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七章
蕭長春說:「放放再說吧,正忙忙的,哪有工夫顧這種事情呀!」
站在一邊的蕭老大也說:「讓他燒吧。」
柴禾不愛著,一個勁兒倒煙,不知是柴禾不幹,還是灶膛裡堵住了。蕭長春一邊吹著火,一邊說:「您別急,這種事情總不是頂重要的。」
這個年輕的光棍漢,在這緊張鬥爭的空隙裡,想開媳婦啦!他真想立刻就娶一個,進門就是他的幫手,就是他精神的寄託,就能讓他一身輕地到外邊去工作……他想,自己年紀也越來越大了,不趕快說個人,找合適的就不容易了,父親也越來越老了,再讓他出門當爺們,進門當娘們,連一碗現成的飯都吃不上,太不應該了;兒子也要上學了,沒個媽媽照顧和疼愛,沒人出來進去地招呼著,也太對不起孩子了……唉,找個什麼樣的呢?這個人對自己要好,對老人要好,對孩子還要好。難哪!找個落後分子不行,找個積極的,進門就讓人家搞這一攤子,把人家拴在屋裡,還工作不工作呢?再說,這樣的人也實在不好找,找到了,哪能那麼巧,雙方全樂意呀!……
焦淑紅聽呆了,兩個眼圈也紅了,她使勁兒把小石頭摟在懷裡。
小石頭六歲了。長得虎頭虎腦,聰明伶俐,什麼話都會說,那眉眼鼻子,端端正正,都像蕭長春。蕭家有這麼個孩子,顯得火爆多了,父子倆都拿小石頭當寶貝,寧願自己屈著點兒,也讓小石頭吃飽穿暖隨心隨意。就是因為嬌養,小傢伙有時候愛發脾氣,最能拿性爺爺,一句話不由著他,就撒嬌;再不由他,咧嘴就哭,這孩子哭的時候也不大喊大叫,眼淚卻一對一對兒地往下掉,讓人看著怪心疼。
父子兩個的心事對不到一塊兒,話也說不攏。
蕭長春把柴禾點著又往灶膛裡邊塞了塞,回答爸爸說:「把分麥子的事定下來就走。」
她通過後院,穿過當街,走進對面蕭家的排子門,邊走邊喊:「小石頭,小石頭!」
小石頭把那個小腦袋搖得像一隻一博浪鼓:「不,不,你帶我找爸爸,要不他又走啦!」
蕭老大說:「什麼是頂重要的?你不衝著我,衝小石頭,也該早點娶個人。這孩子,出來進去沒個靠巴,我心裡好受嗎?」他這句話說得太淒涼了,自己的眼圈也紅了,趕緊用手揉揉。
一句話,把老頭子的心說軟了,那股子假火,再也發不起來了。是呀,兒子有誰呢,除了自己這個當爸爸的,就是他的兒子,你看他多喜愛他的兒子,就像自己喜歡他是一樣的。就是因為工作多,忙不過來,他肩頭上的擔子太重了。還是別跟他吵吧,讓他在家裡稍和圖書微舒心一會兒吧。想到這兒,就緩了一口氣說:「我看你不像個要家的樣子。」
焦淑紅沒吭聲,也沒把火棍子還給蕭長春。悶著頭,撕著柴草往灶裡添。
蕭長春捧著飯碗吃了一口,又帶著幾分開玩笑的口吻對焦淑紅說:「嘿,很好吃,還是你的手藝高哇:按勞取酬,你也在這兒吃吧。」
蕭長春用筷子輕輕地拄著碗底說:「這樣的日子,過著沒有勁兒,還有什麼日子過著有勁兒呢?我七歲就討飯吃,下大雪,兩隻腳丫子凍得像大葫蘆,一步一挪擦,還得趕門口,好不容易要了半捅稀飯回來,過馬小辮家門口,呼地躥出一條牛犢子似的大黃狗,撕我的燈籠褲,咬我的凍腳丫子,打翻了我的飯桶,我命都不顧,就往桶裡捧米粒兒……」
「小石頭,想爸爸沒有哇?」
蕭長春說:「咱們得把頭抬得高一點兒,把眼光放遠一點兒。為您,為小石頭,為我自己,為大傢伙兒,馬當時,我都應當把整個心掏給農業社……」
蕭長春笑笑,跟焦淑紅要火棍子:「來,給我。」
焦淑紅又把這個不整潔的屋子裡裡外外掃一眼,又看看旁邊的一老一小,心裡像堵著一塊什麼東西,忍不住地說:「唉,蕭支書,你這日子過得太苦了!」
蕭老大抱柴禾,小石頭攔著門;蕭老大要添水,小石頭按著鍋蓋。蕭老大只能用好言好語哄小石頭:「好乖乖,今天聽話。爺爺把飯做熟了,你爸爸就回來了。」
蕭長春放下孩子,抓過瓢子往鍋裡添水,笑著說:「真怪,怎麼才叫個要家的樣子!」
蕭老大深有感觸地說:「要比那個日子,這會兒應當知足了,是甜的……」
蕭長春從苗圃回來的路上,跟焦克禮談起馬立本要求入團的事兒,耽誤了一些時間,等他朝家走的時候,只感到又累又餓,頭有些暈,兩隻眼睛冒金星,肚子咕嚕咕嚕響。到了家裡一看,沒人,掀開鍋看看是涼的,打開櫥子看看是空的。一個人忙了半天工作回到家的時候,洗洗手腳,就接過熱騰騰的飯碗吃上一口,那該多美呀!可惜,他已經三年沒有得過這種美事了。正像蕭老大所說的,一家子三條光棍,沒個娘們過日子真難呀,在外邊忙亂的時候,蕭長春像是根本沒有這回事兒,一忙完,渾身勞累地回到家,他就感到自己的生活裡缺少一點什麼,屋子裡缺少一個什麼人,缺少恩愛和溫暖,缺少一個替他分擔家務的妻子。
蕭老大在一邊也半玩笑半抱怨地說:「不苦,甜著哪!淑紅,聽說沒有,你表叔說,日子越這樣,過著越有勁兒!」說著笑的噴出飯粒和_圖_書子。
院子裡突然的叫聲,把屋裡的人們全嚇了一跳。
蕭長春也吃飽了飯,把小石頭拉到懷裡,笑著對爸爸說:「您就塌塌地等著,到時候,我讓您使上兒媳婦就是了!」
焦淑紅呆呆地看著他手裡的飯碗,說不出話。
「我真打你!你當我捨不得呀!」
「哈,哈,表兄要相親去了!」
「想,想,想得厲害!」
蕭長春說:「這會兒的日子也是苦的,不過苦中有甜;不鬆勁地咬著牙幹下去,把這個苦時候挺過去,把咱們農業社搞得好好的,就全是甜的了。所以我說,苦中有甜,為咱們的社會主義鬥爭,再苦也是甜的。淑紅,你說對不對呀?」
焦淑紅激動地點點頭:「瞧瞧,你從工地回來,根本還沒有站住腳,忙了一溜遭,進家還得煙熏火燎地做飯吃……」
轉眼之間,鍋裡的水開了。焦淑紅直起身,打開鍋蓋,在咕咕冒泡的水上吹一吹,看看裡邊的水多少;又蓋上了鍋蓋,在上邊壓了個盆子,沿著鍋蓋邊又圍了一圈兒抹布,為的是不讓裡邊透出氣來。隨後,她又把西鍋刷淨了,又在灶裡點著了火,又在鍋裡倒上油。就像變戲法兒那麼快當,眨眼的工夫,就把一大碗菜炒好了。菜好了,飯也熟了,菜飯的香味兒飄散開,立刻代替了剛才的煙霧。
這一老一小,先到農業社辦公室,撞見馬連福、馬立本和馬鳳蘭在這兒鬼鬼祟祟地嘀咕什麼,這兒沒有蕭長春。他們又到大廟裡,碰到焦振茂和韓百安在這兒做木匠活,他們說蕭長春在這兒打個卯,說兩句話就走了。
焦淑紅說:「叫個我聽聽。」
這些話雖短,卻很重,字字句句都落在姑娘的心上了。蕭老大把空飯碗放在鍋台上,打著飽嗝,拍著身上的土屑,又擰上一鍋子煙點著,白色的煙,在他那皺紋縱橫的臉上升騰起來。他透過煙霧,看了兒子一眼,又看了孫子一眼,輕輕地透了一口氣。他磕打了煙灰,想到菜園去,剛邁出門檻子,又轉回來。在兒子跟前站了一會兒,很鄭重地說:「長春,我把剛才跟你說的那件事情收回來;你不急不忙,我急什麼,忙什麼,好像我怪落後似的。由你去吧,我一會兒告訴百仲舅媽一聲就是了。」
跑遍街,走遍村,沒找到蕭長春,蕭老大窩了一肚子火。一邊拉著小石頭往回走,一邊罵:「你心裡沒有這個家了,沒有這個老的小的了,你是山上的和尚,廟裡的老道,化緣的尼姑!你是……」
蕭老大的火又上來了,使勁兒在門框上磕打著煙袋,說:「你都顧得上什麼呀?你說說。不管怎麼著,這一回你要是再挑三和*圖*書揀四,把事情搞吹了,我可要跟你拚命了!」
在街上,他碰見收工回來的韓百仲,就攔住問他:「百仲,看見我們家那個大支書沒有哇?」
灶膛裡的火,旺盛地燃燒著,嘩嘩剝剝地吐著火舌頭,舔著灶門;火光紅彤彤的,烤著姑娘嚴肅的面孔,也烤著姑娘不安靜的胸膛。
蕭老大說:「別走了,南莊那個人已經說妥了,趕集上,你們就對面相相。聽你百仲舅媽說,人滿好的,我上集跟南莊的人也打聽過。我說好不行,得你對眼才行。要我看哪,差不離就得了,越挑越花眼。咱們是過莊稼日子,不是弄個花枝兒擺著看;心眼不好,長的像天仙女管什麼用,只要人老實,跟你合心,不給小石頭氣受就行了。等把人娶過來,你愛上哪兒上哪兒,我不管了!」
蕭長春這會兒已經把小米子下到鍋裡了。正是要大火的時候,灶膛裡的火又滅了。他用火棍子支著柴禾,使勁吹著。越吹越不著。
「不走啦,沒回家,怎麼能走呢!」
「那你為什麼不回家?」
他們一邁進大門口,小石頭就掙脫了爺爺的手,連躥帶蹦地朝裡跑,喊著:「爸爸!爸爸!爸爸真回來了!」
蕭長春忍不住地樂了。
焦淑紅「哎」地答應一聲,彎腰親了親孩子的小臉蛋。她愛這個孩子。這種愛不完全出於憐憫。她跟這個孩子在一起的時候。常常是不知不覺地流露出一種親人的感情。
蕭長春想著心思,兩手忙亂著,一會兒淘米,一會兒切菜,又得照管灶火。他畢竟是個不擅長鍋台灶廚的男子漢,總顯得笨手笨腳,鬧得裡外都是煙霧。
蕭長春想著心事,把屋裡屋外打掃了一陣,接著又到外邊抱柴禾,準備做飯,聽到小石頭喊,一扭身,見他的小兒子像一隻小蝴蝶似地撲過來了,他把懷裡的柴草一扔,順勢把兒子抱了起來,舉過頭頂,又摟在懷裡,在孩子那鮮嫩的小臉蛋上,熱烈地親著。他的心頭一熱,一個浪頭打了上來,一直衝到嗓子眼兒。
蕭老大靠在東間屋門框上,一邊裝著煙,一邊說:「常言說,家庭家庭,治好了家幹什麼才能消停;像你這樣子,光在外邊撲騰,一點兒顧家的心都沒有,一腦袋鑽到工作裡去了,這個家成了什麼樣子了。」
蕭老大咳嗽著,小石頭一邊朝外跑,一邊喊嗆得慌。這邊的情景,全給對門的焦淑紅看到了。她靠著後門框站著,朝這邊看了一陣子,實在有點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就轉身回屋裡,換了一隻於淨的碗,盛了滿滿一碗飯,又挾了點菜放在飯上,出來了。
蕭老大見不得這個,趕忙收了巴掌,一邊給小石頭擦和圖書淚,一邊哄他:「別哭了,咱們找去還不行嗎!」
「爸爸也想小石頭。」
這會兒,小石頭抱住爺爺的大腿,跺著腳說:「走吧,走吧,找爸爸去呀!」
蕭長春說:「有現成的柴米,回來動手做做;做好了好吃,做不好歹吃,怎麼不裝飽肚子,這有什麼!淑紅啊,你知道什麼叫苦哇?」
焦淑紅說:「叫姑姑,好不好?」
蕭長春這會兒也裝著自己這個家,他想的倒是過去那個苦日子。從自己的家,他想到五嬸那個家,想到馬老四那個家,甚至於也想到對門焦振茂那個家。這些人家,要是放在舊社會,或者放在單幹的日子,該會是個什麼樣子呀?他們都離不開集體化,離開了,就沒辦法生活下去,更不會把他們的本領施展出來。應當把農業社搞好,把社會主義搞到底,把心思全放在這個上邊,什麼也別想。他覺得,有黨的領導,有社員鼓勁兒,自己的理想一定能夠實現。不論誰想往後退,一定要堅決頂住!
「能走,有一回沒回家就走了。」
小石頭接過飯碗,眨巴著眼問:「叫什麼呀?」
鐵柱子一般鋼強的漢子,這會兒,沉浸在一種纏綿的感情裡了。
小石頭點點頭:「好。」
蕭長春仰起臉,沉靜地一笑:「什麼,苦?」
蕭老大這會兒心裡邊只有自己這個家,他盼著把這個家搞得富富足足,和和美美。他覺得眼下的好時代,有農業社,完全能完成自己的心願,只是兒子跟他不合心。
小石頭的兩片小嘴唇一碰,清脆地叫了聲:「姑!」
蕭老大今天上午特別的高興。兒子回來了,麥子還是按工分分配,全是喜事呀!兒子既然是接到他梢去的信就順順當當地回來了,不用問,對那樁子親事是樂意了。抓麥前這個不太忙的空子訂妥了,等分下麥子把房子拾掇拾掇,再縫兩床被子,做幾件衣裳,擇個好日子就迎娶新娘子過門了;媳婦一娶過來,他就了卻了一宗大心事!
小石頭又從煙霧裡跳出來,拍著手喊。「我爸爸回來了,淑紅姐!」
蕭長春抱著小石頭跟進屋。
焦淑紅先給蕭老大盛了一碗飯,又給蕭長春盛了一碗。這時候,她才透了口氣。一面擦著臉上的汗珠兒,一面小心地朝蕭長春的臉上掃了一眼。這一眼好像是沒有看清楚,又仔細地看一眼。她想在那張臉上找一點什麼,可是她沒有找到。那張看一眼就會讓人感到親切、就會獲得力量和信心的臉上,掛著幾滴汗珠,抹著幾道黑煙子,可是沒有一點兒煩躁和喪氣的影子;支部書記依然是那樣的溫和,那樣的平靜。焦淑紅感到驚訝,心裡不由自主地一動。
「就https://m.hetubook.com.com鬧!」
蕭長春實在餓了,就蹲在門檻子上,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吃得又快又香甜。
蕭老大假裝生氣嚇唬他:「再鬧,我打你的屁股蛋子!」
這兩宗使蕭老大高興的事兒,是馬翠清傳給她媽五嬸,五嬸又傳給蕭老大的。半晌午,蕭老大就從菜園子裡趕回家,打算給兒子做一頓現成可口的飯菜吃。偏偏遇上搗蛋的孫子小石頭,不讓他做,死乞白賴地讓他領著找爸爸去。
蕭老大說:「不管新理、老理,該怎麼著,就得怎麼著。我問你,還到工地上去不呀?」
「爸爸忙呀!」
蕭長春朝爸爸笑著說:「瞧您說的,我能不要這個家嗎,我有誰呢?」
焦淑紅走過來,一把奪過蕭長春手裡的火棍子;把灶裡的柴禾掏出來,又把火棍子伸進灶膛裡,把裡邊的積灰攪了攪:再重新把柴禾填進去,輕輕地一吹、柴草就忽一下燒起來了。
他越罵聲音越大,把小石頭嚇的不住仰著臉,眨巴著小黑眼睛瞧他。
「人家的爸都不忙,光你忙!」
蕭老大哼了一聲,抱起地上的柴禾,怒氣沖沖地朝屋裡走了。
韓百仲說:「剛從地裡回,沒去家裡呀?」
蕭老大說:「他沒家!」說著,扯著小石頭往回走。老人家惱火了,「你跑餓了,不會有人管你頓飯吃吧?你總得邁邁那個門檻子吧?這回,我要跟你說真的,叫響的,再這樣下去,你受的了,我可受不了啦!」
上午,他在菜園子裡就聽人家說,兒子一回來,溝北邊那些鬧壞事的人就會老實了,土地分紅的事兒,就一筆勾銷了,他心裡也很樂。他們家土地少,勞動日多。兒子整個身子投進去了,自己也是一年三季忙在菜園子裡,按工分分麥子,不用算也少不了,三口人再加上新來一口,也能夠吃夠用。
焦淑紅把飯碗塞給小石頭,說:「吃吧,乖乖的。往後不許再叫我姐了。」
蕭老大嘩啦一聲把柴禾扔在灶膛跟前,一面拍打身上的草末子,一面繃著臉蛋子問兒子:「我問問你,這個家你還想要不想要吧?」
蕭老大這才看到,兒子已經到家了,正從院子裡往屋裡抱柴禾。
進來個馬翠清。她蹬著門檻子笑眉笑眼地說,「馬主任讓我請兩位支書趕快去開幹部會!」
小石頭一見爺爺揚起來的巴掌,小眼睛一眨巴,擠下一對珠子似的眼淚。
蕭長春抓一把柴禾彎著腰塞進灶膛裡,劃著火柴說:「您這是老理。說句新名詞吧,什麼全記著自己這個家合適,那叫個人主義!」說到這兒,他自己也覺著挺可笑。有時候,個人的東西也在自己的腦袋裡冒頭,只是自己不讓它冒出來,把它壓住、推開,決不讓它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