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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天

作者: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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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十九章

第一卷

第三十九章

焦二菊說:「你得保證別跟溝北那群傢伙喊叫。」
焦二菊這回很小心地說:「我還說服了韓百安。從今往後,他也要進步了。」
「我沒強迫命令吧?」
「不熱,一點也不熱。」
「嗯。」
「我找你舅媽去,說兩句話就回來;可別走,聽話,等收了麥子,給你烙糖餅吃。」
「有辦法管住她嗎?」
「你算哪一碼呀?」
她這會兒才想起了使半截兒的碾子,還拴著個孩子在那兒,正想轉身,瞧見韓道滿到西頭一個社員家去了,忽然想起一件事:韓百安也在鬧糧食,也是假的;那老頭子又膽小,又老實,到那兒說上幾句,準能把他說的轉了心。要問焦二菊為什麼這麼有把握,倒不是看人家老頭子膽小,要去「強迫命令」,主要因為他們還有個小拐彎的乾親家關係。大腳焦二菊,又像一陣旋風似的刮到韓百安家。
韓百安依舊是那副老樣子,冷冷冰冰地「嗯」了一聲,算是打招呼了。
這家是焦二菊的娘家,孩子的姥家,他的老丈人家。內弟焦慶到工地上去了,家裡只有兄弟媳婦和幾個孩子。自己這個身份本來就不大好說話,加上焦慶媳婦是個自私自利、胡攪蠻纏的女人。韓百仲見了她就撓頭,保管說不進話去。他在門口轉了幾個圈子。忽然想到自己的妻子焦二菊,要是讓焦二菊到這個門口裡摸摸底,準比自己方便,宣傳點道理,焦慶媳婦也能聽進去。他想到這兒,趕緊回家搬兵。
「得打通人家思想,不能強迫命令!」
韓百仲看焦二菊得意的樣子,知道事情辦得一定很順當。他們老夫妻之間,誰的眉一動,手一抬,都能看出對方心裡的事兒,就又問:「怎麼樣?」
焦二菊愣住了:「真的,老天,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層呀!這可得管住她,別讓她鬧了。」
「你得學習呀!光靠積極,光靠好心,不一定能幹出對咱們農業社有好處的事情!」
馬翠清心裡也樂了。
韓百仲嘆了口氣:「我發愁哪!」
留下的焦二菊,這會兒可安靜不下來了。她是個孤人,眼皮底下就這麼一個一奶同胞的兄弟,還是個鬧糧戶,不管真假,在這個節骨眼,瞎亂喊叫湊熱鬧,都是丟焦二菊的臉,丟韓百仲的臉,更是丟窮人的臉。真是糊塗蟲啊,你怎麼不想想你是個什麼人呀?這種事兒讓支部書記知道了,就夠丟人的了,晚上開會,鄉委書記一參加,她再跟著幫幫一鬧,得,全鄉全知道韓百仲有這麼個老丈人家了,焦二菊也出了名啦。
韓百仲打斷她的話:「老天,你又扯到哪兒去了?」
韓百安剛澆完了菜,正要上大廟去。這會兒可以看出來,他比昨天似乎更加憂愁了。他坐在前門口抽煙,那煙霧,曲曲彎彎地從他的老臉上升騰著,就像他這會兒的心情。
韓百仲隔著沒安窗櫺的窗子喊了一聲:「喂,你跑到這兒來了!」
焦二菊急了:「怎麼?我是落後分子?」
「保險!只要你從今天起跟大夥兒一塊往高處走,學進步,我保險啦!」
「來,你給媽看會兒碾子。給你這笤帚,驢不走,你就打它,壓出來,你就往裡掃掃。」
韓百仲又來到溝南邊,來到另一個社員家門口。一隻腳剛上台階,又退回來。
韓百仲跳起來了:「同志,你這叫什麼犧牲精神?你這是拿糧食換她的假進步,拿錢收買她的真自私!」
「小爺,瞧你曬得這頭汗,不要命啦?」
焦慶媳婦苦笑著說:「您要怕,您就在姐夫跟前美言幾句,來了救濟糧,救濟咱點兒。」
「沒跟你哭一鼻子?」
韓百仲想起這幾天發生的事情,想起午前蕭長春給他傳達m.hetubook•com•com的那些話,心裡邊十分感慨。很鄭重地對妻子說:「眼下不是拉洋車的時候了,也不是抬傷員的時候了,跟挑貨物跑運輸那陣兒也差一截了……」
韓百安挺高興,剛才焦淑紅來,答應他不翻糧,那一口袋小米子保住了;這會兒焦二菊來,又保險他的兒媳婦跑不了啦,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喜事兒呀!今天的韓百安跟昨天的韓百安已經大變一層了。昨天口袋裡的糧食,身邊的兒媳婦都是保險的,他吃著碗裡,看著鍋裡,想土地分紅,想多撈上一把;這會兒,那個他根本不敢想了,只要回到昨天那個樣子,糧食、媳婦跑不了,他就燒高香、磕響頭,這會兒誰拿八抬轎抬他出去隨幫鬧事兒,他也不敢了。
這會兒,在屋炕上玩的孩子,扒到玻璃窗上朝外看,小臉貼在玻璃上,小鼻子都擠扁了,嘴一張,叫了聲:「姑!」
她的二兒子,一個光著身子、讓太陽曬得黑不溜秋的孩子,一手拿著一把彈弓子,一手提著一隻死麻雀從麥子地裡跳出來。
焦二菊嚥嚥唾沫說:「我說,你得改邪歸正,我說社會主義好,你走這條道,比給兒女買房子置地他們還高興;我說,這個鐵飯碗誰也奪不去……」
焦慶媳婦強做笑臉,說:「瞧他大姑說的,貧農不吃飯不是也活不了嗎?」
韓百仲說:「真是豈有此理!為得個兒媳婦就進步,得到手還進步不呀?」
「好,一言為定!」
焦二菊大模大樣地回答:「去過了。」
焦二菊又開始得意起來:「我說,你只要不再鬧騰下去,別再喊缺糧,翠清跟道滿還要好起來。他問我說話頂事不?我說,頂事,我當翠清一半家;他又問我保險不,我說,只要你從今以後跟大夥一塊兒往高處走,我……」
「階級鬥爭越來越深入,越來越複雜了。」
韓百仲一聽這話,覺著完了,就靠在窗台上嘬牙花子。
焦二菊說:「來人怎麼著?」
「光壓不行,還是應當摸摸她的底兒,是真缺還是假缺。」
「我不喊,肚子叫喚呀!」
焦二菊更高興。剛才說服了女滑頭焦慶媳婦,這會兒說通個老頑固韓百安,這真是兩件了不起的功勞呀!她自己也有點奇怪:這身本事是從哪兒來的呢?好像半個鐘頭以前還沒有哇!真是跟著好人學好人,跟著師父跳假神,不愧是共產黨員、副主任韓百仲的患難與共的老愛人!往日裡,韓百仲總說她是大炮式的,總說她頭腦簡單;怎麼著,大炮式、頭腦簡單的人,能幹出這麼重要的工作?這個成績,不光是把她自己的兩門子親戚說轉了,盡了她的心意,保了她的面子;最重要是拉他們走上光明大道上來了,對得起兄弟焦慶,對得起乾閨女馬翠清;也對得起蕭長春,對得起東山塢這伙子窮哥們。或者更高一點講,對得起共產黨了!
焦二菊又說話了:「說乾脆的,掏心窩子,你們家到麥子下來,到底兒夠吃不夠吃?」
「嗯。」
「瞧好吧,走你的!」
「嘻嘻,跟您鬧著玩哪!」
「管事,我乾閨女跟我好著哪,我一句話,她就點頭,她的事兒我能當多一半家。」
「喲,他大姑這不是強迫命令啦!」
焦二菊瞪著眼:「貧農總得要點臉。」
焦二菊又回去,吆喝一下牲口,說:「你就說吧。」
「該死!」
焦二菊正在碾棚裡使碾子。五嬸的娘家侄子走親戚從這兒路過,焦二菊抓了個官差,把人家騎的毛驢牽過來,套上了碾子,軋的是玉米。她在小毛驢屁股後邊一邊幫著推,一邊側著身子,舞動著黍子苗的笤帚疊掃著和*圖*書被碾砣子擠出來的玉米粒兒。她的動作瀟灑、有力。
焦二菊從焦慶家出來,滿心高興。這股子高興勁兒,就如同當年替丈夫拉洋車掙來了錢票;也像幫丈夫把一個受傷的同志送到了保險地方;更好比把供銷社的貨物,運到了站上……
焦慶媳婦一向怕焦二菊,因為焦慶怕焦二菊,她也跟著怕,就沒話找話說:「聽說晚上開會?」
「那行。我就是餓的前腔貼後腔,也不說沒吃了。」
韓百仲在南街兜開圈子了。這家找,那家問,全沒有。喊叫吧,農村夫妻很不習慣叫彼此的名字,就是這對恩愛的夫妻也還沒有趕上這個時興,一般的情況都是用「喂」、「我說」、「嗨」這些類似語氣詞來呼喚。韓百仲轉了一頭汗,回來從碾棚後邊走過,聽得裡邊噠噠聲夾雜著通通聲。嘿。找到了。
焦二菊呆了。
焦慶媳婦連著聲說:「不啦,不啦,衝他大姑,我也不能那麼不要臉哪!」
韓百安早知道焦二菊的來意,剛才焦淑紅也來過,他都聽煩了。
焦二菊瞪了他一眼:「討厭!」
「我就是畫個圈嘛。」
韓百仲態度好轉了,用心聽了。
焦二菊沒有聽見。
韓百安說:「怕晚了。」
焦慶媳婦更樂了:「真的?」
韓百仲說:「說正經的吧。」
焦二菊越想越急,越想越氣,心裡那火苗子一躥一躥的。她顧不上使完了碾子再去,就慌忙跑出來,衝著野地喊開了:「二頭,二頭!」
「對啦。」
焦二菊奇怪地說:「嗨,我可沒答應給他什麼東西呀!一點沒有,不信你們去問問他。」
韓百仲說:「這麼大年紀了,還鬧著玩,人家多笑話呀!」
焦慶媳婦一喜:「那分麥子的事兒……」
「缺個屁吧!他家的底子你還不清楚哇!」
「老哥,王書記來了,你知道吧?」
馬翠清早就撅起嘴巴。
「你算把人害苦了,讓我白跑個大圈子。」
「你怎麼管她呀?」
韓百仲說:「他們一來,我才覺著臉更沒處擱了。你看,一個老社員,貧農,也跟著富裕中農鬧糧食。還有,人家長春一口一聲說是你的親戚。真是的,焦二菊的娘家人,在焦二菊的眼皮底下鬧糧哪,多難聽!」
焦二菊傻眼了,一時沒有轉過來:「這,這,要不她還是到外邊喊叫哇?我想堵上她的嘴……」
韓百仲說:「我聽這兒通通地打鼓嘛!」
焦二菊還是沒動。
「您說我不缺,您就先翻翻我。」
焦二菊正在全神貫注地推碾子,被他的喊聲嚇了一跳,笑著說:「喲,你怎麼找到這兒了?」
焦二菊說:「這兒站著吧,說兩句我還得使碾子哪。」
韓百仲不高興地白她一眼:「你還有什麼呀?」
「轉圈子是用腳,你要畫兩隻大腳,我就知道了!」
「那還免得了!我會治她。我說,只要你不再喊沒吃,讓孩子到我家吃幾天,分了麥子,我送給你二斗……」
韓百仲果然吃了驚:「呵,真有本事,是真通假通啊?」
焦二菊看看焦慶媳婦哭的那副可憐相,又看看小孩子,心裡一熱,眼圈也紅了。她又囑咐自己:不能心軟,她家不缺吃的,不用聽她嘴說,她可會做戲哪!
韓百仲問她:「我的話你沒懂吧?」
她剛到碾棚前,迎面來了韓百仲和馬翠清。這爺倆一邊走一邊聊,韓百仲不住點頭,馬翠清不住比比劃劃,好像說什麼得意的事兒。她想,你們再得意,也比不上我焦二菊。又想,先不把這件事告訴他們,一定要忍住,留著晚上一塊兒揭給他們看。她想著,停住了,抿著嘴兒笑,不吭聲。
「還吃飯哪?斷頓了,就差到大街上喊叫缺糧www.hetubook.com.com啦。」
「你可快著點呀!」
焦慶媳婦見焦二菊氣色難看,就加了小心:「屋坐吧。」
韓百仲一邊用手招架、躲閃,一邊朝外邊努嘴,說:「嗨嗨,來人了!」
焦二菊說:「只要你從這時候起不再喊叫缺糧食,麥子一分,我送你二鬥!」
焦二菊說:「你只要改邪歸正,別再跟彎彎繞他們鬧騰下去,就算行了。」
「算了,我也用不著跟你扯皮了,也沒工夫跟你磨牙玩!一句話,不許你再到外邊喊!」
「有,當然有。一物降一物,滷水做豆腐,你瞧我的吧,保管她不鬧了。」
焦慶媳婦也是這個家的有功之臣,焦慶比她小三歲,人也比她老實厚道,家裡家外全靠她撐著頂、掌著台。她娘家是個中農戶,從小就學會了一套過小日子的本領,能佔尖,會取巧,還善於看風使舵。她覺著,不是她,這個家不要說存糧儲錢,稀的都混不上三頓。昨晚上賣了點餘糧,票子已經把在手裡了,翻與不翻對她無關。按土地分紅,對她好處也不大。那幾年,她吃政府和社裡的補助吃慣了嘴,不操心,不費心,一伸手,在表冊上按個手印兒,糧食就背回來了,不吃白不吃,不要白不要;跟著幫幫鬧騰鬧騰,鬧騰來點好處是落的,鬧騰不到好處也沒虧吃。換個別人來她家裡摸底、宣傳,一看看口氣硬,她馬上就會來軟的。對於這個大姑姐,她早把脈窩摸準了:焦二菊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硬的不怕,軟的受不了,軟硬一齊來,她就得跟著轉。
韓百仲有幾分不信地問:「我要聽聽你那道理。」
「你保險哪?」
「叫喚也不許喊!」
焦二菊說:「笑話賣幾個錢一斤哪?你這是自找!」
焦二菊連忙說:「敢!你還想讓全縣的人給你揚揚名啊?你不怕丟人,我還怕哪!」
焦二菊拍著兩隻手說:「我知道,我知道。我的乾閨女,我還不清楚。人家兩個人是好好的,就是為你鬧糧食,才鬧開彆扭了。解鈴還得繫鈴人,什麼鑰匙開什麼鎖,老哥你走走回頭路,什麼事兒全沒啦!」
碾棚裡,孩子帶著哭腔喊叫起來:「媽——媽——」
韓百仲完成了任務,高高興興地走了。
韓百仲看焦二菊一眼,當著晚輩人,他跟自己這個老愛人從不開玩笑,也沒說什麼。
「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
韓百仲也很高興,笑著說:「真不簡單,真是一物降一物。你用的什麼法兒呀?」
韓百仲跺著腳說:「拿糧食堵她的嘴?好哇,你堵她一個,能堵倆嗎?你堵了她今天,能堵她明天嗎?你堵了這件,能堵旁的事兒嗎?你家就是有搖錢樹、聚寶盆,只要她總是自私自利,你也填不滿她的兜哇!」
焦二菊說:「你呀,別心疼東西,為咱們這個農業社辦得順順當當的,割我身上的肉,我也不叫疼;長春講話,得有點犧牲精神嘛!」
「人家來了,幫咱們解決解決問題,好讓咱們農業社順順當當地搞下去;咱們也別放著臉不要臉,有胭脂粉別往屁股蛋子上搽。」
韓百仲說:「同志,你的思想跟不上了!」
焦二菊因為剛才順利地完成了一件工作,對眼前這個工作又蠻有信心,情緒顯得特別好,人也特別地熱情和氣,一進門就滿臉堆笑:「老哥,沒上工啊?」
「怎麼啦?」
「一個莊住著,誰家啥樣,都知道,有吃的,別叫喊挨餓,那不是奪狀元顯高強。」
焦二菊故意繃著臉,可是沒繃住,「噗哧」一聲笑了。來到跟前,韓百仲問:「你去過了?」
「他家是貧農,也跟著瞎嚷不好哇!」
「你還有貧農味兒嗎?貧農還能到處喊叫缺糧呀?」
m.hetubook.com.com焦二菊把手裡的笤帚一調頭,隔著窗戶就在韓百仲那個沒有戴帽子的光腦殼上重重地給了一下子,接著又要來第二下。
焦二菊越發糊塗了。她呆呆地站在太陽地裡,圓形的臉上,不住地往下掉汗珠子。
焦二菊又呆了:「喲,你怎麼這樣說媽?你這孩子,他進步不好?」
焦二菊說:「想你個美,不缺糧,要補助,昧心啦?」
「你甭問了,今晚上開貧、下中農會,保險她進門就檢討。」
韓百仲哼了一聲。
焦二菊把壓碎的一底棒子麵掃到小簸箕裡,又注上一底兒,棒子粒在壓擠中蹦跳著,發出扎扎的爆破聲。她疊掃著,看了男人一眼,說:「你不忙了,這兒守著我幹什麼呀?」
「我說一句假話,大姐你再見了,就可口啐我!」
焦二菊說:「嗨,真假看實際,你瞧她從今往後還說沒糧這個字兒不?」
焦二菊說:「不晚。」
這一場「談判」相當地順利,也相當地成功,嘎巴乾脆,沒用一袋煙的工夫,結束了。
「不要臉!貧農裡邊的漢奸賣國賊,我一看她就噁心。你瞧著,從今以後我要是再理她,再蹬蹬她家的門檻子,你剁下我的腳去餵狗!」
那邊兩個人走近了。
焦二菊搖搖頭。
「你哥哪?」
焦二菊抬起頭來,深情地看了男人一眼,說:「聽懂了一點兒。往後,咱們一塊學,你別進門就伸手要飯,也多給我開說開說你們黨裡邊的事兒。……」
他從焦振茂家東邊小胡同穿過來,到了南街再朝東拐,離門口老遠,就發現焦二菊沒在家。他家從辦初級社當辦公室起,就養成了習慣,白天黑夜都不插大門,家裡有人的時候,總是大敞著門。沒人的時候,兩扇門就虛掩著;誰到哪兒去了,不像城市裡那樣,給男人或妻子在桌子上壓個條子,他們不識字兒,寫不上來,就是寫了,他們都是忙人,來去匆匆,進門吃飯,撂下碗就走,也想不到到高桌那兒瞧瞧。不過,他們有他們的辦法。門樓外邊的磚縫裡塞著一塊白土子,誰到哪兒去了,就在門板上劃個記號。比方下地了,就畫個方塊,到大廟去了,就畫個屋脊式的菱形,到馬翠清家串門了,就寫個女字,到小河邊上洗衣服了,就畫幾道彎。不管哪個回來,一看到記號,準能立刻找到。可是這一回韓百仲被難住了,門板上畫的是一個大圓圈,這個記號他還從來沒見過。
「上學了。」
焦二菊一把拉住他,說:「別走,別走,我還有哪!」
韓百仲問她:「你生氣了?」
「兩個意思,飯在鍋裡,鍋不是圓的呀!再一個是碾道,你看我這不是轉著圈圈呀!」
「她鬧的挺厲害。昨天會上你沒見?」
焦二菊挺奇怪:「喲,什麼事兒值得這麼發愁呀,長春來了,王書記又來了……」
「一言為定了?」
韓百安哭喪著臉說:「唉,他嬸,你不知呀,翠清跟我們道滿吹台了!」
焦二菊早忘了剛才保密的打算,趕緊顯功:「通了,不鬧了。」
他繞過幾家後院牆,過來一看,果然是焦二菊。
「你幹什麼去呀?」
焦二菊又一陣旋風似的往回刮。她要趕快卸了碾子,送回驢去,再多跑幾家,說不定,還能說服兩家。等著晚上開會,她就不慌不忙,大模大樣地走進會場去,當著支部書記、鄉黨委書記,還有窮哥們,匯報匯報,嘿,準得把他們嚇一跳!
「你管事嗎?」
「反正沒強迫命令!」
馬翠清忍不住跺著腳說:「還說沒給什麼東西哪!哼,你把我給他們了,拿我堵他的嘴、換他的假進步,你真會辦事兒!簡直是胡鬧!」
韓百仲繞著彎兒說:「焦慶他們到底是缺糧不缺糧https://m.hetubook.com•com啊?」
韓百仲笑笑,拍著妻子的肩頭說:「去看看孩子吧。這是個教訓,記下就是了。我說的不光是你一個人,也有我,也有咱們的社員,都得從頭學習新的鬥爭辦法。」
「您叫著我一塊兒去。」
這下子把焦二菊問住了。剛才她跟男人誇下海口,保證不強迫命令,怎麼又使上這一手了?她想了想,一個妙主意忽地湧上心頭。她說:「離麥收還有十幾天,你讓孩子到我那兒吃幾天去。」
「假缺!要真缺,你扒我的眼珠當泡踩!」
「喲,他大姑,吃飯啦?」
馬翠清這丫頭眼尖,「喲」地叫了一聲:「您看我媽,樂的,得喜事了!」
「她是屎殼郎跟著屁轟轟!昨晚上又找我這兒哭窮來了,讓我給數叨一頓,沒臉走了。」
一直愣在一邊的馬翠清有精神了:「媽,真的?」
兩個年紀不相上下的婦女臉對著臉爭論起來,一個是橫眉立目,一個是嬉皮笑臉,一個是真動心火,一個是比吃涼粉還痛快。
沒聽完,韓百仲就急了:「老天,這叫什麼,唉!」
焦二菊說:「你哼什麼呀!我可沒答應給他什麼東西,一分一毫,一顆粒都沒給;不用說給,我們根本沒提這個字兒,全是用道理講通的。」
焦慶媳婦嘆口氣:「唉,啥法子呀!孩子多,勞力少,哪個不是肩膀頭子扛著一張嘴呀!」
焦二菊兩手一攤:「瞧,我忙了半天,勞而無功,還鬧個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了!」
馬翠清一搖晃身子,氣昂昂地跑了。
焦二菊說:「得了,夠丟人的了,還要上街擺擺去呀!」
「媽,幹什麼呀?」
韓百仲氣昂昂地要走。
焦二菊離開碾棚,一股旋風似的刮到了焦慶家。
焦慶媳婦說:「好姐姐哩,我要揭的開鍋,能到這時候連飯都不給孩子做?你兄弟不在家,全都扔給我這麼個沒能耐的娘們了。孩子們全隨他爸爸,全是大肚子漢,吃一鍋,拉一炕;肚子裝得鼓鼓的,到處跑了一圈來,進門就喊餓,就像是餓鬼托生的,喊的我那心像揪的一樣……」她說著說著,眼淚就像珠子似的一串一串地往下落,趕緊撩起衣裳襟,又捨不得擦去,「唉,我就差把他們打到街上哭去了……」
焦二菊對這個家是有功勞的。焦慶小時候,瞎媽帶不了,全靠焦二菊背著抱著;後來,焦慶娶這個媳婦,是焦二菊拉洋車攢票子墊的彩禮;土改前焦慶家的孩子連著生,焦二菊沒少幫襯他們;十九五三年,不是焦二菊的男人辦農業社,焦慶大病那一場,小命早就見了閻王爺!這會兒,這個臭娘們把窮忘了,連這個姐也忘了。她是大姑姐,大姑姐總得有個大姑姐的身份管束,要是小姑,瞧瞧;焦二菊上去先給這個娘們兩個大嘴巴,打完了,咱們再講道理!
焦慶媳婦正涮鍋洗碗,只見院裡趴著的母雞忽然咯咯咯、撲啦啦地亂飛亂跑,抬眼一看,姑奶奶來了,呱噠一下蓋上了鍋,迎到屋口。
焦二菊以一個「親家母」的身份說話了:「咱們是近人不說遠話,衝著孩子們,你也別跟彎彎繞這群傢伙們跑了。社會主義好,你走這條道,比給兒女們買房子置地他們還高興,這是鐵飯碗,誰也奪不去。這不是,眼看麥子要收了,等那會兒,給他們把喜事辦了,和和美美的多好哇!」
焦慶媳婦捂著嘴:「嘻嘻,空著肚子,臉也黃了。」
「人家知道那是啥意思呀!」
這聲音在寧靜的晌午裡,特別響,傳出很遠。
焦慶媳婦說:「再不行,我就上工地找他去。」
「喲,不是開貧農會嗎?」
韓百安說:「你說不行啊!」
焦二菊說:「他答應,從此再不跟彎彎繞那些傢伙們一塊兒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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