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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天

作者: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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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十八章

第一卷

第十八章

彎彎繞心裡突突地跳,可是嘴巴已經軟了。嘟嘟嚷嚷地說:「那不行,不給我解決吃的,我明天就過不去了。我回家等著你們的話去了。」說完,就往外擠。
「馬連福,你怎麼胡說八道呀?」
焦淑紅想到這兒,就挺身而出,擠到蕭長春的前邊,站到馬連福的跟前,對蕭長春說:「蕭支書,你沒有一點兒錯處,全是馬連福安心污蔑,不能讓他滿嘴噴糞!」
蕭長春剛一提分配麥子的事兒,隊長馬連福就跳起來拍桌子放了第一炮:
幹部會成了吵架會。
馬之悅一陣高興,趕快引個頭:「怎麼,你沒吃了?」
韓百仲噗哧笑了。好幾個幹部也都跟著哈哈大笑。婦女主任說:「讓你說,你就快說算了,剛才你不是也滿嘴的舌頭嗎!大熱天頭,我們孩子受不了啦!」她是土改時候的老主任,那會也是滿積極的,從打嫁了人,丈夫又到工廠去了,孩子纏手,就不知不覺地坐坡了。這會兒,爭論雙方誰有理誰沒理,她不費心思,只惦著家裡炕上還躺著睡覺的大孩子。
最氣憤不過的是焦淑紅。她又吃驚、又奇怪地看看馬連福,又看看蕭長春,又看看馬之悅。這會兒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全是她想像不到的呀!她愛戴自己的支部書記,她覺得全東山塢的人都愛戴自己的支部書記;支部書記像碧玉無瑕,像真金放光,像鋼鐵一樣放在那兒叮噹響。儘管有人自私,有人落後,可是她做夢也不會夢到會有人說支部書記的壞話,會有人對支部書記不滿……可是現在,明明白白地有人在罵支部書記,罵人的竟是一個生產隊長,而且是當著支部書記的面,又是那樣振振有詞。這是怎麼一回事呀?支部書記,你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你是個勇敢的人,用幾句嚴厲的話就可以把馬連福頂回去,可是你為什麼不開口呀?馬主任,你是個老同志,東山塢的一切你全清楚,蕭長春的為人你也清楚,你在溝北邊有威信。馬連福最聽你的話,你用幾句公道話就可以把馬連福的氣焰壓下去,可是你為什麼也不開口呀?
蕭長春想,這個帶頭搗蛋的傢伙,家裡起碼藏著兩、三年吃不完的糧食,一翻保證露餡,對社員倒是一個教育;又轉過來想,這種事情,該辦還是不該辦,還得再仔細研究一下;鬧起來,不符合黨的政策,影響也不好。他又想,也不能給鬧事的傢伙們定心丸吃,對,嚇唬嚇唬他,保管老實一點兒,就說:「我們先不翻,讓他仔細想想,從此不胡鬧了,就不翻,再胡鬧,咱們就翻翻看。我就不信你沒吃的!」
韓百仲冷笑一聲,對彎彎繞說:「你是安的什麼心,直說好了,不用在這兒繞圈子。」
馬連福被逼得沒辦法,噌地從凳子上站起來,衝著馬大炮和彎彎繞幾個人說:「你們他媽的光拿我當槍使,老子不管這閒事了!」說完,又往椅子上一坐,呼吃呼吃出牛氣,把凳子壓得吱吱響。
他說得理直氣壯,振振有詞,那一群有心鬧事和無意隨大流來的社員們都被他鎮住了。
蕭長春要借這個機會教訓一下彎彎繞、馬大炮這幾個財迷心竅的富裕中農。就指桑說槐地衝著馬連福說:「咱們大家誰也別發脾氣,更用不著罵街。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咱們全都心平氣和地講理。連福,我問你,滿地的麥子是土地自己長出來的呢,還是社員們用血汗種出來的,你對大伙說說!你再把東山塢的歷史翻翻,過去我們全村每年頂多能種多少麥子?超不過七百畝吧?去年高級社,種了兩千多畝。過去一畝地,施多少肥,頂多一車吧?去年我們每畝施了三車多。過去每畝產量頂破天也達不到一百斤,今年估產一百五十斤往不了哩。你衝著大伙說幾句公道點的話,這不是農業社的優越性?這個農業社怎麼搞糟了?糟在什麼地方?你們應當把這筆賬算清楚,應當更愛這個社,維護這個社。只要這樣,我們就可以年年增產,大伙都過好日月呀!」
「還討論什麼呀?今年要地五勞五分紅,這是堅決性的,說出大天十九點來,也得這麼辦!告訴你,這是群眾大夥兒的要求,舉手決議了,誰要改它,就是抗拒民主啦!為什麼?你等我說。去年變了高級社,高幾尺,高幾丈?社員分了多少和-圖-書糧食?這個苦瓜尾巴夠莊稼人咬的了!眼下收來了,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鳥,就得按著收來的算盤打,多給大夥兒分點兒,再不給個甜頭吃,這個高級社還有個屁搞頭!哼,沒事找事搞農業社,再搞下去,把人都得餓扁啦!你帶你的河工,修你的河算了,鍋裡有你的,缸裡也有你的,你管得也太寬了;工作這個套讓我們拉,你兩頭都想插一手,上上下下,好人都讓你一個人當了。蕭長春,我告訴你,你別覺著自己好像了不起似的,混充大人燈,馬連福搞革命那會兒,你還光著屁股哪!我勸你趕快把野心收收,你往泥裡踩別人行,踩我馬連福可不行,你想拿別人當梯子往上爬呀,那是妄想!……」
焦克禮橫了彎彎繞一眼:「這些人也是要反天哪!」
彎彎繞說:「韓百仲,為人得講良心!你不信就到我家翻去呀!」
彎彎繞想多拉幾個:「馬子懷,焦慶家,你們怎麼樣?」
彎彎繞說:「光我講不行,問大伙呀!」
焦二菊說:「興他們進,就興咱們進去,走!」說罷,也跟著朝裡擠。
焦二菊插一槓子:「對了,我們都不願土地分紅!」一群年輕的社員跟著嚷起來:「堅決反對土地分紅!」連老實的志泉媳婦也低聲說了句:「我們有幾畝地?一群孩子,全靠我們倆掙工分養哩!」
蹲在窗戶外邊的焦振茂和焦振叢一邊對火點煙,一邊也不住點頭。
屋角坐著的保管員扒開前邊的人,擠到馬連福跟前:「走,把他拉到大街上去,讓他衝著社員說說看!」
他的聲音被嘲笑聲打斷了。
馬連福找不出詞來,還是反覆那句:「人家入社地多嘛,怎麼不該多分點。」
這句話恰恰讓聽到吵聲跑來的大腳焦二菊聽到了。她是溝南邊最厲害的女人,溝北那些肉頭戶,都怕她幾分。她拉馬子懷媳婦問:「誰跟誰吵?」
當焦淑紅站出來說話的時候,馬立本嚇了一跳。他想攔擋,又不敢,急得出了一身汗。
焦慶媳婦被問得怪難為情,又有幾分驚喜:「喲,我家真能分那麼多的麥子?」
焦淑紅紅脹著臉,兩隻冒火的眼睛盯著蕭長春:「為什麼要聽他罵?」
焦淑紅一抬頭,呆住了。她還是第一次在蕭長春的臉上看到這副威風逼人的氣勢;第一次受到蕭長春這樣粗魯的對待,可是,讓焦淑紅反過來頂撞自己的支部書記,她的勇氣又不足了。她憤怒、痛苦又委屈。順勢坐在凳子上,真想哭,可是她極力地忍住,沒讓眼淚流下來。
那個走路看別人腳步的馬子懷,覺著蕭長春這幾句話很實在。他有點恨自己不該跟著馬大炮到會場上來了。這會兒,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真像有點無地容身,就在彎彎繞他們後邊的牆根旁邊蹲下了。
蕭長春平靜地說:「可以讓他講!」
馬子懷媳婦正想跟進去瞧熱鬧,也不顧多講,急急地告訴她:「馬連福罵了蕭支書,還要打哩!」
彎彎繞看出人們都把他當靶子了。心裡想,要是不硬頂著點,反而糟糕,就說:「嘿,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誰沒事喊窮,是有這份癮,還是說著好聽啊!」
馬連福見這麼多撐腰的人在跟前,膽子壯了,舌頭長了;他又覺得要多說幾句,當著這些人顯顯威風,那才像個革命軍人的氣魄;可惜的很,馬連福聲勢可懼的外表,掩飾不了他空虛的心靈,他能找出多少可以拿出來見見天日的理由呢?同樣可惜,他除了發脾氣、罵人以外,又能說出多少堅強有力的話呢?只好來回來去地磨叨:「入社地多的社員有意見,就得多分點。」
焦慶媳婦愛搭不理地說:「管他哪一夥,誰給我辦好事兒,我就向著誰!」
「誰有野心,說清楚點!」
一場要爆發起來的毆鬥被壓下去之後,蕭長春回轉身來,心平氣和地對馬連福說:「你繼續說,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
焦二菊聽了這句話,一跳老高:「喝!反天了!麻子,出來罵,有種的你出來罵!」一邊喊著,一邊直沖沖地往裡闖。忽然有人在後邊把她拉住了,回頭一看,是馬翠清。
韓百仲心裡的火一拱一拱的:「走,先翻你馬大炮的!」
馬之悅可慌神了。眼看著要燒起來的火,竟被蕭長春驚人的冷靜給壓下去了,這和-圖-書可真是天大的怪事!馬之悅根本沒想到會有這麼一著!他又驚恐,又著急,一時又想不出對策。他的屁股底下像是有個釘子,兩隻手都急得出汗了。他瞧瞧馬立本,馬立本像個害怕的小雞子,低著頭,用指甲剜著桌子縫。心想,真是個沒用的傢伙,你起來幫上兩句,總比我馬之悅方便哪!又想,再不想策,眼看完蛋了,不光沒有削弱對方的威風,反而會助長了他們的銳氣。他急中生智,假借出來小便,對外邊聽聲的社員們說:「屋裡是講理的地方,這兒嘀咕什麼?」
焦二菊也在旁邊攻了一句:「你要沒吃,別人還活不活?說這話也不尋思尋思!」
膽小怕事的老中農韓百安面黃如土,一邊朝後退,一邊低聲問:「幫誰呀?」
韓百仲沒聽完就按不住火了,這會兒,他跳起來,朝馬連福掄著大巴掌喊叫:「蕭支書踩了誰,怎麼踩了人?你平白無故污辱人不行!」
焦淑紅說:「我就不能聽,我聽不了!」回頭對馬連福,「你滾出去,這個地方沒你的位子!」
蕭長春讓背後的聲音驚動,轉身一看,吃了一驚,進來的人全都捋胳膊、挽袖子,看那樣子,只要自己一發話,他們就動手了;他又在屋裡掃了一眼,無意中,他的眼光落在馬之悅的臉上。
蕭長春一把將焦淑紅拉過,嚴厲地喊著:「我命令你坐下聽!」
院子裡的彎彎繞、馬大炮、韓百安和馬子懷,還有他們的老婆、孩子一大群人,一個個都站在門口了,好像等待命令,隨時可以擁進去,亂打一鍋粥。
一針見血,把彎彎繞戳了個倒憋氣。
馬翠清把袖子一卷:「打就打,看誰人多!我去召人!」說著,把手裡的活一團,往焦二菊懷裡一塞,拔腿就跑。
馬大炮說:「幫替咱們說話的人唄!打老蕭!」
馬連福滿嘴噴著酒氣,高腔大嗓地喊著。他的這些話冒出口,屋裡屋外的人都被震動了。
焦振茂說:「這是實理,這是實理。政策條文上早說的明白,只有組織起來才能發展生產,東山塢的實際事就是這個樣子。有的人就是睜著眼睛不看。」
蕭長春又轉向馬連福進攻了:「馬連福,你要把這些問題都回答出來。如果是農業社辦錯了,算你罵對了;要是你錯了,你得好好向社員交代!咱們得弄清是非黑白!」
馬之悅給彎彎繞遞眼色,彎彎繞又捅馬大炮。馬大炮剛才讓蕭長春套了一下子,滿肚子是火,經馬連福這一罵,給他消去了。這會兒他心裡想:「我就是再大炮,像馬連福那樣罵蕭長春也不敢;罵都沒有罵住蕭長春,光說理,他那嘴茬子,幾個人捆到一塊兒也不是對手呀!」他猶猶豫豫,不知道怎麼辦好。
蕭長春說:「我是得幫幫你的忙,幫你把真心思端出來!同利大叔,你叫喊的夠了,別再拿這一套了。你想這麼鬧鬧,統購統銷的政策就能改變?就能讓你再放糧食吃利,再倒賣糧食發黑財?沒那日子!」
韓百仲噌地站了起來:「彎彎繞,我要是從你家翻出糧食來怎麼樣?」
馬之悅正以一種同情的、急不可待的眼神撩撥著蕭長春。目光對著以後,馬之悅想,火已經起來了,該加汽油了。就搖著頭,小聲說:「真不像話,真不像話!」
韓百仲的莊稼火上來,也是不管不顧的。高聲說:「翻不出,你缺多少我給你補!走,咱們翻!」
這會兒的蕭長春比任何時候都要平靜似的,其實,怒火過後的痛苦,壓得他胸口都有些發疼了。他蹲在凳子上,兩眼緊緊地盯著馬連福,見馬連福再說不出新樣的,就又一次站了起來,用冷靜的口吻、進攻的內容開口了:「馬連福,你把話都講完了是不是?好。你罵我的那些話,是對,還是無事生非的謠言,咱們先留著,往後有空再清算!你說農業社那些話,咱們得馬上講清楚。現在咱們先談直接關係著農業社的事兒,就談分麥子吧。這不,社員們也來了好幾位,你就衝著大伙講一講,有什麼理由要改變社章,要土地分紅!說吧!」
焦淑紅鬧了個倒憋氣,心裡一陣難忍的劇痛。她急眼了,逼過來,要揪扯馬連福。
婦女主任一邊護著孩子,一邊低聲罵道:「死麻子,你才是一條瘋狗!」
焦二菊幾步奔過來,扒開www.hetubook•com.com人縫朝裡擠,沒留神,一下子撞到她娘家的兄弟媳婦焦慶媳婦身上了,就橫了她一眼,問:「你也湊份子來了?你入哪一夥呀?」
大伙聽著這筆清清楚楚、實實在在的賬,都連連點頭稱是,剛進屋來準備開炮的馬大炮,這會兒炮彈也像卡了膛,乾瞪眼不吭聲了。
焦淑紅像不認識蕭長春似地盯著他的臉。支部書記怎麼啦,是默認了,還是忍讓了?不能默認,這些骯髒的東西跟你一星一點的關係都沒有;不能忍讓,這是原則問題,這是關係著你在群眾裡的威信問題,這不是小事情,讓他罵了,往後你還怎麼在人群裡說話?你不為這種軟弱的行為感到羞恥嗎?焦淑紅也翻過來想,支部書記有自己的難處,他要團結同志,他不好自己開口,那麼,作為共青團員的焦淑紅,作為同志的焦淑紅,不能像馬主任那樣不聲不響裝啞叭,這是丟人的事兒,也是她痛心的事兒,她要保衛自己的支部書記,要保衛原則!
蕭長春站到馬連福跟前的時候,人們一楞之後,站在前邊的焦克禮幾個年輕人,把彎彎繞、馬大炮往旁邊一推,也擠進門口。立刻又助威似地喊了起來了:
馬大炮哪還顧看,幾步跑到門口,對那邊正探頭探腦的韓百安說:「怕什麼,快進來看熱鬧吧,老蕭要打咱們溝北的隊長,咱們好幫一槌!」
這句話像是救生圈,他跟前的幾個人都活躍起來了。
焦振叢說:「就是呀,有的人平時幹活挺好的,怎麼也跟著瞎鬧哇,你瞧那個主兒!」說著,用下巴頦指指窗戶裡邊靠彎彎繞站著的馬子懷。
焦慶媳婦連忙說:「哎喲,我的支書,我哪是來起哄!我來找你表弟吃飯,從這兒過,聽吵起架來,看看熱鬧。」
彎彎繞明白這句話的用意,就捅一下馬大炮,小聲說:「進去,進去!」
蹲在凳子上的蕭長春自然是被震動了。在千部會上,突然間有人提出這樣的根本問題,說農業社搞糟了,說有人要餓死,還對自己進行漫罵,這些話又是從馬連福這樣一個人的嘴裡噴出來的,使他又意外,又驚訝,又氣惱。他的倔強的性格,他的強烈的自尊心,對這種野蠻無理的污蔑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他胸中的熱血在沸騰,怒火在燃燒;臉色從紅到白,又從白變紅;濃眉在抖,嘴唇在顫;兩隻鐵錘一般的拳頭在褲子兜裡擻得緊緊的,骨節兒咯吱吱地響。這會兒,他噢地一聲從凳子上跳下來,威風凜凜地朝馬連福跟前跨了一步。
蕭長春說:「這個熱鬧你還是不看吧!誰也看不到。我可以向大伙宣佈:誰要安心湊這個熱鬧,全體社員不會答應他,只能暴露他自己太愚蠢!」他又想找一個難攻的人試試。找誰呢?馬大炮,會前已經較量過了,不是對手。對了,彎彎繞,看他有多少膿水,「同利大叔,你是最有心術的人,你看我這些話對不對?」
蕭長春說:「應當聽一聽。」
蕭長春盯著彎彎繞問:「你把話講完了沒有?」
韓百仲這會兒也吐了一口氣,助了蕭長春一句:「對嘛,我們社有五百多畝地過去都屬馬小辮這幾家臭地主的,他說他地多,也要按地分紅行不行?」
馬翠清正在街上樹蔭涼底下做針線活兒,見好多人往這兒奔,也跟來了。她把焦二菊拉到人圈外邊,挺奇怪地問:「這兒是開幹部會,怎麼都跑來了?」
辦公室容納不下了,裡裡外外都是人。
屋子裡開會的人。屋外邊聽聲的人,全都讓他這一下子驚呆了。抱小孩的婦女主任嚇得往後縮,她唯恐打架的雙方失手,打了她的孩子。韓百仲、焦淑紅、保管員,全都站了出來,朝馬連福那邊擠。
「不說話把他捆起來!」
焦慶媳婦已經退到門口,聽到這個話頭,又轉回來。剛要開口,只見蕭長春正看她,趕忙吞住了。
馬大炮立刻往裡擠,彎彎繞幾個人也跟上了。
韓百仲說:「我看你就是安心喊窮!」
這些人呼啦收呼啦地都站到焦二菊的跟前了。
馬子懷蹲在人群後邊,聽別人點名,不知怎麼好,就在嗓子眼裡嘟囊一句:「我也是。」是什麼呀?別人根本不懂。
馬連福被問得張口結舌,滿頭冒汗珠子。他轉著眼珠看看馬之悅,馬之悅不吭聲,看看馬立木,馬立本不言語,和_圖_書看看進來的彎彎繞和馬大炮幾個人,也都裝啞叭。他火了,拍著大腿,噴著唾沫星子喊道:「你們他媽的為什麼不講話呀!人背後渾身上下都是嘴,動真格的了,舌頭都讓狗咬去了!」
「馬連福,這是討論問題的會場,憑什麼罵大街?你在替誰說話呀?」
彎彎繞吸了一口冷氣,硬挺著說:「翻出來歸公,我挨罰!要是翻不出來,你說怎麼辦?」
蕭長春進一步向社員們擺道理:「這兩欠多畝麥子地是誰耕出來的?麥子種是誰播的?都是全體社員。今年麥子鋤了三遍,是誰一鋤一鋤摟的?春天大早,是誰一桶一桶澆的?是全體社員。麥子豐收了,是全體社員一個汗珠子掉八瓣兒換來的呀!誰種莊稼誰收成,這是合情合理的事兒,憑什麼勞動多的人要少分?勞動少的反而多分呢?這合理嗎?再又說,社章上明文規定,農業社的果實要按勞分配,這個章程是每一個社員舉手贊成的,誰也沒聽說有誰反對過,憑什麼一見麥子收來了,就提出土地分紅!在座的除了幹部和幾個年輕人之外,有好幾位中農,都是講道理、求實際的人,請各位評評這個理,是馬連福對,還是大多數社員對?」
蕭長春說:「別忙,先容他們算算賬,盆裡罐裡都清清,也許一算計就差不離了。」他顯然是有意不把話說死,給這些人留個轉彎的餘地。
這下馬大炮可有機會開火了:「我也是討論吃的,不馬上給解決點,我是沒法幹活了!」
蕭長春見邪氣已經基本壓倒,不會再有什麼新鮮的了,就緩了緩口氣,對社員們說:「我希望大家不要自起矛盾了,還是仔細地算算賬,看看入了社是吃虧了,還是佔了便宜。我覺著,不論什麼戶,只要他不是安心使壞,心平氣和地算算賬,保險能醒過夢來。」他想在這幾個站在馬連福一邊的社員群裡找到一個最易突破的缺口,一轉眼,不見了馬子懷,正巧碰上了焦慶媳婦,就說:「焦慶舅媽,你也願意土地分紅?你家三個整勞力,結到昨天,你們共是二百六十三個勞動日,往少說也得分四百斤麥子;把你家幾畝薄地全歸你收,你能收四百斤嗎?」
屋子外邊,這個時候比屋子裡還要緊張。彎彎繞正扒著窗縫朝裡看,見此情形,回頭對馬大炮說:「快來看,老蕭要打馬連福了!準備好啊!」
韓百仲停住笑聲說:「我說連福,趕快把你的謬論收回去吧,你哪一條也佔不住理呀!別光讓旁人那種歪風邪氣把你吹得團團轉,就你馬連福這兩下子,人家把你賣了,你也不知道哪使錢去!」
唉,淑紅,你太沒分寸,太不知道自愛了。昨天晚上我怎麼對你說的,這就是大鳴大放的信號呀,又沒人罵你,你管哪家子閒事呀!後來他看著焦淑紅又跟蕭長春頂起來了,更有些著慌。他要不顧一切攔住焦淑紅,因為他有保護她的權利。可是沒容他想出阻攔的辦法,韓百仲說話了。
韓百仲說:「一百多戶人家,怎麼就你總喊叫沒吃呢?」
志泉媳婦問焦二菊:「咱們進去好,不進去好?」
馬子懷背後有眼,早覺著有人在笑話他,渾身不自在。
屋裡屋外好多人發出不平的聲音。
蕭長春立刻反問他。「入社土地少、勞動日多的社員不贊成土地分紅,你說誰有理呢?」
這哥倆議論起溝北的馬子懷來了。
焦二菊說:「可不得了啦!馬連福罵支書,溝北的彎彎繞、馬大炮,還有你那老不死的公爹都來幫狗吃食,還要打哪!」
院子裡、屋子裡,被一片緊張的氣氛籠罩了,連空氣都顯得沉悶壓人。
彎彎繞連忙說:「蕭支書,我可什麼也沒有沾邊兒。我是想找你們差對點糧食吃。」
焦二菊說:「我早知道你的良心讓狗吃去了!」就又回轉身招呼剛進來的焦振茂、韓小樂幾個人說:「來,來,有良心的這邊來!」
還沒有容他把話全說完,就有好幾個人呼啦呼啦地站了起來,朝他憤怒地喊叫:
只有韓百安沒敢進去,他慌亂地跑出了會場的院子。馬連福朝外邊瞧一眼,見裡裡外外全有溝北邊的社員,覺著自己要是軟了,實在太丟臉了,就硬挺著勁兒,提高了嗓門喊:「決定吧,按地分麥子,不分不行。」
蕭長春說:「這筆賬得你們自己算呀。從打入社,你們和-圖-書得了多少好處?去年焦慶病了一年,不是農業社,你們那日子早垮啦!為什麼要跟著起哄?」
馬之悅聽到這兒,心裡猛地一動,眼珠子又一眨巴,在一旁敲著邊鼓說:「別忙,別忙,等蕭支書發話再動手。」又轉臉對蕭長春,又是眼裡說話,那眼神,表示他贊成翻。
馬連福見焦淑紅凶凶的樣子,嚇得朝後一退,差點兒倒在婦女主任的懷裡。
「農業社把哪個人餓扁啦?」
韓百仲經過像焦淑紅類似的痛苦鬥爭以後,他已經多少明白了蕭長春的心意。他忍住怒火,拉住焦淑紅說:「淑紅,坐下,長春說的對,應當讓他說,我們應當聽聽,不在這兒聽你到哪兒能聽這樣的話呀!」
這個眼色,這句話,使得蕭長春的心裡猛烈地一震。他立刻想起一件事兒,剛才焦二菊把他從馬大炮家叫出來,告訴他馬連福在辦公室跟馬鳳蘭嘀嘀咕咕的,像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誰給馬連福酒喝了?是馬之悅嗎?喝酒跟放炮罵農業社有沒有關係呢?跟罵自己有牽連沒有呢?要是有關係,問題可就複雜了。自己還當是把幹部的情況已經摸透了,其實不是這麼一回事兒,一切都超出了自己的預料。於是他忍住心跳,默默地警告自己:你要冷靜,你要冷靜啊!馬連福是貧農,共產黨是他的救命恩人,農業社只給他帶來好處,沒有壞處;自己跟馬連福一向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事情,他說出這些話一定是受了別人的指使。慌忙之中,他不能一下子理出頭緒,也不能立刻查清原因,可是有一點他這會兒清醒了:自己是黨支部書記,不是一個普通的民兵,多少人都在看著自己,有一點點想的不周到,有一點點莽撞,都會帶來不可收拾的惡劣後果。應當顧全大局,講究策略,應當忍耐。這種忍耐是痛苦的,痛苦也得忍住!他用一種年輕人少有的抑制力,壓住了被沖激起來的火焰,裝在褲兜裡的拳頭慢慢地伸開了,咬緊的牙齒鬆開了;穩了穩心,透了口氣,便轉過身,把韓百仲幾個人拉開,說:「都坐下,讓馬連福把所有的話都講完!」
馬連福不屑地瞪了焦淑紅一眼:「算了吧,用得著你來幫狗吃食!」
一邊一群人,都是怒眉立目,像兩軍對峙。
馬大炮說:「不行,說翻就得翻……」彎彎繞在後邊扯他的衣襟一下,他馬上住口了。
其實,馬之悅已經開口了,他的話沒聲音,有力量。別看他的嘴巴沒動,他的兩隻眼睛說話哪!那是兩隻多麼陰險的眼睛啊!那眼神一會兒溜到馬連福的臉上,表示著讚許,也是給馬連福打氣,告訴他別怕,別鬆勁兒;那眼神一會兒又落在蕭長春的臉上,表示非常不滿的樣子,也給蕭長春激火,好像說,你可不能吃這個呀,吃了就跌跟頭了!他這會兒想,只要蕭長春一開口,一反撲,得,火山就爆發了,這個架就吵起來了,事先安排在窗戶外邊聽聲的幾個老中農戶就可以進來,趁火打幼,搞個烏煙瘴氣,讓蕭長春兩下裡挨攻。那時候自己再站出來,明著站在蕭長春這一邊,慫恿他打馬連福,讓他倆成了死對頭,讓社員看這個支部書記又有多麼厲害,多麼可怕!這樣一來,鄉裡立刻就會來人解決問題,蕭長春在上邊下邊都別想再站住腳了。只有請馬之悅出來重整旗鼓。他越想越美,手都發癢了。真是登上高山觀虎鬥,坐在橋頭看水流。半年多來,或者說三,四年來,他還沒有像今天這麼順利過,這麼激動過,這麼隨心如願過——勝利就在眼前了,再一眨巴眼就到手裡了!
老保管接茬說:「那不反了天啦!」
整個會場亂了套,吵成一個蛤蟆坑。
彎彎繞說:「我就這麼一件小事,求幹部幫幫忙。」
這工夫,志泉媳婦、克安媳婦,還有焦克禮、韓小樂、正在大廟做木匠活的焦振茂都和溝南邊的一群青年社員趕到這兒來了。
彎彎繞說:「這回是真斷頓了……」
焦淑紅怒不可遏地掙脫著別人的拉扯,說:「不,不,你們誰願聽誰聽,我不能聽,我就不讓他說!」
馬連福靠在牆壁上,嘟嚷著說:「說完了,就是土地分紅,就是沒吃的,就是……」他翻來覆去這句話,而且一次比一次聲音低微。
「馬連福!趕快坦白,誰讓你罵人?是不是地主馬小辮支使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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