它可不認人呀!」
五嬸也笑了:「當隊長的,怎麼總沒個正經的呀!你鬧著玩,我就當真了,差一點罵你一頓,要是罵了你,可也怪不上我呀!」又說,「你們也要開闢個菜園子呀?這就對了,這才像個過日子的嘛!當個隊長,比過去大家主管事的要難當的多。不多花心思,不忠心保國不行啊!你看我們這個隊,人家百仲一撲心地搞隊裡的事兒,一點兒私心都沒有。人家多會算計,搞這麼個小菜園子,佔地盤不多,佔人也不多,收項可不小,先說社員們吃菜不用掏錢買了,還能賣一點另花錢分分。喂,你選種子跟百仲說了沒有哇?」
馬連福說:「說了,不跟他說,我能隨便來摘呀!」
彎彎繞說:「真是大馬虎,哭了半天,還不知道是誰死了!我們說的是分麥子的事兒!」
馬連福回擊著:「那是你們內當家的買賣,白天我都不敢從你家門口過……」
馬連福瞥了五嬸一眼,見她挺認真,就一摔手:「給你!」把手裡抓著的兩把蠶豆角子扔進五嬸的兜裡了。
馬連福說:「我就是瞅著你眼熱,沒事兒跟你逗逗樂子。唉,我要是個五保戶多好呀!吃飽了睡,睡夠了吃,抱著孩子鄰居串串,領著媳婦集上走走,什麼事也不用發愁了,也省得受這份子罪,生這份子氣了。」
彎彎繞說:「大炮你別瞎說了。咱們隊長是老革命,他敢作敢當;要不是看他能替咱們說話,咱們還不選他當隊長哪。連福,我們等你信了。」
馬連福開頭不贊成,因為他地畝少;後來,馬之悅又想了個主意,說是等到土地分紅實現了,溝北每一戶給馬連福添個斗兒八升的,加在一起,就是六七石,三口人兩年坐著吃也吃不完哪。馬連福覺著,搞好這件事兒,又露臉,又得利,正在積極籌辦,想不到蕭長春回來插一槓子來反對。真怪,為什麼別人幹點什麼事兒,他都反對呢?這不明明是往自己的臉上抹灰嗎?往後還怎麼跟社員講話,這個隊長當的簡直不值個狗屁錢了!別看蕭長春是支部書記,馬連福從來不把他放在眼裡夾一夾;每逢蕭長春跑到溝北一隊檢查工作,問這個問那個,心裡邊就有一股子說不出道理的不舒坦。去年馬連福差一點當上工人,差一點兒找到能過舒服日子的工作,讓蕭長春一腳給踢開了。今年春天馬連福要求入黨,蕭長春不光沒答應,還要馬連福交代在頑軍裡那一段歷史,還要交代跟溝北富戶的關係……從m.hetubook.com.com此馬連福跟他記了仇疙瘩。正要找個茬兒碰碰蕭長春,總沒得機會。這一回,說什麼也不能由著他的性子辦事兒,得給他一點顏色瞧瞧,讓他知道知道,他想欺負馬連福還不夠資格!
五嬸說:「就是的,你瞧這麥子,衝著咱們農業社來的,吃烙餅還犯難呀!蕭支書這一回來,別人想來個邪門歪道的事兒呀,再也辦不到了,人家才是說公道話、辦公道事的人,我那心裡就像吃了仙丹妙藥,再也不慌了。」她說著,神氣活現地咂咂嘴,就搶了一步,跑到馬連福前邊去了,那意思是說:你不把蠶豆角放下,就甭想走。
馬連福翻著眼皮子:「放他的屁!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呀?東山塢的人都死絕了!」
馬連福一笑說:「嘗嘗新鮮。」
馬連福翻著白眼說:「瞧,你又繞開了,我真瞧不起你這一點兒。到底是什麼事呀?」
彎彎繞緊追幾步,跑到馬連福前邊,又皺眉咧嘴地說:「隊長,我家可是早斷頓了,不信你就瞧瞧去。我家工分少,地不分麥子,到不了大秋就得餓死啦。」
孫桂英噌地一扭身子,調過臉去了。
馬大炮跟馬連福是同輩兄弟,兩個人不打不鬧不說話。他追過來說:「我說,你是忙什麼的呀,黑早哩,大白天孫桂英還敢拉個野漢子睡呀!」
馬連福在地下站了會兒,把衣兜裡蠶豆角一把一把地掏了出來,扔在櫃上。又在炕上地下看了看,大氣沒出,就轉身到外邊抱柴禾。把柴禾放在堂屋地下,又回到屋,這才開口:「喂,做飯吃吧。」
一群群小蜜蜂在這兒嗡嗡地飛舞,一雙雙燕子在這兒喃喃地掠過。這個小菜園給東山塢增加了一種清新、蓬勃的氣象。
馬連福急忙扔下瓢子,過來攔住她,說:「算了,算了,我不吃了,還不行嗎?」
馬連福笑了一聲,罵道:「你他媽的真會拿性人!」就在地下一盆子髒水裡洗洗手,到外屋灶裡點了火,又探進腦袋問:「喂,米在哪兒哪?」
孫桂英說:「開會能當飯吃呀?你就當你那個熊隊長吧,等明天連老婆也得賠出去!」
馬連福怏怏不快地往回走。他是個頭腦簡單的人,容易發怒,也容易高興,二兩燒酒,幾句好話,就可以把他支使的暈頭轉向。小時候他要過飯,扛過活,也曾是一個很能勞動又很厚道的小伙子。一九四六年國民黨反動派進攻解放區,他被抓了丁,兩年之後,當了解放戰士。一九五二年就要求轉業了。回到家,馬之悅給他開歡迎會,當著眾人稱他是「功臣」、「老革命」,沒房子住,第二年馬之悅就操持著給他蓋了房。沒媳婦,第三年馬之悅就千方百計地給他娶上了。有了困難,不論缺糧缺錢,只要一開口,馬之悅就派人給他送上門。有了房子有了地,有了老婆孩子,馬連福想過舒服日子了。馬之悅拉他當幹部,他也覺著挺不錯。
屋炕上坐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婦女。懷裡抱著一個吃奶的孩子,臉上像陰了的天。她叫孫桂英,跟馬之悅沾點拐彎親戚,是馬鳳蘭表侄女的乾妹子,森林鎮的娘家,做閨女的時候曾經是個風流一時的人物。村裡人說:好漢沒好妻,癩漢娶花枝,麻子臉的馬連福,屋裡藏著一個美人兒。細高個子,長瓜子臉,細皮嫩肉,彎彎的眉毛,兩隻單眼皮,稍微有一點兒斜睨的眼睛總是活潑地轉動著;不笑不說話,一笑,腮幫子上立刻出現兩個小小的酒窩。特別在她不高興的時候,那彎眉一皺,小嘴一撅,越發惹人喜歡。
馬連福說:「分麥子的事兒不是早就說清楚了,你們怎麼一個勁地窮嘀咕!」
馬連福說:「你餓死,我們就撐死了?說不繞,就別繞。怎麼說的,怎麼辦,土地不分紅,拚了命也不行!」
馬大炮說:「這可就看你跟馬主任的骨頭多硬了。」
馬連m•hetubook.com.com福沒往這兒想,也沒朝這兒看,沒事人似地用腳趟了一下頂著花團的菜種子,說:「參觀參觀你們的菜園子,長的真不賴呀!」
馬連福跟五嬸說的這些話是笑話,是氣話,也是心裡話。他現在真希望有那麼一種類似五保戶那樣不費力氣,不花心思就過上舒坦日子的事兒幹。恐怕他一輩子也找不到吧!其實,這個人並不是沒有力氣,也不是一點本領都沒有。他算是莊稼地裡的科班出身。他的活路全,什麼都拿得起,放得下。溝北這個隊中農最多,老莊稼把式最多,不服人管的也最多,除了馬連福當這個隊長,別人真有點玩不轉。馬連福能夠把這個隊長的牌子一直掛下來,倒不完全因為他是個內行的莊稼人,還有外兩層意思:頭一層,馬連福這個人跑過世界,又長期住在這個中農、富戶的窩子裡,雖是個貧農,那占尖取巧、貪小便宜、算小賬的毛病沽染了不少,跟溝北的這些人氣味相投,第二層,全都姓在一個「馬」字上,說話深了淺了,誰也不計較,甚至於強脾氣上來,罵罵咧咧地就把事情辦了。說起來,他可以算是東山塢的一個特殊「人材」!
馬連福被女人罵的抬不起頭來。他滿肚子的氣不敢發,化成了水,結成了冰。他的周身像是抽了筋,剔了骨,有氣無力地坐在炕沿上,苦苦地抽著煙,歎著氣。這會兒,他的第二個「魂兒」又值班了。
馬連福停住說:「就你囉嗦,有話說,有屁放,我急等著回家啦!」
馬連福說:「你把兜裡那兩把給我就夠了。嘿,這幾個最成飽,我挑了好半天才挑出來的。」
馬連福嘻皮笑臉地說:「麵也行。」
這會兒,從盡北邊看菜園的小窩鋪裡邊跑出一個老太太。雪白的頭髮稀稀疏疏地將將蓋住頂,兩隻昏花的眼睛,一對高高的顴骨。她上身穿著一件打到腿根的毛藍布褂子,下身黑褲子紮著腿;一隻手拄著一根棗術棍子,一隻手好像要抓什麼東西似地朝前伸著;一邊跑,好像不相信別人的話一樣,一步一搖頭。
馬連福焦躁不安地在屋地下兜了個圈子,扒著門簾子朝外看看,日頭影已經進屋了,就又湊到孫桂英跟前說:「我抱孩子,你做飯,一會兒還有事情哪!」
馬連福進屋來,朝孫桂英掃了一眼,就像放了氣的豬尿泡,一下子就軟了。
五嬸把兜裡的蠶豆角全部歸還了馬連福,一面拍打著衣襟,一面說:「連福哇,你往後別跟五嬸逗著玩了,五嬸是土命人心實,遇著不順眼的事兒,愛著急、上火,我要沒輕沒重地給你一頓,多讓人家瞧不起你。」
她跑出窩鋪,手遮陽光,擠著眼睛,朝菜園南地邊瞧瞧,就喊開了:「喂,喂,那是誰呀?喂,地南邊那個人,我說你哪,地南邊蹲著那個人!」
五嬸一看是溝北的馬連福,就咧開缺牙短齒的嘴巴笑了:「嘿嘿嘿,我當又是你們溝北邊那些貪小便宜的人呢,是隊長呀!」她這麼說著,兩隻眼睛卻一擠一擠地盯著馬連福手裡那把鼓鼓胖胖的蠶豆角子。
馬大炮說:「別在這兒逞英雄,會上裝死狗寶。」
五嬸急了:「連福,你摘的豆角子……」
麥子一黃梢,溝北有人嘀咕吃了虧,要退社,馬連福沒咒念了。馬之悅趁機讓他給社員謀一點「幸福」;又找了幾個「積極分子」一商量,「土地分紅」的辦法就正式提出來了。
地南邊那人並沒有蹲著,是貓著腰哪。因為背衝著老太太,她看不清是哪個。
馬連福笑著說:「塌塌地幹你的吧,保險沒你的虧吃。你小子別光揭短,你的尾巴也沒全夾住,老爺一伸手就給你抓住。不信咱們就試試。」
老太太都快跑到跟前了,那個人好像剛聽見,停住手,直起腰,轉過臉——是個三十二、三歲的壯年漢子,麻子臉,個頭不高不壯,倒也很結實。他眨巴著眼珠子和*圖*書,望著老太太走到自己跟前,挺不高興地說:「五嬸,你喊叫什麼呀!」
五嬸還是盯著他不放,又追到前邊:「還有哪。」馬連福裝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說:「瞧瞧,你這老太太咋這麼愛管閒事呀!撐的?你要是吃飽了肚子沒事兒,找個樹蔭涼蹲蹲去!」
孫桂英一把沒有拉住他,手捂著臉,爹一聲媽一聲地哭了起來。哭了一陣沒人理,從手指縫瞧瞧,那個人早走了,只好停住哭聲收住眼淚。
孫桂英又一轉身子,把臉調到那邊去了。
彎彎繞眨巴眨巴眼,想想剛才馬立本在自己菜園子裡跟他說的那套話,又打開了算盤。
馬連福說:「爺們,甭說這個,我是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也不是為了貪圖你們送給我一點白麵吃。你們快鋤地去,等著瞧好吧!」說完就朝前走了。
馬大炮手裡提著一把鋤頭,從一塊打腰深的麥地插過來了。他那兩隻大長腿,一走路一扔一扔的,鈴鐺眼總是瞪著。他邊追邊喊:「麻子,等一等。」
馬大炮說:「支書回來了,支書回來了,告訴你好幾遍了,你耳朵塞雞毛了!」
五嬸擠著眼,連怨帶損地說:「喲,喲,這是你當隊長的人說的話呀!你也不怕西北風吹了舌頭。別在我這個老太太跟前丟人了,我看你,連你爸爸一個稜角也跟不上。這菜園是我們生產隊的,一個豆粒兒,一個蒜瓣兒,也有我一份兒,怎麼叫管閒事呀!」
菜園跟麥地銜接在一起。小蔥一片碧綠,菜花一片金黃,黃瓜正上架,蠶豆角正成熟。
馬連福哈哈地笑了:「猴老太太,我逗著你玩哪,給你個棒糙你就當針,我哪兒那麼小氣,缺你這把爛蠶豆吃!別說讓我大熱的晌午跑來摘,你就是給我送上門去,我還不定收哪!說實話吧,我是來選種的,選你們一點種子,留起來,來年我們隊也好種一點兒試試。」
馬連福說:「什麼你們隊,我們隊的!你們隊種的地都是我們隊社員的,這塊菜園地,不是馬子懷家入社的呀?你那會當個五保戶,吃的用的,全從公益金裡出,公益金兩個隊伙著,我們隊也出過一半養活你吃飯哪,你知道不知道?」
他說:「隊長,你滿打滿包,你知道我們說的是哪一檔子事兒呀?」
馬大炮說:「你要糊弄我,可就跟糊弄你自己差不多少,到時候,我還不給你留面子,咱們什麼都敢端。」
馬連福強笑一下,又出去扒灰掃地,涮鍋洗碗。鍋頭灶腦,裡裡外外全都收拾得乾乾淨淨了,折回屋,低聲下氣地說:「天不早了,做飯去吧。」
馬連福又轉過臉,用腳趟趟直豎豎的小蔥,說:「這小蔥也不錯,蘸著大醬卷烙餅,哪兒找去!」
五嬸說:「快走你的吧,你這個人說話沒深淺,少份量,說著說著,灶王爺上天,就離板了!」
這女人東一鎯頭,西一棍子,數叨起來沒個完。這場怒火,當然是馬鳳蘭剛才在門口外說了幾句話給點起來的。她發火的目的性是很不明確的。不信,過後來個人問問她,她準答不上來。她有點好吃懶做,愛打扮,每天吃飽了飯,孩子一挾,東門出來,西門進去,張家長,李家短,王家白,趙家黑,不值錢的話,又多又方便。——隊長的媳婦就是這麼一個女人。她又特別的愛面子,喜歡別人說她幾句好話,把她說樂了,讓她幹什麼,她就幹什麼;幹一溜遭,不見得會有什麼好處,圖的是以後再聽別人幾句好話。她還怕聽別人說她的丈夫不好,不管是輕的是重的,是真的是假的,聽到一點,就得吵一頓,吵鬧一回,不一定有什麼結果,不過,吵一吵,總是比冷冷清清的熱鬧一點兒,馬連福多忙多累,也得跟她格外地親熱幾天。她用眼角勾了馬連福幾下子,又接著茬兒罵開了,罵著罵著,不知道哪句話使自己傷了心,兩個眼圈兒就紅了。
馬連福決定立刻找馬主任和*圖*書和蕭長春去,讓他們開幹部會的時候,把他這個隊長給「抹」去,從此洗手,老老實實地過日子。他想著,起身就走。
孩子在炕上哭起來。她一邊給孩子擦鼻涕,一邊聽著外邊的動靜,她想馬連福聽到她的哭聲,準受不了,一定會馬上轉回來哄她。左等右等不見回頭,又有幾分心疼男人。暗想,幹了半天活兒,連口東西都沒給他吃,別壞了身子。唉,不如讓他吃口東西再吵了。
孫桂英說:「我吃飽了撐的跟你鬧著玩呀!噢,你不信?好,」把懷裡的孩子往炕上一墩,大腿一扔跳下地,揭開缸,打開櫃,小鞋子,破襪子,亂七八糟的東西往外掏,「你看,你查,我偷著藏著,明著吃,暗著做!」
在馬連福的身上,常常有兩個「魂兒」調換著值班。一個榮譽的魂兒值班了,他覺得自己真的就是「功臣」、「老革命」,高傲自大,在人前擺資格,跟誰都敢頂;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別人小瞧他。另一個過舒服日子的「魂兒」值班了,他就覺著自己入社不自由,當幹部吃了虧,退退縮縮,總想離開農村,到外邊找個掙錢多,出力少,又能把老婆孩子接出去一起住的工作。有時候,兩個「魂兒」又是一齊出馬。剛才聽了馬大炮和彎彎繞幾句煽風點火的話,第一個「魂兒」又值班了。
他跟五嬸糾纏了一陣子,看看太陽都快晌午了,趕緊磕了磕鞋裡的土沫子,按著兩個裝得鼓囊囊的衣裳兜往家奔。剛要過河,後邊有人喊他。
馬連福說:「忍一忍,說話就到麥收了,等一分下麥子來,就……」
孫桂英猛地一甩頭髮一抬頭,吼地喊了一聲:「噢,你也知道做飯得用米呀!」
彎彎繞也從後邊趕上來了。他本來是小跑著追人,聾拉著腦袋,倒背著手,倒像走路丟了什麼東西,回頭來找。他趕到兩個人的跟前說:「你們別鬧著玩了,說正經的吧。我說隊長,你講過的話,到底能不能算數呀?」
東山塢莊西頭有一條小小的金泉河。它從北山根下一個小山洞裡流出來,經過九曲十八彎,一直流到大灣,再往南下去。小河上搭著一座矮矮的石橋,橋面跟路一般平,也緊貼著水面。橋北連著個大坑,橋南連著片小菜園。
孫桂英喊道:「屌毛都沒有!東家子摘,西家子借,求爺爺,告奶奶,把東山塢整個街都讓我給拜遍了!你在外邊浪夠了,進門端碗就吃,敢情是舒坦!」
她抱著孩子,走到門口,東張西望,沒有掠到馬連福的蹤影。
馬連福說:「別鬧了,我還要去開會哪!」
孫桂英兩手插腰,往馬連福跟前一站,說:「你不吃了,我們呢?我們找個麻繩紮上脖子呀!給你養大的,下小的,縫新的,補舊的,沒事兒跟你挨餓來了?你家的炕熱是怎麼著?」下邊還有句挺難聽的話,沒有說出來。
早起他領著社員下地鋤穀苗,賣豆片的韓百旺,從地頭上路過,給他捎了個口信,要他提前吃飯,到辦公室開個緊急會。一提開會。他就心煩。白天開,他嫌耽誤活,晚上開,他嫌耽誤覺,最好是不開為妙。這個會不參加準不行,因為蕭長春回來了。他沒把蕭長春的回來看得太嚴重。他覺著東山塢頂事的還是馬之悅,蕭長春算個老幾呀!這會兒,他想的是回家快吃飯,吃完飯就開會,開完了,好睡個午覺。
這個隊長可有什麼當頭!虧不少吃,罪不少受,罵不少挨,家裡外邊不成樣子,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說句話連個屁地方都不佔!唉,沒事兒找事兒,搞他媽的農業社有什麼用,你不搞,人家老百姓還不知道種地過日子,到時候收糧,到時候要款,國家建設照樣搞。要是沒有農業社,論技術,論力氣,馬連福跟誰都能比一比,日子早過得像個日子了,還至於為了吃飯兩口子傷和氣呀!吹台,這個受氣包的隊長不當了,麥子愛怎麼分就怎麼www•hetubook•com•com分吧,管它哩!反正馬連福也沒有多少土地,分不分該老幾,沒事找這個事幹什麼呀!
五嬸這才放下心:「夠不夠呀?」
馬連福說:「你這老太太,罵人不帶髒字兒,溝北邊的人愛小便宜,溝南的人光愛大便宜是不是?」五嬸說:「早先年,溝北人出來倒是都會假裝文明,這二年一搞農業社,連假的也不裝了,手頭不乾淨的人不算少。不是我多話,你這當隊長的,真得多教訓教訓他們,要不然,就算我幫著蕭老大,整天不離開這個菜園子,四隻眼睛也看不住他們,何況,我這眼照又不濟呢。」她說著話兒,湊到馬連福的跟前,撩起她那毛藍布的衣襟,兩手拉著角,拉成個兜形,又朝馬連福眼前伸過去。這個意思很明白,是等著馬連福把摘下來的蠶豆角放在裡邊,她好兜回去。
馬連福手裡端著一隻空瓢子,心裡邊嘀咕:昨天還吃烙白麵餅,怎麼一下子斷頓了呢!就問:「別鬧著玩了,是真的,還是假的?」
彎彎繞說:「隊長,我們可是一個鍋裡掄勺子的人呀!咱們得相互照管著點兒。還是那句話,我們有甜的吃,你也吃不著苦的,雖說你的地土少點,我們多分了麥子,咬烙餅,能看著你啃棒子餅子呀!」
彎彎繞加了一句:「早起我就聽說了,沒敢全告訴你。蕭長春想讓社員少分點兒,多賣點餘糧,換一個旗子掛在辦公室,他再到勞模會上吃頓八碟八碗豬頭肉,油油嘴,回來好跟我們說光溜話。」
前年馬連福蓋房的時候,用的木料全是公眾的,一個大子兒都沒給。馬大炮就抓住這個有把燒餅了,碰上茬,就要給他往外掄。
孫桂英說:「分個屁吧!剛才馬鳳蘭說,你們又不按地分了,全賣了餘糧,是真是假?不是你在這個炕頭上對人家許的願呀!按地分,按地分,讓大伙把囤都裝得滿滿的!舌頭還沒有從嘴唇外邊收回來,就又擦了?怎麼五尺高的大漢子,說話不如老娘們,你這個隊長,簡直是個王八蛋!你不嫌丟人,我還替你害臊哪!唉,我瞎了眼啦,早知道這樣,跟你受這份洋罪來!」
五嬸聽了這句話十分不樂意。對於「五保」這件恩德深重的事情,她只能自己感恩,不願意聽別人當作短處來揭她。跟別人發火,又有點不好開口,就軟裡帶硬地說:「五保是託共產黨的福,是咱們農業社的恩,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呀!我當過五保戶,是大伙養著我,我感大伙的恩,看著你這個當隊長的隨便拿蠶豆走不管不問,就更不應該呀!」
馬連福一步邁進自己家的大門,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院子裡邊旮旮旯旯都是亂七八糟的。豬還沒有餵,兩隻小克朗用嘴巴拱著豬圈門子,吱吱鬧。雞也沒有撒,在窩裡撲拉著翅膀,咕咕叫。他故意放重腳步,踩的地皮踏踏響,沒有回聲,他又大聲咳嗽一下,也沒人搭茬。走進堂屋,更沒法兒看,柴禾連著灶膛,灶膛連著柴禾,沒個地方插腳。揭開鍋蓋看看,筷子碗泡了半鍋。這叫什麼過日子人家,家裡家外都沒有馬連福隨心的時候!他滿肚子的怒火,頂了腦門子。通通通地朝裡走,呼啦一把撩起門簾子,那股子氣勢,進門就得給媳婦兩個大嘴巴子!
去年馬大炮殺豬沒上屠宰稅,給馬連福送了一副腸子了事;今年春天馬大炮又私自賣過棉花,讓村裡的韓德大捉住了,馬連福喝了他一瓶白乾酒,給他了結了。
馬大炮說:「剛才溝南邊焦慶媳婦說蕭長春和韓百仲找馬主任吵架去了,他不讓土地分麥子。」
五嬸說:「嗨,這是大夥兒的東西,怎麼能隨便嘗啊?你拿走了,蕭老大回來一查賬,你可讓我怎麼個交代法呀!快給我!」
馬連福說:「支書回來了怎麼著?」
馬連福把麻子臉一繃,不耐煩地說:「馬連福一口唾沫一個丁,什麼時候說話不算數過?爺們,有話直說,咱們不要繞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