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二章
他剛經過彎彎繞家門口,忽聽得院子裡邊吵吵嚷嚷,彎彎繞家的小閨女,狼抓似地叫喊。大概是同病相憐的關係吧,馬連福忍不住地朝院子喊一聲:「彎彎繞,吵什麼,你們都是吃飽了撐的吧!」
進來的是大腳焦二菊。
他很賞識彎彎繞這份才智。馬之悅覺著,在這個節骨眼上鬧糧,不僅誘導了馬連福,同時也給東山塢眼下鬧土地分紅的事兒湊了一個有力的理由。過去有些人也喊過沒吃,那是單槍匹馬,這回可以成群,什麼事情一成了群,就不好對付了,這回又是在一個特殊的情況下,這是非常重要的。土地分紅和鬧糧全是對著農業社和統購統銷來的,也都是衝著蕭長春來的。
快到晌午,火辣辣的太陽當頭照。地裡幹活的人,都陸陸續續地收工了;韓德大牽著牛回來了,啞叭趕著羊回來了,焦振叢趕著車回來了;他跨在車轅子上,搖著鞭子,緊趕著長套上的牲口,車道上掀起一股股黃土煙。有的人家屋頂上冒著炊煙,有的人家在喊叫到外邊去的人回家吃飯。一群小學生,背著書包,又跳又唱地排著隊過來,又散開了,有的奔向溝南,有的來到溝北,走進每一個敞著的大門口;他們立刻就會坐在桌子旁邊,端起香噴噴的飯碗了……
兒句灌米湯的話,說得馬連福心裡熱呼呼的。
彎彎繞說:「我這一大堆話白講了?」
馬立本臉上笑著,摸著脖梗子想想。「真是不湊巧,要昨天,沒啥,眼下蕭支書回來了,他連喝一碗豆漿都當性命關天的大事兒看,動錢動款,怕是不方便。」
馬鳳蘭說:「你頭腳出來,她後腳就到了。找馬主任,說是一定要跟你打離婚,就要上鄉呢……」
馬連福嬌妻愛子,也最不待見別人動不動就打老婆罵孩子。他一手奪過彎彎繞手裡的鞋底子,扔得老遠,說:「逞他媽的什麼英雄好漢,到底是為什麼呀?」
馬立本打開抽屜,從最裡邊翻出一個紙包,小心地打開,展在桌子上,裡邊是一搭子嶄新的人民幣,五元一張,連個褶子都沒有。他拿在手上,咯巴咯巴,數了四張,問馬連福:「隊長,二十塊怎麼樣?」
馬連福說:「給你抹道黑呀?」
幾句話,把個馬連福說得張飛穿針——大眼瞪小眼,後脊梁背蘇蘇地冒涼氣。
後邊這兩句話特別因地制宜,正是順著馬連福的胃口來的。在他說來,什麼也比不上老婆孩子重要,離開他們受不了,因為馬連福的過失讓他們受委屈,他更受不了。他眨巴著眼說:「不至於吧?」
這會兒,外邊傳來腳步聲,接著有人喊:「馬會計,蕭支書在這兒嗎?」
馬鳳蘭故意驚訝地說:「哎,蕭支書說出話來可是挺中聽的,開口就像賣瓦盆的,一套兩套連三套。辦起真事兒,敢情連一點兒人情都不通啊?」
小子,有本事,你就收拾吧!馬之悅喜在心裡,穩在臉上:他一隻手捏著一把錫酒壺,另一隻手撩著拿灑壺那隻手的袖子,輕輕慢慢地斟著,清亮的酒,在小小的藍花瓷盅裡濺起微小的泡沫,散著熱氣和香味兒。
瓦刀臉女人把她拉到屋裡,一翹腳,把掛在房頂上的一隻小竹籃子摘下來,從裡邊抓出一個金黃色的米悖悖,往小閨女手裡一塞,推她說:「快裡間屋吃去。」
看熱鬧的人轟的一聲都笑了。
等到馬連福走遠,馬鳳蘭又折轉回身,瞄著馬連福的影子跟上來了。
幾個十來歲的小孩子湊到糠糰子跟前看新鮮,他們閃動著天真的小眼睛,像看到什麼稀奇的珍寶;他們一懂事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他們才真的沒見過這種東西。小傢伙們拉著大人的手,又喊又叫,問大人這東西幹什麼用。
馬鳳蘭說:「告訴你吧,蕭支書早起跟你們那位當家的從我們那兒一起走的,到大廟裡去啦!」
馬之悅說:「怎麼,這你得想想。人家為什麼生著法兒排斥咱們爺們,入黨不要你。要韓春,韓春算老幾,就是因為他姓韓,要不是我擋著,大腳二菊早當上婦女主任,也掛上黨員的牌子了。有咱們倆在幹部裡邊摻和著,不管他拿咱們當不當神仙拜,咱們倆總是把守山門的哼哈二將,不鎮廟,還嚇人哪。他們辦什麼事的時候,不論打什麼壞主意,總得小心咱們點兒;沒了咱們倆,好,腳面水,平蹚了,他敢把東山塢搞個天昏地暗。那時候,你不是幹部了,你手裡沒有印把子了,你聽人家的不?換個溝南邊的人到溝北邊當隊長來,管著你,挾著你,你服不服?不服,瞅冷子給你扣個反社會主義的帽子,再和圖書把你的歷史加在一塊兒一編造,完了!不把你管制起來才怪哪!連福呀,你可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了,你得看長點,看遠點呀,你得清楚,讓人家騎在脖子上拉屎,那日子不會過得消停啊!我勸你千萬千萬別找這份消停呀!」
馬連福一繃臉:「怎麼?」
這兩口子,就跟說相聲似的,你一言,我一語,一來一往,把個馬連福說的迷迷糊糊。他拿過酒壺,一邊聽他們的對口唱,一邊自斟自飲。
馬連福嘟嚷著:「我早把人丟盡了。」
馬連福冷笑一聲,說:「得了,得了,我不求你的,不借你的,跟我哭哪家子窮呀!就憑你這個戶,真的連一頓飯都做不起了?」
事情明擺著,真要是把隊長退下來,連個牌子也沒有了,蕭長春那傢伙準會給自己小鞋穿,讓人家踩在腳底下,那氣可多難受啊!馬連福跟溝南邊的人斷不了因為仨瓜倆棗的事兒吵嘴、抬槓,自己倒了牌子,不用說蕭長春,旁的人也準要來個牆倒眾人推。到那會兒,氣受不了,走又走不了,進退兩難,日子更不得消停。哪有當著這個生產隊長好呢?一人之下,百人之上,說句話,男男女女,老人孩子芽兒都得聽,這是何等的威風!馬連福思思想想,他那另一個魂兒,又開始值班了。
太陽在窗子上托出一個女人的影子,立刻又沒了。馬立本一把拉住馬連福的袖子,低聲說:「我知道你有急用,這樣空手回去,事辦不了,我心裡也不好過呀!這樣吧,咱爺倆走點小私,先從一筆款子暫借一下,你再快點想辦法補上。行不行啊?」
馬鳳蘭一把拉住他說:「別去啦,早讓馬主任把她勸回家了。我是來給你送個信兒。她說,只要你想辦法顧顧家,別讓她們娘倆受委屈,她就不鬧了。」
馬連福點頭說:「對了。」
馬之悅附和著:「那當然。連福這回得給他們露一手了。來,喝!」
馬之悅冷冷地一笑:「跟他說頂什麼用,有好話還不如留著臘月二十三說給灶王爺聽哪。別說,要是溝南邊老韓家的人沒吃了,他也許有點辦法,幫助同志,他能出那份血!」
馬鳳蘭噗哧一聲笑了。
馬連福雙手接過酒盅,一揚脖,倒進肚子裡了。
馬連福說:「眼下我什麼也顧不上了。我不圖別的,圖自在,就是挨凍受餓,當個普通社員心裡也乾淨。」
韓德大圈了牛,也經過這裡回家。他跟馬連福住鄰居。二十多歲,是個野性的小伙子,最能調皮搗蛋。不論碰著什麼事,不論大小,總得插一手,不為別的,為了湊湊熱鬧。他湊過來,朝著幾個黑不溜秋的糠菜糰子瞥一眼,笑嘻嘻地說:「嘿,我可見過這東西,我是吃它長大的。哎呀,土改後多少年沒見這玩藝了,還怪新鮮的哪!」又對彎彎繞俏皮地說,「大爺,你是用它打油膩呀?」
馬之悅好像故意做戲,一直等到小泡沫全消失了,才不慌不忙地把酒盅遞給馬連福一個,又拿了一雙筷子,還在桌子上戳了戳,比了比,遞過去。見馬連福端起酒盅,一揚脖進到嘴裡,也陪著喝了一口,用手背抹了抹嘴唇,問:「連福,你們兩口子怎麼又鬧氣了?又因為什麼呀?」
韓德大作了個鬼臉,說:「大叔你別毗牙瞪眼,你從家裡拿到街上來,就是給大伙看的嘛,還管人家說話呀!我這句話也沒衝你說,我是開我自己的心哪!看看這個,往後我可得好好給咱們農業社出力氣,把牛放的壯壯的,要不是合作化,去年那一場大災,還不是又得吃這個呀!隊長,我這句話不落後了吧?」不等回答,扛著趕牛的棍子就走了。
焦二菊有急事兒,沒顧理她,挺奇怪地望望馬立本:「會計,中暑啦?還是得啞叭瘋啦?」
這些話本來應當由彎彎繞自己說,他覺著,讓老娘們替他說,就算誰來了,惹不出大禍,卻得了相等的效果。
馬鳳蘭說:「連福你可是個大傻瓜,管他誰的錢,誰花不是花,先過日子大緊哪。」
焦慶媳婦說:「我才不幹這種傻事哪,摘心肝疼,孩子是自己的。我家也是揭不開鍋了,我到孩子姥姥家借了幾升,先對付活著嘛!」
馬連福說:「笑話,我怎麼知道你家的事情!」
你瞧那個快當勁兒吧:頂多也沒有半秒鐘,屋子裡就演了一場楊白勞賣閨女。馬立本把那六張嶄新的人民幣朝馬連福兜裡一塞,同一時間裡,馬鳳蘭攥著馬連福一個手指頭,在印油盒裡一滾,又在表上一按,唏哩嘩啦完事了。等外邊喊叫馬會計那個人掀門簾子hetubook.com.com進來的時候,這邊已經收了鑼鼓落了幕,連演員的影子都沒瞧見。
彎彎繞說:「斷頓了!她媽從她姥姥家弄了點糠,做了幾個糠糰子,想著對付著度命,反正快收麥子了。小該死的,她不吃,哭著叫著要吃糧食。糧食在森林的大倉庫裡,咱莊稼人到哪裡摸去……」
在人們說話的時候,不知誰家的幾隻大公雞跑來開齋了,已經把箋子上的糠糰子吃了半個。
馬連福睜大兩隻醉眼,問:「怎麼啦?」
再看看,看熱鬧的人也不少了,這道黑是給農業社、支部書記抹上了;過不久,蕭長春也會知道。目的達到,見好就收,鬧大鬧久了,說不定會出了岔子。就順坡下驢地對馬連福說:「好,好,我聽你的。只要隊長你說話,我就是再餓上兩天,咱們也咬著牙,不能讓隊長你為難。咱們爺們的話,我多會兒不聽你的?我餓的前腔貼後腔,都不願意找到你家門上說去。我知道你是個熱心腸的人,怕你上火。」
等到人們議論紛紛地散去之後,彎彎繞才進院子,回手上了大門栓。
這個時候,馬連福已經坐在馬之悅的炕頭上,端著小酒盅,吱兒咂地喝開「二鍋頭」了。
馬之悅又說:「以後再不要打退堂鼓了,好好地跟我走吧;咱們鼓著肚子幹,咱們是為大伙,為東山塢的人過好日子,不是為哪一個人。別人怎麼擠咱們,也不要怕,能鬥就鬥鬥,不能鬥,就忍忍,咱們要擦亮了眼睛看看,到底誰輸誰贏!」
馬立本正在打掃房間,佈置會場,抬頭看見馬連福,急忙放下笤帚,倒了一杯水,滿面春風的遞過來:「隊長,吃過飯了,開會還早呢。」
馬之悅一邊斟酒,一邊說:「蕭長春有句話倒是應當聽聽:咬著牙幹、當硬骨頭。對啦,咱們就咬咬牙幹吧,他越想把咱們擠下去,咱們偏要坐穩點!」
馬立本辦這類事兒畢竟是個雛兒,這會兒已經心跳地說不出話來了。
彎彎繞這才翹著一隻沒穿鞋的腳站住,拍著胸脯子說:「我的好隊長哩,為了什麼,你還不知道嗎!」
馬連福餓著肚子走出家。
彎彎繞說:「你臉大路寬有投奔,我是摘借無門。」又對馬連福哀求,「沒別的,我的好隊長,不看金面看佛面,衝著不懂事的孩子,你得救救命啦。」
馬鳳蘭像個女招待,跨在炕沿上看著他們吃喝,專門管在地上端盤遞碗。她搭茬說:「沒吃的人家不光連福一家。可多啦,過去就日子緊巴的主沒吃,這會兒好過的主也沒吃,大傢伙真是階級友愛,全一樣。要說,群眾困難了,興許顧不過來,你們當幹部的沒日沒夜地替公家忙,辛辛苦苦不容易,沒薪又沒祿,總得有點優待吧?等會兒開會了,馬主任在蕭支書面前多說上幾句好話,請求他照顧照顧不行嗎?」
馬連福咧著嘴說:「還不是哪,斷頓啦!」
馬連福沒聽完,拔腿要走。
焦二菊進門把三個人掃一眼,聳了聳鼻子,說:「嚄,就你們這三塊料哇!會計,見著蕭支書沒有哇?」
馬立本說:「我借給他,他不要哇。」
「怎麼?」
「我跟他蕭長春有什麼仇恨?他能這麼跟我過不去?」
這時候,鄰居的婦女們都湊過來看熱鬧。
彎彎繞說:「瞧你說的真輕快!好像是財壯氣粗的樣子,甭說,隊長的日子準鬆快。好吧,我是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不能不張嘴了。你家有多餘的,隊長,沒別的,多少先勻一點給我,我們一家老小好度命。」
馬鳳蘭看到了節骨眼,就敲下子邊鼓,她說,「這回賣餘糧、分麥子的事兒,可要看你們的了。你跟連福紅口白牙把話說出去啦,要是辦不到,那可砸鍋。」
馬連福趕快接過來,像是怕那票子一拔腿跑了,連忙捏緊,塞到衣裳兜裡。嶄新的人民幣,跟空兜裡的煙末子、沙土粒和那張揉碎了的發貨票擠在一起了。他的腰板立刻硬了,天地都豁然開朗。
馬之悅家裡邊藏了兩個「活電報」,他屋不用出,村裡發生了什麼新鮮事兒,他都能立刻知道。彎彎繞鬧糧食事兒,當然傳到他的耳朵裡了。他像得了個喜帖子,高興的臉上發光。
馬之悅笑了笑,關心地說:「有什麼為難的事情,你就說吧,不跟我說,你還跟誰說呢?噢,是不是又沒有錢花了?要不就是吃的不足啦?」
「噢,你服他呀?人家是傻子,人家不知道你馬連福總跟人家鬧彆扭哇,你沒記著,人家可記著哪!他是不殺窮人沒飯吃,不打擊別人,怎麼抬高自己呢?」
馬之悅說:「不要緊,過和_圖_書一會兒讓立本先給你拆兌倆錢。糧食嘛,這年月是不大好辦,我也盡著力給你想想主意。一塊兒共事嘛,有一碗粥喝,咱們一人半碗。我也批評你,人家也批評你,你掂一掂,哪個批評是火炭,哪個批評是冰塊;哪個是為了你好,哪個是安心要把你踩到腳底下去。」
有幾個看熱鬧的人看不下去,就捂著嘴,忍住笑走了。另外幾個婦女,就像受了傳染,也七嘴八舌地議論起沒吃的,要隊長幫她們想辦法。這兒成了一片哭窮的聲音。好像是開比賽會了,誰家越窮越光榮。
彎彎繞發覺自己走了嘴,就繞了一句:「我不是盼著再轉回去跑反,咱們是打比方,說明咱壓根兒沒見過這種東西,沒受過這份罪。」
馬鳳蘭又咂咂薄嘴唇說:「真是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個當支書的人,怎麼光會自己在上邊領導跟前買好,就不會體貼體貼同志呢!」
馬之悅看著馬連福的心思有了轉機,繼續順他的心思說:「要我看哪,就是有千難萬險,就是受多大的委屈,就是出多大的心血,咱們還得往頭頂著幹。上邊的人這幾年對我馬之悅劃問號,可是我船破有底,他們不敢搬我。什麼是我的底呢?群眾,有群眾擁護,就有搖不動的地位。怎麼讓群眾擁護呢?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就是得花點血本,給群眾辦點好事兒。得替群眾做主,端公盆,說公道話!」
馬連福使勁兒嚥了一口唾沫,兩隻手插在兩個衣兜裡,兜裡只有幾顆沙子粒和碎煙末子,還有一張揉爛了的發貨票。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心裡越發的煩躁。走了幾步,又不知道奔什麼地方。正是吃飯的時候,到哪兒待待呢?會場上等吧,太早了,串門去吧,看誰都不順眼。最後,他決定到黑漆門裡找找馬之悅,除了退職的事兒求他抬抬手,吃飯的事兒也可以求他幫幫忙。主意打定,就往東走。
馬連福說:「我想什麼法?」
瓦刀臉女人掄著胳膊拱著。從地下拾起箋子,又從焦慶媳婦跟前拉過小閨女,回家去了。
馬之悅一戮筷子,立刻拿出一副長者的嚴肅面孔說:「你說這種話,不嫌丟人呀!」
馬之悅又滿上兩盅酒,緩了緩口氣說:「連福,不是我又批評你,你有時候太任性了。總是把事想得那麼簡單,那麼容易,不會左思右想。你也得掂掂自己的身份嘛,你是老貧農,老革命軍人,為今天這個天下出過力氣賣過命,興別人坐坡,不興你坐坡。」
旁邊的婦女們也有同感,都嘖嘖地附和他。
馬之悅冷笑一聲,又朝馬連福那邊探著身子,鄭重其事地質問他:「連福,你想把隊長這個職務推卸下去,想來個輕鬆乾淨的是不是呀?」
彎彎繞呼吃呼吃喘粗氣,死乞白賴地還要追打;讓馬連福抓住胳膊動不了,就說:「我要打死她個王八日的,我要打扁她;反正早晚也是死,打死還比餓死好受哩!」
馬連福端著酒盅,兩隻小眼珠不住眨巴,心裡不住翻騰,他覺著馬之悅這句話又給自己指出了方向;不光不應當退坡,還應當像個革命軍人那樣,替群眾辦點好事兒。
馬連福捧著茶杯子喝了一口,說:「沒事,等等。」
馬連福的家在溝北邊的最西頭,到馬之悅家去不太遠,過了馬立本和彎彎繞家幾個門口,再往北進個小胡同口就到了。他往前走著,盤算著怎麼跟馬之悅開口。馬之悅一向看得起馬連福,退職的事兒,他準不答應,吃飯的事,一說準行,就是一次一次的,有點不好意思。
剛卸了車的焦振叢從這兒路過,也湊過來瞧熱鬧。他是焦淑紅的遠房叔,五十剛出頭,紅光滿面,倒像四十歲的壯年漢子。為人平和,一向老實巴腳的。不論遇到什麼事兒,不是讓他太過不去,他很能顧前顧後,不愛得罪人。如今當著農業社的運輸員,一年四季進城上京到處奔跑,鞭桿子從不離手。他聽到彎彎繞這句話,覺著實在不入耳,就笑瞇瞇地說:「唉,同利,我跟你想的不一樣,我寧願吃糠嚥菜,可也不願意跑反。那玩藝可不是好受的。」
焦二菊不敢多停,轉身就朝外走,大腳片踩在地上,咚咚咚,真像擂鼓一般。
馬之悅也感嘆地說:「要不有的同志幹工作就覺著沒興頭啦!」
馬之悅說:「那是天橋的把式,光說不練。一天到晚地空喊口號:作硬骨頭呀,勒著褲帶幹革命呀,勒呀,勒呀,這可好,不說群眾,連幹部都把褲帶勒在脖子上了!」
一聽有錢有糧,馬連福的心裡塌實了。他想起馬之悅這個老同志對他的恩和*圖*書惠,要不是馬之悅,這個家,這個房屋,老婆、孩子,從哪兒來?蕭長春除了挑毛病,往腳底下踩人,他都幫了馬連福什麼忙呀?
在東山塢的幹部裡邊,馬立本和馬連福是馬之悅依靠的力量。可是馬之悅對這兩個人掌握的分寸很講究。對馬立本可以講八分實話,可以亮自己的底子,可以講大鳴大放、民主運動之類的詞兒;對馬連福只能講兩分實話,不能亮底子,一切一切,都得加上一點「革命性」的作料。馬連福還沒到馬立本的火候,這得慢慢來呀!
馬鳳蘭趕忙說:「喲,二菊,憑你這兩隻大腳,還追不上簫支書呀?嘻嘻。」
馬連福被他們說的昏頭轉向,不知如何是好。
馬鳳蘭故意一楞:「喲,你不想當隊長了?」
小閨女受了不白之冤,還在委屈地哭。
馬連福說:「這可不行,這是犯法的事呀。快給你吧。」說著,他把手伸進衣兜裡掏錢,那六張人民幣像是一塊槌布石、磨扇子,沉重得拿不起來。
他這一喊不要緊,屋子裡啪啪又是兩巴掌,打的小閨女抱著腦袋,光著兩隻腳丫子往外跑。
馬之悅把馬連福送到黑漆門外,一邊用笤帚苗剔牙,一邊得意地微笑。
馬連福還是那一句話:「這可不行,這……」他用了很大力氣,總算把那六張人民幣拿出來了,手指頭顫顫地朝馬立本伸過去。
這個瓦刀臉的女人是男人的應聲蟲,男人說風,她便來雨,男人說哭,她就掉淚,那才叫夫唱婦隨哪。這會兒,她嘴裡數叨著,把盛糠糰子的柳條箋子朝地下一放,兩隻手扯著衣裳襟,晃著頭,又說:「鄰里們都在這兒,咱們大伙誰都知道誰。我長這麼大,也沒有跟誰哭過窮,過富了光彩,過窮了不是啥露臉的事兒。你們瞧,這裡邊有糧食粒嗎?別說是十來歲的小孩子,就是大人,也難往下嚥哪!一春天了,我們都是偷著吃,不願意跟別人提這事兒。提管什麼用,這年月誰顧得了誰?鄰居顧不了,幹部就顧得了嗎?這不隊長在跟前哪,說出去,反倒惹人家笑話。」
坐在一邊的馬鳳蘭全身都發顫了。
馬連福在軍隊上學了幾年文化,眼頭前的字也能看個不大離,他朝那個表頭上看一眼,嚇了一跳:「這,這,這是烈軍屬撫恤金?這,這,這可不行!」
馬連福一看那嶄新的票子,心跳手癢,兩隻充血的眼珠子,恨不得變成一對鉤子,嘩下子就把票子鉤過來。他嚥了口唾沫,試探地說:「再給加上兩張,反正已就已就了。」
彎彎繞跳著腳:「唉,唉,你們幹部就是鐵石心腸,也得動動了。一會兒開會,你不興替我們求求情呀?」
馬連福咬牙切齒:「這個混帳!」站起來就要走。
彎彎繞的老婆從屋裡端出幾個像驢糞球子似的糠糰子,舉著轉圈圈,讓大家參觀:「你們瞧瞧,這是農業社的優越性,是咱們大支書領著東山塢的人享福了!瞧,瞧!」
馬立本剛接到手,門簾子呼啦一聲掀開了,把兩個人嚇了一大跳。
馬連福木呆呆地站在人們中間,不知是曬的,還是熱的,麻子臉一個勁兒往下淌汗水。
馬立本說:「蕭支書是召集會的,到如今還沒影子。」
「我跟他有什麼仇恨?他怎麼整我?」
「他頂了支書,您比他有底子,您不服他……」
馬之悅一聳鼻子一咧嘴,說:「瞧你說的多美,簡直像吃涼粉喝汽水似的,光光溜溜的,冰冰涼涼的。你不當幹部,你的日子就過得消停了?人家讓你過消停日子嗎?要我看哪,你做夢也甭想。」
彎彎繞橫眉立目,手拿著鞋底子在後邊追。
焦慶媳婦也被驚動了。她從溝南坎走過來,擠進人群裡瞧瞧糠糰子,聽聽別人的議論,就拉著彎彎繞家的小閨女的手說:「好孩子,別哭了,你爸爸也是沒辦法的事兒,他要是有淨米淨糧的放著,能讓你塞這個!誰家生的、養的不是嬌哥哥。你一哭鬧,他們就更難受了。」又對彎彎繞說:「孩子挨餓就夠她受的了。好好哄著,怎麼還讓她皮肉受苦?」
馬連福為難似地說:「肚子還癟著,就是想鼓勁兒,也鼓不起來呀。」
馬鳳蘭朝馬立本手裡的票子看一眼,又驚訝地叫道:「哎,這不是錢嗎?馬會計,你行行好,行行好,任拆十座廟,不破一個婚,人家兩夫妻恩恩愛愛,又有個胖娃娃,日子多美呀!光因為這年月趕的,吃不上穿不上,鬧的不和美,多可憐!不就有倆錢,事全辦了嘛,快借他幾個花吧。」
馬連福把一盅酒倒進嘴裡,說:「什麼興頭,這個隊長我早就幹膩歪了,這回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是要洗手了,堅決性的。馬主任,一會兒開會,你就張羅著安排人,說得我死媽跳出墓子來,我也不再受這份王八氣啦。」
馬連福放過小閨女,攔住彎彎繞,喊道:「瞧你這只瘋狗,沒事兒你打哪家子孩子!」
馬連福不吭氣了。
瓦刀臉女人一看有了同情的,就接著話音說:「他是吃了張家苦,挨了李家的辣,沒處煞氣去了。我們娘們是他消氣的窟窿,儲氣的包!打吧,打死一個,少一個張嘴物,省下點口糧,還可以多賣幾斤。好讓支書給咱們領一張獎狀回來,貼在腦瓜門子上,那該有多光彩!」
彎彎繞搭腔說,「笑話誰呀?是我們當父母的沒能耐,管生不管養是怎麼著?我馬同利啥年啥月過過這樣的日子!日本鬼子一天清一次鄉,我跑反回來咬烙餅!」
馬連福又撲通地一聲坐在凳子上了。
馬立木又從紙包的底層拿出一張紙,展開,鋪在馬連福的面前的桌子上,又把旁邊的印油盒蓋子打開了,說:「隊長,你按個手印就行了。」
馬連福怕蕭長春突然在這個時候進來,話更不好說了,就鼓了鼓勇氣:「會計呀,馬主任說,先讓你給我拆兌幾個錢花。手邊方便不方便哪?」
馬之悅又加了一句:「還有一宗頂重要,你馬連福眼下不是光棍一根了,你在東山塢躺著房子臥著地,坐著你的老婆孩子,你總是跑不了吧?你跑了好,人家整治他們!」
馬連福坐在小炕桌旁邊,跟馬之悅對面,兩隻眼珠眨巴眨巴地望著藍花瓷酒盅裡的酒,嚥了一口唾沫。
馬立本說:「烈士軍人是為革命出力的,幹部也是一樣為革命出力。您哪,也當過解放軍呀,花一點,也不能算是離弦走板。當然啦,這要看您是不是急用了,不急用,就等等,等一會開會,跟蕭支書商量商量再說。」
「快點想辦法補上」這句話等於白說,馬連福不會屙金尿銀,又不能投機倒把,到哪兒快點弄錢去呀!眼下實在急等用,先把錢對付到手再說吧。就點了點頭,說:「行啊,給我拿上幾個花著,先解決眼跟前的問題唄。」
馬立本說:「我也這樣說,反正這一回,分了麥子,溝北的人一周全您,再不會有這種事了。」
彎彎繞說:「收回去好辦,我說隊長,你總得想法給我們救救急呀!」
馬立本為難地咂著嘴唇說:「別處一個小子兒都沒有,你急用,就先從這裡邊拿點兒。」
馬連福的麻子臉搭拉著,像要滴下水來,聽見問,唉了一聲說:「別提啦。」
他氣悶得很,在這兒一分一秒也待不住了。於是,怒氣沖沖地說:「你們沒吃的,我就撐著了?他媽的,這是什麼年月呀!」又把臉轉向彎彎繞,「別在這兒丟人了,快把這東西收回去吧。」
馬連福的舌頭短了。肚子沒食,咕咕響。火苗子又撞了上來。
馬連福來到會計室。到屋裡,撲通往凳子上一坐,要開口又有點不好意思。他虧欠社裡的錢不少了,會計常常追在他的屁股後邊要,再張嘴,怕碰釘子。
馬連福說:「該煞台了。」
彎彎繞讓大伙笑得挺不帶勁兒,就衝著韓德大說:「別拿窮人開心,滾你媽的蛋!」
馬立本今天辦事格外地痛快,咯巴咯巴,又數了兩張,連先那四張一疊一折,塞進馬連福的手裡。
馬連福喝酒上臉,這會兒每個麻子坑裡都像汪著血似的。他說:「愛什麼朝就什麼朝吧,眼不見,一大片,反正我是要過它幾天消停的日子了。」
馬連福說:「當然要提。就算你們受的了,我還受不了哪!」彎彎繞本意是要把孩子打到辦公室去,正趕上那兒開幹部會,讓蕭長春瞧瞧,怎麼辦不要緊,先給他們加點油火,添點彆扭。一轉想,外甥跟自己說的那種大局勢到底怎麼著了,還不知道,又怕蕭長春這個人不好對付。正在猶豫不定的時候,馬連福來了,真是天隨人願。先給馬連福演一演,也很需要。
在兩個人吱兒咂的喝酒聲中,馬鳳蘭到會計室跑了一趟。等到她折回來,馬連福已經晃晃悠悠地出來了。
馬之悅提高聲音說:「好哇!你不幹,正可人家的心願,人家求還求不到哪,我馬之悅要是立刻洗手不幹了,人家才高興哪,一定得殺豬宰羊慶賀一下子。咱們都不幹了,把位子全騰出來,人家好把韓家他舅、他的表兄表弟都拉上去,在東山塢搞個蕭、韓王朝!」
進來的是馬鳳蘭。她一邁門檻,就風風火火地嚷起來了:「連福,連福,你這是怎麼啦,你怎麼又跟桂英嘔氣呀?看樣子這回你真把她的心傷透了,我怎麼勸也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