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六十四章
孫桂英生活在激盪的長河裡,可是她沒有追波逐浪,卻躲進一塊死水坑裡,用盡心思來追求「歡樂」和「幸福」。她沒有感到自己可悲,有時候苦惱也是暫時的,遇著一點點由著她的心意的事情,就可以使她滿足,就可以得意忘形。
大灣供銷社一個下鄉賣貨的小車子,停在溝裡的石碾子旁邊了。業務員手搖著那個貨郎鼓「叮鈴鈴,叮鈴鈴」地一響,那些做針線、哄孩子的閨女、媳婦們,立刻就你呼我叫,成群結伴地圍過來了。
有一天下大雨,媽在北屋發高燒,孫桂英到前邊湯鍋房裡去煎藥。後爹正在那兒退豬毛。這個老牲口,帶著兩手豬血,抓住了小小的孫桂英,把她強|奸了。不久,後爹那個先頭老婆撂下的兒子——一個吃喝漂賭的浪蕩漢,也姦污了孫桂英……
馬鳳蘭在孫桂英的臉上瞥了一眼,說:「這樣當然好。怕的就是,這份兒邪心,你不長:人家長呀!咱們娘倆過心,我才跟你說,說了是為著讓你小心一點兒。你可要知道,這件事情,只要你這頭一收不住韁繩,就算套上了。記得,前幾天我跟你說過一回,那會兒我就看出一點兒苗頭來了。」說著,笑笑,「行了,這兒說,這兒了,快回去看看吧。」
馬鳳蘭一邊躲閃一邊說:「得了,得了,算我瞎說。其實我也沒瞧準,看那個派頭,那風流的架勢好像是他。不信,你回去看看,反正進去個人得啦唄!」
「我看你們家裡去個串門的呀!」
門聲一響,她的丈夫馬連福抱著孩子,樂呵呵地走進屋裡:「喂,還沒點火做飯呀?」
馬鳳蘭見孫桂英順著溝朝金泉河邊走了,暗自一笑,也甩著兩隻白薯腳,扭扭地朝家走。
馬鳳蘭鄭重地說:「你礁,人家支書多會心疼人。」
這母女倆跟著這一批還帶著一口氣的難民,住到一座關帝廟裡。這女人想找一樁能夠維持生活的事情做,想掙扎著活下去。
孫桂英兩手摸著盆沿兒,兩眼望著蕭長春走遠的背影兒,好久都沒有動一動。這女人有個毛病;喜歡誰,放個屁也是香的,討厭誰,出氣也是臭的;對別人的話信不信、聽不聽的標準沒有一定準稿子,全憑著對這個人喜歡還是討厭來定。她喜歡蕭長春,也尊敬蕭長春;蕭長春渾身上下都中看,蕭長春的話兒句句都入耳。她把人家剛才說的那幾句話掂了掂,瞧瞧自己這身打扮,覺著實在有點兒刺眼。支書說的對,人美不美不在打扮;支書待見的是好思想的人;過去連福落後,自己也總是往後坐坡,見了面,支書就冷冷淡淡,從打連福一轉彎兒,自己也往前靠了,多會兒見了,都是熱熱呼呼的……
孫桂英眨了眨眼睛:「我不懂你這是什麼話?」
蕭長春說:「有休息的日子,等收完麥子,咬上烙餅。怎麼著,聽說你願意連福走了?」
站在她背後的馬鳳蘭,不住地拿眼瞄著她,心裡邊也是樂的不得了:「啪」地在孫桂英的後背上拍了一下說:「嗨,眼珠兒掉出來了!」
蕭長春沒有答理她,就問業務員帶沒帶小農具和避暑藥物。
孫桂英用手撩著水潑馬鳳蘭,說:「狗嘴吐不出象牙來!一句正經的都沒有。你這一套都是跟馬主任學的吧?」
馬鳳蘭拍著手說:「對,對,你們並成一家子、兩口子,倒也不賴!」
孫桂英扭住馬鳳蘭胳膊上的肥肉:「不要臉皮的東西,你還敢胡www.hetubook.com.com說不?啊?」
以後的時代變了,孫桂英也糊里糊塗、不知不覺地跟著變化了。可惡的胖掌櫃一伸腿,媽媽改嫁到森林,她也跑到區政府跟霸佔她的後爹的兒子離了婚,又糊糊塗塗地跟東山塢的馬連福成了兩口子……
馬鳳蘭又朝孫桂英跟前湊湊,又左右看看,壓低嗓門說:「我本來想趁這閒空,這河邊上又沒有旁的人,跟你好好地擺擺;家裡還有客等你,我就用不著費時間繞彎子了,咱們就挑水扁擔進屋——直出直入!」
旁邊有人插言說:「對啦,蕭支書說的話,句句在理。大夥兒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嘛,往後,別說毛巾,還要買真絲的,透明紗的哪!」
孫桂英被她嚇了一跳,也回敬了一巴掌:「死貨!」
溝北來了個焊洋鐵壺的,把攤子擺在坎子邊上的小槐樹下,叮叮噹噹的敲打聲,招來了一群孩子,也把馬鳳蘭招來了。她從家裡找出一隻破臉盆兒,讓焊壺的人給她換個底兒,就兩手抱著肩,靠在小槐樹上等候;身子在這兒,兩隻眼睛卻盯著孫桂英家的門口,心裡邊想著主意,臉盆修完了,她還不走。這個耐心的獵人,正守著她的獵獲物哪!
大街小巷都很熱鬧。修房的,補牆的,搭炕的,壘圈的,一兩個人可以伸手搞的土木工程,都動起來了。女人們有女人們的事兒。她們趁此機會,打開箱子、櫃子,拿出熨得平平整整的衣裳,穿戴起來,挎著籃子,帶著孩子,騎著毛驢,或者步行,走娘家、看姐妹們去了。她們從那些挑水、和泥的男人跟前走過,給自己的丈夫留下鑰匙,留下幾句貼心話兒。
插言的人是馬鳳蘭。原來她旱就釘著梢;假裝在貨車子跟前圍著,幫一個小姑娘挑花絲線,耳朵伸著,眼睛斜著,專門聽話音,看風向,想主意,找空子。
馬鳳蘭一邊「哎喲」著,一邊躲閃,說:「十冬臘月生的,怎麼凍(動)手凍(動)腳的?我又不是蕭支書那麼漂亮的小伙子,又不像蕭支書那麼多情多意,你可勾搭我幹什麼呀!」
「去你的吧!」
馬鳳蘭見孫桂英又要動武,就招架著說:「別鬧了。你不是洗衣裳去嗎!我也想去,咱們就個伴兒。頭邊等著我吧,我回家抱衣裳……」
孫桂英見人家的確有正經事要說,也就正經起來;而馬鳳蘭這幾句話,把她這個心腸軟的人也說得怪熱乎。就說:「我也不是三歲兩歲的娃,不知道好歹,你對我怎麼著,我還不清楚嗎?我也沒把你當外人看呀!」
孫桂英說:「人家還急著走哪,你別賣狗皮膏藥了行不行呀?」
一個面黃肌瘦的中年婦女,拖著一個十二、三歲的、瘦骨嶙嶙的小閨女,隨著成群結隊的難民,從萬里長城線上逃下來。萬里長城線上遭了大難:從春花開放時節,到落葉的殘秋,沒有下過一場透雨,碌碡沒有翻身;好不容易熬到年關,鬼子又展開了冬季「大掃蕩」,在那裡合莊、並村,建立無人區。成百成千的人死在鐵絲網的圈子裡,屍體堆成了山。人們急了,暴動起來了,不顧機槍掃射,也不顧刺刀往身上戳,衝出了「人圈」。這個女人的丈夫在亂槍裡倒下,她那懷抱著的嬰兒,凍死在中途路上,大閨女賣給了人販子,只剩下她,和這個小閨女了。她們跟著人流往南逃,想奔當時繁華的北平,求得一條活路。和_圖_書千辛萬苦地來到這個縣界,就給鬼子卡住了,他們又擁進這座縣城。
馬鳳蘭把衣裳往草地上一扔,追過來說:「別走,我還有句話兒要跟你講哪!」
蕭長春從對面走過來了,臉上和腳步都帶著輕鬆、自在的神氣;打從工地上回來,人們很少見他這樣安定過。昨天晚上的貧下中農代表會開得非常成功,總結了過去的工作,制定了今後的計劃,通過了代理隊長和撤換會計的事兒;剛才他又跟韓百仲碰了下頭,把該決定的事兒決定下來,打算下午找三個團支委瞭解一下昨天下午團支部擴大會的情況,就要準備明天趕集的事兒了。在家裡,他聽說供銷社那位年輕的業務員下鄉來送貨,心裡很高興,就趕忙跑來,想幫幫忙,再問問帶沒帶著小農具和避暑的藥物,像仁丹、十滴水之類的東西,以便買些,留給社員在收麥子時候用。
孫桂英從來不肯放過跟蕭長春說幾句話的機會,見他迎面來了,趕忙停住步,又收斂了輕浮的嘻笑,作出一種磊落大方而又很親熱的樣子,說:「大兄弟,這程予可把你累得夠嗆,該休息幾天了。」
有一天,一個六十多歲的胖老頭來到廟裡,看上了這中年婦女,就把她們帶到他的小小的屠宰場裡,讓她們吃了飯,又給她們換了件舊衣服。那個中年女人就成了胖掌櫃的「填房」。這個小閨女還是按著原來的孫姓,起了個名兒叫桂英。胖掌櫃喜歡這個白揀來的閨女,給她吃,給她花,給她穿戴,一切全都由著她的性子辦。孫桂英十三週歲那年,她媽得了傷寒症。
孫桂英瞥她一眼,說:「誰跟你說歪事了!」
馬鳳蘭卻拿出一臉正經的架勢說:「桂英啊,別鬧著玩了,我跟你說說正事兒。」
孫桂英心裡狐狐疑疑的,聽馬鳳蘭說的有鼻子有眼兒,也就信了。她想:這會馬連福沒在家,來了客把人家晾在院子裡多不合適;要真是蕭長春,更應當熱乎點了,還是回去看看吧。她想到這兒,趕緊把衣裳擰了擰,把沒洗的和洗過的,一件一件都揀到花瓷盆子裡,一邊甩著手上的水珠兒,一邊說:「我去看看,要是沒這檔子事兒,瞧我回來整你不,你就活個結實點兒吧!」說著,端起盆子就要走。
東山塢農業社決定放假三天。放了假,村子裡反而顯得更加繁忙:人們都趕著料理家務,準備一撲心地投入收穫小麥的戰鬥。
到家,急急忙忙地收拾了幾件並不該洗的衣裳,又往回折。她心裡那股子高興勁兒就沒法兒提了,跑起來,特別神氣,渾身的肥肉都在顛顫著。
「瞎胡說!」
業務員馬上給他找出來了:「您選吧,要多少?」
孫桂英笑笑說:「嘴說不繞彎子,又繞起來了。」
孫桂英也跟在後邊,沒話找話說:「大兄弟你瞧,新社會真是樣樣好,供銷社的同志都把東西送上門口了。你看看那條毛巾,成色、花樣多漂亮啊!等到打場的時候,蒙在頭上,嗨……」她一伸手,從貨郎擔上扯過一條蔥綠地、兩頭印著兩枝梅花的毛巾,在自己的身上、頭上,比比試試,朝圍著的人得意地笑著,「我想買一條,一捉摸,算了。我這腦袋要蒙上它,又該有人說閒話兒了,又該說我光想打扮了。打扮有什麼不好,人沒有不愛美的,大兄弟你說對吧?你這支書反對不反對打扮?」
「你急什麼,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咱們娘和-圖-書倆,又沒旁人,這兒說,這兒了;說透了,我還能幫你拿拿主意呀!掏心窩子說,你對他真沒這種意思嗎?」
「我光瞧著個背影,好像是蕭支書!」
「不是說,實在。」
孫桂英抿著嘴笑笑:「我壓根也沒有拉著他呀!」
蕭長春說:「那好嘛!一會兒我去看看連福,問問他還有什麼事兒。」
馬風蘭拍著手說:「噓!旁觀者清,這種事兒,還能瞞過人去呀!再直說吧,你對他也動心了!」
坐在家裡替男人打點行裝的孫桂英,也被這聲音驚動。她把幾件要洗的衣裳往盆子裡一按,端著就朝外跑。到了小貨車子跟前,把盆子往地下一放,又動手,又動嘴;看看這個,瞧瞧那個;問這多少錢,問那什麼價;拿過來,放過去,又是品評,又是比較,鬧了半天,一個小子兒的東西也沒買,她卻心滿意足地端起盆子,要到河邊洗衣裳。
馬鳳蘭也陪著一笑,聲音壓得更低了:「我問你,你說蕭支書是好人還是壞人?」
她是安心要煽風點火,可是下了好幾天的苦功夫,挖空了心思,找不到柴禾摸不著灶膛,這下子可有下手的地方了。把她自己這幾天搜羅、偵探到的一些情報,加在一塊兒看看,覺著這把火已經點著了,鍋裡的蒸氣已經裝滿了,快到揭鍋的時候了。心想:馬之悅還一再擔心男的這邊不會搭茬兒,看起來,全都是多餘的顧慮。馬鳳蘭有親身體會,她認定;天下沒有不愛腥味兒的貓,也沒有不貪女色的男子;別看表面假正派,那是沒機會,不敢!蕭長春這樣一個壯年小伙子,又多情善感,又嘗受過女人溫暖滋味兒,身跟前游著一條肥魚;這條肥魚不是躲閃,而是搖頭擺尾引他去捕捉,心裡邊早看透了,早就明鏡兒似的,早就有心了……
孫桂英放下手裡的盆子,舉起兩隻大巴掌,橫眉立目,好像要吃人。
馬鳳蘭抱著一團衣裳,扭扭地走過來了,老遠就喊叫起來:「喲,我還當你顛啦!」
蕭長春離開貨郎擔,急急忙忙地奔辦公室了。
她跑到溝裡,沒有先奔河邊上找孫桂英,卻朝另一個方向跑去了……
不當家不理事的年輕人,既不熱心家裡的小小的建設事業,也沒興趣履行世俗的禮節,除了有特殊工作的和硬被父母扣留下走不開的,全都按著自己的心思痛快地玩耍。農活忙起來之後,很少見到有人打撲克和下老虎棋,這會兒也在街頭巷尾、門道裡和樹蔭下活躍起來了。爭吵聲和歡笑聲此起彼落。勤快的老人瞪他們幾眼,罵他們幾句,全都不會影響他們的興致。甚至是根本沒有看見,也沒有往耳朵裡聽。他們在忙著玩,顧不上別的事兒了!
「嗨,真的,我剛要下坎子,就見一個人推開你家的門進去了。」
丈夫們都用一種矜持的、多情的眼光送她們走遠。
馬鳳蘭嘆息一聲:「唉,直說吧,他在你身上打了主意!」
「是實在的,他是個好人,長得好,待你也好。有一件,你可別忘了,他是個好男人,再好,他也是個男的;他每天吃的是五穀雜糧,不是喝聖水、鑽古洞修行的,他跟旁的男人沒什麼兩樣兒!」
馬鳳蘭說:「這句話全有了。咱娘倆是過心的人,沒有不說的話兒,說輕了說重了,你都別放在心上。」
馬鳳蘭說:「按理說,我也用不著繞,你是誰,我是誰,你有誰,我有誰?你嫁到東山塢這幾年,表姨沒和圖書有疼過你,熱過你,沒有親過你,近過你;可我的心你知道,我沒拿你當外人,把你看成我的親妹子,這一點,你總有個體會吧?」
孫桂英說:「我是個直腸子人,擱不得好,也擱不得壞,不管什麼,我也不會記在心上。」
這幾天,她正在「歡樂」,什麼事兒引起她歡樂,她不知道,反正她很歡樂……
蕭長春一看挺滿意,就說:「稍等一下,我到辦公室取點錢來。」
蕭長春沒有跟她閒扯下去,就走到貨郎擔子跟前,跟年輕的業務員打招呼。
蕭長春說:「就怕又有會。要是不開會,我就去看看他。」又說,「明天連福走了,你也不用惦著,那邊住的吃的,都不差;家裡呢,不管有什麼事兒辦不了,你就跟我們幹部說,怎麼著也不會讓你們娘倆為難著。農業社員是一家人嘛!」
孫桂英說:「人家才像個支書的樣子,自己的事兒全不掛心上,給社員想的滿周到,這樣的支書能沒人敬著?能沒人擁護?能不把農業社搞出花來呀!」
馬之悅兩口子,也在為他們的目標,苦心地忙碌著。
說起來,她也算一個受苦人出身。那是十七年前,一個暴風雪的日子裡。
孫桂英急了:「瞎說,瞎說,沒這八宗事兒!」
孫桂英低下頭來,用腳尖兒趟著地上的青草;過一會兒,才語調低沉地說:「掏心窩子說,我喜愛他,我要是個男的,我就跟他磕頭拜把兄弟。他像河水一樣清白,好像鋼鐵一樣硬朗,我敬著他。越跟他一塊兒待的多,說的多,越覺著他可敬,我越不能長邪心。我不敢長邪心,也不應當長邪心!就是這樣,一句假的都沒有!」
「糟糕!聽見貨郎鼓響,我就慌慌張張地跑出來了,還忘了鎖門。你看見是誰呀?」
孫桂英見蕭長春要走,趕快叮嚀一句:「大兄弟,晚上你可一定去呀!」
馬鳳蘭說:「我看他對你倒是特別地體貼,跟對別人兩股子勁兒!」
孫桂英說:「好,好,晚飯你就到我那兒吃去吧。」
馬之悅經過一番苦思苦想,漸漸地沉著起來了,還是照舊地說,照舊地笑,照舊地指手劃腳,在別人面前,設法表現他的工作挺「積極」。為了不影響「士氣」,撤會計那件事兒,他既沒有跟馬立本說,也沒有跟馬鳳蘭透,所以大夥兒還是滿有信心地奔波著。
孫桂英又揚起手,可是沒有打下去,眉毛一挑,抿嘴一笑,說:「農業社是一家嘛!」
孫桂英慌忙把毛巾往衣襟底下一塞,滿臉堆笑地應著:「就做,就做,我洗衣裳去啦,剛回來……」
孫桂英一邊朝小河那邊走一邊回過頭來,酸梅假醋地說:「往後我再看你爛舌頭胡說八道,撕下你一塊臭肉餵小貓子!」
昨天幹部會上突然提出了調整幹部的事兒,使得馬之悅更加肯定了馬志新那封信上的消息。他甚至覺得,這是蕭長春作最後掙扎的一種手段。讓焦克禮當隊長的事兒,像是紮了他一針,撤換馬立本又像砍了他一刀子。他根本就沒有把韓小樂放在眼裡,焦淑紅倒是一個敵手。現在應該怎麼辦呢?他想來想去,決定四條管子一齊下:第一條管子還是得打擊蕭長春這條根子,設法讓他沒有心思再抓這種事兒;第二條是鏟走焦淑紅,把韓小樂孤立起來;第三條是找鄉長李世丹撐腰,求他止住這場「清洗」;第四條是把馬志新傳來的消息散佈出去,讓那伙子中農反對焦克禮、韓小樂和-圖-書上台……他想:這四條管子不論哪一條通了,都能夠達到目的。
孫桂英覺著支書這些話知情知理,又特別親切,心裡邊舒服極啦!就說:「天底下真沒有比大兄弟再好的人了。不用說真能做到,你這話到了,心到了,我也就領了情。反正往後少麻煩不了你呀!」
馬鳳蘭說:「你呀,別看透亮杯似的,沒心眼兒。我也沒心眼兒,可是呢,比你經的事兒多,見的人多,跟你表姨夫這幾年,也學了一點兒看人心、觀事態的眼力。不是我誇海口,我這一點比你強。」
孫桂英連忙搖頭:「不會,不會,他決不是那種人!」
孫桂英十五歲那年,出落得一表人材,搽脂抹粉會打扮,像一朵妖艷的花。她學會了好多本領,能說會道,一手好針線;家裡開寶局(賭場之一種),她端茶遞水,後來還能插上一手,不光贏了錢,也贏得許多輕浮青年們的迷戀……
孫桂英忽忽悠悠地往回走。她的腳步沉重,手裡的花瓷盆幾次都差一點兒滑下來;上了坎子,來到家門口,抬頭一看,院門照舊虛掩著;推門進來,院子裡根本沒有客。她心裡想:大概是人家見沒人走了。她又進了屋,放下盆子,忽見櫃上放著一個綠卷兒,拿過來一看,是一條毛巾——正是她剛才想在貨郎擔子上買的那一條——她呆住了,胸口突突地跳,抖落開看看,一點不錯,正是那一條,綠地兒、兩頭印著兩枝梅花……她慌慌張張地往外跑!
蕭長春一邊問業務員喝水不,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事情沒有,一邊在挑子上尋找他要買的東西,聽到孫桂英這麼問,就笑笑回答說:「我們不主張總是講究打扮,也不反對打扮。話說回來,人美不美不在打扮,也不在外表,心眼好,勞動好,愛社會主義,穿戴再破爛,再樸素,也是最美的。你們孩子他爺爺,就是這樣美的人。我說的是閒話兒,該買你還是買,買一條手巾用,也不是什麼多餘的事兒。」
孫桂英停住,笑著說:「有話說,有屁放!」
這女人的內心世界並不複雜,她對一切事情都看得單純,想得單純,也追求得單純。她自認為聰明絕世,其實最愚昧;她長了一副美的外表,卻有一顆沾滿黑點兒的心靈。她活了三十歲。如果說,一個人從十五歲開始懂得人生的話,那麼,後邊這十五年的光陰歲月是糊裡糊塗度過來的。她既不往前看。也不往後想,只瞧一天一時,只求暫短的快樂和滿足。任憑日出月落,風雨陰晴,任憑什麼雲火鬥爭,對她全無關,她吃的是舒心飯,過的是鬆心日子。她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幸福。
「我知道你會這麼說……」
孫桂英馬上回答:「當然是好人啦!我見的人沒你多,可是,把我見過的劃拉到一堆兒比比,我還沒有見過比他再好的人!」
「嘿,你們不是約會好了,傍晚碰頭嗎?」
孫桂英扭過頭來說:「我沒洗完,幹嘛走哇。」
這時候,太陽已經把院子裡的最後一片光亮收走了,習習的涼風吹拂過來。
這會兒,孫桂英已經坐在小河邊的石頭上,兩隻靈巧的手,正在慢慢地揉搓著衣裳。清亮亮的泉水,在她的手上跳蕩著、翻著花兒,肥皂泡沫就像乳漿似的,在河水裡旋轉了一下,順著水流化開了。她心裡是舒暢的,不知因為什麼原因,這些日子,她越來越覺著這日子過得很有意思,就像含著一顆不化的糖塊兒,總有一些甜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