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十一章
晚上的街頭是最自由的地方。關於村裡、村外、縣裡、縣外,國家或是世界上的新鮮事兒,都是在這種場合傳播和收聽的。莊稼人對許多事物獨到的見解,不管是明確還是糊塗,也都要在這個地方彼此交換意見,補充看法。有時候談得十分和諧,很像小兩口躺在一條枕頭上說貼己話那樣親密;有時候又爭論得相當激動,如同仇敵見了面,什麼髒話都能罵出來。
韓百安一步邁到門口裡邊,嘴巴靠近馬之悅的耳邊,小聲問:「馬主任,明天是要翻糧食嗎?」
馬之悅說:「咱們沒外人的話,這兩個人跟我都是老交情,這倒可以保險。」
韓百旺問:「又是搗動糧食的?」
韓百旺先瞧見他了:「振茂大哥,沒睡呀?」
馬之悅坐在炕沿上說:「不跟你說吧,怕你瞎著急,跟你說吧,也怕你瞎著急。你知道那兩個人是替誰來的?」
韓百安這會兒總算下決心啦,決心立刻就把糧食賣掉,換成人民幣手裡攥著。這一決定,使他心裡輕鬆了好多。他一面磕打煙袋灰,一面朝外走;一隻腳剛邁出門檻子,又縮回來了。心想,還是不慌,反正半夜早著哩。多想想,就能少出差錯,小心不為多餘。這回賣糧食要是沒便宜,不是好事情,彎彎繞自己準不下水,準得來找韓百安這個老實腦瓜當替身鬼;要是有便宜占,是好事情,彎彎繞就不會前追後拿地找他了,等一會兒再行動也不遲。
馬之悅說:「說這個就見外了。兄弟這二十來年,還不是靠著大夥兒幫扶著蹚過來的。只要老哥你信得住兄弟,你就存在我這兒好了。」
他有氣無力地靠在炕沿上,一隻粗糙的大手,在滑潤的糧食上抓著,米粒從他的手指縫流下去;又抓一把,又流下去。這是他的汗水,他的心血,他的命|根|子呀!就這樣兩手捧著交給人家去嗎?不能幹這種傻事兒!
天上的雲彩,從薄變厚,從淡變濃,天陰了。
他兩腿一軟,撲通一聲,癱在石階上了……
他又轉回屋裡。一狠心,抓著口袋嘴兒背起來。
馬之悅說:「范占山!」
他的謎個行動,完全因為剛才受了兩個姑娘的啟發和感召。他這樣說著,朝前走著,心裡也盼著。他盼著一進廟門,也能碰見他的老朋友韓百安,他們也能說幾句知心話,像兩個姑娘那樣。「我早知道你一定來了。」「人家都歇著了,咱們自己搞吧。」……隨後,他也能趁此機會借題發揮地勸勸老朋友……
韓百安嚥了口唾沫:「馬主任,我不瞞你說,從去年秋後日子過得就緊巴,吃這頓,愁那頓,一口一口省著吃,省點是點,麥秋怕是沒有太大的指望了。」
彎彎繞的大門關上了,他走上前去,輕輕地推了幾下,剛要喊,又吞住,暗想:「這個人專會對別人使心眼兒,靠不住,還不如馬大炮對人直心腸說實話哪。」
他的心,平平安安地落下來了。
馬之悅一把將口袋拉到門檻子裡邊,探出身子問:「還有幾口袋?」
馬之悅說:「他要死了我還乾淨了!我那件事兒的底碼全在他手裡把著。我這會兒是已經把個老虎當馬騎上了,跳下來也許讓它吃的更快點。寧可冒這個險,也不冒那個險。」
韓百安嘴裡呵呵著,使勁兒搖搖頭。
馬之悅摸著後脖梗子說:「來晚了一步,人家走了。」
韓百安高高興興地回到家,當他從炕洞裡把糧食口袋拉出來的時候,那股子高興勁兒一下子跑光,全身都軟了。
和_圖_書焦振叢說:「瞧你這人,要不你打聽,說了你又不相信。真真切切,我親眼看到的。六、七個人,有馬主任、馬大炮、彎彎繞,還有兩個女的;另外,有幾個像是外村的人。月亮剛上來,我正順著河邊走,走著走著,腳底下踢到一團繩子。你瞧——」一團豬毛繩,墜在後腰上,他抽下來,在韓百旺眼前晃了晃,「我給彎彎繞做過短工,除了他家,誰也沒有豬毛繩。你看,這樣繫著,準是用它抬糧食口袋了。」
馬之悅在門口裡邊等著,聽到放口袋的聲音,連忙打開了大門。
馬之悅說:「你再好好想想,想著上算,就扛來;可別反反覆覆的,我在當中不好辦。」
韓百安說:「信得住,信得住。我去扛來吧。」
馬大炮的大門也關上了,他老遠就停住腳步,心想:「馬大炮這傢伙心直嘴不嚴,別沾他;誰也不如馬主任牢靠,還是找馬主任給自己拿拿主意吧。」
韓百旺說:「蕭支書也不是那種人!」
馬之悅往裡讓他:「屋說,屋說。」
他又一次使勁兒磕打掉煙袋灰,走到門樓跟前,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聽。
他們坐茁溝北邊韓百安家門口,焦振叢剛把一件有趣的事情說個頭兒,韓百旺也剛剛聽得人了神,被一個突然走過的人打斷了。
馬之悅無可奈何地歎了一聲,說:「我願意幹這種事兒嗎?有啥法子,就是再危險,也得挺著幹哪!」
馬鳳蘭眨眨眼:「替誰?」
韓百旺追問:「你怎麼斷定人家搗動糧食呢?」
「哈哈,這些人真會說夢話。你應當告訴他:我們不用翻,全在囤裡擺著哪,多得很,誰看,請他參觀參觀。」
馬鳳蘭低頭不語。這個地主家的閨女,過去跟馬之悅通姦,也有馬之悅打這比方的這個意思。可是後來,他們共同的命運,才使她甘心成了馬之悅的妻子。她時時刻刻都為男人操心費力。
他是個厚道人,自己守本分,也不相信別人辦壞事。
韓百安一聽,滿心歡喜。馬之悅是個有頭有臉的幹部,就是誰來翻,也不會翻到他的身上。韓百安感激不盡地說:「馬主任,你可真是好人哪!我,我念你一輩子恩……」
他又打開口袋嘴,摸著小米子,熱淚撲簌簌地流下來,掛在鬍子上,掉到小米裡。
馬之悅一面吆喝著黃狗,一面迎出屋。他朝外看一眼,手扶著門框問:「大哥,這麼晚了還沒有歇著?」
另一個角落裡,也響起同樣的嘲笑聲和議論聲。他們又議論著,賣了新麥子,添置什麼樣的花被面,或者買一輛什麼牌子的自行車……
焦振叢小聲說:「說起來又是一件怪事兒,馬主任領著人往外搗動糧食啦!」
他一袋煙接著一袋煙,嘴抽得又苦又麻木。他伸著耳朵,聽著外邊的一切動聲,被蟲子咬壞的杏子從樹上落下來,把他嚇一跳。一隻小貓從他腳邊躥過去,把他嚇得一機靈;風吹菜葉響,他當行人的腳步;豬拱圈牆,他當有人來叩門。可憐哪,韓百安白白在這兒害相思了,彎彎繞、馬大炮他們這伙子人,這會兒早把好事兒辦完,已經鬆鬆快快,躺在炕上摟著老婆睡了,早就把這個韓百安忘在脖子後邊了。韓百安心裡又著急,又懊喪,暗罵:「一群是非小人哪!沒便宜的事情,你們罵人吵架的事情,硬拉上我,害得我們父子不和,全家不寧;遇到有便宜的事兒,你們就溜邊,躲到旮旯裡自己獨吞去了!」
韓百旺明白了,哈哈www•hetubook.com.com大笑。
焦振叢是個精明人。土改前是個貧農,土改以後,趁水和泥,拴上膠皮車。韓百仲辦社要他人,他不幹。工作組的同志對他說:「焦振叢,你走到資本主義路上去了,將來要當地主,再來剝削窮哥們!」幾句話,就把他提醒了,說轉了,趕著大車人了社。在新下中農裡邊,他是最聽話的一個。對社裡的事,不聞不問,吃虧佔便宜不計較,讓幹什麼幹什麼。他說:「誰要光給自己打小算盤,到頭一定要走絕路上去。往後,我就是看著黨員辦事,他們怎麼走,咱們也怎麼走。」因為他曾一度過到個人上升的日子,也因為他趕大車到處走,見的世面多;多是多,見的都是眼面前的,深一層的道理不是很懂,辦起事來,顧慮總是多一些,特別講究情面。下邊要講的新聞,關係著馬之悅,馬之悅是頭頭,平時對他又不錯,說到的事兒沾著馬之悅,說起來膽子就不那麼大了。
韓百安終於下定了決心,跺了跺腳,抓起口袋嘴要背,又急忙把口袋嘴打開,哆哆嗦嗦地伸進手,抓了一小把米,小心地掖到他那破褂子的兜裡。
韓百安咬了咬牙:「剛才馬同利找我,說城裡那兩位掌櫃來了,不知道靠得住不?」
韓百安說:「要是那樣,我想抖摟出去算了,把著票子更牢靠點兒。」
韓百安從屋裡走出來關大門。從下午到這會兒,他就像一隻熱鍋裡的螞蟻,火燒火燎,坐臥不安。從屋裡到院子裡,又從院子裡到屋裡,沒了魂似的裡外走。他盼著兒子快回來,回來就睡;他等著街上的人全走淨,走淨了就別再來人。他希望在兒子睡著、街上人走光了的時候,彎彎繞來找他。他等來等去不見兒子回;盼來盼去,不見人淨。他忽然想到,這個大門四敞大開的不保險,就出來上栓。他探頭朝外看,也沒看清是哪個,自然也沒打招呼,就趕緊縮回腦袋,上了門栓,邁著突突的沉重腳步走回去了。
馬之悅打個沉,又叫住他:「大哥,等一下。過兩天他們還要來一趟。要是放在家裡不可靠,就暫時存在我這兒,他們來了,運走就是了。」
焦振叢也應酬了一句:「麥子又要上成色了。」
韓百安走後,馬之悅虛掩上大門,回到北屋裡。
這真是太意外了。韓百安諸事倒霉,一步趕不上,步步都趕不上。他嘴裡嘖嘖地惋惜,轉身要走。
他坐在前門檻上,又裝上一袋煙抽起來。發著苦味的煙霧,在他那愁苦、焦灼的臉上混亂地散漫著。
走過辣的是焦振茂,他從金泉河岸走來,帶著非常非常複雜的心情;那高大的身體,像是背著重載,走得雖然很慌忙,卻又顯得很吃力。
在煙袋鍋裡一閃一閃的火珠裡,一個人笑著說:「我不提名,剛才有個人倒挺好心眼的,跑到家裡告訴我,說是要翻糧食,翻出來歸公……」沒等他把新聞報告完,笑聲就在他的身邊和不遠的幾個門口響起來了。
馬之悅本來猜測韓百安是投他的門路賣糧食,聽這口氣又像是來鬧沒吃的,心裡很不高興,嘆口氣:「唉,大哥,廟是那個廟,神不是那個神了,我看著大伙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朝著淺灘上奔,也是難受的。有什麼辦法呢,我馬之悅這會兒是心有餘力不足啊!」
韓百安覺著,再這麼蹲在家裡死等著不行了,得湊上去看看了。他輕輕地打開門,回手又虛掩上,朝彎彎繞家走去。
韓百旺說:「對和圖書啦,木板子淋了雨就要翹了……」他巴不得焦振茂快快走,因為他們談的這件有趣的事兒跟焦振茂有關係,他在這兒礙口。
韓百安又來到馬之悅家,門沒關,他正要進去,大黃狗撲了過來。
兩個人的笑聲,傳到韓百安的屋子裡。他對著昏暗的小濁燈自言自語:「美死你們了。你們倆大概都沒有糧食,你們不怕,像是吃了涼冰棍兒,唉,這年頭還是沒有東西好哇!」
馬之悅瞧他那副怪樣子,聽他那種口氣,已經把他的來意猜到了,就說:「大哥,你有什麼難處儘管對我講,為鄉親我兩肋插刀,能幫忙一定幫忙。」
馬之悅順著他說:「當辦了,當辦了。」
今夜特別黑,像扣過來的鍋底。也特別靜,像一切都死去了……
馬鳳蘭已經躺下了,圍著被單子爬起來問:「老蕭回來了?」
焦振叢說:「有這種事,人家還當著你的面來呀?」
韓百安撲到門上,嘴貼著門縫:「馬主任,馬主任,我找個秤當面稱稱,足足一百二,一百二……」
今晚天陰,有點風涼,加上有些人家被村裡事態牽扯,老早就上了門做自己的事兒,到街上來的人比較少,散得也比較早些。這會兒,在街上閒聊的人,差不多都在議論著村裡邊正在鬧騰的那件事兒。
韓百旺說:「你說吧,我這個人嘴嚴實著哪!」
韓百安愁苦地搖搖頭:「你看,明天真的還要翻,要是翻出去……」
焦振叢天黑從大灣回來,順著金泉河邊抄近路走,一下子碰見了兩件新鮮事兒。一件是蕭長春跟焦淑紅……
過一會兒,她又出謀獻策了:「想辦法把那個姓范的小子收拾了不行嗎?」
溝北邊最後剩下兩個人了,他們是遲到的。
夫妻倆嘆息一會兒,馬之悅又走到院子裡,等候韓百安。
韓百旺眨了眨眼,點點頭:「這倒是真的。這兩把手擰成一股勁兒,搞工作可棒啦!淑紅熱心腸,對小石頭保管錯不了。你不是還碰見一個新鮮事嗎,到底是什麼,你今天怎麼沒個痛快勁呀?」
馬之悅說:「是韓百安。老傢伙到底沒憋住,還是送上門來了。」
「這個人可滑了。鬼子沒投降他就跑了。不知道在哪兒蹲了好幾年,鎮反那年聽說在城裡把他抓起來了,我才知道他還活著,我才又想起那件事兒。聽說我當了支書,他就狗皮膏藥貼上來了,揭也揭不掉啦。這會兒還怎麼收拾?晚了。把他抓起來那年,我稍微膽子大一點兒,一句話,就乾淨了。可惜呀……」
焦振叢說:「這個買賣是預訂的。」
他想起在彎彎繞家看見的那兩個糧食販子,心想,要是賣給他們,總比讓人家翻去上算;一斤賣二斤多的錢,到哪兒找這種便宜的事兒去!再又說,賣一口袋,留下一口袋存著也夠了,反正蓋房子也得賣糧食折錢用,早出手,還省得蟲咬風吹傷份量。
這兩個人來到街上晚,也是偶然碰到一塊兒的。焦振叢從大灣聯繫出車的事情回來,又打點了起早要拉運的貨物,餵上了牲口,才到街上。韓百旺套上磨,給養豬場過丫渣子,有人來接班,又回家吃了一叔兒剩菜剩飯,回來的時候,也正好走到這裡。平時,一個趕著大車到處跑,一個從早到晚在熱騰騰的屋子裡忙;一個消息靈通,一個耳目閉塞,這會兒遇到一起,焦振叢一定得講點新聞了。
韓百旺往焦振叢跟前湊了湊,正要往下聽,又被身後的關門聲打斷了。
門口的兩個人,湊在一塊兒了,腦袋挨和_圖_書著腦袋,聲音低得只有他們自己才能聽見。
焦振茂回答著:「瞧這天頭要下點雨吧。」
一個是車把式、機靈人焦振叢,一個是豆片坊的、老好人韓百旺。焦振叢是常在大庭廣眾裡出現的,韓百旺卻很少拋頭露面。他們的年紀差不多,全是五十左右,焦振叢是焦振茂的堂兄弟,也有焦振茂那副高壯的骨架,雖說他也是屬於那種老實巴交的人,因為平時多是跟牲口打交道,說話嗓門很高,又因為他跑的地方多,見的廣,性子也比較豁朗。韓百旺跟隊長韓百仲是一爺之孫,個子小,手腳倒很麻利。他從小就跟父母磨豆腐,大了自己磨豆腐,人了社,又給農業社守磨看鍋。他吃豆腐渣長大,默聲不語地跟著石磨轉大,挑著擔子到處吆喝,到處算賬,為人老實,好打小算盤。
韓百安說:「馬主任,我想過了麥秋,把房子修一修,就把道滿的媳婦娶過來。」
馬鳳蘭又問:「誰跟你在外邊嘀咕啦?」
韓百安左右瞧瞧沒有人:「就在這兒說吧。」
他痛苦地搖搖頭,叼著煙袋,摸到西屋,打開門上的鎖,揭開炕席摸了摸,一口袋小米子還在那裡躺著。他又摸到後院的小棚子裡,在草池子裡摸了摸,那口袋小米子也躺在那兒。
韓百旺聽著聽著,忍不住哈哈大笑,又低聲說:「往下說,往下說!真有另思。」
馬之悅說:「聽說老蕭上鄉裡告狀去了,明早鄉裡一來人,翻糧食的事哪還有準兒呀。」
焦振茂說:「這雨說來就來,大廟院子裡還堆著一堆木頭,我去收拾一下。」
焦振茂走了,走到大廟前,推開山門,他就洩氣了。唉,他的老朋友的影子都沒有哇!這邊,候振叢和韓百旺繼續談著他們有趣的事兒。
這時候還沒有動靜,今夜大概不開會,幹部也不會來翻糧食了,跑不了在明天一早動手;想什麼辦法把這小米子消化掉。糧食安排妥當了,他的心病也就去了。
馬鳳蘭吃一驚。她忽然想起馬之悅跟她說過的那件事情,當年馬之悅指使「伙會」要捉八路軍的傷員,范占山全知道呀!她聲音發顫地問:「他還沒有死呀?」
裡邊沒有一點聲音。
馬之悅說:「快走!」「匡噹」一聲,大門關上了。
韓百安為難了。他恨自己太膽小。誰像你這麼膽小呢?看人家膽子大的人,痛痛快快地把糧賣了,這會兒早就枕頭底下壓著人民幣睡了!唉,啥年月也是膽小的人倒霉,膽小的人沒有路子走!
焦振叢說:「沒錯兒!我……」
韓百安可憐地說:「大兄弟,我求求你。」
他把口袋嘴又繫上,輕輕地拍拍身上的土走出屋子。黑暗裡,掏灰耙絆了他一下,彎腰扶起來,放在鍋台旁邊;站在門口,抬頭看看滿天上滾滾的烏雲,嘆了口氣,又想:還是賣出去乾淨,怎麼也比翻出去好,那樣子,雞也飛了,蛋也打了。
馬之悅立刻又打起精神:「是呀,翻出去,就得歸公,這個錯處可不小哇!大哥,趕快拿拿主意吧。你打算怎麼辦?」
韓百安轉回來奔馬大炮家。
儘管天黑街上沒有人,路也不遠,他卻覺得有好多眼睛都在看他,這段路比上一趟森林鎮還要長。他心驚膽戰,汗水順著腦瓜門子往下流。到了馬之悅的門口,他那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這會兒要是有什麼東西稍微驚動他一下,這顆心就能掉出來,韓百安就地挺腿,世界上再不會有他了。
聽著院子裡韓百安的腳步聲走遠了,焦振叢接著說:「這事hetubook•com•com兒你可別對韓百安說。他跟振茂對勁兒,傳到淑紅耳朵裡去,我這當叔的太不夠味兒了。」
馬之悅說:「沒有。我放下立本在辦公室守著哪,反正陣勢擺好了,等著就是了。」
馬鳳蘭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何必圖分幾個紅利錢,砸了飯碗!我看你趕快先把這事兒退掉,別讓他們來了,等過過再說。」
韓百旺問:「你是不是聽準了?」
馬鳳蘭說:「爺爺,你不要再管這些事情了好不好?這是啥時候,你在什麼地方站著,還攬這種危險事兒!」
韓百旺還是有點不太相信。他往焦振叢跟前湊湊,夾評論夾分析地說:「我整天跟在他們身邊轉,兩個人都是正正經經,君是君,臣是臣的,不像有這個事的樣子。」
焦振叢左右瞧瞧沒人,就扒在韓百旺的耳朵跟前說:「這個可是你知我知,千萬別說出去,關係重大,還沒有證據確鑿,傳揚出去,出了亂子,咱倆兜不了。」
韓百安像是受了一場天大的委屈,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人要訴訴似的,顫著聲:「馬,馬主任,我……」
焦振叢說:「想不到吧?我看倒是挺好的一對兒。」
街上很寧靜,沒有聊天的人了。焦振叢和韓百旺帶著相同的滿足,一個去套車,一個去套磨。
他是個有力氣的人,這會兒卻一點勁兒都沒有了。口袋那麼沉重,兩隻腳像生了根,一點也挪不動,就又放下口袋,兩隻手緊緊地抓著。他愣了片刻,咬咬牙,又背了起來,剛邁門檻兒,門拉吊掛住他的衣襟,像是要拉住他,不讓他去辦傻事。他又把口袋放下了。他扶著口袋,愣愣地站著,心想:萬一要是翻不出去呢?等一等,面對面交給買主,那該多妥當。
韓百旺嚇了一跳:「不會吧?」
焦振叢用肩頭撞了韓百旺一下,說:「哎呀,說你保守你還不服氣,什麼人?搞對象又不是胡亂來,就像明媒正娶,兩個人商量妥了算。正大光明啊!」
晚飯後,莊稼人經過一天緊張的勞動,差不多都打著飽嗝,或者叼著煙袋到街上坐一坐,聊聊天,散散疲勞。除了多數男人,也有少數婦女。男人把飯碗一擱,抬屁股就走,婦女的牽掛總是比男人多一點兒。她們把孩子奶睡著了,在炕沿上擋著一個大枕頭,才能一邊繫著鈕扣一邊走出來。男人們願意找自己對勁的人群去湊伙,婦女們沒有這個選擇的自由,差不多都站在自己家的門口,頂多到左右鄰家或對門,因為一邊閒談,耳朵還得聽著屋裡,免得孩子醒了,爬到炕下摔著。
「就是嘛!糧食多,證明咱們勞動好,還興鬧朵光榮花戴上哪!」
焦振叢按按他的肩頭:「你聽我說呀!我揀起繩子,四外瞧瞧,看到河邊上堆著好幾條糧食口袋。我剛想上去摸摸,裡邊到底是什麼糧食,河那邊嘩啦嘩啦地瞠過人來了。我趕緊趴在麥壟溝。他們一個人扛起一口袋,又瞠河過去了。一個生人問:『老馬,下趟什麼時候來?』馬主任說:『最好一天黑就到,這工夫人亂,不顯眼;要是夜深了,有點動聲就聽老遠,走動不方便。』接著,彎彎繞就小聲跟馬大炮要豬毛繩。我趴著不動,我想他們還會回來,再聽聽說什麼。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我想沒事了,正要站起往回走,那邊又來人了,一對兒!」
和諧也罷,爭論也罷,說過、笑過算完,誰都不記在心上。談到深夜,他們便帶著各種各樣的滿足,回家躺在熱炕上睡了。這是一種習慣,也是一種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