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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天

作者: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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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

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

一個坐著,一個站立,抽著煙。
韓百安是東山塢最後一個加入農業社的中農,那時候,連馬之悅勸他,他都沒有下狠心。後來所以能夠一咬牙歸了伙,一方面是大勢所趨,人家全都入社了,自己不敢不隨著大流走;另一方面是為了兒子。兒子韓道滿二十二歲了,從頭幾年,他就死乞白賴地給兒子說媳婦。按他這個小家業,按他這個家的名聲,按兒子的品行,說個媳婦還有什麼難的,那不是挑著樣的選嘛!沒想到,女的那邊一聽說這邊是單幹戶,你就是掏出萬兩黃金作彩禮,人家也不幹。一個兩個,連三並四地碰釘子,韓百安一糊塗,二奇怪,第三遭,經焦振茂一點撥,他明白過來了:世道變了,人的心思也跟著變了,再單幹下去,兒子就得打光棍了;兒子一年比一年大,一年比一年知道想媳婦,老子沒給他說個來,墩葫蘆摔瓢,總是不出好氣,當爸爸的心裡過不去呀!命不顧,也得入社。入了社,他沒有一天鬆過心,摸摸什麼都是大伙的,動一下也有人管著,這種日子他過不慣哪!盼個眼睛藍,總算盼著兒子把對象搞上了。他已經盤算好,過了麥收就給他們成親。成親的事兒得早做準備,修修房子,縫幾床被子;到日子,怎麼著也得擺兩桌,要不人家小瞧。這一來,開銷能小嗎?糧食倒是存著一點兒,老存貨不敢動,掏淨了,他心裡更沒個牢靠了。麥收是到了,能分到手多少,哪有個底碼呀!就在這個當口,馬之悅悄悄告訴他,打算讓土地也分紅。土地一分紅,韓百安就美啦!他家地畝多,加上爺兩個的勞動日,差不多能把自己家入社那地裡長的麥子全都找回來。
坐著的矮個子應和著:「對了。咱們這趟買賣算是來著了,保管空不回去。」
韓百安瞇縫著兩隻小眼睛,四外裡瞧著;一隻大手,沿路撫著麥穗頭,沉甸甸的大穗子,在他手下歪倒,立刻又直楞楞地跳了起來。他心裡的鬱悶和痛苦,頓時消散了。他走著,聞著,每走一步都像喝下一盅高粱燒酒。他醉了。
偏西的太陽,毒熱毒熱的,河水和叢林,都在它的曝曬下放著光芒,散著熱氣。麥地裡,黃燦燦的波浪,起起伏伏。麥黃鳥和小燕子,在那兒上下飛舞。好莊稼景致,最能迷戀莊稼人的心啊!
他說得很興奮,小木屑在他的眉毛上神氣地抖動著。
「那樣,咱們可就吃虧了。」
又走了一節兒,猛抬頭一看,不知不覺的又轉到他的刀把地裡來了。
韓百安又想起許許多多摸不清頭腦的事情。比方說,焦振茂肯讓一個念過中學的大閨女,不找個掙錢的公事,留在村子裡幹莊稼活,這不是賠本的事嗎?閨女都二十幾歲了,還不給她找婆家,肯讓她自由地跟男人們一塊兒亂跑,這好看嗎?還有,焦振茂對那些不關自己的事兒那麼上心,什麼政策、條文,到處抄;有一點兒有關國家事,到處打聽,這能當錢花,還是能當飯吃呀?最使韓百安奇怪的是,焦振茂有好多獨一著的手藝,過去千金不賣,如今只要蕭長春說上一句好話,他便輕易地傳給別人。上邊號召什麼事情,他明明是吃虧了,嘴巴上倒一個勁兒喊樂意、樂意……
他六十多歲了,渾身精瘦,那臉像一隻老胡桃似的刻滿了皺紋。下巴頦上稀稀拉拉地長著幾根黃黃的鬍子,嘴上一天到晚叼著個沒有嘴兒的短桿煙袋,兩隻稍微朝裡邊摳摟的眼睛,總像有什麼難疙瘩解不開似地一眨巴一眨巴的,就是過年過節,也難看到他一點笑模樣。
「這個地方風www.hetubook.com.com涼啊,歇歇吧。」
等他們走遠了,韓百安才直起身,心裡邊嘀咕,這兩個人看著好面熟呵!忽然想起來了,他們是城裡一家小雜貨鋪的。去年夏天,有一次他跟馬立本、彎彎繞出車拉東西,在那個小雜貨鋪落過腳。人家對他們幾個人招待的挺熱呼,上頓下頓都有肉,晚上還請到戲館子看戲,煙卷兒由著性抽,花錢像流水似的。過去擾過人家,人家這會兒到自己村了,到自己的家門口了,要不要打個招呼呢?算了吧,他們這種大手丫子的城裡人,莊稼地的小門小戶是應酬不起的;再又說,他那會兒招待自己,全是衝馬之悅的面子,要不然,人家認識韓百安是老幾!去他的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麻煩的事情夠多的了!
「我呀,我這幾年摸到一條:共產黨辦的大小事,全是為老百姓好。你把政府從解放到眼下頒布的法令都翻翻看,沒有一個不好。哪一個法令剛頒布下來的時候都有人反對,都有人想不通,可是沒一個不成功的,想不通的人也想通了。咱們就按政策條文辦事兒,看著人家黨員,人家怎樣,咱就硬想通它,也跟著怎樣,準有好處沒壞處。」
「吃虧也得擁護。再說,也不能叫吃虧,後邊你走了,人家支書說的,跟政策條文一個樣子。別白勞這個神了,有勁頭,不如多幹點活,多掙點工分。這才是最正當的,想歪的不行啊!」
這句話噎的韓百安倒憋了一口氣。他低下頭,砍著木頭,再也不吭聲了;一直到歇間,他再沒有看過焦振茂一眼。
「真怪事,咱們都是一樣年紀的人,怎麼你就想得開,我就偏偏想不開呢?」
大手大腳的焦振茂,轉了幾條街沒有找到韓百安,就一個人回到大廟裡先忙開了。他做的是打場軋麥子用的碌碡框子,這會兒正在破板子。
「到底兒要由著誰,怎麼分法,咱也不摸底兒,心裡邊怪定不住砣的。」
韓百安很納悶兒。從打日本鬼子一來,焦振茂就沒有快活過,再沒有聽他打過口哨;土地改革以後,他的臉上剛剛出現一點點笑模樣,一眨巴眼睛就消失了,從此,他就一年比一年蒼老,一年比一年沉默。怎麼一下子他又變得年輕了,變得快活了;這種變化,好像是從去年鬧了災以後開始的,一場災,把好多人的興頭都打沒了,倒把他的興頭打起來了!
韓百安沒吭聲,找了一根可以動手下斧子的木頭擺弄擺弄,又用眼角瞄了老朋友一下,心裡邊十分感傷地想:一點不錯,我們倆的心氣真不一樣了。他在木頭上砍了一斧子,那木頭不高興地跳了幾跳。
焦振茂說:「趕上趕不上倒不敢說。反過來看,就算你能買下房子置下地,你能把它帶到棺材裡去呀?」
南方吹來微微的小風,風帶著燥熱,往他身上撲來。麥浪又歡樂地起伏,小鳥在盡情地飛舞。一把剪刀似的小燕子,擦著他的頭頂掠過去。
他低著頭走過來,慢吞吞地拿起了斧子。
他順著地邊的一道小土坎子走著。土坎上長滿了雜草。苦麻子、齊齊芽、車轂轆轉,開著黃的、紫的花。不知哪家淘氣的孩子,把石頭子兒扔到地裡來了。他彎腰揀起來,使勁兒扔到旁邊的土坑子裡。低頭一看,又是一塊,就又揀起扔出去。現在他才留神看到,地裡有好多的石頭子兒。他索性把糞箕子裡的幾顆牲口糞蛋扣在地邊上,拿著糞箕子揀。一塊,又一塊,一會兒就揀了滿滿的一糞筐。多肥的土呀!要是把石頭子兒都揀淨,那就更m.hetubook.com.com肥了。自己對不起這塊地,就像對不起他死去的老伴一樣。地在自己手裡的時候,明明知道多使糞能夠多打糧食,可惜沒有那麼多的糞給它吃;明明知道挖一眼井,能夠保護住收成,可惜他試了好幾年,咬了幾次牙,也沒有打成;明明知道把石頭子兒揀出去,能夠使它更肥厚,可惜他一個人,扯著一個孩子,顧了家,顧不了外,顧了買,顧不了賣,顧了地,顧不了場,哪還有工夫打扮它!就像跟老伴一塊兒過了十七年日子,明明是喜歡她,可惜沒有讓她過上一天歡樂、舒坦的日子。
焦振茂把刨子一放,大聲說:「唉,你怎麼說農業社不好?不好人家共產黨就讓咱們辦啦?這些年,大大小小,咱們按著上邊的政策條文辦了多少事情,哪一條都好,偏偏這個就壞了?我看哪,你那腦袋裡有點問題!」他明知道這句話說得份量不夠,既不能說服對方,也不是有力的駁斥,他很著急。因為他沒有蕭長春那一套,也沒有馬老四那一套。在這個老中農來說,他在努力破壞著舊的意識,可是又沒有來得及把新的完全建立起來。他搜空了肚子,猛然找到一句他認為份量重的話:「百安,我看你是缺少一副窮人的骨頭,一穎窮人的心由呀!」
矮個子立刻就朝這邊喊:「喂,老鄉,前邊這個村子是東山塢嗎?」
韓百安被彎彎繞這群人拉到農業社辦公室,探聽幹部會的消息,一見要打起架來,趕忙不迭地往外溜。他背起放在門口外邊的糞箕子,信步來到金泉河邊轉了幾個圈子,兩條腿又不由自主地朝村西崗子地走來。
他又蹲下揀石頭子。心裡邊發悶,手腳越發地遲鈍了。自言自語:「這是大傢伙的地,大傢伙的,揀它頂什麼用!」站起身,把糞箕子裡的石頭子兒往地邊上一扣,收起糞蛋,就邁著沉重的腳步回村了。這會兒他才想起來,焦振茂還在大廟裡等他一起做木匠活兒。
焦振茂看了老朋友一眼,停住手裡的活兒,鄭重地說:「唉,你怎麼不像個人、不像個日子了,我看你過得滿不錯嘛!你別總是自起矛盾啦。眼下跟過去不一樣了,過去過的是小日子,如今過的是大日子,過去辦事得看黃曆,如今辦事得看政策條文,離開這個不行。你就把心撲到大日子上吧,水漲船高哇!這二年,我是想通了。」
矮個子說:「哎,這年頭還有誰家的,跑遍中國一個樣兒,土地全是大傢伙的!」
「大概是快到了。」
「快別定不住砣啦,要我看哪,說一千,道一萬,終歸還得按支書的意思辦。」
對不起這塊地,對不起死去的老伴。十五年前,馬小辮硬要霸佔他的刀把地。這是他一家人的命|根|子,他拚了命也不肯畫十字。馬小辮的心好狠毒呀!韓百安種了莊稼,苗兒剛出土,馬小辮就指使他的車把式在地裡走大車;莊稼剛拔節兒,馬小辮又讓他的羊棺趕著牛群、羊群滿地趟。韓百安惹不起他,就在地裡搭個小棚子。白天讓小兒子看著,夜裡爺倆守著。莊稼眼看著保住了,就要到嘴邊上了,一場大禍從天降。他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八月十五晚上,雲遮月,天色灰濛濛的。爺倆鑽進小草窩鋪裡剛剛要睡覺,闖進來一夥子棍團,一句話不說,先把韓百安上了綁,拉著就走,還帶上了嚇得嚎嚎哭的孩子。黑夜裡,他迷迷糊糊,不知道走了多遠,也不知道被拉到什麼地方,又給關進一個小黑屋子裡。直到第二天過堂,他才知道那地方是柳鎮的棍團大隊部。他的罪狀是私通八路。壓槓和_圖_書子,灌涼水,受的那個罪就沒法子說了。家裡的老伴急的不得了,糧食兌了,牲口賣了,託人情,拜保人,最後沒辦法,只好把刀把地寫給馬小辮。等到韓百安帶著孩子回來,老伴看他們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一口氣堵在心窩,就病倒了。哪裡還有錢治病!眼睜睜看著她斷了氣。死的埋不了,活的養不了,韓百安一急,也病倒了。爺倆沒法兒活下去,買了一包毒藥想尋死,多虧了熱心腸的焦振茂跑來了。焦振茂一瞧飯不是顏色,一聞那飯不是滋味兒,連碗帶飯全給扔了;他說:「百安,不能尋短見,為了孩子,咱們得活下去,世道不會總這樣,早晚要變的。」焦振茂還給他開心,給他安葬死的,給他治好病,又帶他到北口外做木匠活,打短工,才算度過命來。可是刀把地跟老伴一樣,再也回不來了。
韓百安站在山門裡,呆呆地瞧著焦振茂,那個大高個子,那對總是瞇縫著的眼睛,那雙大手大腳,過去他該是多熟悉,眼下倒顯得有點兒生了。
韓百安頹喪地說,「就是真能那樣,我也趕不上了……」
高個子說:「有老范的面子,什麼年景也不會讓咱們白跑,你放心好了。這麥地不知是誰家的。」
焦振茂奮力地推著跑子。不知什麼時候起,有一片小小的木屑落在他的眉毛上了。他朝老朋友看一眼,直起腰來歇口氣,慢慢地給韓百安開導說:「眼下是人心所向,全都朝著共產黨。共產黨裡邊有能人、煉能人。上邊的大頭頭不說,就說咱村吧,長春這傢伙就不得了。頭幾年還不是普普通通,老老實實,沒想他能到這節上。你瞧他煉的,那心功,那肚量,那眼光,真是少見。人家心裡有譜,想要把東山塢造成天堂。你不見你家小子跟我家淑紅他們正搞樹秧子,等到封了山,引過渠水,就要動手了。有人說瞎吹,我看哪,人多勢眾力氣足,幹部們又能,上邊又給撐腰,滿能隨他的心願。讓咱們單幹,幹吧,累死了也辦不到。我是想通了,跟著大伙幹才是為兒女打江山。別瞎想買房子置地了,那東西不保險,今天你給他買下,明天他就許賣了;不要說咱們這種小家主兒,就是過去的大財主,有幾戶三代不敗家不落魄的!老話說,今日河東,明日河西,就指這個意思。我聽淑紅編的歌子裡邊有一句:『單幹好比浪裡的船,東漂西蕩不知哪會兒翻……』意思很深。不信,你仔細地想一想。別人怎麼調唆你也別聽。往後就跟大夥一塊幹吧,只要幹出來,就是鐵打的江山了,再不用惦著後輩們了……」
焦振茂這些話,韓百安一句也聽不進去,他還是按著自己的路子想,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唉,大哥你瞧瞧,我這兩年,人不像個人、日子不像個日子,啥奔頭呀!」
這句話好像一根針似的猛刺在韓百安心頭上。他趕緊蹲下身,胸膛一熱,淚水忍不住地湧上來,蒙住了他的眼睛。高個子發現了韓百安,說:「你瞧,那邊地裡有個人,問問路吧。」
站著的高個子叫了一聲:「呵,老王,你瞧這麥子多好,今年又是個大豐收!」
這片土地最平整,最肥厚,那麥子長得一起樓,呼擁呼擁的沒人的肩頭。靠地邊上的那一條條,是韓百安去年春天入社的刀把地。地裡有他的祖墳,旁邊有一個使墊腳土用的坑子,坑邊上長著兩棵歪脖子柳樹。這樹入社那會兒就說定了,還歸韓百安所有。他原來想把它們養得再粗壯一點兒,將來給自己破一副壽材板。現在的日子這樣不穩定,也就無心料理的那麼和_圖_書遠了。再說,過了麥收兒子就要結親,設法湊點材料先把房子收拾收拾。原來那房子缺兩架貼山柁,用這兩棵樹補上,那是頂合用的。安排是這樣安排了,誰知道將來還會有什麼樣的變化呢?這年月,一會兒雲,一會兒風,變化無常,簡直把他鬧得昏頭轉向。
韓百安憂憂悶悶地想著心事,慢慢騰騰地揀著石頭子兒。他揀著,揀著,像揀著他的憂愁,把它們抖落出去,又像揀著愛情,把它們積攢起來。
焦振茂在柏樹下邊做木匠活兒。那兒放著一隻長凳子,長凳子上綁著剛破開的木板,他騎在凳子上,雙手握著刨子,弓著腰,平伸兩臂,用力推拉。只聽得「嚓嚓、嚓嚓」的聲音,有節奏地響著,刨花兒就像噴泉似地從他那粗厚的手上湧出來,又滾落在地上;不一會兒,他的兩隻大腳就讓散著樹脂香味的刨花埋住了。推一陣子,從耳朵上拿下一支短短的鉛筆頭,把筆頭用舌頭舔舔,再用尺子比著,在木頭上左右一畫,閉一隻眼,睜一隻眼,調了調線,就又推了起來。他一邊工作,一邊微微地搖著頭,輕輕地打著口哨,快活的心情,遮掩不住地流露在那張皺紋縱橫的臉上……
麥地那一邊的路上,有兩個行人走過來,一高一矮,每個人胳肢窩都挾著一卷子布袋。一邊走路一邊說話兒。最後停在坑邊的兩棵柳樹底下了。
韓道滿的爸爸,馬翠清未來的公爹韓百安,是個最老實、最膽小、最自私,又最能鑽牛角尖的莊稼人。
焦振茂一見韓百安來了,就瞇縫著眼,笑嘻嘻地說:「百安,你瞧我刨的這個怎麼樣?你說怪不怪,眼睛也不花了,不戴花鏡,也能刨個溜平。」
焦振茂幹活的時候非常專心,旁邊就是有變戲法、唱戲的,也不能擾亂他。這會兒,聽到問話,就有點心不在焉地回答說:「好像還沒說一致。」
韓百安進了廟門,一抬頭,不禁楞住了。他使勁兒擠著朝裡摳摟著的小眼睛,看看焦振茂的臉,又看看焦振茂的手。他像是正做夢,一下子倒退了二十年。二十年前,他這個老朋友也是那麼快活過。那會兒,他們都年輕,都是剛從老子手裡繼承下房屋、土地和家庭的累贅,他們都是一樣的一火心地奔日子,一樣的想發家創業。幾場災禍,韓百安挺不起腰板了,老朋友照舊快活。他快活地盤算,快活地尋找生路,快活地學習可以為他生財發家的一切手藝;他沒有當過木匠,錛鑿斧鋸件件行;他沒有拜過瓦匠,壘砌泥抹樣樣通,他會捏泥人,把小孩子的零花錢弄到手;也能捉一擔子蟈蟈,挑到北京去換回幾升糧食——不論幹什麼,他都拉上韓百安,兩個人一路走著,一個聾拉著腦袋,盯著自己的腳趾頭,一個挺著胸膛,瞪著眼睛往前看;兩個人一塊兒幹營生,一個皺著眉頭,一袋煙接著一袋煙,一個眉開眼笑,一個小曲接著一個小曲——那個口哨聲,也像今天一樣動聽。那會兒,韓百安聽到這個快活的聲音,就能夠跟焦振茂快活起來,有了朝前奔的勇氣;可是這會兒,這個口哨聲同樣是快活的,卻使他越加煩惱……
韓百安嘆息一聲:「共產黨坐天下,沒一樣不好,就是搞農業社這一點不得人心。」
韓百安活躍起來了,他的腿勤了,什麼會找到頭上就參加,他的耳朵也勤了,到處聽風聲。實指望伸手拿利了,想不到這麼難,還有這麼多關口,幹部們還為這個吵起來了,差點兒動了手,韓百安可沒膽子跟這些人扯幫幫。
韓百安揉了揉眼睛,「嗯」了一聲,依舊彎著腰揀石頭。矮個子又問一和*圖*書句:「馬之悅住在這個村嗎?」
他每天像牛一樣幹活兒,一個小子兒也捨不得花,囤裡的糧食滿得往外流,還恨不能用線一顆顆穿上吃。一年他才打一瓶子油,做一盆子湯,拿一根筷子在油瓶子裡蘸蘸,再往湯盆裡涮涮,取個油味就行了。每一次涮筷子,都要帶進一點兒湯水,瓶子裡油總不見少。他手巧,能幹,會算計,他身上那套過莊稼日子的本領,東山塢除了焦振茂就數他了。他平時很少跟別人來往,在東山塢跟他有交情的,只有兩個救命恩人。一個是焦振茂,一個是馬之悅。二十多年前,他家的刀把地被地主馬小辮霸佔去了,老伴給活活地逼死了,韓百安走投無路,焦振茂成全了他。眼下,兩個老朋友常在一塊兒幹活計,幹起來對手,他們彼此見心,肚子裡的話可以拿出來說說,得了工夫,也常常坐在一起訴訴苦衷;趕上哪家做點差樣的飯,也要你叫我吃一口,我請你嘗嘗。他把馬之悅當成恩人,是因為兩件事:一件事是那年日本鬼子要燒掉東山塢,第一把火就是要從他這個宅子點起,馬之悅就是站在他這個院子裡跟日本小隊長用腦袋保住了東山塢,也保住了他的家產。另一件事是宣傳總路線那年,他正要通過別人的手把三布袋麥子放出去(放高利貸),馬之悅給他送了暗信,說是要實行統購統銷,他就提早藏起來了,沒有蝕去老本。
一提花鏡,韓百安想起他家裡那雙白氈鞋,那是去年冬天,焦振茂到東北看兒子去買來的,一起買兩雙,給了韓百安一雙,怎麼給錢也不要。焦振茂說韓家沒女人,常常叫老嫂子和侄女幫他做針線,一年到頭,沒少麻煩人家。老朋友總歸是老朋友,他們還是貼心的呀!一邊幹著活兒,韓百安還在那股子煩悶憂愁裡糾纏著。過了會兒,他又忍不住地跟老朋友抖落出心裡的話。他說:「我說大哥,這個會吵了鬧了半天,到底兒怎麼樣呀?」
這座大廟是明代建造的,民國初年,年輕的馬小辮好行佛事,助金修葺了一次;後來就處於兵荒馬亂的年月,香火斷了,那個老和尚跑了,這個地方也就冷落了。它的構造比較簡單,倒很結實,一道山門,一層大殿,兩間配房;院牆全是磚石,很高,院落也很寬敞,院子中央有兩棵古老的柏樹,一個人摟不過來,枝莖披散著,四邊搭牆,如同一個大頂棚。大殿早空了,裡邊是農業社的倉庫;兩端的配房,一頭是韓百旺管的豆片坊,一頭是團支部的技術研究室兼民校教室,農活一忙,技術組和學文化的全停止,這兒就存放木匠們的工具了。
土地改革,插牌子分地,韓百安跑到刀把地掉淚,不敢說話。焦振茂明白他的心,跟貧農團主任韓百仲講了情,刀把地終於又回到他的手裡。他把全部的心血都交這塊土地了。他打著好算盤,要把他那全身本領,他那一輩子都沒有機會施展的技術掏出來,要靠著共產黨打出來的太平天下,把這家業給子孫後代守住。他不敢有太大的野心,只要靠著他的刀把地過個豐衣足食、安安定定的太平日子就心滿意足了。能添置些東西,能發展發展更好;兒子大了,是幫手了,這個算盤完全能做到。誰想,從天上又冒出個農業社。他頂著,頂著,刀把地還是交出來了。他的計算,也跟著打碎。
「帶不去,看一眼,心裡也踏實呀。」
「你鑽的牛角尖兒,沒想開。」
韓百安抬起頭來,朝兩個生人打量一眼,又「嗯」了一聲。兩個人同時扔掉了煙頭,用腳踩滅,從地下拾起口袋,順著路,朝村子方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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