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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天

作者: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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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五十六章

第二卷

第五十六章

焦克禮給了韓小樂一拳頭:「小子,諷刺我!」
門道裡的馬立本小聲地對馬之悅說:「我也得回去了,不看那伙子人又來找麻煩!」
焦克禮說:「就是動嘴,馬之悅也夠您呼拉的!」
喜老頭沒吭聲,只是沖沖地朝前走。他的腳步是那麼穩健,那麼快當,像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
他機警地朝前走著,忽見,馬之悅那個黑漆門前站著一個人。沒錯,是個人,正扒著門縫朝裡邊看哪。他趕忙平端著棍子,貼著牆根,朝前移過去;那邊的人影一閃不見了,就收住步,彎下腰,用眼睛四外搜尋。糟糕,那個人跑沒影了。喊叫嗎?喊出亂子來可不好;對啦,傍上他,說什麼也得傍上他的影子,不能讓他跑掉。於是,他快步地朝前追去;才跑幾步:「彭」地一聲,撞到一個人的身上了。
老人家想來想去,又回想著剛才發生的事兒。開頭,怎麼聽見馬小辮家的後門響,後來,又怎麼聽到前院吵,再後來,他們離開了前院,轉到後院,又怎麼發現後院大門沒有上插關,只有後屋門從外邊推不動,不知道是裡邊真的插上了,還是下了天插關……他把這件事兒的始始末末都想了一遍,為的是記的結實一點兒,免得忘一些重要的細節;唉,上了年紀,記性差勁兒了。只要從頭到尾跟蕭長春他們一說,就行了,他們年輕,腦筋好使,他們會斷出個所以然來……
喜老頭說:「進去了怎麼辦呢?他們幹的壞事兒,既不是殺,也不是燒,全在腦袋裡裝著;他說來串串門兒,你砸開他的腦袋呀?」
馬立本說:「回去就睡了。」
韓小樂一點也不睏,也不管乾淨不乾淨,往地下一坐,望著滿天的星斗出神兒,想著年輕人的高興事兒;一會兒是苗圃裡的樹秧子,一會兒是坑邊上的污泥,一會兒又想到後天放假,約上幾個伴兒上柳鎮逛逛集……
四個人急忙趕回村裡,又順著溝挨近了馬之悅家門口。韓小樂看見人影子,也就跑下來了。
過了一袋煙的工夫,院子裡響起了腳步聲。大門「吱吜」一聲打開了,伸出一顆腦袋,左右瞧瞧。
焦克禮說:「叫門不好,咱們跳牆進去!」
「不啦。我都要睡了,聽見馬小辮家吵架,又瞧見他從後門朝外溜,怕出什麼事兒,來給你這個副主任送個信兒。他在你這兒,當然保險了,我也就放心了。立本,你也在這兒呀?好,這我就更放心了。」
喜老頭說:「眼下不要捉他,捉住不頂用;也不到講理的時刻。馬之悅跟地主馬小辮暗地裡勾搭的事兒,誰心裡都知道,可惜總是光有影子,讓馬鳳蘭給當隱身草,咱們不摸實底,他也不承認,咱們也就沒辦法整治他。這回正好給他記上一筆賬。只要記上這筆賬,就夠了。他要是再胡鬧什麼事兒,就能拿這個作判斷,拿這個跟他講理。別的咱們全不要。為什麼呢?馬小辮黑更半夜地親自出馬,說明馬志新那小子沒有來,說明他們正在串通哪;這會兒就抓他不上算,得讓他把尾巴往外邊多露出一點兒來,你們說我這話在理不?」
韓小樂也不贊成,可是他更不敢多說什麼,只能服從。喜老頭一個人穩穩當當地走到黑漆門前邊,蹲在牆角不動了。
喜老頭躥了上去:「馬小辮,你跑到這兒來了!」
焦克禮一聽,覺著事情糟糕了,就急忙往回轉。跑到馬之悅家門前,跟韓小樂一說,兩個人一塊兒著開了急。
馬鳳蘭「吮」的一聲關了門,喊狗、叫雞。馬之悅也跟著咳嗽,故意把腳步放的很重。
韓小樂把杈褲遞給喜老頭,還是追問:「您剛才笑什麼哪?」
韓小樂說:「怎麼也比咱們倆在這兒瞎著急強啊!」說完,就穿進小胡同,朝北跑了。
馬之悅問:「怎麼樣?」
蕭老大說:「他跟百仲、淑紅他們到鄉裡開會去了;撂下粥碗走的,也該回來啦!」
「嘿,不簡單!真是娶媳婦大漢子了!」
「回去睡?這兒呢?」
韓小樂也還了一拳頭:「表揚跟諷刺都分不清啦!人家誇和圖書你長本領了。」
「家常便飯,他們家哪一天不吵呀!」
「你怎麼這麼糊塗哇?你從頭到尾想一想:往日他家是先小吵,後大吵,最後又小吵,今天翻了個,一開台就大吵……」
兩個人都納悶了。
「不早啦,您回去睡吧。」
馬鳳蘭慌的渾身發抖:「我大伯是來串門,看看我。」
韓小樂一跺腳:「對,您說的對,我去叫叫門,看他到底兒回來沒有!」
「還是我看著保險。我給你個差事,到街裡轉轉,到馬之悅家門口聽聽,馬志新那小子要是真回到村裡,準得先拜拜他的姐夫去!」
韓小樂說:「不行,鬧起來,你對付不了。」
焦克禮說:「別胡扯了。你不來,急的我啥似的。叫門又不敢,請示領導去吧,又怕我一離開這兒,臭地主走了。這可好了,你這兒守著,我去找蕭支書。」不等人家答應,就順著牆根,顛顛地跑了。他爬上溝南坎,繞到蕭家門前,伸進手去掏開了門拉吊兒,就一直走到窗前了。
「小聲點兒行不行?讓你比嗓門來了?我是說剛才馬小辮家吵架的事兒,越想越怪!」
「您說啥事兒嘛!」
韓小樂一邊追著一邊問:「喜爺爺,您有主意沒有哇?有,您能當家嗎?」
韓小樂抬起頭來問:「您還想在外邊待著呀?」
焦克禮說:「就一個,光桿兒。」
兩個年輕人見喜老頭遲遲地不發話,一個著急,一個失望。唉,這會兒,他們才知道,離開個主事的領導真不行啊!喜老頭終於開口了:「沒領導不要緊,就咱們三個人當家唄!咱們馬上商量,怎麼辦?」
喜老頭說:「這麼晚了?沒事兒啦,我走啦!」說著就慢慢吞吞地往回走。
喜老頭點了點頭:「嗯,再待會兒,忙啥的。」
老貧農喜老頭和小伙子韓小樂,在地主馬小辮的宅院旁邊溜了一陣兒,又聽了一陣兒;這工夫,他們踩著星光,走回獅子院的大門口。
「還沒往天吵的兇哪!」
喜老頭拍了拍膝蓋沒回答。
喜老頭看看韓小樂,又看看焦克禮:「辦事兒得看準、拿穩、幹狠哪!」
韓小樂說:「我看哪,一敲門,人家準得把人藏起來。」
韓小樂一驚:「真的,看準啦?」
喜老頭說:「事情這麼多,歇著還行。」
喜老頭看看兩個年輕人。真的,村裡主大事的幹部全都沒有在家,眼下,事到臨頭,就得馬上決定出辦法來;而且,這件事情並非小可,左了右了,都會給村裡的鬥爭帶來困難。
喜老頭還是不說話,腳步更加快了,幾乎把個年輕人甩在後邊,一直走到胡同口,看到馬之悅那個黑洞洞的門道了,他才收住步,晃了幾下,差點兒坐在地上,他一咬牙,又直豎豎地站穩了。他說:「先把克禮叫來。」
喜老頭穿著杈褲,很嚴肅地說:「年輕輕的,什麼都打聽!沒笑什麼!」
馬立本也連忙跟上台階,扒著門縫瞧瞧,直到那裡邊的窗子上黑了燈,他才轉回來。一挨近馬之悅家的門口,那門就自動地開了。馬之悅一把將他拉進院子,又關上了門。
韓小樂忙說:「克禮,快,快,馬之悅家門口有個人,準是壞人!」
韓小樂說:「我有辦法啦,找喜爺爺去!」
再說焦克禮。小伙子懷著焦急、不滿的心情,往大灣跑,附過石橋不遠,就碰上蕭長春、韓百仲和焦淑紅三個人開會回來了。他就一口氣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還加了一句:「蕭支書,咱們快點走吧,要不然,準得讓這個糊塗老頭子給捅個大漏子!」
韓小樂把剛才焦克禮走後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也加了一句:「真是怪事兒,這麼重要的問題,喜爺爺一句硬話都沒有說,就這麼和和氣氣地解決了!」
韓小樂怪不好意思地說:「好好好,我就去!」
焦克禮說:「噓,我當你有什麼高招兒!找喜爺爺,他又不是幹部,能有什麼辦法,就是有辦法,也當不了家呀!」
喜老頭拍著大腿:「嘖,嘖,真不穩當!你瞎往裡闖幹什麼?那小子要是真來了和-圖-書,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來了就不會立時走,不搞點事兒,他來幹什麼?咱們的任務,就是把他的來蹤去影偵察準了,跟黨支部報告就行了;怎麼處置,得按著上邊的政策辦,瞎鬧還行呀!我估摸著,這小子要是來了,家裡不能多待,準是到別的人家煽風去啦,點火去啦……」
小伙子提著木棍子,沿著牆根,沖沖地奔向街裡去了。喜老頭望著他的背影,搖搖頭,又忍不住微微一笑。他仰臉看看滿天的小星斗,又朝旁邊黑洞洞的小院子瞥了一眼,想站起來到後邊走動一下。他用盡力氣拄著棍子,棍子頭兒拄進土裡好深,也沒站起來,那兩條大腿,不像是長在自己身上的,倒像是跟自己毫沒關係的兩根木頭棒子。他惱火了,攥著拳頭,使勁兒在膝蓋上捶了兩下子,一咬牙,站了起來——骨節吱吱響,汗珠子也同時從腦門上冒了出來……
「不簡單。我真怕你闖進去了。」
韓小樂問:「就他一個人,沒有馬志新呀?」
喜老頭說:「他是從你們家出來的,對吧?」
喜老頭沒有驚動年輕人,就拄著棍子,東瞧瞧,西望望;過了會兒,才走回來說:「小樂,你回家去一趟,就手把我那件皮權褲捎來吧。」
馬之悅說:「快半夜了。」
喜老頭想到這兒,倒被自己這股子天真的想法逗笑了:「真是,七十多歲了,還孩子氣兒,嘻嘻嘻……」
喜老頭聽罷,轉身就走。
韓小樂在馬小辮家門前的那棵棗樹下邊找到了喜老頭,這般如此地說了一遍。
唉,可惜自己老了,就這兩條腿,實在不隨心。不聽話,聽人家說,有能人發明了機器腿,他想,自己要是換上那麼一對……
韓小樂說:「想什麼事兒呀?」
喜老頭又把胸脯子一挺說:「不用急,這全是小事一宗,好辦。我說呀,克禮、小樂,你們倆,一個朝後退退,退到南坎子邊上,遠遠地朝這邊看著就行了,一個馬上到鄉裡找長春,悄悄地跟他說一說……」
「小心,留神!」
喜老頭繼續說:「還有,往日裡,他們是先吵後睡,今天為什麼睡下了一陣兒,又吵哇!」
兩個小伙子急了:「怎麼叫我們退呀?」
韓小樂說:「今個巡夜不該我值班。」
飼養員在槽頭前走動;羊信在欄邊守護;做豆片的人,奔走在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磨道上……
馬之悅陪著笑臉說:「回去歇著吧。」又繃著臉對馬小辮說:「你也回去吧。跟孩子們生氣,說過去,鬧過去,算了;清官難斷家務事兒,你找鳳蘭,她有什麼辦法。回去吧。往後,不論有事兒沒事兒,不許再邁我這門坎子!」
老人家看著看著出了神。七十多年了,他親眼看著這個獅子院的變化。七歲跟著爸爸學石匠。他們家幾輩子都是石匠,他的曾祖是全縣最有名兒的;那會兒,巧手的祖爺,給馬小辮的祖爺賣命幹活兒,從高山上開採出石頭,一塊一塊地開下來,一錘子一錘子地鑿著,又雕龍,又刻風,鑿出的獅子像活的,一連五間大道房的根基,就是那雙巧手給奠起來了。可是呢,因為沒錢買根檁條撐個屋頂,祖爺卻帶著一家老少住在石頭洞裡;到老來,想吃一碗麵片湯都沒撈著就死了,死了買不上棺材,就在他自己挖過石頭的坑裡下葬,上邊壓蓋的還是沙土和碎石塊兒。後來的幾輩子石匠,那就更苦了,每一輩人都給馬小辮家賣過命。馬小辮家發達一陣子,敗下來,又發達起來,可是窮石匠卻是一代比一代窮。等到馬小辮一當家,又往闊處變化了,獅子院越變越發達。東山塢的人窮的越多,獅子院的人富的越快。馬小辮要起第二所宅院的時候,又要喜老頭給他開石頭奠地基。喜老頭是個耿直的人,他記著幾代人的仇恨,寧肯餓死,也不能再走老路。他帶上女人、孩子,逃到野山上,專打豬食槽子賣——這玩藝是給窮人用的,他決心要把自己的手藝、血汗交給窮人……一幹就是二十年。
年輕的男女湊到一塊兒學習,增和_圖_書長著本領……
焦克禮說:「馬小辮到馬之悅家裡去了……」
「沒敢。」
喜老頭說:「不早了吧?」
喜老頭說:「行。我們跟他們既不動手,也不動嘴,就在門口等著,等著馬小辮出來。」
站在坎子上的韓小樂,一見地主跑了,喜老頭也走了,急的不得了,可又不敢動窩。
韓小樂只好答應一聲,站起來,登上台階,輕輕地推開了黑漆門,走進院子裡去了。
那個人退了進去,掩上了門;一會兒,打開了,又出來一個人。
喜老頭使勁兒拄著手裡的棍子說:「瞧你這孩子,跟你死去的爸爸一個樣兒,一年到頭光知道幹活,不會費心思!你爸爸那會兒是啥社會,這會兒是啥社會,你爸爸是讓地主管的,你是管地主的!懂不懂這個理兒?」
「屋裡坐吧。」
韓小樂真想笑了,心裡想:一個吵架還有這麼多的文章!可是他既沒敢笑,也沒敢把心裡邊的話說出來,光是嗯啊地點點頭。
原來,頭一個出來的是探道的馬鳳蘭,第二個出來的才是馬小辮。
跨出大門口的韓小樂,被老人家的笑聲鬧的挺奇怪,一邊朝台階下邁,一邊問:「喜爺爺,您笑什麼哪?」
「我沒說你幹壞事兒,你怎麼先承認啦?」
幹部們在星光下開著會議,決定著方針大計……
蕭長春拍著韓百仲的肩頭說:「喜老頭這個事兒辦的很好。摸到了線索,抓住了把柄,又沒有打草驚蛇,高明啊!」
兩個年輕人給問的直眨巴眼。
他退到左邊那個石頭獅子下邊,用力地拄著棍子,試試探探地坐在石台上;深深地透了口氣,用手輕輕地揉著膝蓋頭,耳朵注意地聽著那邊院子裡的動靜。馬小辮家裡突然吵鬧,使他覺著有點兒怪;雖說沒有發現什麼大的破綻,可以斷定,這吵鬧裡邊有「點子」。沒錯,久經人世風塵的老貧農,眼睛是亮的,什麼也瞞不住他。他要在這兒多守一個時候,守出點情況更好,守不出來,也可以斷定這個地主家裡出了不平常的事兒。對啦,等天一亮,就先找蕭長春和韓百仲去;自己要是不愛動,就讓小樂把他們兩個人叫到家裡來,從頭到尾跟他們說一遍;隨後,再跟福奶奶商量商量,在地主家的那兩個年輕人身上下點工夫,探聽一點兒根底。唉,這對年輕夫妻,生在這麼一個人家,真是又可憐又可惜呀!話又說回來,當個什麼樣的人,前邊的道兒明光光的,走不走,就看他們自己了;對啦,往後,也得生著法兒指引指引他們……
民兵們在星光下放哨巡邏,保衛著勞動果實……
「你沒有驚動他們呀?」
馬立本順著牆根,傍著喜老頭背影走。
馬之悅說:「找甚麻煩?我家裡不興來個串門兒的了?」又扯了扯馬立本的衣袖,扒著他的耳朵又朝北邊指指說:「跟著,我在門裡邊等你!」
焦克禮說:「我主張馬上敲門,來個追根問底!」
喜老頭覺著兩條腿酸麻,膝蓋頭像有一顆蒺藜狗子似的那麼扎的疼。當年爬大山開石頭,走過了勁兒,來回又趟河涉水,落下個老寒腿病根兒,著點涼,受點風,就要犯病;犯起來,不大疼,也不小疼,絲絲拉拉的挺難受。七十多歲的人了,想要強也得限著點兒。
星光把他們的身子照亮了,露水把他們的衣裳打濕了,操勞了一天,應該停止一會兒了,該是回家睡覺的時候了。
「我看著,您睡去吧!」
焦克禮又急又氣,又沒有辦法。忽然想:跟這個老頭子在這兒瞎磨時間,不如趕快到鄉裡找蕭長春。再沒說什麼,轉身就跑了。
韓小樂急啦:「光在這兒坐著,人家出去了,再悄悄地回來,不就煽起來、點起來了嗎?」
馬之悅這才放下心,說:「只要他沒有急火火地找姓蕭的匯報,就是真的沒看重這個事兒。你回去吧,一切照計而行!」
蕭長春看他們一眼,又想了想,說:「別急,咱們先到那兒看個結果再說!」
韓小樂笑笑:「您真能。行了,天不早啦,您回去睡吧。」
「那還行。沒經和_圖_書請示,要闖出錯來怎麼辦?這會兒,咱們也得學著用用腦袋啦!」
焦克禮說:「是我。大姑夫,支書呢?」
韓百仲一聽放走了馬小辮,也有點兒著急了,搓著手說:「唉,這……」
黨支書蕭長春號召團員和青年們跟馬老四、喜老頭這兩個老貧農學習,韓小樂覺著,他們都是值得自己學習的榜樣,可是,他對這兩個人的印象不一樣;馬老四對晚輩人親切和氣,一見面,就會讓你喜歡他,見你有點什麼過錯,他會像哄孩子那麼教導你;可是喜老頭嚴厲又死板,不呆久了,很難看透,特別是對跟前的年輕人,隨時隨地都在挑毛病,臉上不帶笑模樣,說出話來比石頭還硬梆!這會兒,老人家不願意把「為什麼笑」說出來,韓小樂也就不敢追問了。
馬小辮隨機應變地說:「唉,他們倆總看我是吃閒飯的;說話就大熱天了,連個短袖的褂子都不給我做,我一說,他們就跟我吵!唉,唉!」拖著「唉」聲,趕忙逃跑。
韓小樂動了動心:真的,為什麼睡了一覺再爬起來吵呢?興許有問題。
深夜的涼風,習習地吹著。不知道是真這樣,還是眼睛發花的關係:那星光也好似是一條一道的樣子,又在風裡邊頗動;有一片小草葉兒,讓風給捲了起來,圍著右邊那個石頭獅子打轉轉,又順著獅子的大腿旋了上去;那獅子像是抖動了一下子,樹葉兒就落下來了,小風也跟著停息了……
喜老頭仍然是慢慢吞吞地邁著步子;明知後邊有人,也不回頭看;上了台階,推開門,又關上了……
韓百仲也氣哼哼地說:「咱們這個東山塢不徹底治一治這伙一人不行了,一眨眼,就出他媽的新花樣!」
老人家想:兩個沒有經過人世波折的年輕人,全看著自己啦!
韓小樂趕緊閉住了嘴。
馬之悅從後邊趕出來了,壓住驚慌,裝模作樣地說:「怎麼回事兒?呵,喜老頭,還沒歇著呀?」
焦淑紅忍不住地皺著眉頭說:「我還當他們怎麼也得老實一程子,沒想到越來越厲害了!」
這二十年裡邊,獅子院一點一點地朝另一個方向變化,因為共產黨過來了。馬小辮的家產開始停滯,後來崩潰;人民當了家,獅子院回到了主人手裡。馬小辮能甘心嗎?誰說的天地倒了個兒、木頭人眨巴眼,喜老頭也不會相信馬小辮會對窮人低頭認罪;在東山塢,沒有比喜老頭再瞭解馬小辮的了,也沒有比喜老頭再懂得看住這麼一個禍害的重要性了。他得盡自己的義務,得把這個死不回頭的地主分子看守住。他想,一個人要像石頭獅子那樣,石頭刻的,總不老,總不衰,那該多好!要那樣,自己想幹什麼事兒,就幹什麼事兒,想幹多少事兒,就幹多少事兒,一直幹到共產主義去!那會兒,農村全是樓房子,獅子院會是東山塢的歷史博物館;那會兒,自己就會跟石頭獅子一塊兒,告訴晚輩人東山塢的千變萬化,千鬥萬爭,艱難辛苦的路程是怎麼樣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的;還要提醒晚輩人:嗨,可千萬別忘了過去呀!……
喜老頭說:「跑了和尚還跑了寺嗎?細繩頭在咱們手裡牽著哪!我看他小子能尥多高的蹶子!這個責任我負了!還有句話,我不喊,你們誰也不許動!」
「不,不對!要我看,今天吵的,跟往天不一樣!」
喜老頭說:「煽起來、點起來怕什麼?我們倒要看看是什麼樣的風什麼樣的火。這會兒還不是捉他們的時候。放心吧,悄悄不了。我把後門掩上了,在門扇上邊夾了兩塊石頭片兒,他要是出來進去,不使點勁兒,那門推不開,一使勁兒,響聲就來了,這不一個人前門後門都守了!」
蕭老大在屋裡問:「回來啦!」
焦克禮說:「是你呀,我還當淑紅呢。」說著,他把韓小樂拉到牆根下邊,壓低聲音說:「門口站著的是我……」
喜老頭說:「有我一個人就行了。」
韓小樂倒是腿腳靈活,一會兒的工夫,他把馬齋家、腐老五家的院前院後全都轉了一遍,最後又朝著馬之和圖書悅那個刻著「神茶鬱壘」的黑漆大門走來。他走著,想著,掂著喜老頭說的那些話。他覺著,儘管喜老頭說話有點硬,甚至有點讓人家怕他,可是跟這樣的老年人在一塊兒待著,真能學到本事。這個小伙子一九四八年土地改革才十歲,從溝南邊那個半坍的土屋子搬到獅子院,就跟喜老頭住在前後院。有人誇他:「這孩子長的秀氣,將來有出息。」喜老頭卻說:「有出息沒出息不在外表上,心裡秀氣才行。」媽媽想讓韓小樂去學木匠,喜老頭說:什麼匠也不如先上幾年學,識幾個字兒。等韓小樂念完了初級小學的時候,要奔他哥哥那兒找個能吃香的工作,喜老頭堵著門口罵他忘了本,硬把他給留下了。喜老頭是獅子院的「首長」,院裡那些小年輕的,又怕他,又敬他,又都不知不覺地照著他的樣子學,懂事理的成年人,更是願意按著喜老頭的心意行動。組織互助組那會兒,全院的人異口同聲:「搞!」辦初級社那會兒,全院人異口同聲:「入!」賣餘糧的時候,搶著多報;服義務兵役的時候,爭著報名。就連開群眾會,都是一呼全到,不論大大小小的事兒,獅子院都走在前邊。因為這個院子裡住的全是一水的翻身戶,又有這位永不褪色的老「首長」啊!韓小樂就是在這樣一個院子裡長大成人的;他決心要按著喜老頭的榜樣活一輩子!
焦克禮說:「一點兒不錯。他從西邊繞過來的,我藏在樹後邊沒理他,故意把他放過去,看他要幹什麼;他往哪邊走,我就往哪邊跟,跟到這兒,他就敲開門進去了,在裡面待了好大工夫。」
那人小聲罵道:「你瞎跑什麼呀!」
韓小樂見老人家不吭聲,著急地說:「喜爺爺,我還沒跟您說清楚哪,您別走。蕭支書和百仲大叔都沒在家,沒個主事的人,這可怎麼辦呀?」
焦克禮沒等叫,就湊上來了,嘟嘟嚷嚷地說:「哎呀,還磨蹭哪,一會兒人家把事兒全辦完啦!」
韓小樂說:「唉,你吃飽了沒事兒,跑這兒站著幹什麼呀?我還當是壞人哪!」
北方的鄉村最美,每個季節、每個月分交替著它那美的姿態,就在這日夜之間也是變幻無窮的。在甘於辛勞的人看來,夜色是美中之美,也只有他們對這種美才能夠享受的最多最久。
滿天空鑲上了小星斗。它們盡著自己的力量,把點點滴滴的光芒交織在一塊兒了,不像陽光那麼刺眼,也不像月光那麼清澈,卻是明亮的。明亮的星光,摻上了露水,變得濕濕潤潤、柔柔和和,隨後輕輕地掛在樹梢上、搭在房簷上、鋪在街道上,薄薄的一層;接觸到這種光輝的一切都變得那麼雅緻,那麼幽靜,那麼安詳……
喜老頭聽了這句話,又生氣地拄著棍子說:「什麼,值班?給自己打天下,創天下,守天下,還有值班不值班這一說呀!咱是貧農,這個天下全靠咱們撐著哪,時時刻刻都得值著班兒,什麼時候伸腿瞪眼,得,那才不值班啦,才能完完全全交給別人接。你仔細想想,我這話對不對?」
馬小辮倒退不迭,手腕子已經被抓住了:「喜老頭,喜老頭,我,我沒幹壞事兒,我串串門……」
喜老頭說:「反正這裡邊的鬼魔點子多了。小樂,你知道眼下是什麼節骨眼兒嗎?你別看沒有動刀動槍,可是比開火放炮打的還凶哪!咱們對敵人一絲一毫都不可大意呀!出了漏子,咱怎麼對得起黨?看管馬小辮差事應該由咱獅子院包著呀!你忘了,長春傍黑跟咱們說的,城市裡有些仇恨咱們社會主義的壞人,正生著法兒到處煽風點火搞壞事兒。我是懷疑馬志新那小子回來了……」
「噯。」
焦克禮忍不住地問:「不聲不響地放跑了他,要是放出錯來怎麼辦?誰負這個責任?」
喜老頭根本沒動,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今個得晚睡一會兒,快去吧,我覺著有點涼了。那杈褲在靠北牆的小箱子上邊。」
喜老頭把杈褲穿上了,又拍了拍膝蓋頭,說:「小樂,你動動腦筋,想想事兒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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