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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天

作者: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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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十六章

第一卷

第三十六章

焦振茂本來也應當「榮幸」起來的,可是不知為什麼,這會兒,比起一個小時以前,總覺得在精神上比別人低了一點兒。他忽然想起昨天晚上閨女在河邊苗圃裡跟馬翠清說的那幾句話:「咱們應當跟蕭支書學習,你看他,一心撲在農業社上,把個人的事兒全扔在脖子後邊了。」「一個人要光為自己打算盤,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呀!就拿我爸爸說吧……」
焦振茂走過來,接過閨女手裡的火棍子:「我燒,你淘米吧。你們商量的事兒,到底怎麼樣了?」
焦振茂想到這兒,真是條條是道,理直氣壯。最後,他空著手,爬上來了。剛要蓋井,又想起油燈丟在下邊了,就又往下爬,剛下去半截身子,抬頭一看,唉,那燈不是在櫃上放著嗎?還點著哪!
他說:「誰想不通啊?除了溝北那一夥子!你別跟他們學,他們都想著當個馬小辮,好剝削人、欺負人。就算你能當上財主,剝削人的壞事,附幹得了哇?百安,別總想跳槽子,我是想通了,這會兒,誰白送給我一個地主當,我也不當,別說勞心傷神,連命不顧往那兒奔了!」
焦振茂乍一聽,連著搖頭,根本不相信有這種事兒。
「瞧瞧,真是,手使的東西,還能隨便放啊。」
他摸著糧食,呆呆地想著:四多半袋糧食,差不多能有三百斤。一家三口人,就是有一年不收成,也能過得去。老天爺的事兒,說變臉,就變臉,說鬧災,就鬧災;農業社的優越性就是再多,力量就是再大,也管不住老天爺,也不能保住不鬧災呀!莊稼人就是靠土裡刨食活著的,鬧了災,就掐了脖;沒了糧食,就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呀!
老頭子在回答老伴問話的時候,態度是平和的,這種子和又包含著一股子說不出來的故作鎮靜的味道,聽他回答的人,反而比對待齜牙瞪眼發脾氣的人還要緊張幾分,好像後邊緊跟著就要來個什麼大的災禍那麼擔心。淑紅媽搓著手,不知再怎麼引話說了。
「沒。」
後院說話的人是他閨女。
焦淑紅說:「有什麼話這兒不能說,還總得到河邊上去呀?」
淑紅媽問:「怎麼啦,什麼丟了?」
焦振茂這會兒是東山塢進步中農的典型,是積極分子;不論對什麼人說進步話,都是理直氣壯,振振有詞。因為他身淨,心淨,手淨,沒藏沒掖,沒虛沒假,沒有一丁點兒見不得人的地方。他敢說,自己走的正,行的端,是個最光明磊落的人。沒想到,這回讓彎彎饒這群惹禍的根苗一折騰,這點糧食倒成了贓,成了禍,它們可以使焦振茂一個跟頭摔倒爬不起來!要說藏糧都歸公,他估計不會。但是他焦振茂不同別人。要是從焦振茂家裡翻出糧食來,那可非同小可。人家就該問了:「焦振茂,你有這麼多吃不清用不完的餘糧,你為什麼不賣給國家,支援國家建設?村裡有缺糧戶,你怎麼不拿出來幫助他們?你不是積極嗎?就算不賣,要留餘糧,你又為什麼埋著、藏著哇?你怕什麼,你信不住幹部,信不住農業社,還是信不住政府呀?……」這一連串的問題,焦振茂應該怎麼回答呢?你有什麼話說呢?你渾身是嘴,又怎麼說的清道的明呢?你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啦!那時候,蕭長春、馬之悅一定很寒心,唉,我們瞎了眼了,受你騙了,白信任你一回了;溝北的那些傢伙,也要站在高岸上趁願,用白眼看他。他們會說:「噢,https://www.hetubook.com.com鬧了半天,你焦振茂跟我們是一色貨,你是假積極,真落後,你還厚著臉蛋子罵我們哪!」焦振茂還怎麼見人,這個老臉還往什麼地方放啊!
淑紅媽高高興興地往外走,只要是老頭子不鬧氣,一家過日子和和睦睦,跑斷腿她也心甘。她出了門口,又轉頭來囑咐老頭子一句:「看著雞別上鍋台。」
「啊……」
焦淑紅說:「大概在,等我給你叫去。」
他找來一根繩子,找來一個小油燈,把繩子先扔下去了,隨後,一手端著燈,一手扶著井幫,試試探探地下去了。
焦淑紅往灶裡添著火,嘴裡哼著小曲兒,聽爸爸問,就「嗯」了一聲。
「為什麼不去?」
焦淑紅說:「一個隨時用的東西還能去呀?」
馬立本央求著:「就一小會兒。」
焦淑紅說:「我還忙著哪,有話你就說吧!」
「北院爺倆也和美了?」
「奇怪,我沒幹虧心事,怕什麼呀?會計,咱們在一塊兒工作,都是同志,往後不許胡思亂想的,這不好……」
「我不信全都缺糧食!」
焦振茂湊過來,小聲問:「你聽誰說的?」
「你給我找回來吧,我不愛走動了。」
「見到了?」
「那,全翻嗎?」
馬立本也橫了焦振茂一眼,轉身走了。
倒使老頭子一驚:「笑我?」
「多會兒動手哇?」
焦振茂心神還沒有定下來,信口回答說:「出去了。」
韓百安嘆口氣:「我就是想通了,人家也想不通,那不白搭呀!」
韓百安說:「我沒想跳槽子,我只求個安生啊!」
「噢。」
焦淑紅走到門口:「說吧。」
焦振茂沒有發雷霆,連個大氣都沒有吭,慌慌張張地進了屋子,在屋子裡兜了一圈,又慌慌張張地走到院子,在院子裡轉了個彎兒,又回到屋裡,拿起笤帚,放下煙簍,摸摸炕沿,扶扶高桌,兩隻手就像沒處放似的。他一邁腿上了炕,蹺著腳摘下房柁上的「文件包」,嘩啦嘩啦地打開了,嘩啦嘩啦地翻了一陣子,胡亂地包了起來,又掛到房柁上去了。淑紅媽掀著門簾子,探進半個身子瞧瞧,小心地說:「怎麼早就收工了?」
他跟韓百安說:「別愁眉苦臉的了,想通點吧。」
兩個人同時嚇了一跳。
灶膛裡的柴火燒沒了,蔓到灶坑外邊,燎著鍋台。一隻老母雞鑽了空子,溜進來,跳到鍋台上,奔著瓢子裡的小米子下嘴了,「登巴」一下子,差點兒把瓢子蹬翻。淑紅媽「喔嗤喔嗤」地轟著雞,又踩滅了燃燒到外邊的火苗子,把盛米的瓢子朝鍋台裡邊挪了挪。她直起身,撩著衣襟擦著手,深深地嘆口氣,回頭看老頭子,還在那兒發愣,就又試試探探地問:「溝北邊的那些人,又鬧騰了?」
「你怕什麼呀?」
「誰說的,又瞎胡掄吧?」
焦振茂那顆懸起來的心,這會兒才落下。他手下的柴火,也熱烈地燃燒起來。
他家裡存著兩半口袋陳穀,兩半口袋麥子,全都藏在地井裡了。過去,它們是焦振茂過日子的定心丸,這會兒,它們成了老頭子的大病一塊了!
這井還是鬧日本鬼那會兒挖的,除了家裡人,誰也不知道。年月不太平的時候,除了隨手用的東西之外,全都放在井裡;鬼子清鄉圍村,往北山裡跑不迭,人也鑽到井裡避難。一九四七年國民黨反動派進攻解放區的時候,在這一帶靠山邊的村莊鬧得最凶。有一回,頑軍跟還鄉和-圖-書團來了,把全村的糧食全都搶光了,這眼井就沒給他們發現,焦家丁點損失也沒受。
「對啦。百仲大叔也在場。您想點辦法把百安叔說轉過來,讓他別跟人家瞎鬧騰了;晚上開貧下中農的代表積極分子會,商量生產,也商量缺糧食、分紅的事兒。咱們大夥兒還要幫蕭支書摸摸底子……」
焦淑紅笑著朝裡走,她仍是歡樂的。一個姑娘家獨有的歡樂,什麼不愉快的事情都不能把它抵消。同時,她也感到,跟馬立本這麼一說清楚,往後他就不會再來糾纏了。
「嗯。」
後院有人說話兒,他耳朵貼在門上聽著。
焦淑紅抬頭一瞧,是馬立本,就趕忙收起照片,說:「會計,什麼事呀?」
「早該翻翻他們,叫他們故意搗亂!」
焦振茂搖搖頭:「沒事兒。拉大鋸拉的我挺乏。」
「怎麼,鬧事的又不是我,又不是全盤的,幹嗎要全翻呀!幹嗎要翻我呀?」
「算啦,幹起來還不是照樣弄一身哪。」
「幹部怎麼不讓你安生了?」
焦淑紅剛從蕭家出來,正站在石榴樹下邊看照片,正沉浸在甜蜜的感情裡。一個人從門口閃過去了,又閃過來了,隨後隱在牆那邊,勾著頭朝裡邊看一眼,小聲招呼:「淑紅!」
「是要翻糧食嗎?」
馬之悅沒在家,馬鳳蘭替馬之悅回答焦振茂了:「翻,翻,翻,挖地三尺,一個粒都不留;王書記把主任找去了,正在蕭家商量哪,下午就動手!」
「甭信,甭信,沒這回事兒!」
媽媽說:「你爸爸的煙袋。」
「馬連福不敢瞎叫喚了吧?」
焦淑紅點著頭:「對啦。爸爸,往後您可得更加油,更積極呀!」
焦振茂站在屋地下,望著窗子,兩隻眼睛發直,像是打什麼主意,解什麼疙瘩。
焦振茂這回可真慌了。
焦振茂朝馬立本橫了一眼,對焦淑紅說:「不回家做飯,這兒站著幹什麼呀,臭味兒還聞不夠哇?」
焦振茂站在一邊試探地問:「王書記來了?」
這個老頭子是從大廟裡來的,如果由溝裡上坎,穿一條小胡同,進後門,比進前門近便的多,他卻故意繞了個大彎子。他的腳步邁得挺快,也挺慌忙,跟昨天晚上從麥子地回來的那副樣子差不離兒。
「你替我看著火呀。」
「啊,他們反對?」
淑紅媽繼續著自己的話:「我不是限著你們多給社幹活兒,幹一溜遭,也跟給自己幹差不離。可也別過力,日子長著哪,不是一天兩早上,搗鼓完了,就沒事兒了。到年紀了,不知道注意身子不行啊!」
「瞧著做吧。」
韓百安也賭氣地說:「幹部唄!」
焦振茂摸著糧食,呆呆地站著。他又忽然想起去年鬧災的事兒。那天他睡覺以前,還跟閨女慮了一下社裡的莊稼,剛睡下,起了風,他跑出去背柴火,忽下子落了雨,一抱柴火剛抱進小棚子。又嘩下子落了一地雹子。這一夜他提心吊膽,滿炕上軋葦子。早晨雨停了,他披著衣服朝村外跑,一出村口,看見了他們隊長韓百仲站在被雹子砸毀了的地邊上發呆,他剛要打招呼,韓百仲就像一堵牆似的倒了。是他跟焦克禮把韓百仲攙到家裡去的。那幾天,真是滿村驚慌滿村愁,這個要逃,那個要跑,鬧得天塌地陷。只有焦振茂心裡有底兒,因為家裡藏著糧食呀!糧食是莊稼人的命|根|子、定心丸兒呀!
焦振茂鬆了一口氣:「那當然呀,就為這個笑?」
「蕭支書讓你跟我說的?」
「依https://www.hetubook.com.com著我,一戶不剩!」
「想點什麼吃呀?我要點火了。」
他不高興地問:「誰不讓你安生了?」
「真翻?」。
焦振茂跟進來,隨手關了門。
「翻什麼?你說的是哪一頭話呀?」
焦振茂嘆了口氣:「唉,糊塗了……」
焦淑紅調皮地說:「笑您哪!」
「嗯。」
焦振茂留神聽老伴的話了,問:「正商量事兒?你知道他們正在商量什麼事嗎?」
政策條文上邊,根本就沒有「翻糧食」這個字眼兒。除了鬥爭地主那會兒,貧農團、農會翻過地主家的金銀財寶和糧食,誰見翻過老百姓?搞統購那年,大灣有個幹部翻過一個老中農,人家鄉裡還批評那個幹部一頓,說他辦法不符政策條文呀!不信,不信,沒有這八宗事兒!
焦振茂這會兒真是慌神了。正像老伴想的,吃早飯還是歡歡喜喜的,做活的時候也是歡歡喜喜的,一邊幹著,還一邊給韓百安開心哪!
「淑紅也在那兒,正在商量事兒。」
「嗯。」
「可不。我又仔細一想,不翻是對的。」
焦振茂回頭看了老伴一眼,回答:「知道。」
「縮進去了。」
「別瞎說了。會計,說實在的,你應該把心思多放在工作上,設著法兒進步,別總想自己的事兒。我今天跟你把話說清了吧:我根本沒考慮那種事兒。昨天答應你一塊兒看麥子,也是想著多吸收你參加一些活動,沒想到別的。往後你要是再提這個,我可要跟你翻臉!」
焦淑紅問:「媽,什麼丟了?」
「蕭支書還要您帶動別的中農也進步。比方,溝北百安叔。您吃了飯,在一塊兒做活的時候,就給他講,用您自己怎麼進步,怎麼積極起來的活道理給他講,別總是政策條文不離嘴……」
「沒。」
焦振茂假裝地在褲帶上摸摸,又捏了捏衣兜:「糟糕!」
焦振茂轉回裡屋,從褲帶上抽下煙袋,悄悄地塞到炕席底下,又出來了。
淑紅媽在拐彎的地方答應了一聲。
「不啦,一會兒還得接著幹呀。」
「我贊成,馬主任也贊成……」
沒容馬立本把這句話說完,後門「彭」的一聲打開,焦振茂像個泥塑的金剛,站在門口了。
「是呀,一定,一定是了。」
「長春倒是壓住陣了,全和平了?」
「在北院哪。」
焦振茂是個開通人,是個愛面子、重輿論的人,二十六拜全拜了,光剩這一拜了,什麼全都豁出去了,光剩下這一點點小意思了,辦糊塗事?沒那日子。焦振茂要把糧食全扒出來,放在明面上,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反正有別人就有自己,寧可不要這點糧食了,也得要自己這個老臉,也得給晚輩人留一條後路!
焦振茂進了閨女住的東屋裡,搬過小櫃子,拿起鎬頭在地上刨了幾下子,一塊大石板就掀起來了,一個圓井口就露出來了。糧食就在這井裡邊。他要把它們弄上來,再放到後院的小棚子裡去,明擺著,浮擱著,眼前放著;不是偷來的,不是搶來的,怕什麼。他丟下鎬頭剛要下井,又想,把老伴打發走了,誰幫自己往上拉呢?有了,先下去用繩子把口袋嘴兒拴住,再上來拉。不過是費點事兒唄。費點事兒,也得背著老伴,不能讓老伴看見他這樣驚慌地把糧食搬出來。因為老伴好刨根,問他為什麼這樣做,回答不出來。在老伴面前,他也得保持一個積極分子的面子。
媽媽說:「就是呀!」
「你不要怕……」
焦淑紅來到後院的時和*圖*書候,她爸爸焦振茂早就從前門進了家。
閨女總是比老伴差著一層,她沒有在爸爸的身上發現一點兒異樣。她看著灶裡火滅了,雞都跑到鍋台上來了,就問:「我媽哪?」
焦淑紅一邊切著菜,一邊按著鄉黨委書記和村支書的指示精神,給這個積極分子爸爸布置任務。這會兒,她又實際體會到有這樣一個爸爸很榮幸。
這會兒,後院有動聲。他呼地一口吹熄了燈,三下兩下蓋了井,蓬上土,搬過小櫃子壓上,又抓過笤帚掃一遍。看看沒有什麼破綻了,他才忍著突突跳的心,走到堂屋。
「瞧您,怎麼把掏灰耙塞到灶膛裡去了!」
焦振茂答應著,也囑咐一句:「仔細找找,看看樹根底下,還有傢伙簍子裡,全都找找。」
淑紅媽剛剛點火做晌午飯,一抬頭,瞧見老頭子的臉上又陰了天,心裡想:我的媽,這又是哪邊的黃風哪邊的雲呀!是閨女又氣著他了,還是馬立本又得罪他了。
「笑我自己哪!蕭支書和王書記全反對翻……」
淑紅媽又把話說短了。這會兒她多盼閨女回來呀,閨女一回來,三言兩語,就能把老頭子的心事引出來,引出來,爭起來,一頓飯吃完,也就雲消霧散。閨女偏偏不回來。不知道又跑到什麼地方野去了。想到閨女,她忽然又找到了一個話頭兒,說:「鄉裡的王書記來了,你知道吧?」
「洗洗險吧?」
昨個晚上,老頭子第二次從金泉河邊上回來,把馬立本在麥子地大樹下邊幹的勾當,一五一十跟淑紅媽說了。老太太長這麼大都沒有聽過這種事兒,當時把她氣得牙根發疼,立刻回心轉意,跟老頭子和解了。當時她還勸老頭子,不要再為這件事兒生氣動火,由她自己來規勸閨女,一定讓閨女割斷跟馬立本的絲羅瓜葛;老頭子當時也是心平氣和地點了頭;早晨起來,爺倆還和和氣氣地一塊吃了飯,一塊兒上了工,怎麼一會兒工夫,又是氣蛤蟆似的回來了,到底是為了個什麼呀?她想問,又不敢問,不問,又挺害怕。她的兩隻眼睛,就跟著老頭子轉開了。
間歇的時候,焦振茂從大廟裡溜出來,去找馬之悅,他要問問馬之悅是不是親口對韓百安說了,是不是要挨門挨戶翻糧食。
「行,行,你從前門走吧。」
焦振茂沒回頭,沒轉臉,也沒動心思地說:「唉,全是一群惹事的班頭,壞事的衙役!」
馬立本左右瞧瞧:「你爸爸在家嗎?」
焦振茂跟到門口,見老伴沒影了,回身關了門,急匆匆地回到屋裡,又關了後門。他到前門口外邊找了一把鎬,提著進了閨女住的那間屋裡。
焦振茂下到井裡,一股子陰氣,一股子霉潮的味兒朝他襲過來,覺著透背涼。他劃火點上了燈,舉著照照,陳穀、麥子妥妥當當地待在用木板搭起來的檯子上。他抖落開口袋嘴兒,伸進手去摸了摸,糧食粒兒還是乾乾的,魚子兒似的,沒受一點兒潮濕。一個莊稼人對糧食特有的感情,湧到他的心上,他摸著它們,像摸著自己的兒女。
焦振茂反過來一想,又犯猶豫了。在東山塢也許會來這麼一手。因為政策條文上邊,固然沒「翻糧」這兩個字,也根本沒規定「鬧糧」、「罵幹部」這個字眼兒呀,真缺糧,真斷了頓,政府從天南地北調運,一個子兒不掙不圖,供給老百姓吃用;這會兒鬧糧食全是假的,安心要跟政府作對,要往幹部眼裡揉沙子擦黑蹭屎,就不興「翻」嗎?蕭長春會用這個辦法壓壓邪氣和*圖*書,治治彎彎繞這伙子人;馬之悅親口說的,更有了八成;王書記又來了。更是把這事當個事看了。可能,可能……
焦振茂說:「煙袋掉在大廟裡了。」
焦淑紅手腳利索地淘了米,又把米下到鍋裡,一邊擇著菜,一邊笑著:「爸爸……」
焦淑紅一愣:「你這是什麼話呀?」
馬立本連忙說:「別著,別著!咱們到河邊上轉轉,一邊轉一邊說好不好呀?」
淑紅媽這才放下心:「唉,我當又出了什麼事兒呀,你們爺倆一會兒風,一會兒雨,把我弄得五迷轉向,也摸不準你們的準脈窩了。又不是搶水搶火,拼哪家子;幹活悠著點兒,覺著累了,就歇歇,抽袋煙……」
「翻糧食唄!挨門挨戶翻,翻出去全歸公……」
焦振茂想到往事,望著自己的糧食猶豫起來了。他想,不管怎麼樣,還是留著糧食好,有糧食存著,心裡就有底兒,就是進步、幹工作也踏實。自己是軍屬,要是鬧了災,斷了頓,政府還不是得救濟?留下這些糧食,不用政府救濟,對政府也好哇!對了,還是留著好。再說,就是翻,也是翻那些落後分子,翻那些鬧事的主兒;自己家是軍屬,自己是積極分子,閨女是團支部書記,誰好意思翻這個門上來畫!沒人翻,沒人知道,悄悄地把這幾天過去了,也就沒事兒了……
「大哥呀,唉,你這會兒什麼也聽不進去了。人家馬主任親口對我說的呀!」
「嘻,嘻……」
「我有旁的事兒,就興不去!」
蕭長春那副奪人眼目的光輝形象,豎在焦振茂的眼前了。過去,他總覺得自己跟蕭長春和閨女這些人一樣的追求進步,是一個境界的人,可是這會兒,他隱隱地感到,自己比人家差著一截兒,跟人家不大像一個境界的人……
焦淑紅動手接著媽媽的茬兒做飯。
「那怎麼聽得見,誰都不讓在旁邊聽,連小石頭都打發出來了,小石頭他爺更沾不上邊。一看這樣子,我就估摸著準是商量頂重要的事兒。」
「我這樣想。」
「全商量好了,這回看他們還鬧不鬧!」
淑紅媽沒詞了,忍不住地揭開問:「你怎麼了,又好像碰上什麼不順心的事兒了,是嗎?」
「你這些不是真心話,你是讓人家嚇唬住了,你……」
「是完事了?」
「一句也沒聽見?」
焦振茂心裡有「鬼」,怕別人看出來,就問:「你笑什麼呀?」
這個井並不太深,井筒子頂多七、八尺,到了底又靠井幫掏了個洞,那洞有半個炕大。
馬立本說:「你過來一下。」
馬立本看焦淑紅那樣子,好像怕什麼,沒有跟他走的意思,就說:「我問你,昨天晚上,你為什麼騙我?」
「你,你笑什麼?」
「啊……」
老伴慌慌張張地回來了,一進門就喊:「老天爺,你快自己找去吧,旮旮旯旯,我全找遍了,還跑去找她百安叔問一趟,哪也沒有!」
焦振茂還得為兒女們想想,自己的兒子是解放軍的指導員,在外邊指揮上百個人,思想高,有本領,還立過功;這件事兒要是傳到軍隊上去,兒子還怎麼管別人呀?自己的閨女是團支部書記,管著一個農業社的青年男女,爭強好勝,連鄉裡都拿她當人看;這件事兒要是傳開了,閨女還怎麼出門呀?
淑紅媽覺著自己的話生效丁,就回答:「商量大事兒唄!我看王書記一來,就是給長春出氣來的,就得整整那幾個燒包的主兒。活該,誰讓他們放著消停日子不過呀!」
「出來我給你抽抽身上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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