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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天

作者: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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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五十二章

第二卷

第五十二章

「這麼早把他吵起來多不好。」
(《艷陽天》第一卷(第一至五十一章),已經講述了蕭長春從工地回來以後,圍繞土地分紅所取得的初步勝利,可是鬥爭依然複雜而艱鉅!……——編者註)
蕭長春怎麼能夠「早點兒歇著」呢?從打預分方案公佈以後,他就沒有一時一刻鬆過心,本來心裡邊就在糾纏著馬之悅、范占山和那些沒有了結的倒賣糧食事件,剛才又讓焦克禮、焦淑紅兩個人報告的情況一攪和,心裡邊就更沉重了。他躺在炕上,東想想、西慮慮,好久才睡著。
韓百仲說:「我明知道要積水的,怕你起早,都沒敢跟你說,可你……」
蕭長春說:「一個人沒勁兒,大夥兒就有勁兒了;坑邊上這麼多人給我壯膽子,我還怕什麼呀?你們能看著我上不來,不下去撈一把呀?」
蕭長春一邊淘著水,一邊把瘸老五給馬之悅來信,馬立本給范占山寫信的事兒告訴了韓百仲。
剛剛平靜下來的水面,又爆開了浪花兒,蕭長春的腦袋頂出水皮,使勁兒一透氣,鼻子、耳朵、眼睛一齊朝外邊冒水。他一邊用兩腳踩著水,不讓身子沉下去,抬起一隻手,擼了一把臉,又朝著正要脫鞋下坑的韓百仲說:「百仲大舅,不用下來了!快扔給我一根棍子,我試試這底下的淤泥到底兒有多深。」
支部書記的爸爸蕭老大是最高興的一個人;一高興,一鬆心,免不了又想起兒子的婚事。
蕭老大看著這裡的情景,聽著人們的議論,哪還能夠把兒子叫回去呢?只好獨自回家了。回到家裡,一邊掃院子,收拾傢俱,一邊等著兒子。等到太陽落山,等到星星出來,等到東鄰西捨已經響起圈豬趕雞和關門閉戶的聲音,也沒把兒子等回家,又只好哄著孫子上炕睡了。
兩個人商量過來商量過去,覺著要弄清馬之悅的問題,非得上下一齊動手,特別是范占山那邊的情況,要是弄清了,馬之悅的大蓋子揭了,富裕中農投機販賣糧食的事兒也能弄明白。
外邊沉默了一會兒,又從街上進來一個人。
木枴杖像一隻小船似地在水面上漂浮著,蕭長春遊過去,一把抓住枴杖,憋了一口氣,又潛到水裡去了。
圍在坑邊上的人,眼睛都緊緊地盯著坑裡邊那泛著波環的清水,小聲地議論著。
蕭長春故作輕鬆地答應著,從缸裡舀了多半盆子涼水,就蹲在炕沿下邊洗起來了。他怎麼能夠輕鬆呢?洗著洗著,兩隻手按在水盆子裡,又想開心思了。
蕭長春說:「唉,看這樣子,這個人已經不是什麼誠實不誠實的事兒了!」
從大東山塢這場鬥爭取得了第一個回合的勝利以後,社員的熱情很高,韓百仲確實盡往好處想了,所以他一時不能把蕭長春這會兒的心思弄明白,就又說:「你怎麼見得他們不會老實下去呢?有把的燒餅咱們給抓住了,他們還敢鬧嗎?」
說笑間,幾個年輕人呼呼啦啦地都下了坑,全淘起水來。滿坑裡泥飛水濺:「嘩嘩」的響成了一片。
蕭長春說:「要是光為訂攻守同盟、傳遞消息,問題就不大了。」
韓百仲兩眼盯著水面,說:「種麥茬棒子(即玉米)的肥料還不夠,請老農出出主意,說這坑裡有淤泥。」
「好!馬上去吧!」
蕭長春急了,忙喊:「嗨,嗨,別下來,水涼,您受不了!」
兩個人抬頭一看,原來是馬翠清和焦淑紅兩個來了。她們每個人手裡拿著一隻柳罐。那句話是從馬翠清的嘴裡蹦出來的。
蕭長春關上了堂屋的門,說:「我在百仲大舅那兒喝了一碗粥,不吃啦。」隨著聲音,走了進來。
「是啊!連彎彎繞這幾個傢伙,這一程子都沒有跳槽子、咬群兒。」
這一天,老頭子做好了午飯,打發孫子小石頭先吃,自己坐在前門坎子上,一邊抽煙,一邊等兒子。等啊等啊,日頭都偏西了。還不見兒子回來,只好到街上去找了。他剛出門口,迎面走來一個人。
「還能有什麼新鮮的呀?」
「沒。」
有個老頭叫起來了:「哎呀,怎麼還不上來呀?真是好水性!」
蕭老大嘆了口氣:「唉,當爸爸的心糙,顧不全,你要是有個媽,關照關照你,多好呀!」
「他的問題不光是這一件,得等等縣裡的指示。」
髮香https://m.hetubook.com.com的煙味兒,在這有點清涼的小屋子裡散開了。這些日子裡在東山塢發生的一切事情,又一件一件地在他腦袋裡翻騰起來。富裕中農聚起一股子歪風,鬧土地分紅;馬連福在幹部會上成了壞人的槍,罵農業社和幹部;彎彎繞一夥子人暗地裡倒賣糧食。特別是那個陰陽兩面的馬之悅,跟村裡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明來,又跟外地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暗往;打從倒賣糧食的事件一揭發,馬之悅又忽然變得很老實,很積極,也就在這個時候,跟他最對勁兒的瘸老五忽然不見了,如今又從北京寄信來了;緊接著馬立本又給范占山寫信去了。……
蕭長春說:「要餓我自己就熱了,還用您起來呀!不餓。」
他扛著一把小鐵掀,走幾步,揉揉眼睛,走幾步,又使勁兒咳嗽幾聲——不是因為嗓子眼裡有東西才咳嗽,這是他的一種衛生的習慣,好比有人早起要刷牙;這也是他的一種運動的方式,好比有人早起要打太極拳。出了村口,他就聽到水坑子裡邊的潑水的聲音了;一上小橋子,從那矯健的身形、靈活的動作,他就認出是誰了。他幾步走過來,站在坑岸上,不知是打招呼,還是埋怨人似地說:「嗨,你怎麼也起這麼早哇?」
鬥爭給東山塢的社員們帶來了勝利,也給他們帶來了生活的愉快和勞動的勁頭。
又沉默了一陣兒。
「到院裡說。」
「到鄉裡打個電話。」
「依我看,快點把馬之悅一擼到底得了,省得他總在背後搗動是非!」
他急著想找韓百仲,把自己想的事情,跟他說說,一塊兒拿拿主意。明天再忙一陣兒,後天就要放假,再過三天就要動鐮收割麥子,這許多重要的事情,都得弄出個頭緒來,起碼得心裡有個底兒,免得再有什麼事情臨到跟前又措手不及。他跳下炕,一邊繫著鈕扣,又一邊想:這麼早就把他喊起來嗎?這一程子同志們都累得夠嗆,昨天淘了半天水,晚上又睡得遲,還是讓他多睡一會兒吧;他年紀大了,比不上自己,要是累壞了身子,等到大忙時節,再遇上鬥爭,他能堅持嗎?可是,既然已經起來了,總得做點事情呀!
「不涼,熱被窩一樣。」
蕭老大說:「沒裝這個裝什麼呀?預分方案訂出來了,土地分紅的歪風沒影兒了,大忙的日子還沒到,這會兒不辦辦自己的事兒,要得等什麼時候辦呀?他甘心情願打一輩子光棍兒,我還不幹哪!」
這工夫,村口又移動出一個黑糊糊的影子。那是韓百仲。
「一邊等著,一邊撤了他不行嗎?」
焦振叢說:「太險了,陷進淤泥裡去,任你有多大的勁兒也不用想上來了。你膽子真大。」
「又找蕭支書哪?」
坑裡的水「嘩啦」一聲響,蕭長春又躥出來了,一隻手舉著沾了黑泥的枴杖,一隻手劃拉著水,朝坑邊上游。
「這也由咱們做主兒。」
蕭老大兩隻腳在炕沿底下摸著鞋,說:「你不愛動,我給你熱熱飯。」
「嗯。」
蕭老大說:「工程可不小。」
韓百仲說:「積極挨批評跟消極挨批評味道不一樣。」
馬翠清說:「該換班了,你要是不快上來,我就往你身上甩泥,反正衣裳髒了,沒有人洗!」
貼紅榜那天提個頭兒,兒子沒動心思,還是那麼冷冷淡淡的樣子,他心裡邊就不住地嘀咕;遇上對勁兒的人,又嘮叨起好些日子沒有嘮叨的話兒:「筷子挾骨頭,三條光棍兒。不像個過日子的人家呀!就是這一件事情,我總是不遂心,你們大夥兒得攛掇攛掇他!」
焦淑紅說:「他說:你認識的那個范占山跟我認識的那個范占山不是一個人,重名的人多著哪!我問他為什麼地點是一個,他沒話說了;後來又嘻皮笑臉地說,去年在范占山那兒落過腳,見過一面,不熟,耳機子壞個零件兒,想託范占山給配一個。」
蕭長春對韓百仲說:「您聽見沒有,積極還挨批評哪!」
蕭長春連忙說:「您就在上邊擋擋捻子,別讓它往裡邊跑水就行了。」
蕭長春舉著棍子,指點沾在上邊的泥印兒,笑呵呵地說:「好傢伙,淤泥真不淺哪!你們看看,這麼深!」
焦淑紅說:「真想不到這個人這麼壞!」
「屋裡說吧。」
馬翠清骨嘟著嘴又https://www•hetubook.com•com插一槓子:「得了吧,像你們這樣的積極人要是再多幾個,我們都得失業啦,一天什麼不用幹,躺著睡大覺就行了!」
王大爺埋怨他說:「唉,裡邊有這麼深的泥,你怎麼還楞往下跳呀?」
這回是焦淑紅的聲音:「克禮,你不看麥子去,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焦淑紅說:「我批評他太不誠實……」
馬鳳蘭走了,到馬連福家裡找孫桂英「聊天」去了。蕭老大走了幾個門口,沒有找到兒子,轉身上了坎子,正要回家,忽聽遠處傳來一片聲音。他停住腳,用手遮著陽光朝西南邊一看,橋頭的水坑子旁邊站著好多的人,裡邊正好有他的兒子蕭長春。
「我去!」
馬翠清兩隻手插著腰,朝下探著身子說:「哪兒來的氣還不清楚嗎,這坑水用得著你們淘呀?昨晚上我們就商量好了,起早兒來;做夢也沒有想到,又讓你們給搶先佔下了。這不是包辦代替是什麼呀?」
車把式焦振叢擰了擰手裡的鞭子,說:「咱們支書,嘎巴乾脆,什麼事兒說幹就幹!」
蕭長春說:「你們看看三星,快半夜了,先回去休息吧,這些事兒,咱們明天再仔細地研究研究。」
蕭長春的頭上已經出了汗,連小褂子也扒下去甩到岸邊上了;褐色的肩頭和胳膊,跟渾濁的黃泥水不能分別。他見韓百仲走過來打招呼,就喘著粗氣:「嗯」了一聲,算作回答。
「您走了,我有事兒找哪個決定去呀!」
蕭長春說:「馬連福要上工地了,第一隊的領頭人,讓誰合適,也得聽聽他的意見。」
蕭長春很心疼地看著他,問:「夠涼的吧?」
「沒。」
他輕輕打開屋門,挑起水捅,奔了官並沿兒。黎明之前,照例要黑一陣子;挑著一擔水,撲通撲通地放步子,連路也看不清。他挑了一擔,又挑一擔;最後一擔挑回來,才倒進一隻桶,那個大水缸就滿滿蕩蕩的了。他把剩下的倒在鍋裡,留著早上熬粥用;鍋滿了,倒在盆子裡,留著涮洗東西用。還有一點兒,倒在大海碗裡吧。一個碗能盛多少水呢,還沒倒似的,它就滿了,從碗邊朝外流——這個海碗,在蕭長春的眼前忽然變成了一個大坑。他猛地想起那個要挖泥的坑:昨天把裡邊的水放乾了,這一夜之間,會不會又從捻子上邊漫進水來,會不會從捻子下邊滲進水來?要是積了水,等社員吃過飯一集齊,就得先由一兩個人臨時往外淘,多數的人全得站在岸上等著,這多窩工呀!時間已經很緊了,應當在放假之前,把挖泥的事兒結束……
韓百仲說:「農業社就是有力氣……」
蕭長春逗笑說:「翠清,你要是光在那兒生氣,我們全於完了,你可一點兒都摸不著了!」
韓百仲說:「要是有泥,咱們就放水,放乾了挖呀!」
焦克禮說:「有件重要事兒,找支書報告嘛!」
蕭長春推著他說:「別硬挺著了,快上去吧,我一個人滿行。」
這工夫,又來了兩個小伙子,一個是焦克禮,一個是韓小樂。
他躺在炕上,想著在這一段日子裡,兒子為大夥兒的事情辛苦操勞,想著兒子跟人鬥、跟地鬥的情景,那一宗一件,一事一碼,真有點像「過五關,斬六將」一般。每一道難關剛橫在眼前的時候,老頭子的心裡總是沒有底兒,替兒子擔驚受怕;緊跟著,眼睛漸漸地亮堂了,心裡漸漸地明白了,最後,他又跟兒子和兒子周圍那一夥子人,一塊兒分享著勝利的喜悅。闖過一道一道的關,經歷了一件一件的事兒,老頭子越來越感覺到,這兒子不光是自己一個人的了,是大夥兒的;兒子所作所為,都是關係著全東山塢大人孩子的命運和前途,於是越發感到,自己這個當老人的,應當替兒子多操點心,替他把親事訂下來,家裡有個幫手,讓兒子能夠更踏踏實實地搞工作。
「嗯。」
蕭長春問:「還有什麼?」
「不好說。」
焦克禮說:「瞧瞧,多巧!」
「荷!你道想得開!」
蕭老大看了兒子一眼,回到炕上,又說:「不吃,就洗洗睡吧。」
「也得等上級決定,重要的是讓他脫下褲子來,讓大夥兒看清他的真面目,給那些迷信他的人消消毒,彎彎繞這和_圖_書些人也容易往好處轉轉彎兒了。」
兩個人並排站在泥水裡,一桶一桶地往外淘著。形容這種淘水的聲音,得借用音樂家的一句術語:剛才是獨奏,這會兒是合奏了。
坑邊上忽然有人答話了:「什麼替別人想!事情不夠你們幹的了?簡直成了包辦代替的官僚主義!」
蕭老大急著問:「你們這是搞什麼名堂啊?」
蕭長春說:「把他這一程子的行動坐臥都擺出來看看,還不明白嗎?他早跟馬之悅穿上一條褲子了!看一個人,瞧一件事兒,得用點階級眼光,不能簡單呀!」
蕭老大今夜動了情感,本來有好多的話要對兒子說,可是,當他看著兒子洗了臉,擦了身子,又潑了水,上了炕,想讓兒子早點兒歇著,就翻過身去,閉上眼睛,不吭聲了。
蕭長壽聽到這句話,心裡發燙,笑了笑說:「爸爸,您怎麼這樣說呀!渴了您給我燒水,餓了您給我做飯,睡覺了,您把被窩都鋪上等我,有媽也不過這樣呀!其實,您比當媽的對我關照得還周到。我不是小孩子了,您不用光在我身上操心。按理說,我應當多關照您,顧不上啊!您自己也要多注意保養身子,結實一點兒,好過一過明們社會主義的幸福生活。」
蕭長春說:「不說我也來了。」
大夥兒全都笑了。
老頭子又下了坡坎,老遠就聽到那邊的人正在爭論什麼,瞧見兒子正在彎腰扒鞋;接著,又看見兒子要脫外邊的長褲子,旁邊的幾個人還在攔擋他。
韓百仲急忙一探身子一伸手,就把剛游到離坑邊上還有一步遠的蕭長春給拉上來了。
焦克禮說:「全是他媽的鬼話!」
蕭長春說:「他們急著來往寫信,要搞什麼花樣兒呢?」
「那是害怕了,有點風吹草動,還得犯老毛病,不信你瞧著,決不會老實下去。」
焦克禮說:「爛透底兒了!」
他這麼想著,自己也不知道怎麼離開的家,又怎麼走出了村口,更沒有感覺到肩上的水捅還挑著,直到路邊白楊樹上的一隻鳥兒被他驚動,抖落著翅膀一飛,他才猛醒過來。他急步走到坑沿上,朝下一看,嚇了一跳:糟糕,真的積了水。他一抬腳扒下一隻鞋,又一抬腳扒下另一隻鞋,隨後彎腰捲上褲腳,提起一隻水桶,通地一聲跳到泥水裡了。真像諺語說的,「半夜的春|水涼如冰」,那股子透骨的陰涼,從蕭長春的腳板子一直涼到腦瓜皮上。涼怕什麼,一使勁兒就要熱了。他一隻手提著桶梁,一隻手扳著桶底兒,就像端著一個瓢兒似的,往泥水裡一舀,朝起一提,往捻子外邊一潑——「嘩——啦,——嘩——啦!」有板有眼兒地響起來了。泥漿就像爆炸的手榴彈似的,在小捻子外邊開了花!
他爬起來,舉舉胳膊,伸伸腰;看看窗戶紙兒還是發白的顏色,就從吊竿上拉下小白褂子披在背上,蹲在炕沿上,捲了一支煙抽了起來。
蕭長春被擠在一個角上,根本不能動了,只好爬上坑岸。他看看東方升起了彩霞,就說:「你們幹吧,我走啦!」他要給王國忠去打電話,要找領導,找方向,找辦法。同時又很擔心撲了空,心裡不由得緊張起來了。
「老大,蕭支書還沒回來嗎?」
韓百仲說:「哆嗦也不涼!」
韓百仲扔下小鐵掀,甩掉了鞋,提起蕭長春放在岸上的另一隻水桶。
過了一會兒,他的兒子小石頭翻了個身,說了一句夢話,又把他驚醒了;這一來,困勁兒全沒,乏勁兒全消,渾身上下反而顯得很清爽。在這種情況下,再想睡一覺是辦不到了。不能睡就不睡。他從來都沒有把睡覺看成是享受,有時候當成任務執行,有時候又覺著是個負擔。他常常想:如果一個人不睡覺也不睏,從白天到黑夜,連軸轉地工作、勞動,那該多好哇!
韓百仲聽了,停住手,哼了一聲說:「那是馬之悅的兩條狗腿子,馬立本是地道的小狗腿子!」說著,把一桶水「嘩」地一聲潑到捻子外邊去了。
「您想想,去年秋天要翻車,咱們不是把它趕起來了嗎?前幾天又要翻車,咱們不是又把它趕起來了嗎?往後不管再出來什麼樣的坡坎,咱們也不准它翻車,照樣兒要往前趕!」
韓百仲躲閃著說:「一個人滿行,你幹嗎老早就給我準備下一隻桶啊?真是的!」
焦淑紅說:「我也有個重https://www•hetubook•com.com要事兒報告。馬立本這個傢伙是怎麼搞的!剛才我到辦公室去,他正偷著寫信。我一進去,他趕緊捂著,光蓋上信瓤,沒有蓋上信封,上邊寫的是范占山……」
韓百仲說急就急起來了:「你想得對!這麼多的事兒,真夠咱們抓撓的,還是跟王書記請示一下好。我看哪,你乾脆到縣裡去一趟吧!」
韓百仲說:「你一個人哪就淘乾了!」說著,就試探著朝坑下邊邁腳。
「大姐夫,吃了嗎?」
焦淑紅說:「我問他跟范占山是什麼關係。他當我不知道這塊料哪,說是他的同學。我說,騙鬼去吧,范占山多大歲數,你多大歲數,你們哪一輩子同學呀?」
蕭長春說:「我看您直哆嗦……」
韓百仲說:「好!跟他討個底兒,順便問問城裡的大鳴大放怎麼著了。」
老頭子心裡怪納悶兒:「這是幹什麼哪?」就加快步子奔過來,只見兒子一縱身,撲通一聲,跳到水坑裡去了;老頭子急忙跑到坑邊上,還沒容他說出話來,兒子把腦袋往水裡一縮,沒有影子了。
「這水涼不涼啊?」
蕭老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翻個身,拉過綠軍毯,給孫子蓋上肚子,剛要閉上眼睛睡覺,忽聽小柵欄門兒「吱呀」一聲響。那是兒子回來了。他爬起來摸著火柴要點燈,又聽見有人跟兒子說話兒,就停住了。
馬之悅走了,到焦淑紅家裡找焦振茂「聊天」去了。蕭老大隨手帶上了柵欄門,穿過小胡同,又下了溝,抬頭一看,北坎子上站著一個人。
「倒也是。只要你別把身子累趴架,就好好地幹吧;黨把這麼一個擔子交給你了,咋能不幹呢?」
「我看哪,等別的村到了站,咱們東山塢這輛車,鬧好了,才能走在半路上。」
王大爺趕忙朝前邊跨了一步,把手裡的枴杖甩到坑裡去了。
韓百仲說:「你這丫頭,大清早起來,風風火火的,哪兒來的這麼大的氣呀?」
蕭老大說:「這麼深的水,就是有大饅頭也撈不著哇!」
蕭長春抬起頭來,說:「還留一點兒幹什麼,您有什麼話兒,全都跟我說吧。」
韓百仲咬著牙說:「不涼。」
蕭長春停住手說:「我是根據兩條這麼想的:第一條,彎彎繞他們鬧事不是單槍匹馬的,跟馬之悅的活動連在一塊兒;馬之悅沒有死心,他們能老實嗎?第二條,咱們對彎彎繞這些人倒動糧食這件事兒的處理根本沒有徹底,他們又怎麼能夠老實呢?」
這一連串的問題,一個都沒有徹底解決,有的需要再多看看,才能下結論,有的要等上級的指示才能處理。可是,也有一些事兒,線素摸著了,狠狠地往下追,是能夠弄清楚的。比方說富裕中農倒動糧食的事兒,有必要再看再等嗎?一煙卷兒燃燒著,冒著煙,越燒越短,直到燒疼了手指頭,他才想到它,趕忙甩掉。
天空漸漸地變成了灰白色。那些閃動著的小星星,一會兒這顆滅了,一會兒那顆滅了;東山塢上,泛起一溜兒白中透黃的亮光;小麻雀開始在河邊的樹林子裡跳躍、啼叫;村子裡,這一頭,那一頭,不斷地響起開門聲……
聽他嘮叨的人說:「光您著急不行,人家支書心裡邊沒有裝著這個。」
「咱們會趕上的。是快是慢,全由咱們自己傲主兒。」
蕭長春脫下白褂子,抖落一下,搭在吊竿上,問:「您起來幹什麼呀?」
旁邊一個壯年人說:「當過兵的人都會水。」
夜已經很靜了,涼颼颼的小風,一股兒一股兒地從支開的窗子上吹進來。那風,帶著露水的潮氣,也帶著麥熟的香味兒,吹在莊稼人的心坎上,比含著一塊冰糖還甜呀!
蕭長春說:「不實際摸摸底兒就動手放水,要是沒有泥,多浪費!」
蕭老大又朝兒子看一眼,說:「長春哪,我心裡邊有多少事兒要提,也要壓下去,這會兒,就跟你說一宗……」
「剛才馬長山在麥子地裡跟我說的。他說傍晚到大灣買燈油,郵局代辦所的人讓他給馬之悅帶一封信。信封上地點寫的是北京,看筆體像是瘸老五寫的。馬長山還說,馬之悅接過信,急忙揣到兜裡了,都沒當著人拆開看。」
蕭老大說:「你可得把心膛放寬點兒,千萬別把腦筋累壞了哇!」
接著,外邊的腳步聲,關門聲,又是腳步聲。
跟兒子說話的人像是焦克禮,他們一塊兒走到https://m•hetubook•com.com屋門口。
窗戶紙兒已經發灰,村西頭公雞叫起了第一聲,村東頭公雞馬上響應似地也叫一聲。南頭北頭,一聲連一聲地跟著叫起來了。
就拿鋤地說吧,原來計劃十天左右把全部的春苗地鋤一遍,這才過三天,就光剩下個零頭沒有鋤完了。再拿積肥說吧,社委會一號召社員投肥,嘩啦一下子,村西口和村南口就堆起了兩座小山……
「讓他們撒開巴掌鬧去,兵來將擋,水來土屯,一個斛斗十萬八千里,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兒去!」
「蕭支書,有件事兒,我覺著挺重要,跟你說一聲。」
韓百仲兩隻腳邁到泥水裡,冰得他渾身打哆嗦。
蕭長春像小孩子似的嘻嘻地笑了。
這個人是馬之悅。這傢伙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到黃河不死心!他把一切全安排好了,像一隻鼓肚子蒼蠅,到處飛,到處撞,專門找空子下蛆;這幾天總是屁股後邊追著蕭長春,察言觀色,好按著風向辦事兒。
溝北邊那位老烈屬王大爺用枴杖拄著地,感嘆地說:「長春這孩子,真是的,我是隨口跟他說說,他就當大事兒辦了!」
他在屋地下轉了一個圈兒,覺著又沒有什麼可做的。做飯吧,早一點兒,餵豬吧,更早;到堂屋摸了摸缸沿兒,這下可找到活兒了,對,幫爸爸挑幾趟水。
「我也摸不透。不能光等著、看著,得設法摸透他們,得對他們有準備呀!」
蕭長春立刻想起了正在縣裡開會的鄉黨委書記王國忠,心裡一動,停住手說:「哎,得找王書記!一轉眼似的,他走了五、六天啦。他走那會兒,村裡的風向剛剛轉彎兒,後來什麼樣了,他不知道,心裡一定很惦著。跟他打聽一下范占山那裡的情形,再匯報匯報咱們這邊的情況;咱們拿不定主意的事兒,再求他指點指點。您看呢?」
兩個年輕人幾乎同時問:「怎麼啦?」
「快點兒慢點兒倒不打緊,就怕翻了車呀!」
韓百仲又哼了一聲說:「訂攻守同盟、傳遞消息唄!」說著,又把一桶水「嘩」地一下子潑到捻子外邊去了。
蕭老大聽到這些,雖然還沒有摸著頭腦,心裡邊也有點兒嘀咕了,趕快點上燈,衝著外邊說:「長春,鍋裡有飯,自己加把火熱熱吃吧。」
「勁頭是越來越足啦……」
「怎麼辦呢?」
焦淑紅捅了馬翠清一下子說:「猴丫頭,你還用愁沒有事兒幹哪,等割麥子見!」
這個人是馬鳳蘭。這個胖女人也是心懷詭計,不辦成了不甘心,她把辦法都想盡想絕了,像一個打獵的人,兩隻賊眼溜溜轉,專找目標下傢伙;這幾天,隨時隨地都能在坎子上看到她的影子,表面上挺悠閒,心裡邊卻又是鑼又是鼓。
焦克禮急著問:「他又怎麼回答的?」
「有什麼想不開的,別的不說,你就瞧瞧東山塢社員的生產勁頭吧。」
「我還得查崗去哪。」
韓百仲說:「咱們趁熱打鐵,馬上集合人放水呀。放假前的這兩天,把它挖出來。」
一件跟著一件,一件又套著一件,這是多麼複雜的問題呀!馬之悅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他這會兒又在打什麼鬼算盤;城裡對范占山的事兒弄出頭緒沒有,兩個人之間到底兒有什麼性質的勾結?還有那個馬立本,也是個應當特別留神的人;從最近發生的許多事情看,自己對他身上的壞東西顯然是估計少了、低了,給范占山這封信,一定是馬之悅讓他寫的。……
「你呀,就會替別人想!」
韓百仲用手指頭點著他說:「瞧瞧,剛才還說跟熱被窩一樣,一眨巴眼的工夫又涼啦!你呀!」
「他到哪兒去也沒跟你說一聲嗎?」
東山塢農業社公佈了小麥預分方案,就像擂起了得勝鼓,吹起了衝鋒號;社員們說起話兒來眉開眼笑,幹起活兒來渾身長力氣。
蕭長春說:「我可不能離開東山塢!」
蕭長春說:「您放心吧。沒事兒。」
蕭老大藉著燈光,察看著兒子的臉色。那張英俊的臉,比過去削瘦了,頭髮該剃了,鬍子該刮了;眼睛雖說還是明明亮亮的挺有精神,卻帶著一點兒疲勞的神色——這種不易察覺的神色,是他用一個爸爸的心境體會出來的。兒子的衣裳也該換換、洗洗了,那白褂子的袖口,藍背心的胸前,還有青卡機布的褲腳上,都沾著好多乾了的泥點子……老頭子看著看著,心裡怪疼得慌,爬起來就要下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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