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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天

作者: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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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十七章

第一卷

第三十七章

先挑在油鍋裡炸三天。
韓百仲那滿肚子火忍不住地往上頂,高聲說:「瞧你們這兩個人,怎麼一點理都不講啊!」
韓百仲心情舒暢地離開了獅子院,他順著牆根又往西邊走一段。那邊是馬小辮眼下住的地方。他的前院跟獅子院隔一條小胡同,在獅子院登高一望,馬小辮家裡辦什麼事兒都能看清楚。喜老頭的行動和那些話,給韓百仲很大啟發。貧農、下中農會開完,就把地主富農們叫到一塊兒,先敲敲棒子,讓他們老老實實的。韓百仲訓地主富農是有一套的,不光狠,還能鎮人。
正房的玻璃窗上出現一張臉,喊一聲:「是百仲嗎?快到屋來吧。」
韓百仲說:「你過好了,我也沒過孬呀!」
韓小樂滿頭大汗地跑進來了,對喜老頭說:「六指馬齋來了兩趟,先那趟沒個屁大工夫就走了,後那趟跟馬鳳蘭先後腳到的,待好大工夫。剛才瘸老五又在門口轉了一遭,沒進去……」
韓百仲奇怪地問:「您讓小樂看什麼去了?」
韓百仲老實地說:「依著我,昨天就要翻翻,長春不幹。」
走一走,站一站,
「忙得你們連這個門檻都不邁了?我腿腳不好,出門不方便,有句話兒想說,夠不著你們的耳朵呀!」
屋炕上坐著一個白鬍子老頭。快八十的人了,耳不聾,眼不花,一點兒也不糊塗,就是腿腳不好,一天不大出門。他叫馬之喜,人稱喜老頭。他是老軍屬,一個兒子在新疆,一個兒子在海南島,兩個兒子搶著接他出去享福,他捨不得離開東山塢和這個屋,他說這個屋還沒住夠。這屋所有的根基石,還有門口的石頭獅子,都是他曾祖的兩隻手鑿出來的。土改的時候,他跟韓百仲說,他不要地,不要浮財,就是想搬進獅子院裡住幾天。貧農團選他當了保管,和韓百仲兩個人搭伙住在這兒看守勝利果實整整住了一冬一春,後來這屋子就分給他了。老兩口子把這小院子打扮得相當美,栽滿了花草,石榴、木槿、月季、金籐、丁香、夾竹桃,還有許多草本的花,除了院子裡,還種在花盆裡。大大小小的花盆把櫃上、條案上、窗台上,都擺滿了。兩個兒子花插著寄些錢來,他不喝酒,不抽煙,省下來全用在這些花木上。
那年,臘月二十三下大雪。一大群穿得破衣拉花的男男女女擠在大廟裡開了個動員會;隨後由支書焦田、貧農團主席韓百仲和農會主任馬同峰幾個人率領,喊著口號,打著鑼鼓,來到這個獅子院。韓百仲第一個邁上台階,進了大門,往那個鋪著方磚的庭院裡一站,兩手叉腰,聲音洪亮地朝正房喊了第一聲:「馬小辮,我們跟你清算來了!你霸佔的房屋財產全是我們窮人幾輩子的血汗,這回全部沒收。你滾出來吧!」
韓百仲笑了:「嗨,你的記性倒好!那是送給你的喜禮兒,不要還啦。」
志泉媳婦跟韓百仲打招呼:「大叔閒著,吃了嗎?」
韓百仲笑笑,問:「小丫,你奶奶哪?」
彎彎繞這回繞不出來了。他被韓百仲這一席話說得乾眨巴眼,嘴裡出不來聲音。
韓百仲沒聽明白。
喜老頭說:「沒這檔子事才好。我急著找你們就是為這宗事。翻哪家子呀?他們逼著你翻,你們也別翻。人家要不埋伏好了,能逼著讓你們翻哪?越逼越不翻,一翻就算上大當了,傳揚出去不好聽。」
面對這兩個死不回頭的傢伙,韓百仲再也忍不住了,就衝著他們堅決地說:「你們還想白吃土地股子,這辦不到,一輩子也辦不到!」
韓百仲是https://m.hetubook.com.com個粗獷的人,他平時不像蕭長春那麼感情細膩,那麼好動心思,可是這會兒,見景生情,這個壯年漢子,激動起來了。他的兩隻眼睛都潮乎乎的了。
馬大炮說:「算社員為什麼不讓我開會?」
喜老頭低聲說:「馬小辮是個癩蛤蟆,好天氣躲在牆角眨巴眼不敢動,一變天一落雨,他就活了。得盯著他點兒。他能老老實實地等到死了?沒那日子。村裡這事,八成是他的主謀。彎彎繞這會兒見到馬小辮,不打招呼,也要齜牙笑笑。那人,眼皮可薄啦!」
韓百仲呆呆地站著,聽著兩個年輕人憤憤不平地議論。這些話,全是他這會兒想的。實在,東山塢沒有這幾個富裕中農,社會主義一樣搞,還要比眼下搞的順利點兒。你們一定不跟咱們團結,就請便吧,你們就跟著地主、富農往資本主義奔去吧!咱們把眼睛擦得亮亮的,看哪個最後丟人現眼,看哪個走到絕路上去!
天也昏,地也暗,
焦淑紅說:「誰家要是真沒吃的,政府給救濟,社裡也給補助。」
喜老頭說:「唉,這孩子多死心眼兒,我讓他花插著看看就行了,大熱的天,老在那兒待著幹什麼呀!真是的。快叫他回來吧。」
彎彎繞說:「到我家你得翻!」
喜老頭說:「眾人捧柴火焰高,幹革命工作得靠大夥兒。你忘了,馬小辮過去多凶,不要說別人,我一邁這門檻子,兩條腿還顫哪!那天你領著大伙進門一喊,嚇的馬小辮丟了魂兒,坐在太師椅子上,屁股都抬不起來了。沒後邊一群人跟著,你敢進這個門,你敢喊?後邊沒一群人,馬小辮怕你?人多勢眾,誰都怕!要不吃飽了,我要讓小樂攙著我,到辦公室找你們去。你們要胡鬧,我就罵!你來了,更好,省著我去了。我還有個意見,你回去告訴長春:別光是空口說白話,乾乾脆脆,先把預分方案搞出來,把紅榜貼出去。你一貼,不管什麼樣心思的人,全看見咱們的堅決性了,擔心的,穩住了,害怕的,堵住了,……」
焦淑紅被氣得滿面通紅,大聲說:「你別胡說!你家牲口入社了,別人家的牲口沒入社嗎?入給誰了?入給咱們大伙了。入社的牲口給了你錢,入社的傢俱折了價,土地當然要歸農業社集體種,地裡長出莊稼你沒分嗎?怎麼不管你吃飯啦?」
志泉媳婦說:「準備明天吃的。活計忙,全靠晌午做點兒。」又小聲說,「剛才我推碾子去,碰見彎彎繞家的,告訴我要翻糧食,說的可厲害了。」
韓百仲仰著臉說:「福嫂子,爬那麼高,可小心點兒呀!」
獅子院的四戶,有兩戶是沒問題了,韓百仲心裡很高興,就繞過曬著棒子的笸籮,又進了砌著透花磚的二門。

馬大炮拍著胸脯子說:「我哪?我算真算假,你們商量好了沒有?」
韓百仲又看看笸籮裡的棒子笑著說:「呵,你們家的糧食還不少呀!」
焦淑紅說:「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是真是假,你們自己不比別人清楚哇!」
韓百仲說:「全是造謠,根本沒這宗事兒。」
焦淑紅說:「百仲叔,咱們幹咱們的,別理他們。東山塢沒有他們照樣搞社會主義!」
兩個人找個硬台階下了,一塊兒氣鼓鼓地走了。
老太太沉默寡言,只是朝著韓百仲咧嘴兒笑笑,算是打招呼了。
這宅院房高牆厚,遠看像一座廟宇。道房是磨磚對縫,高台階下邊有一對石頭獅子。那獅子雕刻的非常好,從哪個角看都像活的一般m•hetubook.com•com。據說,它們是如今住在院裡的那個喜老頭他曾祖的手藝。因為它們出了名,過去人們都叫這兒獅子院。有個歌謠,韓百仲還記得清潔楚楚:
那會兒獅子院是保管股,箱籠櫥櫃、花瓶罈罐擺滿了整個院子。整缸的油、整倉的糧、整捆的棉布、整垛的衣服,裝滿了好幾間空屋子。臘月二十八分配第一批勝利果實;二十九插牌子分地,三十晚上,新搬進來的韓志泉娶媳婦辦喜事兒。掛紅燈,放鞭炮,吹吹打打,那是多麼熱鬧哇!好多穿得整整齊齊的窮人擠在洞房裡,他們一邊望著牆上的毛主席像,一邊抹著眼淚發誓:「共產黨,救命的恩人,我們這輩子堅決跟你走,我們後輩兒孫也要永遠跟你走!」
福奶奶說:「你別聽他們的。聽拉拉蛄叫,就甭種地啦。他們要給幹部、農業社抹黑,我們大夥兒給你們洗淨。要不我還沒工夫折騰這東西哪,我故意要曬曬、晾晾,給大家看看。我們家跟彎彎繞家一樣多的人口,我們沒他家底子厚,我家夠吃夠用,他家就餓死了?騙鬼去吧!」
馬小辮,獅子院,
喜老頭說:「別急,用井水過過。小樂哪,讓他提一桶來。」老太太說:「他還在後院的樹上坐著哪!」
「忙啊!」
馬大炮說:「就是嘛,光給個空話聽,說一千道一萬,頂屁用。」
韓百仲也把福奶奶的話掂了一遍。在這個時候,把糧食搬出來晾著,讓別人觀看;做的多麼坦然,多麼有力量啊!這是對農業社的支持,這是在不用言語來反駁那些鬧事兒的富裕中農吶!有這副硬骨頭,還怕什麼困難!
志泉媳婦又補了一句:「她還說,今年麥子收下來全交公,給社員留一點兒。」
韓百仲說:「別在這兒胡吵,走咱們到你們家說去。」
韓百仲站在坎子上,這裡的情形他全看見了,氣得牙根發顫。他心裡想:同樣都是農民,都是幹莊稼活的人,都是農業社的社員,跟剛才獅子院那些人比一比,多不一樣啊!依靠貧農、下中農,這話真對呀。可是團結中農?老天,彎彎繞這傢伙可怎麼團結呢?他從坎子上跳下來,壓住心裡的火,說:「同利、連升,你們想參加晚上的會議呀?那好辦,可以列席聽聽。」
馬大炮問:「喂,淑紅,吃過晚飯就開會嗎?是先翻還是先開呀?」
馬大炮說:「同利叔說得對呀,我們把什麼都交給你們社了。入也歸了你們了!」
彎彎繞跳著腳:「我們的牲口,我們的傢俱、土地全都交到社裡了,我們這會兒是兩手攥著空拳頭,社裡連吃飯都不管啦?」
韓百仲點點頭說:「那倒是。」
「嘿,你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呀!」
馬大炮說:「先到我家翻!」
黨團支委會開得簡短、明瞭。他們討論了今後的工作安排,著重研究晚上會議的具體開法;隨後,王國忠要到大廟裡找焦振茂、韓百安這兩個中農隨便聊聊,幾個黨、團支委分頭到群眾裡邊去。他們的任務是三個:一是串連積極分子;二是宣傳黨的政策,特別是國家、集體和個人的關係;三是摸摸缺糧情況;順便通知開會的時間。韓百仲跟這幾個人一樣,勁頭非常足。他先訪問了頭幾年在一塊兒搞初級社的老夥計。這會兒,他來到溝北邊盡西北角上的一個大宅院。
彎彎繞說:「列席?我不去。你別光想著給我們灌米湯,你得先說說,我們沒的吃怎麼辦?」
「我吃過了,肚子飽飽的。」
韓百仲說:「福嫂子,你這句話說錯了。可不能讓東山塢的人再過那種吃一升借一升的日子了。m.hetubook.com.com你好像還有點捨不得離開它呀?」
喜老頭說:「我請你們,不是讓你們白吃飯的,我有話對你們講講。我還要罵你們幾句;興人家罵,不興我罵呀!」老人的口氣相當大,因為他在村子裡既是老貧農,又是老軍屬;跟村幹部既是老長輩,又是老同志,說話隨便,碰上不高興,就許說幾句怪話。韓百仲敬著他,從不過玩笑。
判官小鬼閻羅殿,
福奶奶又說:「真是怪事情,有的人喝上水就把挖井的忘了。百仲,你知道,生小樂那年也鬧災,還沒去年咱們這兒的災厲害。你福哥領了一年的工錢,本來能糴三石棒子。誰想糧價一天一漲。隔一個集,一石都糴不上了。去年咱們也鬧災,國家把糧食從山南海北給咱們運到門口,先啥價還是啥價。你瞧,到哪兒找這樣好的事去。光憑這一點,豐收了也不能忘了國家呀!餘糧賣了跟自己存著有什麼兩樣,我看更保險!」
老太太出去了。
韓百仲說:「別一條道走到黑了,那是死胡同,還是跟咱們一塊兒好好地幹吧。」
福奶奶也笑著說:「糧食還怕多嗎?社員家糧食多,就是咱農業社搞得好,別人抹黑,也白搭,抹不上去呀!」
「對啦。我本來想慶八十。今年麥子豐收了,人家罵咱們把他們餓死了。不聽這一套。吃一頓,慶賀慶賀。應當請請你們幹部,讓小樂找一趟,說你們在開會。算了,自己吃。喂,上炕吧,你趕上了,就吃吧。」
馬大炮說:「對啦,跟你說不頂事兒!」
「喝,辦喜事兒呀?」
志泉媳婦帶著一身麵屑,端著一簸箕豆麵走進來。她後邊追著三個挨肩高的孩子。
喜老頭說:「你呀,你就是直筒子。長春在這點上好像比你強。他也嫩呀,這麼大的擔子交給他,我整天替他擔著心。」
馬大炮把焦淑紅和焦克禮兩個人喊回來了。
要是在一天以前,韓百仲這些話早就出口了,他敢對彎彎繞和馬大炮當面講,當然也能跟這兩個年輕的同志發洩一通。眼下,他不能這樣做了。因為鄉黨委書記和支部書記都強調對中農採取有團結有鬥爭的政策,支委會上又作了決定;一個黨員,一個黨支部委員,能在兩個團員面前說那些違反上級指示、違犯支委決定的話嗎?
喜老頭的話裡,顯出對幹部有些不滿的情緒。
韓百仲說:「您沒我瞭解他,他能幹。」
屋簷上搭個梯子,梯子上站著個老太太。她是韓小樂的媽。三個兒子,兩房媳婦,隔輩人今年過了麥收都要上學了。在她這個年紀的女人裡邊,她是個頂有福氣的;又因為她丈夫的名字有個福字兒,人們就叫她福奶奶,或者叫福嫂子。這個有福氣的人雖然五十多歲了,身體還很壯,一腦袋頭髮沒脫落過,黑得出奇。屋簷下掛著一大串紅辣椒,她正趴在梯子上往下摘。
志泉媳婦說:「借的那會兒也沒想到還。這回我們過好了,能還您了,怎麼能不還?」
韓百仲感嘆地說:「有人硬喊要餓死人了,這不是大白天說夢話嗎!」
焦克禮說:「團結,團結個屁吧!瞎子點燈,白費這根蠟,趕快把咱們計劃上的這一條抹去!」
焦克禮一見這種人就氣得想痛罵他們一頓。他忍住火說:「當然是社員了,你這話等於白問。」
韓百仲說:「福嫂子你這些話算是說到家了。國家是咱們自己的嘛!支援國家建設,也是支援咱們自己,一點不假。」他想順便問一問志泉家的糧食情況。因為這家勞力少,孩子多,日子過的比別人緊巴。
喜老頭對韓百仲說:「瞧瞧,村裡一有事,這些傢伙m•hetubook.com•com總是往一塊兒湊,能有好主意呀?你們忙你們的去吧,馬小辮歸我們獅子院包了。我們四家輪流守著他,他敢動,我們就敢管!」
彎彎繞緊接著來第二下子:「好哇,不該我們參加不參加行。我問問你,我們沒的吃,你們這個會管不管?」
福奶奶和志泉媳婦都給他說笑了。
志泉媳婦說:「就是生我家三孩子那會兒……」
喜老頭說:「能幹是能幹,還差著火候,經的事少哇。你們大伙可得多幫他出出勁兒呀。如今的工作不好搞,一個人再能,也不行啊。」
彎彎繞說:「對呀,把我們關在門外邊是什麼意思?」
韓百仲忍著極大的痛苦,把湧到嗓子眼的話嚥下去了。他默默地朝前走著,那矮小的身體像是經不住這些怒火和壓力的負擔,有點兒搖晃。他走了幾步,回過頭來說:「你們倆剛才的情緒不對呀!怎麼不對呢?我一時還說不清,因為我的情緒也不對。沒別的話說,咱們得執行支委會的決議;他們不走正道,咱們就鬥爭,可不能不講團結,不能把他們推出去不管。就是這樣!」
彎彎繞緊接話音:「可是我們人要餓死,你們不管,你們還給別人活路不?我找支書去,我吊死他家門口去!」
喜老頭反問一句:「你們光是應付人家胡鬧,心裡邊沒有轉轉呀?」
一九四八年到一九五七年,整整十年,在這十年裡邊,人們照著他們的誓言安排著自己的日子,改造著自己的思想,決定了自己的命運,使得東山塢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不回頭看看,不仔細想想,好像一切都很平常,這麼一看一想,一切都是極不平常的。幾千年來,莊稼人都是各人幹各人的,眼下合作化了,全村成了一家,這不是一條短路程啊!從一九五三年冬天貫徹黨的過渡時期總路線,僅僅三年半的時間,人們就邁到這一步了。這是多麼了不起的事情啊!
這個大宅院原來是地主馬小辮的住宅,土改的時候,分給四戶貧雇農,除了韓小樂家、韓志泉家,還有一家姓馬團,一家姓焦的。這四家裡邊有兩家過去是韓百仲辦初級社時候的社員。他們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土改後沒有發家,倒是人社以後日子才抬了頭。
彎彎繞在家裡歇晌的時候,就聽有人說,幹部們正通知開會。他心裡挺樂。今天晚上只要是開群眾會,不管你鄉書記、縣書記來,非鬧他個天翻地覆不可!反正他們的糧食抖摟出去了,這回要來個赤膊上陣。別人想這樣安安穩穩地把我毀了,那是辦不到的;反正,你們不讓我好過,你們也甭想好過!
他邁著有力的大步,進了獅子院,迎面是一片金黃——院子裡放著一個大笸籮,笸籮裡邊曬著棒子,棒子粒兒在午後的日頭下邊閃著光。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戴著草帽,拿著棍子,坐在一邊看守,幾隻雞遠遠地圍著笸籮轉悠,瞅冷子就跑過來搶幾口。小姑娘「喔哧,喔哧」地趕著;幾隻雞就像故意開玩笑,一會兒又跑過來了。
韓百仲一進屋,就瞧見炕桌上擺著好幾道菜:有炸醬,有雞蛋鹵,有黃瓜絲兒,還有一盤子青蒜。
喜老頭說:「聽人家說,你們要翻糧食?」
「不吃你也坐坐,別屁股不沾炕又走。」
福奶奶插言說:「好借好還,再借不難。」
堂屋裡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太太正往滾開的鍋裡下麵條。那麵條擀的薄,切的細,像線穗子似的墜落在鍋裡。
彎彎繞說:「先給我解決肚子問題吧,保住小命,才是真的!」
老太太端進來一盆子白花花的麵條。
韓百仲被氣得太陽窩一鼓一跳,真想追過去,狠狠地給他們每人一腳,出出氣!https://www•hetubook.com.com站在旁邊的兩個年輕人也氣得不得了。
彎彎繞說:「真假全憑你們幹部說了。我們的小命全在你們手心裡攥著哇。」
馬大炮比他還笨,所以幫不了忙。
韓百仲說:「早吃過了。你們還沒做飯?」
韓百仲笑著坐下了。
韓百仲說:「造謠哩!」
彎彎繞來勁兒了:「怎麼樣?一叫真的就不行了吧?我找支書去!」
這句話,把兩個人說住了。

韓百仲說:「你別聽他們這些胡說八道了。晌午支委會研究了,咱們要敞開跟社員們宣傳,麥子豐收了,要照顧國家,要照顧集體,也要照顧社員戶,各方面都照顧到,讓大家都滿意。豐收了嘛。」
馬大炮更急了:「評定?把我們關在大門外邊,你們這一色人評定?」
窮人的冤魂要告狀,
焦克禮不耐煩了:「你們就等著會上評定吧。」
志泉媳婦倒先開口了:「提到分麥子,我倒想起來了。百仲大叔,我借您家那三升麥子,這回得還您了。」
福奶奶抖落著辣椒嘟嚕上邊的塵土說:「不要緊的。我是蹬梯子爬高慣了。」
遠看金銀堆成垛,
韓百仲眨了眨眼:「借三升麥子?」
近看屍骨壘成山,
韓百仲現在要奔另一戶。這一戶也是他辦初級社的老社員,是他的老丈人家。他剛要下坎,忽見馬大炮跟彎彎繞在溝裡邊小聲嘀咕什麼,馬大炮又小跑著追趕焦淑紅和焦克禮,就停住了。
兩個人同時叫嚷起來了:「誰不講理?」
馬大炮幫了一句:「對啦,除了多給咱們分點麥子,別的全是空話!」
「七十七了吧?」
福奶奶仍然站在梯子上說:「他們怕翻,就造謠,攪亂人心。咱不怕,這不都搬出來了,屋裡還有哪。彎彎繞來了,我讓他瞧瞧。」
韓百仲說:「您這個主意很好,回去我就跟長春說說。」
從這一聲吶喊開始,東山塢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運動。
沒等小丫開口,屋簷上有人答話兒了:「這兒哪!百仲,屋坐吧。」
焦淑紅說:「會議有各種會議,黨員會、團員會、幹部會、代表會、社員會,可多啦,該誰參加誰參加,根本沒有把誰關在門外邊這宗事兒。」。
焦淑紅笑著說:「你這兩個問題都沒問到地方:晚上開的是貧下中農會,明天才開全體社員會;你問翻不翻吶,那是別人造謠,別自起矛盾,根本不翻!」站在一邊的彎彎繞傻眼了:「呵,把我們中農開除了!好哇。我問你,我們還算不算社員?」
韓百仲走進內院,一股子香味撲鼻子。
韓百仲又壓了壓心火,說:「同利呀,剛才我到獅子院去,我想起一件舊事兒。正好十年。那天半夜,你到獅子院敲門找我,人沒進來,你把個文書盒子塞給我了。我讓你弄得不知啥餡兒。你說:『土地我交出來,只要不讓我掃地出門,我就感你一輩子大恩……』看把你嚇成那個厭樣子!我當時跟你講:土改是消滅封建,不會鬥爭中農;我讓你跟我們一塊兒鬥爭地富,你當時還不相信。我說用腦袋擔保,你才跟我走了。發土地證那天晚上,你又到獅子院找我,你拉我到你家喝酒,我不去。你當時說過一句話,我還記著哪,你說:上有天,下有地,我馬同利發誓,我一輩子擁護共產黨,跟共產黨走到死,我兒子、孫子也要跟共產黨走……同利呀,還沒有一輩子,才十年,你怎麼就變啦?你仔細想想,拍著心口窩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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