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十八章
焦二菊說:「哼,這個會計呀,別看他又能寫又能算,不頂用,辦不出好事兒來。要我看哪,他的根子也沒有扎正。身子和心眼兒,說不定站到他媽的哪兒去了!」
焦二菊說:「沒有。你說,一個耳朵的耳字,旁邊擱個口字,下邊再加個王字,念什麼呀?」
「你也別揭短。」
韓百仲想了想說:「有哇,早讓會計按隊發下去了。」
焦二菊說:「等我給你寫出來看看吧。」說著,從髮髻上拔下一根頭髮叉子,在土窗合上認真地劃著那個生字兒,韓百仲假裝湊過來看,冷不防使勁兒把焦二菊一推,就從她腿底下把那件東西搶過來了;展開一看,心裡不由得一動,原來是巴掌那麼大的一本書,紅布夾紙的皮兒,裡邊包著的是冀東黨委編印的《黨員課本》,因為經歷的年限很久,本來就很粗糙的紙張,這會兒都已經發黃了。
韓百仲點了點頭:「是這麼一回事兒。我為什麼看事兒總比長春差著一截兒,大概是因為我沒有他學習得好,也沒有他遇著事兒那麼愛動腦筋,從這會兒起,我得帶頭提高『戰鬥力』了。」
韓百仲漲紅著臉,拍著大手說:「這你倒問到地方了!告訴你,從打由北平回到家,跟共產黨一沾邊兒,我就認定了共產黨是咱們窮人的靠山,跟他幹沒錯兒!對書本子上的話,明白不明白不管它,有一條根子我是把住不放了:黨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永遠不變心!」
韓百仲拍著妻子肩頭說:「對,對,往後,你就這麼幹下去,沒錯兒。」
韓百仲故意說:「我聽不懂你說的是什麼,在哪兒寫著,讓我看看不就行了。」
韓百仲問:「大丫頭從學校裡來信了?」
焦二菊的聲音傳出來了:「喂,把門插上吧。」
韓百仲也笑笑說:「請問吧。」
焦二菊在屋裡說:「誰這麼早就睡覺呀!喂,你再摸摸雞窩,我堵上了沒有哇!」
「怎麼啦?」
焦二菊很納悶地看了男人一眼,說:「咦,今兒個的日頭從哪邊出來的呀?」
韓百仲胸口跳了起來,點了點頭。
焦二菊說:「我也得打頭裡一步一步地學。」
韓百仲翻著課本子,找到那句話,看和_圖_書了一遍,唸道:「在中國實現共產主義,是我們黨的最終目的,是每一個共產黨員的神聖任務……」
韓百仲一擺手:「老天,這個詞兒你可別亂用!」
「這又為什麼呢?」
「沒弄明白,你怎麼一直就幹得這麼有勁兒呀?」
韓百仲說:「我們支部有好多新課本,找幾本給你看看,這本得好好保存著,留個紀念,可別讓孩子們鬧到手裡給撕壞了呀!」
焦二菊說:「你不是說階級鬥爭複雜了,得好好學習學習嗎!我想來想去,對,就學它吧!」
焦二菊笑笑說:「哎,我還有個問題要問問你哪!」
韓百仲說:「我是說,你先把腳跺在這條正道上,一步一步走,越走眼越明,越走心越亮,越明亮,幹著越有勁兒,越有勁兒幹,本事也就越大了!要學習,得一邊幹著一邊學習,學了就用,那才學得透哪!」
韓百仲兩隻手輕輕地舒展那被揉捲了的書頁,這一會的工夫裡,多少激動心弦的回憶湧到眼前又落到心頭呀!這是他的革命思想啟蒙課本,也是他這半輩,除了黃曆接觸到的第一本書,那是黨員焦田,在北山坡子打柴禾的時候,親手交給他的;從那以後,每天晚上,幾個長工,幾個貧農和幾個村幹部就湊到他這間小土屋裡,點的也是這盞小小的省油燈;他們圍在燈光下邊,焦田給他們念,他們一句一句地聽,一字一字地記,一點一滴地吸收和消化,又一條一條地用自己的行動去實現書本上邊的要求。那時候的韓百仲懂得什麼呀!只懂得財主可恨、國民黨可惡,窮人這口氣埋在肚子裡出不來;就懂得共產黨是替窮人說話的,為窮人報仇的,說怎麼幹就跟著怎麼幹!學完這個課本,他入黨了。這個課本把他引上了鬥爭的道路,鬥爭道路上的坎坎坷坷,把一個扛過長活、拉過洋車的窮漢子摔打出來,把他從災難和烽火裡一步一步地引到勝利,引到社會主義時代的今天……
正聽得津津有味兒的焦二菊,聽到後邊這一句,像讓針紮了一下子,一晃身子說:「呸,又揭人家的短啦!」
「怎麼講呀?連在一塊兒講講我聽。」
「當初,當和-圖-書初,當初我懂個屁呀!給你交底,連我還不摸底哪,別看也學了,也念了,可沒有弄明白!」
「往日一回家,枕頭裡好像縫著一塊吸鐵石,吸著你那腦袋;枕頭上又好像有火,你那腦袋往上邊一沾就著……」
韓百仲想了一下說:「這個問題問的真有意思。你怎見得他沒弄懂呢?你問過他?」
韓百仲再沒說什麼,因為他不知不覺地把剛才跟妻子隨意談論過的每一句話都跟有關安排幹部的問題連到一塊兒了。他想問問妻子,她對這件事兒怎麼一個看法,可是,焦二菊已經發出均勻而且舒暢的呼吸聲——甜甜地睡著了,就扯過被單子,替她蓋在身上,然後閉上了眼睛。
韓百仲坐在一旁,一邊解著衣裳鈕扣,一邊聽著妻子唸書,他那疏淡的眉毛不停地跳動,那消瘦的臉上也泛起了紅光。他想起每天每時進行著的戰鬥,想起蕭長春傳達的王國忠的指示精神,想著「提高戰鬥力」的要求;他感覺到,在前一段鬥爭裡,廣大社員和積極分子都已經提高了戰鬥力,這會兒都在自覺地要求迸步;支部明確了目前的形勢和要求,再狠狠地一抓,大夥兒會提高得更快了。比一比,看一看,本領長得最快的人,還是那些真正熱愛「神聖任務」的人,熱愛這個任務,才肯為它拚命幹,一拚命幹,本領才能長得快。回頭看看,自己這十幾年,從一個連「革命」這個詞兒都不懂的人,成了搞革命的人了,如今眼睛亮堂,對社會走的每一步心裡都是有底兒的,這不是證明嗎?再看蕭長春,那就更不得了啦!半年前,他還不是跟焦克禮、焦淑紅這些人差不離兒呀,可是一擔起重擔子,就像西河邊苗圃裡的樹秧子,一天一節兒,眼看著往高長,眼下跟全鄉的支部書記站在一塊兒,也得排在前邊。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呢?蕭長春那幾句話又響在耳邊了:「本領得在工作裡邊學」、「眼下當然是嫩一點兒,應當讓他們在工作裡邊闖闖」。對啦,蕭長春就是這麼闖出來的。奇怪,去年蕭長春沒有闖的時候,自己根本沒有想到他是個人材,現在蕭長春也想讓焦克禮他們闖一闖,www•hetubook.com•com自己也沒有承認他們是個人材;沒想到蕭長春,人家闖出來了;上一次對待蕭長春,證明自己的水平低,這一次對待焦克禮,又要證明自己的水平低嗎?
焦二菊並沒有留神男人的情緒變化,還在糾纏著她那個疑難的字兒和問題,扯了男人一把說:「到底兒念什麼,你倒告訴我呀!」
「說不上。」
韓百仲說:「明天起早我找他去。」
焦二菊也拍著手說,「哎,你這一條,跟我一樣!我也沒弄明白,可是黨指哪兒,就幹到哪兒,沒二話。別人不清楚,你總清楚,我不是吹大話吧?這麼多年,我沒走到你前邊去,可我也沒有讓你丟下,總跟著你轉了!你要是早拉我一把,說不定早跟你並上肩頭了!」
「你真自私!」
韓百仲嚇一跳:「嘿,你怎麼一會兒把我往天上捧,一會兒又把我往地下摔呀!我怎麼又自私啦?」
韓百仲沒在意,抓過笤帚掃了掃身上的塵土,就脫鞋上炕。
焦二菊推開男人的手說:「不行,不行!你講話,階級鬥爭越來越複雜了,我得加油學本事,要不可吃不開啦!」
韓百仲看著妻子,漸漸地讓自己平靜下來,說:「嗨,這個字兒你都不認識呀?」「廢話,我認識還問你呀!」「唸聖(繁體字為聖)!」
「還用問哪,弄懂了共產主義的人啥樣兒,沒弄懂的人啥樣兒,只要瞧瞧他那一行一動,全看出來了。他馬之悅要是像你這樣弄懂了共產主義,還能跟馬鳳蘭成親,還能跟馬小辮來往,還能跟那些不蘭不四的人打連連?還能總跟上邊的政策頂牛兒,還能總跟長春鬧彆扭?」
韓百仲獨自一人穿過了大街和胡同,走進了自己家的小院子。他繞過那爬滿金籐花的影壁,就瞧見窗戶的最下邊那一格子上透出一點紅絨球似的燈火。接著,又見那塊小玻璃鏡上貼上一張臉。
焦二菊拿過課本子,照著男人教的,結結巴巴地重念了一遍,又問:「『神聖』這兩個字兒怎麼講啊?」
韓百仲趕忙轉回去插上了大門,又轉回來,一邊朝裡走,一邊衝著窗戶問:「你還沒睡哪?」
焦二菊說:「我看完了就鎖在櫃裡,他們誰也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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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我得先學這個,接著再學新的。」焦二菊說:「剛才你說,你入黨那會兒還沒有把共產主義的事兒弄懂,可是一點一點地弄懂了;那個馬之悅跟你前後腳入黨的,他怎麼就沒有弄懂,好像是越弄越糊塗了?」
焦二菊的兩隻眼睛直放光,聲音有點兒發顫地說:「哎呀!你就挺神聖……」
「要我看,他就是弄懂了,也還是這個樣子。」
這夫妻倆邊學邊議,一直到過了半夜他們才躺下睡了。睡下之後,焦二菊又告訴韓百仲一件事兒:傍晚的時候,北頭那個老烈屬來家裡找過韓百仲。問問最近上邊發下給烈軍屬生活補助款沒有;他想在雨季之前,買點新瓦,把房簷修整一下。
焦二菊又委屈又惋惜地說:「怎麼不自私,我沒有冤枉你!當初,你要是把這套底兒全都交給我,我不是也跟你一塊兒加入你們這黨裡邊來啦!」
韓百仲眨巴著眼說:「神聖嘛,神聖,哎,神聖就是了不起的意思,就是最大、最高、最好、最了不起!打個比方說你就明白了。舊社會咱們受苦的莊稼人認為最了不起的是什麼呢?是神仙。村村都有廟,蓋不起大廟的窮村,就修小廟,頂不濟的也得搭個小五道廟,河邊有龍王廟,山上有山神廟,家家都供著神仙,打不起木龕的,糊紙龕,頂不濟也得貼張紙兒,掛個布簾兒,多窮多苦,過年過節,也得給它燒上一柱子香。為什麼呢?有的人家為了發財,有的人家為了不挨餓、不受窮,為了發財、活命,就求神仙保佑,說神仙什麼本領都有,要什麼有什麼!多了不起!換個字眼兒,就是神聖!那當然是迷信、胡扯,共產黨是不信這一套的,信共產主義!到了共產主義,人人都過幸福生活,想幹什麼,就能幹出來,要什麼,有什麼,怎麼走到這一步呢?不求神,不拜佛,發動群眾革命、鬥爭、建設。你看看,為了這個,多少人送兒子當兵、送男人打仗,多少人坐大獄,多少人犧牲了;這幾年,你瞧咱們東山塢,男女老少一個心眼兒,長春不顧一切,領頭搞工作,馬老四命不顧,帶病養牲口,焦淑紅書不念了,回鄉生產;你呢,不是連麥子都不心疼了www.hetubook.com.com,要給焦慶媳婦二斗嗎……」
焦二菊說:「我就是學了馬上用;不為用,學它幹什麼,不學又用什麼?」說著,撥了撥燈珠兒,又展開了《黨員課本》,伸著一個手指頭,戳戳點點地念下去了,「每一個共產黨員,為革命,為人民的利……噢,這個是『益』;為人民的利益,不怕苦,不怕難,不怕挨餓受……這個念『凍』吧?對。不怕挨餓受凍……」
焦二菊說:「喂,我問你一個字兒。」
焦二菊看了男人一眼說:「我記著,你剛當黨員那會兒,第一本書不就學的這本,對不對呀?」
「你不就很了不起……」
「是這麼一回事兒嘛!」
韓百仲問:「這為什麼?新的馬上學了就能用。」
焦二菊把手裡的東西往大腿底下一壓,挺神秘地說:「沒看什麼!」
焦二菊說:「他找會計,會計說查查再說。」
「根子扎歪了!你看他比誰不能說,不能講?全都不管用。人沒跟黨站在一條線上,心也沒跟黨站在一條線上呀!想事兒、看事兒、做事兒,都歪著。」
那紅布皮兒、發了黃的《黨員課本》,在他腦袋裡一頁一頁地掀開了……
韓百仲想到這兒,又把脫下來的小褂子穿在身上,湊到妻子跟前說:「來,咱們倆一塊學吧。」
韓百仲認真地說:「不是揭你的短,我是說,你的方法不對頭,用意還是好的。你為的是咱農業社,為的是將來搞成共產主義,這就很不簡單,很應當表揚。你瞧瞧,共產主義能把這麼多人的心都給聚到一塊兒,把這麼多人的勁頭兒都給發動出來,把一盤散沙子似的農村,變成一家人了,把那些任什麼不懂,只知道出苦力、過苦日子的人鍛煉得成了戰士,甘心情願朝那個大目標幹一輩子、幹到死了,這是多麼了不起呀!這不神聖嗎?」
韓百仲說:「真麻煩!」走到雞窩跟前,伸出腳去踢了一下,「這不關得嚴嚴的嗎!」說著,走進屋裡,見兩個小兒子都在炕腳頭睡著了,焦二菊斜歪著身子,靠在窗台上,就著那省油的小燈,兩隻手捧著一個什麼東西正看,就問:「看什麼看得這麼有勁兒呀?」
他捧著書,問焦二菊:「你怎麼從櫃底下把它翻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