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十章
馬老四說:「開完會,你回來過這兒跟我說一聲就是了,怎麼辦怎麼好,我也沒什麼高招兒;黑天一收工,牲口都回來了,更離不開人。」
蕭長春說:「在大殿裡。那邊沒盛什麼東西吧?」
蕭長春說:「四爺,缺了就說缺了,不用硬挺著。我們實事求是嘛。」
馬老四不聲不響地拆了自己的炕,把牲口牽到自己的土屋裡。沒地方搭床,他就在地上鋪些乾草,睡在牲口槽底下。沒有草料,他就把門鎖上,割一筐子草回來倒在槽裡,又出去割;直到大秋接上穀草,沒讓社裡花一分買草錢。他對待這幾頭牲口,真比對待他的兒子還要親。兒子不聽話,他跟兒子吵鬧,後來分了家;牲口吊蛋,他耐著性子馴服,連個手指頭都捨不得捅。到了轉高級社那年,他們繁殖了三頭牛、四頭驢,又買了兩匹馬,拉出去一大隊了。
他感到痛苦、慚愧,又似乎有些委屈的情感。他在質問自己:蕭長春哪,你是一個共產黨員,一個黨支部書記,你是一個農業社的領導者,你的工作做到哪裡去了?你在讓一個模範社員,一個年近七旬的、病魔纏身的老人吃糠嚥菜呀……
馬老四截斷蕭長春的話,說:「不能怪你。去年生產沒搞好,不是你的錯處,也不是咱們農業社的錯處;因為鬧了災,因為馬之悅不走正道,丟下生產跑買賣,是他把我們毀了!」
蕭長春說:「四爺,外邊怪熱的,您回屋吃飯吧。」
馬老四看著事情已經暴露,又悔又急,急中生智,他立刻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把碗端起來,大大地吞了一口,一邊香甜地嚼著,一邊笑嘻嘻地說:「長春,你別管我,我是吃個新鮮。」
韓百旺說:「我一會兒讓德大打掃打掃。」
蕭長春似信不信地叮問:「真的嗎?」
蕭長春說:「全縣都鬧災了,可是人家都沒有像我們這樣,都保住了產量啊。要是我們頭腦清醒,要是及早地制止馬之悅胡來,及早地把這副擔子挑起來,他一個人怎麼會毀了我們呢?怎麼會給大家,給您帶來這麼大的苦處呢?怪我,怪我……」
馬老四把小牛犢和小騾駒哄到棚裡,又拍了拍手。看了看太陽。
蕭長春靠在門框上,催促飼養員說:「您還是趁熱吃吧。什麼飯呀?」
馬老四一跺腳說:「讓那些王八羔子們喊缺糧去吧!關上門吃,開開門喊,一家子人撐得紅光滿面,把孩子打得滿街叫,說是餓的,我看他們是消化食哪!安的什麼心呀!」
蕭長春笑笑說:「我們爺倆,誰得空誰做。」他想到自己家做飯時候那種慌亂樣子,就又關切地說:「過幾天我跟連福大嫂說說,你們還是歸到一塊過吧。一個人,上了年紀,又顧牲口又做飯,太麻煩了。」
蕭長春笑著說:「瞞別人行,您還瞞得過我呀?」
馬老四笑著說:「主意沒多少,旁邊聽聽有沒有漏下的地方,倒是行。」他見蕭長春要出門了,又喊一聲,「長春,我可是跟你說了,我不缺糧食,一點兒都不缺,不論救濟多少,你千萬千萬別算我的數,別打我的牌,啊!」
蕭長春誠懇地說:「四爺,您這些話都是對的,我一定記在心上。您每天辛辛苦苦地工作,就是幫助我,幫助咱們農業社;有大伙幫扶,有上級,光是幾個人使壞,使不出去。我不怕,再難再苦,咱們也要走到底兒。」
蕭長春明白老人的心思,就說:「您放心,我們大傢伙也都商量過了,一定要幫助他把壞毛病改過來。」這句話說得很有勁兒,表明他滿懷信心。
蕭長春說:「剛才我
和*圖*書忘了告訴您開會的地點,在大廟裡。」嘴上這麼說,心裡犯猜疑:老人家有什麼事情要瞞著人呢,他從來就沒有這樣對待過知心的幹部呀!
蕭長春越看越怪,越琢磨越怪。他終於想出了其中的奧妙,就一步走過來,伸手撩開老人的衣襟。
蕭長春又叮問:「您到底還有多少斤呀?」
馬老四連忙擺手,說:「我可不缺糧食,不缺。」
蕭長春從飼養場出來,太陽已經偏西了,想回家拿鋤,去鋤會兒地。剛上坎子,迎面碰上了賣豆片的韓百旺,也把開會的事情告訴他了。
蕭長春跟幾個社員談過心,最後來到飼養場找馬老四。
用高粱秸勒的排子門大敞著,門口兩棵年輕的樹,一棵榆樹,一棵椿樹,茂密的枝椏交織在一起,像一個綠色的大門道。臨近了門口,就聽到一片咯吱吱的嚼草聲傳過來,十分動聽。院子裡,靠北牆是一排朝陽的牲口棚,棚裡有一溜坯壘灰抹的大牲口槽;槽頭上拴著大小不等的騾、馬、驢、牛,腦袋挨著腦袋,悠然又香甜地吃著草料。棚裡棚外都打掃得十分乾淨,看不到糞便堆積,幾乎連一片草葉都找不到。
他胸膛裡的那股子力量,又在增長著。
他頂著熱氣朝裡走,馬老四正彎著腰揭鍋。
眼睛對著眼睛,在一種無形的緊張氣氛裡對視了許久。
馬老四連忙搖頭說:「長春,你可別說這個去。我說的是實在話。我自己過著自由,不願沾他們。我端的是社會主義碗,吃的是勞動飯,大家的日子都好,我也吃好的,大家的日子都不好,我就吃孬的,好歹都香甜,有啥麻煩的。」他說著,又想起一件重要事情,「剛才韓百仲來了,說你跟連福又對著臉說了陣子話兒,連福有點認錯意思。這才對嘛!」從一個父親心頭流露出來的喜悅,洋溢在他那滿是皺紋的臉上。
他圍著這幾頭牲口轉,轉幾圈,挪到韓百仲屋裡坐一會兒,接著又圍著牲口轉。最後,他開口了:「百仲,我來給大夥兒看管牲口吧。」韓百仲從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說:「餵牲口沒黑夜沒白天,太辛苦,你不行。」馬老四說:「黑夜白天守著它們怕什麼,我不像你,家裡有人拉著。」韓百仲說:「就衝著你這皮包骨,病秧子,就對付不了。」馬老四說:「對付幾天算幾天,哪天我死了,你再換人;就是讓我管兩天,也算我管了社會主義的事兒。也算我為農業社效力了。」馬老四真心實意,又加上軟磨硬泡,最後,韓百仲只好答應他的要求。
蕭長春見馬老四態度誠懇,心想,這位老人一向會節省,也許還夠吃用,就放心了。說道:「真能對付也好嘛,看會上大伙怎麼評定吧。」
聞到煙味兒,老人又咳嗽起來。
馬老四一見蕭長春突然轉來,不由得一愣,連忙把飯碗蓋在衣襟下邊,坐著不動身,神色很有幾分驚慌地問:「你怎麼又回來了?」
蕭長春一面捲煙,一面問起牲口情形。馬老四自然又是一番誇耀。最後蕭長春才談到正題上。
馬老四連連點頭:「這話對,對,我心裡牢靠著哪,咱們一定能走到底兒!話說回來,怕不怕是一回事兒,該小心也得小心著點兒。長春,四爺對你別的一點擔心都沒有,就是怕你太厚道,缺少提防,受了壞人的盤算,吃了虧。我就這麼一個意思,你掂掇掂掇,有點理兒沒有?」
馬老四鄭重地說:「我的長春,從咱們爺們嘴裡喊缺糧?沒那個日子!去年年景不好,分的糧食沒有別的村多,這怪不上別人,全怪咱們自己沒有好好hetubook•com•com幹。不認這個賬不行。四爺說的對不對?長春,你可千萬別讓這件事兒愁住。咱們東山塢的人家我全摸底兒,有缺吃的,可是沒有揭不開鍋的。別聽鬧哄,全是讓溝北彎彎繞那些人傳染的,怕不鬧鬧,人家說他有餘糧。咱們也鬧這個?慢說我還有吃的,就是真不夠對付了,餓的起不來炕,四爺扶著牆,也要把牲口給大夥兒餵飽了,飲足嘍。咱們過的誰的日子,自己的日子呀!」
蕭長春見老人不願多留他,當是老人累了要歇歇,只好告辭:「四爺,晚上就讓我爸爸來替您一會兒,您去開會。這個會上除了評定救濟糧,還要商量麥收和麥收分配的事兒。幾個幹部手大遮不過天來,您得多給我們出點主意。」
馬老四神情一轉,扯住蕭長春的胳膊說:「長春,走,你看看我們的小牛犢吧。」
馬老四繼續說:「長春,你答應我一句話,一定答應,不答應,我要記恨你一輩子……在別人面前,你不要提這件事,你不能把我報成是缺糧戶,我不能吃政府的救濟;我們是農業社,專門生產糧食的,不支援國家,反倒伸手跟國家要糧食,我愧的慌。你對別人就說,馬老四不缺吃的,不管吃什麼,都是香香的,甜甜的,渾身是勁地給咱們社會主義效力哪!」
蕭長春忽然想起,剛才只告訴馬老四開會的時間,忘了告訴他地點了,天黑了,又得讓他走冤枉路,不如馬上再告訴他一聲。就轉身折回到飼養場。
蕭長春說:「您是貧農社員代表,應當參加會,跟大夥一塊兒參謀參謀。晚上讓我爸爸過來替您看一會兒。」
五年如一日,馬老四沒有一天離開過牲口。加上一個啞巴。人稱東山塢的兩個「廢物」人,他們卻都頂著農業社半個天。
蕭長春看著這個飼養場,心裡想:這個天下,有這樣多的貧農社員,有這樣多把心都交給農業社集體的人,還有什麼困難不能克服,還有什麼理想不能實現呢?
蕭長春把兩隻年輕的、粗大的手蓋在老人的手上,慢慢地搖搖頭,十分費力地說:「不,四爺。我覺著對不起您,實在對不起您,我沒有把生產領導好。我……」
蕭長春望著老人家那張慈祥的臉,感動地點著頭。
蕭長春說:「他們喊他們的,咱們不跟他們唱對台戲。可是真缺糧,也不能說假話。這是兩回事。您黑夜白天守著牲口,不吃得飽飽的不行啊!」
馬老四說:「算好了,一分一厘都不差。」
那會兒,馬老四大病剛好。他拄著棍子,從溝北來到溝南,來到韓百仲家的小院子裡。
馬老四說:「那敢情好。他要是轉變轉變,不要說變得太好,就對新事情有個主心骨,走社會主義道路不再三心二意,我死也閉眼了。」
牲口們吃飽了草料,騾馬站在棚裡閉眼養神,牛站著倒嚼,驢臥在槽下歇著,有的在彎著脖子啃癢癢。小牛犢和小騾駒也躺在樹陰涼的浮土上,閉著小眼打盹兒。飼養場裡,此時顯得格外安靜。
蕭長春的心猛勁地一縮:「四爺,您……」
蕭長春認真地聽著老人家從心裡掏出來的話,不住地點著頭。
蕭長春又問:「您真的算好了嗎?」
蕭長春聽著,笑著,心裡怪納悶兒。往日他來到飼養場,老人家總要把他拉到槽邊,指點這個,指點那個,誇了這個,又誇那個,把牠們誇的神氣活現,一個個都像是會扭會唱的娃娃。可是今天,老人家卻在挑牠們的毛病,說牠們的壞話,好像他真的很討厭這些東西。
蕭長春嘆口氣:「四爺,您過的太苦www.hetubook.com.com了,我不能忍心……」
……
馬老四連忙說:「對,你也是忙人,你就去忙吧。」
馬老四一手抓著小騾駒的鬃毛,一手扳著小牛犢的脖子,領著蕭長春走到牲口槽前邊,那騾馬驢牛全都朝他伸過頭來,發出各種叫聲。馬老四拍拍這個腦門,抓抓那個耳朵,笑嘻嘻地說:「長春,你看了吧,這些傢伙可討厭透了。你瞧,你瞧,那鳥嘴兒,樣子挺老實吧,可會使壞啦!離了我的眼,牠就不讓別的牲口挨挨槽邊,不管槽裡邊有多少草料,全都想呼啦自己嘴裡去;牠咬別的牲口,不是直著來,等你一挨槽邊,叼住一口草,牠就冷不防地朝脖子上來一口。你瞧,你瞧,那個禿尾,叫得多凶呀!再看你叫,再看你叫!呸!呸!」馬老四說著,朝一個伸過嘴、灰灰叫的灰叫驢啐了一口,瞪了一眼,「你看牠叫的凶,當是牠投把草吃飽,再給牠多拌上點料,嘿嘿,你算上當了;牠不正經吃,光用嘴往外掀,掀的滿地全是,掀完了,再叫喚!嘿嘿,這傢伙,吃得多飽也是亂叫喚,叫的你心發煩,賭氣地罵牠幾句,啐牠兩口,瞧,牠就老實了……」
韓百旺問:「在哪兒開呀?」
牲口棚東邊有一個小土屋,馬老四就住在那兒。熱騰騰的蒸汽,從門口捲出,舔著屋簷,在空中散開。
他們一出來,小牛犢立刻就躥過來了,連那個膽怯的小騾駒也跳到馬老四的跟前。兩個小傢伙把老人給夾在中間,簡直連步都沒法兒邁了。
蕭長春還要刨根兒,外邊傳來一聲驢叫。
馬老四的家底蕭長春是清楚的。不論分糧分錢,都是蕭長春給他送來。按說,他一個人分的糧食應該夠吃夠用;只是生了小牲口,或是哪頭牲口有了病,他就把粥啦、餑餑啦餵牠們,不比一個人少吃,再加上馬連福跟媳婦嘔了氣,常常到這兒抓一頓吃,三天兩天吃一頓,也頂半個人。一個人的糧食,再富餘,也架不住這樣三處分用,自然也就短了。
蕭長春把老人這些話全在心裡翻了幾個個兒。他覺得這個老貧農有眼光,對問題看得深刻。這些忠告,對蕭長春說來,是重要的一課。他見老頭子飯還沒熟,就走進裡屋。這邊有一條小土炕,整整齊齊地捲著一個小行李卷,鋪著一床灰色的舊氈子。地下一張三條腿的高桌,一頭墊著土坯。桌子上邊有一盞油燈,幾本線裝的「牛馬經」,書上壓著一個破眼鏡盒子。牆壁上掛滿了牲口籠頭和套繩,還貼著鮮紅的春條和幾張電影海報。這裡只住著一個孤單的老人,蕭長春每逢走進來的時候,總覺得有一股子生氣勃勃的氣氛。
馬老四站在門口說:「帶著煙嗎?桌子上有紙,自己卷吧。我不敢抽煙,一抽咳嗽的更厲害,也就不準備那玩藝了。」
他又望望老人那張瘦黃的臉,那臉上的皺紋,像刀子刻的字兒,清清楚楚,記著他勞苦的一生。年輕人的心裡,一陣刀剜,一陣發熱,兩隻眼睛立刻被一層霧似的東西蒙住了。他端著碗,無力地坐在老人對面的門檻子上。他說不出話來,胸膛的熱血翻滾著,打著浪頭。
馬老四說:「可是我們已經過來了。」
馬老四敷衍地回答:「麥子還沒收下來,吃粗糧唄!」又趕忙岔開,「你們家吃飯還是你做呀?」
馬老四用他那善良的心體會到年輕人的痛苦,他羞慚,又難過。慌亂之中,他不知用什麼辦法,用什麼話兒來寬慰這個黨支部書記。他把兩隻枯柴般的大手,放在蕭長春彎曲著的膝蓋上,輕輕地撫摸著;兩隻眼睛帶著懺悔般的表情,望著和_圖_書那張年輕的臉和濃眉下兩隻深沉溫厚的眼睛。他的嘴唇張了許久,才聲音微弱地說:「長春,四爺讓你傷心了嗎?」
蕭長春激動地一把奪過野菜碗,舉在眼前。那碗裡是黑糊糊的、帶著刺兒的曲曲菜,萊葉裡邊拌著些糧食粒兒,發出一股子苦澀的氣味。
馬老四眨了眨老近視眼說:「多少斤嘛,多少斤嘛……嗨,這我倒沒用秤稱,反正不少哪。一個人,有點糧食就能吃一些日子。」
馬老四跟進來說:「吃兩頓飯省事。上年紀的人,不像你們年輕人容易餓。」
小土屋的門掩上了。蕭長春一直走過去,伸手拉開門,只見馬老四坐在鍋台跟前的一隻小矮凳上,兩隻手捧著一隻大海碗,也不用筷子,嘴埋在碗裡,大口大口地吃。
在東山塢,在合作化以後的四、五年裡,沒有一個家、沒有一個人吃過這種東西呀!不要說吃,解放後出生的小孩子都沒有見過這東西。
蕭長春沒有回答,奇怪地望著老人的臉。
那時候窮社蓋不起牲口棚,牲口就拴在露天地裡;正是夏天,雨水又多,牲口很受罪。
馬老四的兩隻昏花的眼睛也一直怯生生地盯著蕭長春的臉上不動。他低聲說:「知道了,一黑天我就到,你忙你的去吧。」他那聲音,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害怕大人打罵似的,低微中帶著顫抖。
蕭長春看著牠們,伸手拱牠們,逗牠們,他的臉上立刻泛起喜悅的笑容。他彷彿從每一頭牲口那烏亮的皮毛上,看到了老飼養員的汗珠兒在閃耀。多少往事,也帶著光芒出現在他的眼前了。
馬老四也慌忙地退了回來,守著鍋台不動窩;好像怕別人揭了他的鍋,要把他的吃食搶走似的:「不忙的,不忙的,剛燒住火。」
馬老四手腳沒處放,又不知該說什麼好。
衣襟底下,是一碗蒸熟了的野菜。
正站在花母牛肚子底下吃奶的小牛犢聽到人的腳步聲,仰起頭,瞪著兩隻烏亮的黑眼珠瞧瞧,搖頭晃腦地跑過來,用牠那黑嫩的鼻子尖兒嗅了嗅蕭長春的腳,伸出紅色的小舌頭,舔著蕭長春的手掌;蕭長春一摸牠,牠就像個小孩子撒嬌似的,靠在人的身上,蹭來蹭去。緊接著,一頭黑緞子般的小騾駒也跳過來。牠有點膽小,或許是有點害羞,在不遠的地方停住了,怯生生地朝這邊看著,又忍不住想朝人顯示顯示牠的俊俏,先衝著蕭長春抖了抖紅線穗似的鬃毛,就圍著蕭長春撤歡蹦跳。
那是一九五三年,有一件在東山塢亙古未有的事兒發生了——韓百仲從縣裡開會回來,在溝南邊搞起一個農業生產合作社。兩頭老牛和三頭瘦驢從那些低矮的小棚子裡牽出來,拴在一塊兒了。
馬老四說:「不管怎麼評定,反正我決不要補助。」
馬老四回頭一看,來人是蕭長春,一句話沒說,呱噠一聲,把鍋蓋又蓋上了,還在鍋蓋上邊壓了個泔水盆子,這才笑嘻嘻地打招呼:「長春嘛,你們散會了?」
蕭長春沒有留意老人家神情詭秘而又緊張的樣子,只顧朝裡間小屋走,一邊走,一邊關心地問:「夏天天這麼長,您怎麼還吃兩頓飯呀?」
馬老四認真地回答:「當然真的。我過日子有算計,你不知道?我早就留著心眼哪!」
他說:「今天晚上開貧下中農代表會,討論補助缺糧戶的事兒。從打土改,大家單幹了幾年,底子不一樣;去年年景不好,社員們分的糧食多少也不齊,有的戶夠用,有的戶就不足。針對這樣的情形,鄉政府要撥給我們一些救濟糧,給大伙補貼補貼。說話就收麥子了,得抓緊把這個事情安排一下。晚上和*圖*書您參加會去吧。」
蕭長春說:「您昨天在河邊上怎麼說啦,您說咱們這個社會最能感化人。連福本性是好的,應當比別人更容易感化。」
馬老四用更小的聲音繼續說:「這幾句話,我放在肚子裡好久了,我不願意說出來。長春哪,我不是平白無故瞎嘀咕人家。你看看他,娶了個地主家的閨女還不算,就是這會兒,跟馬小辮也是明暗往。有這樣的黨員嗎?就拿對待你吧,他沒跟你碰心,上邊說話,腳底下使絆兒哪!唉,你真不容易,不要說別的,光應付這個人,也夠你忙的啦!你肩上的擔子重啊!唉,四爺幫不了你一把呀!」
蕭長春說:「您這話都對。我知道您總是體諒我們,您這些話就是給我鼓勁兒了;反過來,您真沒吃了,還要硬挺著,我心裡好受嗎?我們現在能有辦法解決嘛,說什麼也不能讓您困難著。缺糧就是缺糧。」
馬老四說:「說不缺就是不缺,這事兒你們可別打我的牌。剛才韓百仲來了,一說這個,就讓我給罵走了。他光在背後說我的壞話,我啥時候缺糧了,真是!」
蕭長春趕緊把煙掐滅,又說:「我估摸著,這個月的十五、六號就可以打下頭場,打下來就先給社員分點吃。到那個日子,您還差多少糧食呀?」
蕭長春一邁進門口,就笑模笑樣地說:「四爺,您還沒有吃飯哪?」
馬老四使勁兒喘口氣,又咂咂嘴,朝蕭長春跟前湊湊,壓低聲音說:「長春呀,咱爺倆是過心的人,沒話不說。連福這孩子,都是讓馬主任給串串壞了。不是四爺要挑撥你們幹部的和氣,實實在在,你得提防馬主任一點兒。別人都敬著他,連焦振茂那個實在人對他都跟敬佛似的,其實,溝南溝北的老性人。誰不清楚他?我是看著他長大的,他的所作所為,太深的我也許不知底,可是表面上的也見過不少。這個人哪,不像個黨員樣子,心可毒啦,腦瓜子有轉軸,笑裡藏著刀。有的人是礙著老面子,有的人怕他,不說就是了。唉,咱們爺倆,我有話得對你講,我不對百仲說,那傢伙說跳起來就跳起來。」
一老一少,在騾馬的嚼草聲中,在從外邊射進來的太陽光輝裡,談了許久許久。
往一塊拼社的時候,雖然數量沒有北社多,可是哪一頭牲口都比北社的膘肥、壯實。
馬老四說:「長春哪,苦是苦,還能苦幾天呢?長春,你不要再這樣說了,再這樣說,就是瞧不起四爺了。去年秋天,你站在小橋上截著大伙,不讓逃荒,我站在河邊上看著你。我還記著你當時對大夥兒說的一句話,你說:『我們有黨,有農業社,有八百多雙手,什麼困難也擋不住我們。我們一定得把東山塢變個樣,』你說:『我們要做硬骨頭。咬著牙幹它一年二年,八年十年,一定要奪個好日子。』四爺聽了你這句話,眼睛亮了,心也亮了;這都是我要說的話,你替我說出來了。我信服你這句話,我把它牢牢地記在心坎上。這會兒,我就是照著你這句話辦,作硬骨頭哇!你說,我們這號人不聽你的話,又讓誰聽你的話呢?」
馬老四看著支部書記的臉,心裡想著主意。他眨巴眨巴眼,忽然神氣地笑了笑,大手一張,五個粗手指頭分開,翻了三番,說:「長春,告訴你實話吧,我的糧食,還夠吃半個月。」
蕭長春怕耽誤老人家,就沒進裡屋,回轉身說:「我隨便看看,沒什麼事情。您快吃飯吧,一邊吃,咱們一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