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五章
院裡的聲音停了。韓百安跑回去往西屋門上上鎖,韓道滿被「翠清」這兩個字兒振作起來,跑去開門。
焦振茂說:「我不信,你不管他,那麼老實個孩子還能無緣無故地跟你鬧氣呀?」
這小米子是他攢了好幾年才攢下的;每年打了新的,換下舊的,總是讓布袋滿著。本來是三布袋,去年冬天經馬之悅的手賣了一布袋;他跟馬之悅說,只有賣的那一布袋,其餘的,不要說焦振茂,連兒子韓道滿都不知道。這小米是韓百安的心尖子,命|根|子,他要永遠地保存著它,就是從此用不著了,也要保存著,防備著萬一。他每天千活回來,多愁,多煩,多累,只要他摸著黑進了西屋,揭開炕席輕輕地摸摸那鼓囊囊的布袋,摸摸那光滑滑的米粒兒,聞到那股子香味兒,憂愁、煩惱和勞累,就像被風吹的一般,一乾二淨。有兩布袋小米子在屋裡藏著,他活著就踏實,過著就有興頭,連走路邁步都有勁兒。哪想到啊,有人要到家裡翻了,只要一翻出去,那就歸公了,再不是韓百安的了;韓百安就只能剩下個黑炕洞和兩條補著補釘的布口袋,這不全完了!
一年來,兒子變了,跟爸爸不是一條心了,一火心往人群裡鑽,跟那些個總想混個幹部當的人身上靠,處處都想跟他們比。你跟這些人比個什麼呀,咱家是過莊稼日子的,是靠著刨土坷垃吃飯的,整天價跑公事搭工夫,你搭得起嗎?指指點點的支派人,你有那套本事嗎?總是往外搭東西,總是吃虧,你受得了嗎?多幹活兒,多收糧食,多存下點兒,遇上個災年荒月餓不著肚子;積攢的多了,有了富餘,再置買點東西,這才是根本,少挨點欺負,少生點閒氣,少去惹事生非,這才叫安份!唉,兒子大了,兒大不由爹呀!算啦,韓百安管不了;就不管啦。除了沒給兒子說上媳婦,這個爸爸處處都對的起兒子。為了兒子,他四十多歲就寧可打光棍,沒給他娶個後媽。為兒子日夜辛苦操勞,學縫學補學做飯,出去當爺們,回來當娘們,為兒子咬著牙、攥著心入了農業社,連刀把地都歸大傢伙兒了,你還讓當老人家的怎麼樣呢?由你去,反正你也大了,能夠自己照管自己了。韓百安還是按著自己打好的譜,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過了麥收,修修房,把媳婦娶過來,韓百安一份心願了卻,往後,要大撒手不管了。該吃吃點好的,該穿穿點好的。到縣城裡逛上一天,到戲園子看上一場戲,這日子就好過了!就是這個主意!
韓道滿全身發軟地蹲在地下,兩手抱著腦袋,灰心喪氣地嘟嚷著:「唉,我真不知道怎麼辦好了。怎麼辦呢?」
他又要找焦淑紅,因為馬翠清是焦淑紅的好朋友。只要焦淑紅勸馬翠清幾句,他們的矛盾就解決了。快到門口,他又轉回來了。唉,跟一個大姑娘說這種事情,怎麼張嘴呀!唉,不論處理任何事情,這個中農的兒子,都擺脫不了他爸爸給予他的影響!他猶猶豫豫,最後他想到了黨支部書記。支部書記最能體貼別人的心思,最能夠熱心地幫助別人。而馬翠清又特別聽支書的話,支書講講情,馬翠清立刻就能清醒,他們的婚事就吹不了台啦!他鼓足了勇氣,跑到黨支部書記家裡。唉,真可惜,他撲空了。
馬翠清急忙忙地離開了苗圃,穿行在溝裡,來到韓家門口。她見大門上著,剛要拍打,忽聽裡邊有人說話;扒著門縫看看和-圖-書,看不見,就把耳朵貼在門縫上聽聽。不早不晚,馬翠清正好聽到父子兩個在院子裡講這樣幾句話:
磚門樓虛掩著,屋門虛掩著,院子裡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新媳婦笑著拉住她說:「翠清,別理他,他哪有一句正經的。來,咱倆換換畦,你離開他就好了。」
韓道滿見爸爸嚇成這個樣子,這祥驚慌失措,他跺腳搓手地喊:「您這是幹什麼,您這是幹什麼呀!」
其實,韓百安這會兒倒是巴不得兒子不在家。光自己一個人,用不著等到天黑,馬上就可以動手把那件大事情安頓好,就可以踏實了。他急急忙忙地走出屋,插上了大門,又頂上一根木棍子。然後,就像怕驚動誰似的,輕手輕腳地走回來,從褲帶上解下鑰匙,打開西屋門上那把老鐵鎖。邁進門檻,停了一陣才看清東西。因為窗戶外邊封著草簾子,大白天屋子裡也是黑洞洞的。他揭開炕席,半截炕的老坯拆去當糞使了,上邊架著幾根棍子撐著席。揭開蓆子,又把蓋在上邊的爛東西搬過,他就聞到了小米子的香氣。他一手抓住口袋嘴,一拉,用肩膀子一頂,就扛起來了。
韓百安心裡一陣痛:「娶不上媳婦了。」
韓百安跟頭趔趄地追到前院,使大勁抱住了兒子的胳膊:「滿頭,滿頭,你還讓我怎麼著,要我好看呀?你要讓我給你跪地下磕頭呀!我給你跪下行不行?」
韓百安自知理虧,第一次在兒子面前示弱了。他在嗓子眼裡擠出幾個字兒:「我,我為你呀!」
其實,剛才韓道滿躺在炕上鬧了一陣子情緒,爸爸進來的時候,他正好到後院大便;爸爸第二趟進西屋去的時候,他才從茅房裡出來,根本不知道他爸爸辦了什麼事情。他發怒的原因,還是他爸爸剛才參加罵支書的事。馬翠清一氣之下甩手走後,韓道滿像抽筋一樣軟了;那幾句絕情的話,冰雹般地敲打在他的身上。現在這個年輕小伙子被一種火燃燒著。老實人發起強脾氣,比烈性人發脾氣要可怕的多。
馬翠清滿臉脹的通紅,牙根發顫。她推開焦振茂的手,說:「我呀,這輩子再不進這個門了!」說著一跺腳,轉過身的時候,眼淚刷下子流了下來。用手捂著臉,開腿就跑。
韓百安朝兒子跟前湊湊,仍然在可憐地哀求:「你說一句話,你不到外邊說。」
韓百安邁著慌急的腳步往家走,活了這麼大的年紀,他還從來沒有走這麼快過。
「不行,得進步,等把馬翠清娶過來再不進步。」
焦克禮兩隻眼睛一擠:「嗨,你那對象正在家裡澆大蒜哪,嘿,澆得一頭長十瓣兒。」
韓道滿站在後院,正好站在小棚子門口。他滿臉的怒氣和怨恨。韓百安從來沒在兒子臉上看到過這種氣色。不用說,全讓這小子看見了。這小子眼下可積極啦,最能在幹部面前討好,人家說唐山的煤是白的他也信。他看到自己藏糧食了,會立刻跑出去報告,他會這樣做的,他已經黑了心啦!
「滿頭,我全是為你好,你要血迷心竅到外邊抖落了,就是抖落你自己呀!你想想,我不是為你能找上個對象,我能入社?要不是為你能找上個對象,我能讓你跟淑紅她們一夥子瞎搭工去進步?你說對不對呀!」
大門外邊,焦振茂一面攔著馬翠清,一面說:「走哇,進裡邊待一會兒呀!」
馬翠清瞪著兩隻淚眼,咆哮地喊:「走開,別理我!」
「你滾吧,滾到杏樹下和圖書邊,幫你那對象數數長了幾顆杏,能賣幾分錢,能買幾瓶子醬油幾瓶子醋……」
韓百安渾身打抖,釘在那兒不能動彈。
韓道滿這個時候正為讓這件婚事不吹台奔波著。
韓百安兩眼緊緊地盯著兒子的臉,猜測著兒子的話是真心實意,還是欺騙他?又一迭聲地叮嚀:「你答應我,答應我,對誰也別說,對馬翠清也別說。」
馬翠清正兩手忙亂地鬆土,沒聽出這不懷好意的語氣,就頭也沒抬地問一句:「幫什麼忙呀?」
馬翠清說:「我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你幹什麼全是為了我呀?你的進步全是假的,呸,你算把人丟盡了!」說罷,走了。
裡邊有個大草池子,都是用坯壘的,池子沿打到胸脯子那麼高。把兩袋小米子躺著放在裡邊,上邊蓋上草,再壓上爛傢俱,那就最保險了。
焦振茂不明白:「怎麼回事?」
「翠清,翠清,你這是怎麼啦?」
一向厲害出名、嘴巴不饒人的馬翠清,這會兒舌頭短了。她抓把泥朝焦克禮摔去,因為焦克禮躲閃的快,沒被砸著。馬翠清急的咬牙瞪眼,又對旁邊的新媳婦說:「你不管他呀!臭該死的焦克禮!」
韓百安把小米子口袋扛到小棚子裡,輕輕地放進草池子裡邊,轉著身子,左瞧右看,很嚴密,也很合適。又摸摸裡邊,一點兒也不潮濕,更放心了。
焦振茂心裡邊嘀嘀咕咕,想著剛才在大廟裡兩個人的交談,又朝這滿是綠葉的小院子看一眼,忽然想起一件特別有興趣的事情,想借由頭解解韓百安的煩惱。就點上一鍋子煙,一邊抽著,一邊說:「百安,過了麥秋,咱倆搭個伴,到通縣雙橋農場看看拖拉機好不好?我聽焦振叢說的,他趕車拉東西在那兒看見了,說是一天能耕好幾百畝地,還能收割麥子;蕭支書說,將來咱們農業社也要使上這寶貝。那可太好啦,莊稼人可真不簡單啦,成神啦!咱們帶上乾糧,到那住上兩天,好不好?」
兒子一甩袖子,還是走了。他已經穿過屋地,走到前院,再有幾步,就到了磚門樓,出了磚門樓……天哪,那兩布袋小米子就歸了公。那是韓百安瓢裡攢,碗裡積,嘴裡省的,一粒一把,他都摸過來了……
韓百安朝門口看看,朝後牆看看,搓著手說:「小聲點,小聲點……」
這個年輕的莊稼人,在這個保守的中農小院裡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受到的訓練和教養跟馬翠清是根本不同的,如果舊社會再延長十年,那麼,韓道滿會是這個小院子忠實的繼承人,他一定會是今天的韓百安。可是新的生活在沖激著他,夥伴們新的精神力量影響著他,愛情的力量鼓動著他,使他那渴望進步的慾望越來越加強烈。可惜,他邁上新道路的日子還太短,就像一個病魔久久纏身,剛剛治好,還沒有完全健康起來一樣,對待一切鬥爭,他是軟弱的,無力的……
韓道滿木然地在街上站了一會兒。心裡痛苦得很。他不相信馬翠清會對他絕情,現在的問題,完全是因為誤會,或是沒有容他把話說出來。自然是自己太軟弱的過,對爸爸太心軟,自己太缺少馬翠清那股子堅決勁兒和勇敢勁兒;實實在在,自己沒有下狠心跟爸爸的落後思想作鬥爭。
……
焦淑紅說:「行,快去快來;他要是有別的事兒,你也別硬叫他。」
「別逼我了,我往後不管您了,還不行嗎?」
烈火般的太陽,把滿院子裡的蔬菜葉子www•hetubook•com.com都曬蔫耷了,青蒜畦裡裂開了小口子。堂屋裡,柴禾連著鍋台,鍋台連著柴禾,這邊案板上放著一把蔫了的菜,那邊碗架子上擺著半盆子棒子麵……
韓道滿說,「我不管您的事就行了。咱們誰也別管誰了。還讓我說什麼?」
從打到了苗圃,焦淑紅就沒大說話兒,皺著眉毛閉著嘴,悶著頭幹活兒。幹部會上馬連福和蕭長春加給她的氣火和煩惱,這會兒不光沒消除,心裡那顆疙瘩反而越結越死了。見焦克禮和馬翠清兩個人逗嘴,怕他們逗急了,就說:「快千活,別扯閒篇了。早點幹完早收工,我還有事兒哪!」
焦振茂不高興了:「哎呀,你怎麼說這話呀!不用講新事兒,講進步,光從咱們過去那個落後地方看吧,過不多久你就要娶兒媳婦了,愛幹你到社裡幹點,餓了回來有現成飯,困了,回來有熱炕頭,你真是要享福了!」
韓百安裡外瞧瞧,又急匆匆地走到東屋,撩開門簾子一看,裡邊沒人,炕上橫著一隻枕頭,團著一條毯子,枕頭邊有一小堆扯碎了的紙片片……會過日月的莊稼人,看到這種情形,給他那急火火的心上又澆上了煩躁和憂愁。他深深地嘆口氣,唉,道滿這孩子,你到哪兒去了?幹活回來,少待一會兒,挑兩挑子水,把菜澆澆不行嗎?拿過鋤頭,把蒜畦鬆鬆土不行嗎?你怎麼做半節兒飯就跑了?你怎麼睡醒了晌午覺,不把炕上收拾一下就上工啊?你自己不餓了,你也不惦著你這老爸爸,不應當做一點放在鍋裡?你的心都跑到哪兒去了,這哪像個過日子的人呀!
他要求韓百仲去,因為馬翠清是韓百仲的乾閨女。只要韓百仲從中一調解,他們就會重歸舊好。快到門口,他轉回來。唉,對一個長輩說這種事,顯得多沒出息呀!
「滾!」
韓百安這才把心放回肚子裡,站在兒子跟前說好話:「說了一遭兒,我有誰?除了你,我還為誰?我是想,分了麥子,把房子修修,給你成了家。這樣,我對的起你,也對的起你去世的媽。」說到這兒,他又傷心地掉下幾顆老淚,「那時候,我什麼也不管了,全由著你,行吧?你想想,我哪一點不是為你好?不是為你,為你娶上個人,我能入社?我那刀把地能歸大伙?」
他第二次回到北房的西屋裡,剛要扛起第二條小米子口袋,忽聽後院裡有腳步聲。他的魂這回可真嚇丟了。慌忙地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往炕裡一推,蓋住布袋,放下蓆子,就踉踉蹌蹌地跑出來了,他做出一種要拚命的架式出來,一看,是兒子。
這個心靈手巧的老莊稼把式,在他一火心朝著他看準的目標努力地追求的時候,他變得比過去單純了。他把一切想得都很如意,也看得簡單,他怎麼會想到,他跟這個四五十年老交情的朋友中間,不僅在表面上,而且在心坎上,已經打上了一道無形的高牆!要把這道牆拆除,光是焦振茂一個人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別看你是積攢了幾十年勞動經驗,別看你搜集了一包子政策條文,別看你已經轉到新的生活方向,你還沒有這麼大的力氣呀!
焦克禮說:「人全馬不齊的,還能早收工哇?我看咱們得整頓整頓隊伍了!」
年輕人在火熱的陽光下走著,他的心裡也燃著火。長這麼大,他沒有跟第二個人談過愛,也沒有第二個人給過他這種愛,他認定了這個人,海枯石爛也不能變心。
韓百安的嘴裡吐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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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吐出的話:「他們吹台了!」「鄉裡要來人翻糧食」這句話,像晴天裡一聲霹雷,把韓百安這個膽小人的魂嚇丟了,他家西屋炕洞裡的那兩布袋小米子,在他眼前晃蕩起來。
「娶什麼呀,您不知道馬翠清為您的事情生多大的氣哪!」
韓百安嘆口氣說:「我沒管他,什麼也沒管他呀!」
他追上了馬翠清,向她報功:「我批評我爸爸了,他都哭了,他以後要改!」
韓百安先哭了,又是鼻涕又是淚,像個娘們似的。兒子的心軟了。看著爸爸那副可憐的樣子,父子的感情把他戰勝了。他嘆了口氣,說:「算了,算了,我不管您了,您愛怎麼就怎麼吧!」
太陽都偏西了,人們還不見韓道滿來上工,有的人就說起不好聽的話了。這是焦克禮起的頭。
這句話像冬天的西北風,噎得韓百安倒憋一口氣,他感到一陣揪心疼,老眼裡忽地飄起一層淚水,聲音發顫地說:「滿頭,你,你這是什麼話?我,我可是不容易呀!」
兒子說:「您不容易,誰容易呀?您一點路子都不給我留,總是這樣瞎鬧哄,讓我怎麼出門,讓我怎麼見人呀!」
「滿頭,你說一聲,誰也不告訴,說一聲,我就塌心了啊!」
一個人在她背後喊起來。
韓百安撲上去,扯住兒子。他哀求著:「滿頭,滿頭,上有天,下有地,我這當爸爸的,一輩子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兒。你不看活的,看死的,你放過我這一回吧。」
韓百安急的跺腳:「哎呀,你有話說,我聽你的還不行嗎?你總得顧全點……」
焦振茂說:「娶的上,這房子還不好修!蕭支書說過了,過了麥秋,大夥一湊,就幫你辦了。辦啥事光按著你自己過獨日子的小算盤打不行,如今是大日子,人多手多,大伙少待一會兒,就把你成全了。」
韓道滿手扶著門板,呆了片刻,猛抬起頭來,朝馬翠清的方向追過去了。
焦克禮故作認真地說:「嗨,你真是主觀主義不看對象說話,她幹嘛管我?我又聽爸爸話,叫我落後我就落後,又會澆蒜,又會數杏……」
兒子說著,氣沖沖地往外走。
韓小樂說:「我跑去找找他吧。」
大門外邊的馬翠清聽到這兒,只覺得頭上轟的一聲,呆住了,趴在門上不能動了,好久好久,她呆在那兒。
一對眼裡燃著火,一對眼裡結著冰,兩對眼睛對視了好幾秒鐘。
焦淑紅批評他說:「挺大個人,總像孩子!人家道滿就晚來一回,你值得這麼鬧嗎?」
兒子喊道:「也不算我不孝道,您不顧全我,我也不能顧全您了!」
焦振茂說:「管不了就不管嘛,反正他們都大了,也懂得為人處世。當父母的,管了小,管不了老。我看你就想開點,比什麼都強。以後不要管他了。」
韓道滿呆呆地望著自己的爸爸,他恨爸爸,更恨自己,他想痛哭一場。
兒子反而把聲音提得更高了,唯恐別人聽不到:「小聲幹什麼,光榮事還怕別人知道哇!」
韓百安往日願意多留這個朋友聊天,今天卻盼他快走。聽到這兒,嘆口氣:「我還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哪!」
「全都完了,我進步不了啦!」
「你說什麼,她知道了?」
蕭長春到哪兒去了呢?
韓百安沒吭聲。他兩眼盯著地皮,兩腮鬆弛多皺的皮肉在抽動,兩隻大手也在使勁兒摟著衣裳襟兒。他的隱人之秘,不能對著任何人說出來。倒退一年,這樣的事情,他是完全可以無保留地www.hetubook.com.com告訴給焦振茂,焦振茂也會設身處地的為他想想利害,拿拿主意。可是現在,這個老朋友變了,越來越離著遠,越變越隔心。韓百安在東山塢再也找不到一個知心對勁的人了,連親生兒子也跟他絕了情義。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多麼孤單,多麼渺小,多麼沒有力量;有這麼個人不多,沒這麼個人也不少。在這一瞬之間,他想,活著真不如死了好。
「翠清,快去幫幫忙吧。」
這個快活、直爽的小伙子,對老實巴腳的韓道滿一直是瞧不起的,當初焦淑紅動員韓道滿參加搞苗圃,他就反對過;後來發現馬翠清跟韓道滿搞開了戀愛,更是斷不了從中起一點破壞作用。在他看來,韓道滿這個人跟他爸爸韓百安根本沒什麼區別,根本沒法「救藥」了;馬翠清跟這樣一個人是水火不容的,根本不能成兩口子,簡直是鮮花插在糞堆上了。就是成了,早晚也得吹台!這會兒趕上韓道滿沒上工,少不了要借題發揮,說上兒句風涼話兒。
後院的小棚子沒有窗戶,沒有門,盛著破爛的傢俱,誰也不會留心這裡邊會藏金埋銀。
在韓家父子起了衝突的同一時間內,苗圃裡也發生了一件跟這兒有些關聯的事兒。
焦振茂根本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問又問不出,看著老朋友這個樣子,真不知道該怎麼勸他了。
馬翠清噌地跳了起來:「我去!」說罷,出了苗圃,大步流星地朝村走來。
兒子跳著腳說:「為我,您就這個樣子為我呀?得啦吧,您算把我毀了!」
「您不用修房子了,我們兩個的事吹了!」
韓道滿被嚇一跳,結結巴巴地說:「你還讓我幹什麼?」他想問:「非得讓我親手打我爸爸一頓才行,多進步的人也不會這樣吧?」但沒出口。
韓百安說:「房子修好,也娶不上了。」
韓小樂答應著要走。
這個一團烈火般的姑娘,這會兒的心情是很複雜的。她覺著,別人背後奚落韓道滿,實際上就等於奚落自己。因為她愛韓道滿啦!她自己也說不出為甚愛上了韓道滿。就因為他聰明手巧、老實厚道?好像不是。在人背後,光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馬翠清常常把韓道滿罵個一錢不值,甚至連一個笑模樣都不給韓道滿看;等到同著人,馬翠清總是抓空子給韓道滿抹胭脂搽粉,讓韓道滿在什麼地方顯一手;有人說韓道滿一點不好聽的話,馬翠清就起心惱,想盡辦法護著韓道滿。今天晌午,兩個人發生了一點口角,這會兒火氣已經下去了。馬翠清是個容易發火,也容易消火的人。火一消,她就後悔自己發了火。這會兒的心情就是這樣。她按下韓小樂,親自來找韓道滿,不是為賭氣,找到門上幹一場。她怕韓道滿為自己晌午說的那幾句話鬧情緒,躺在炕上不動彈,韓小樂去了一見,回來就傳出去了,焦克禮這個傢伙又有了說韓道滿壞話的材料。同時,烏翠清親自來,什麼不講,只叫一聲韓道滿快上工,就能夠把和解的意思表達出來,也能使韓道滿消了愁,解了氣,歡歡喜喜、順順溜溜地跟她一塊兒到苗圃來。
兒子像打雷似地開口了:「您辦的好事,您真是揭不開鍋,沒糧食吃了?」
……
韓百安愁苦地說:「翅膀硬了,管不了啦!」
馬翠清跳起來要朝焦克禮撲去。
焦振茂不知啥餡,也不便追去問根底,就嘆口氣,走進院子,對呆呆站立在屋門口的韓百安問:「剛還好好的,為什麼又鬧氣呀?道滿怎麼了?你關上門管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