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艷陽天

作者:浩然
艷陽天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卷 第七十二章

第二卷

第七十二章

蕭長春撕著紙,捲了一支煙,遞給馬連福,自己也捲了一支。等到點著抽了幾口,他又一次親切地叮嚀馬連福說:「連福,你再想想,還有沒弄利索的事兒沒有哇?」
「一點不假,一點不假!好多人背後都說你傻……」
馬連福的確在敷衍搪塞,心裡又忐忑不安。他從蕭長春的口氣裡,看出對自己的懷疑;可是看表情,又不像很嚴重很著急,更不像是很生氣的樣子;這就是說,他們對自己僅僅是個懷疑,根本還不摸底兒。唉,我馬連福過去辦的事情實在是太不好了,跟馬之悅和馬立本這伙子人吃喝不分、花用不分,腦瓜子裡邊的東西也不分,糾糾纏纏地弄到一塊兒了,這會兒,不要說別人,連自己也成了擇不順當的爛韭菜了。唉,這是怎鬧的呀,馬之悅不是個可依靠、可親近的人,太個人主義,太愛攬權。他給自己一些「恩惠」,就是光從他本人想的,想讓自己跟他一條心,給他保駕!馬立本油腔滑調、好吃懶做,一腦袋名啊利的,不是個好東西;他是衝著馬之悅,也為他本身打地盤兒,才不顧一切地周全自己……自己是個窮人,是個「老革命」,這會兒又要往高走、往高飛了,非常應當跟他們一刀兩斷,從此各奔前程……
蕭長春笑了:「我把話說重了是不是呀?反正您不會怪我,說錯了,就算沒說。」
父子倆一對一句地談著,越談越親攀。幾年來,他們還沒有這樣心平氣和地談過一次話;過去,他們的心,被一層又一層的羅網隔著,看不清這邊,也瞧不準那邊,兩邊總也挨不上,這一場如火如荼的階級鬥爭,起碼有不少層羅網斷了線兒,或許已經被揭走了吧?
蕭長春問了問交代手續的情況,又說:「連福,你晚一天走不行嗎?」
想到這裡,糊塗的馬連福胸口一熱:全說出來,全說出來,抖落個乾乾淨淨、利利索索,從此新打鑼鼓另開張,重新作人!我馬連福要立點大志!
「你自己更清楚自己。」
「她願意總比不願意強。」
馬連福那只插在衣兜裡的手觸到了幾張人民幣,渾身打了個顫。
第一件事情,隊長馬連福要上工地;第二件事情,會計馬立本要下台!冷眼一看,這兩件事情好像是一樣的,其實這裡邊差別不小。現在得一件一件地來說。
焦振叢笑了:「哈哈,支書,你的心力,嘿,我真是佩服到家了!」又說,「說一遭兒,大概是像馬老四說的,我缺少窮人的骨頭和窮人的心田吧?」
「沒有,沒有……」
焦振叢說:「我替你說了吧:就沒有了良心,對不?」
「連福哇,你要是有這類問題的話,不論大還是小,不論是什麼樣兒的,只要你交代出來,認清了是非,我代表組織向你保證,決不會讓你走不過去;弄清楚了,對你,對咱們農業社,對我們這場鬥爭,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你仔細地想想,是不是這麼一回事兒?」
「這小子總想陞官發財,可他媽的會拍馬屁啦!」
焦振叢的女人說:「支書是不大到我們這兒串門來的。」
蕭長春盡力把口氣變得輕鬆一些說:「剛才說了,你們過去比較對勁兒嘛!」
馬連福連忙說:「一定一定,你瞧我以後再要理他,你們就不要理我了!」
這會兒,蕭長春正到處找馬連福。他本想到家裡找他,路過隊部一打聽,正在跟保管收拾工具的焦克禮說:馬連福要搭焦振叢的大車走一節兒,就又到焦振叢家裡來了。
正在給牲口撓毛的馬老四,聽了這句話,看了兒子一眼,那只枯瘦的大手不由得抖了一下。在這個時候,一個慈父的心情也是複雜的。他是一個有骨氣的老人,卻有這麼一個不爭氣的兒子。這兩年他常常想:有這麼一個兒子,只當是絕戶了,反正有農業社,有社會主義,也用不著靠著哪一個人養老送終,就跟兒子分了家,他想,各人做著各人吃,各走各的路,好呢,自己身上帶著,不好呢,也是自己身上帶著,誰也礙不著誰。這一程子的鬥爭,老飼養員漸漸地改變了自己的看法,事實告訴他,光想沒有這個兒子是不行的,兒子活著,不管好歹,還是自己的兒子,好,能沾著自己,不好,更能沾著自己。衝著農業社,衝著社會主義,www.hetubook•com.com他不能不承認馬連福是自己的兒子,也不能不承認馬連福是窮人裡邊的一個;就像每一個社員都要全心全意地給社裡掏勁兒勞動一樣,他也得盡力來幫助教育自己的兒子。為這件事兒,蕭長春幾次要求老飼養員。幫助馬連福,老飼養員也生著法兒開導自己的兒子;可是在每一次見面之前,他有滿肚子話要說,可一見了兒子的面,他就氣惱得把要說的話給衝散了。現在要分別,他得利用這個機會開導兒子幾句。他把要說的話在心裡掂了掂,低聲問:「你上工地的事兒,跟小子他媽商量好了?」
蕭長春現在的力量也只有這麼大,全盡了。
「也別惦著家裡。比起大日子來,一個家又算得什麼呀!沒有富足的大日子,也不會有美滿的小日子;像人家長春那樣,心裡邊時時刻刻都裝著大日子的人,才是最好的人哪!他們娘倆在家裡也為難不著,有什麼事兒,長春他們比你想的還要周到。」
焦振從搖搖頭:「唉,不是說輕說重的事兒。支書呀,你說怪不怪呢,對社,我衝著日頭說話,我是越來越沒有二心了;不知怎麼,就是焊不到一塊兒。」
這一天下午,東山塢農業社在同一時間裡發生了兩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焦振叢說:「支書忙啊!」
馬連福說:「商量好了,她願意讓我去。」
「連福哇,剛才我們兩個支委談過你的事兒。我們覺著,你這一程子是往朝陽的方向轉了,可是你的立腳的地方還不結實。你口口聲聲地保證要『新打鑼鼓另開張』,這是你心裡話,我們相信你。可有一件,你要是不跟你的過去徹底割開,藕斷絲連地夾著尾巴走了,那是非常危險的,那你就永遠也打不起鑼鼓,也開不了新張呀!連福哇,現在還不遲,你可得想透了呀!」
「唉,老蕭,你別寒磣我了,我可有什麼經驗哪,全是他媽的教訓!」
蕭長春笑了:「這是批評我哪,您別替我找借口了。」
蕭長春也來了個順水推舟,用玩笑話兒帶出他的真正意思說:「大概有這麼一點味兒吧?哈哈,其實也不是這麼一回事兒。揭發彎彎繞他們倒動糧食的事兒,您的行為是窮人的樣子,這是證明,您身上窮人的東西還不少;可是您揭得晚了一點兒,要我看,要不是事兒逼到那兒,不揭不行了,您可能還得慎一慎哪!我估計錯了吧?」
蕭長春認真地說:「教訓也好嘛!給他介紹一些,好防備著不小心走到老轍上去。」
他的背後忽然有人抽言說:「是這個意思,是這個意思!剛才你給我撂下的那幾句話,也是這個意思吧?支書哇,你好像帶在身上的一大串鑰匙,到處給人家心上開鎖,唉……」這個插言的是焦振叢。他拿著一把長柄的紅纓鞭子,眼睛裡放著光,這光是非常複雜的。
「還有一條,我估計他的賬本子裡也有問題……」
焦振叢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說:「積極什麼呀,比人家,可差天上地下了。」
蕭長春笑著說:「不啦,這是給連福帶的呀?」
馬連福連忙搖頭說:「不啦,急得要命,早到工地,心就踏實了。」
馬連福說:「那當然啦。不信您就往後瞧。我要是再跟老蕭鬧矛盾,再跟農業社當對頭,再給別人當槍使,不用說您,連祖宗我都對不住了。還是那句話,從今以後,我要重打鑼鼓另開張。」
「爸爸,我要上工地去啦!」
「到那兒要多聽馬同峰和韓春他們的話,他們是黨員,一行一動都是照著黨的指示辦事兒,人家都是心裡心外一個樣的乾淨,說的跟做的全是一個樣的正當。你照他們的話辦事兒,就沒錯兒。」
馬老四又看了兒子一眼。兒子的臉上今天有一種少見的喜氣,又說:「長春前兩天跟我商量,我覺著,你到工地上去,鑽進好人堆裡多待一程子,也有益處。」
馬連福不知道爸爸要辦什麼事兒,一邊撓著牲口毛,一邊朝院子裡看著;他看到他的爸爸又裡裡外外地忙著,一會兒抱柴禾,一會兒又舀水,接著,又見小屋子的門口飄出了白色的煙霧;他爸爸剛才跟他說的那些話,還有這幾天說過的幾次話,不知怎麼,聽時不怎麼動心,這會兒倒像很動心地在腦袋裡翻騰起和圖書來了。他覺著,爸爸終歸是爸爸,還是疼兒子的……
年輕的支部書記又把熱勁兒鼓起來了。他得繼續耐心說服馬連福,也許說不通,但是要耐心等待,要給他開通道路,決不能用粗暴態度和急躁的言語把路子給他堵上。
焦振叢聽著,句句入耳,字字落心。
一個問,一個答,一個揭,一個蓋……
蕭長春朝馬連福跟前靠近了一步,低聲說:「連福哇,我們這一程子談了好幾回了,我把自己的心裡話也全掏給你了。我不說,你自己也能體會出來,不管你有多大的缺點和錯誤,組織上沒有一個人把你當外人看待。同志們都為你有一點轉變的樣子高興。大夥兒這樣對待你,你也高興吧!」
「連福哇,說心裡話,這會兒,我最擔心你在金錢上跟馬立本他們有牽扯……」
蕭長春有急事在身,再說,在那些不是有深交的社員家裡,他從不習慣亂吃人家的飯或亂用人家的東西;他覺得,這是每一個村幹部起碼的生活紀律,這一條,也許是從軍隊帶來的好作風。他說了好多話,才算把這場「拉扯」平息了。
「您放心,從今以後,我連福一定改邪歸正,再不沾那些破壞黨的邊兒了。」
馬老四說:「唉,不管怎麼著,該惦著他們,還是惦著他們。賤骨頭嘛!」
「只有他一個人反對。黨支部決定了,他一個人不同意也不行。因為許多貧下中農社員都擁護這麼辦。」
焦振叢說:「一樣。變了,不就是忘本嘛!忘本,不就是沒有良心了嘛!支書,我跟你說吧,這一程子,我也沒有腦袋一沾枕頭就睡覺。你們幹什麼了,你前邊那些人幹什麼了,你後邊那些人幹什麼了,我全看得清清楚楚,也都翻過來倒過去地想過。我覺著,按理兒說,我應當跟你,起碼得跟喜老頭、馬老四一個樣,再不濟,我總不能跟克禮他媽這樣一個老娘們差太遠吧?實際上呢,比起他們來,你就是當群眾的面宣佈我是個中間派,再不,說我是個落後分子,我也不會說你扣帽子。實情理兒!」
「人去了,心也要跟著去。社會主義是咱們窮人的靠山,沒有它,沒有咱們的好,也沒有後輩兒孫們的好;咱們得出力氣把它建設得好好的、牢牢靠靠的,挖河工程正是給兒孫造福的大事情。有了水,每年的收成就打了保票。有了收成,咱們的社會主義才能建設呀!」
蕭長春心熱口冷,耐著性子啟發、警告面前這個同志,聲音一句比一句高,話一句比一句沉重。
蕭長春瞥他一眼,不以為然地苦笑了一下。
蕭長春開始捲起第二支煙。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馬連福。在地裡,他跟韓百仲、焦淑紅又談起今天要換會計的事情,他們忽然想到了馬連福;他要急著趕回村子給馬連福送行,一方面是希望馬連福在清查賬目這件複雜的工作上,幫助他們提供一些線索;他們覺著馬連福是老隊長,過去跟馬立本很對勁兒,有些事情摸底兒。另一方面是希望馬連福能跟馬立本把問題撕扯清楚,割掉尾巴;他們考慮到這樣一個問題:一個人思想糊塗,立場不穩,經濟上就很容易不清楚。如果是這樣,黨支部應當盡力把工作做到家,不讓馬連福背著包袱走,這對他的轉變、提高都是有利的。
馬連福更加著急地說:「對勁兒嘛,也可以這麼說;不過,你得想想,我是個斗大的字兒認不得幾口袋的人,他那麼一個文化高的人,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能讓我看出來嗎?真是笑話!」
蕭長春說:「這些您都有,原來就有。後來呢,變化了,再後來,您想變回來,不費點勁兒,那是不容易的了。」又看了焦振叢一眼,說:「反正我今天也把您打擊了,好,咱們幹脆就一錘子到底兒吧:依我看,一個人要是有了家產,就有了私心,有了私心,就……」
馬連福心軟口硬,生著法兒麻痺和欺騙面前這個同志,聲音卻一句比一句低,話一句比一句沒勁兒。
焦振叢正在吃飯。他剛出車回來,馬上還要走。他是個忙人,也是一個樂意忙的人。
在飼養場門口,兩個人見面了。
蕭長春說:「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兒:咱們決定暫時換換會計!」
馬連福現在的辦法也只有這麼多,全釘死了。
馬連和圖書福就是懷著一種「避難」的心情,坐著焦振叢的大車,離開了東山塢,奔工地了。
「我不要緊。只要你能夠回心轉意,改邪歸正,跟長春他們步步往高走,我就是再累著點兒,心裡邊也是痛快的,一痛快,也就結實了。」
「盼著你把這些話變成你的行動。」
談著談著,馬老四忽然想起什麼,說:「你替我撓一會兒,我辦一點事情去。」說著,把手裡的撓子交給了兒子,就搓著兩隻大手,走到院子裡去了。
「其實,說這個話的人,就是最大的傻子。因為,這樣一個目標太小了,小得可憐!您得奔大目標。這就是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建設成了,大夥兒都住上樓了,您呢,也能住上;農業社有了汽車,您也開上了。要是社會主義搞不好,大夥兒都住草窩鋪,說句難聽的話,您這瓦房也住不長遠。聽喜老頭說,您爺爺那輩人就是中農戶,到了您父親那輩子,窮了,一直窮到您這輩兒,您這會兒住了瓦房,您兒子那輩兒能保住嗎?您再拿馬子懷這些家的歷史比一比看,全這樣!」
馬老四覺出兒子今天變了樣兒,不僅特別順溜,還說了這麼多有勁兒的話,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笑模樣,又說:「會說的,不如會做的,做的跟說的要是兩岔著的事兒,那話能值幾個錢呢?好,還是壞,用不著掛在嘴上,走路怎麼邁步子,就是自己看不見,旁人也瞅的清楚。我得衝著你的腳印兒點頭。」
馬連福說:「我這一回是一刀兩斷,任什麼地方也不沾他的邊兒了。」
蕭長春只能等待。
蕭長春說:「連福,我想問問你,過去你是不是知道他有什麼不乾淨的問題?」
「討論了幾次,意見不一致。可是不能不換,黨支部和社委會決定了。」
馬連福胡亂地在牲口的後胯上撓了幾下子說:「那當然。你對我是啥樣,嘴不說,我心裡也有個數兒。往後你看吧,從工地上回來的那個馬連福,保險跟走的這個不是一個人了。」
「沒有,沒有!」
兩個人就這樣一推一擋地談起來了。從表面看,他們站的很近,臉色都是平靜的,說話的聲調也不算太高,好像談家常話兒似的,可實際上,站得近,隔著心,臉色平靜,心裡可翻騰,聲調不高,卻是鬥爭啊!
蕭長春又接著說:「既然組織上沒有把你們看成是一回事兒,那麼你自己也別硬要往一塊兒沾,要跟他劃清界限……」
蕭長春說:「我可不敢用這個詞兒。我是說:窮人的骨氣、心田也就變了。」
在飼養場門口的空場子上,這父子倆見了面。
蕭長春最後說了一句:「連福哇,這樣好不好,你晚走兩天,好好想想……」
這個比法,焦振叢是不大愛聽的,好像比挨了罵還不好受,臉上沒有露出來,嘴上也沒讓它全露出來;帶著笑容,把正經話兒當成玩笑說:「哎呀,讓你這一比,我不就成了中間派啦!」
支部書記也看出了自己這番話的效果不錯,心裡非常高興。
馬連福從他爸爸手裡接過燙手的雞蛋,說:「走,堅決地走啦!」
「那是。」
馬連福站在溝北坎子上左右看看,只能用一句話來安慰自己:「回來見,不幹出一點名堂來,我就不站著見人了!」他這會兒本來是不想多見人的,臨要動身,卻想起他的老父親。於是,他到這裡來告別。
蕭長春想起彎彎繞幾個人倒動糧食的事兒,覺著這正是一個好機會,要跟他談談心思,就說:「這要看怎麼比了。有一些人,解放前受苦,解放後還有一點苦,要是不走合作化的道路,那就永遠擺不開苦了,比這些人,您是差的。還有一種人,解放前不大受苦,解放後更不受苦了,要是不走合作化的道路,很可能變成富農,剝削人過日子,比這種人,您是積極分子……」
「馬主任呢,他……」
焦振叢的臉紅了,像一鞭子抽到心口上。暗想:支書哇,你還不知道我還沒有敢全揭開哪,要是知道了,你,唉……他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他慢慢地抽著煙,望著馬連福的臉說:「連福,我再告訴你一個底兒,這回我們要撤換馬立本,跟你上工地、焦克禮接你的手可不是一回事兒……」
蕭長春進一步說:「要想思想劃清界限,頭一條兒要在和*圖*書經濟上劃清楚;經濟上不清楚,思想上就清楚不了。咱們遇到過的那些犯了錯誤的人,還不都是這麼一回事兒嗎?」
「賬本接過來以後,我們是要跟他徹底清算的!」馬連福眨巴著眼,點了點頭。
「換……我才聽說。」
真的,馬連福真要走了,真要上工地。他把工作手續全部都交給了焦克禮;行李也打上了,乾糧也包上了,連出門穿的衣服也換上了;這會兒,他到飼養場,跟他爸爸馬老四告別來了。這一陣子的馬連福,比任何時候都平靜,又比任何時候都不平靜,他是故作平靜,追求平靜,可又平靜不下來。幾天裡,他吃飽了睡,睡醒了忙,忙著交代手續,忙著安排老婆、孩子,忙著準備動身,除此之外的事情,他全都不聞不問,全都不去想它。他一心惦著走,惦著快快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到工地上老老實實地幹一陣子,等到村裡的麥收時節過了,風也平了,浪也靜了,他再回來,鬧一個重打鑼鼓另開張——那時候,馬連福處處都要來個「新的開始」。想到這些,他的心裡是平靜的。可是,馬連福在這個隊長的崗位上站了好幾年,不論怎麼著,對自己的工作還是付過一點辛苦的,也還是有一點感情的;幹了好幾年,工沒少搭,累沒少挨,苦沒少吃,到頭來,隊裡的工作沒搞好,自己的日子沒過好,沒有功勞,沒有成績,連一個正經的人都沒有當上,裡裡外外全都不是人——真有點「夾著尾巴逃跑了」的樣子。唉,這幾年白活了,自幹了,白他媽的……說什麼呀!
「您還有什麼事兒嗎?」
「那當然。」
他們談了一陣子,仍不見馬連福到這兒來,蕭長春就離開了焦家,奔飼養場了。他一定得找到馬連福。在馬連福走之前,也得再跟他做一次思想工作,同時,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在這一次談話裡跟馬連福挑透。
馬連福點著頭:「那是。」
「我知道。」
「你是我們的同志,是個有錯誤的同志,這一陣兒,不管怎麼著,你是有轉機的,組織上有決心幫助你徹底改正錯誤。馬立本呢?他死不跟地富分子劃清界限,死不跟貧下中農一條心,他對社會主義沒有一點兒感情……」
蕭長春點著頭,觀察著馬連福的氣色變化,說:「馬上就要換,馬上就要他把全部的賬目都交出來……」
馬老四捧著幾個剛剛煮熟的熱雞蛋走出來了:「長春,來一個吧。」
這是一個年輕的莊稼人的怒火,這怒火帶著硬朗朗的正義感,可也帶著一點兒失望情緒。
焦家兩口子,還有幾個孩子,硬拉蕭長春在這兒吃一點,非常誠懇。
想到這些,支部書記的心裡忍不住地升起一股子怒火,我們是怎麼對待你的?寬讓你,幫助你,一次又一次地跟你談,把心都掏給你了,你就是一塊石頭,也得熱了呀,你想想你辦的那些事兒吧,你給東山塢造成了多少困難,你給集體帶來多少損失;你就是一個木頭人,也得紅紅臉了呀!給你留路子你不走,給你指出前途你不奔,使勁兒拉著你,偏偏打墜墜!得了,作為一個黨支部書記對待一個同志,作為一個窮哥們對窮哥們,我蕭長春已經盡到責任了,愛怎麼著你瞧著辦好了,一切由你自己決定!不用你揭發,我們也會把賬目弄清楚,不用你承認,只要你有牽扯,我們也能把你揪出來,那時候,你可要自作自受了!
蕭長春接著老人的話音,語重心長地說:「不,這是我們的階級感情——您給他帶上了雞蛋,我給他帶上了組織上的幾句話,全是這個意思……」
「這……這可能,這可能。」
「沒有,沒有。」
「除了交代那些杈子、掃帚之類的事兒,最好再給克禮介紹一點經驗……」
「那是。」
蕭長春看著這個新中農動了心,思索一下,想對症下藥地多開導幾句,就說:「您把話說到這兒了,我也可以再深一點兒說。別人忘本,咱們這色的人可不能忘本。拿您說吧,要不是新社會,您能住上這大瓦房,您能又是鋪的又是蓋的垛半炕?又能屋裡放著自行車?您能家裡出去一個工人,又供著兩個上中學的?舊社會能嗎?做夢吧!可是,不能有了這個就滿足。咱們一條街住著,誰都知道誰,我要是光https://m•hetubook.com•com奔這樣一個小目標,不是吹,我比您過得還要美氣,因為我人口少,三口人有兩個勞力;要是想法子掙錢,我比您門路還可能多一點兒!」
馬連福急了:「老蕭,唉,瞧你說的,我又沒管過這攤子工作,除了開會、有事兒,很少登那個門兒,我怎麼會知道他乾淨不乾淨呢?」
焦振叢說:「不是替你找借口,實情理嘛,你一天有多少工作,我還不摸底兒呀。我不是幹部,又不是積極分子,你哪得空跑這兒跟我聊家常來呀!」
馬連福打個楞:「換會計?」
蕭長春說:「您不是於部,要論積極分子嗎,說真的,我們是把您當成積極分子看的。」
蕭長春說:「跟社一心,不是焊的。應當像,哎,打個比方吧,好像您吃的這個餅子,原來是麵,又摻上了水,面和水揉到一塊兒,成了一個,等做熟了,您根本分不出哪一半是面,哪一半是水了……」
「是呀……」
馬連福立刻搖頭:「沒有啦。」
忽然,糊塗的馬連福胸口又一冷:不能說,不能說!說了這個不要緊,可這個跟老賬連著籐哪,扯著蔓兒哪!一提這個新的,老的也得動,那可就揪扯不清了,問題也大了。何況,那三十塊錢,花了一點兒,留給孫桂英一點兒,自己兜裡也只剩下一點兒了。花了的,吐不出來,早變成吃的、用的東西了;留下的要不回來,孫桂英剛剛願意自己走,一提這個,保險又扯後腿,工地去不成了,日子也沒法兒過了,這不又砸了鍋嗎!不能隨便說出來,馬立本那個人「能」著哪,最會做假,從賬本上不容易找出漏子來;找不出來,自己走了,回來的時候全都過去了,什麼事兒也就沒有了;反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往後你就是把票子堆在馬連福眼皮底下,不該拿的,決不伸手了……糊塗人算著糊塗賬,自己倒覺著這是一種保護自己過關的聰明辦法。
「清楚什麼,一盆漿子!」
「那是。您也多留神點身子。」
馬連福求之不得。
這工夫,蕭長春甩掉了煙根兒,就要轉身走了。他的眼光又不知不覺地停在馬連福的臉上了。忽然間,多少剛剛過去的事情又動盪在他的腦海裡,又衝激在他的心頭。他想起那一天,在鄉黨委會,王國忠跟他談的話:「要懂得顧全大局,不能任著性子,想怎麼就怎麼,應當有點忍耐精神。忍耐本身有時候不是退卻,而是進攻……」這句話說的多好呀,這會兒,自己犯了年輕人的「莊稼火」,任著性子了,不耐心了,這是進攻,還是退卻?這是硬,還是軟?他又想起前幾天王國忠在電話裡給他的指示:「作人的工作是黨的群眾路線……又複雜、又曲折、又艱難:可是,只有把這個工作搞好了,我們的勝利才有保證啊!」這個指示是多麼正確呀,這會兒,自己怕複雜、怕曲折、怕艱難了。他也想起喜老頭,想起韓百仲,想起那個開得非常成功的團支部會……
馬連福一聽要把他扣下,急眼了,也說出最後一句:「老蕭,你放心,我要是真沒說實話,你砍我的腦袋!」
馬連福很慚愧地一擺手:「算了吧,我那點底子,不全在你手心上托著、心裡邊裝著哪!」
蕭長春笑笑。他覺著,自己在這一會兒的時間裡,跟兩個人談了心思,看樣子都有了好的效果;大小不會一樣,只要自己能夠按著王國忠的指示堅持這麼作下去,總會有成功的那一天。他又對馬連福說:「連福哇,一切由你決定了,走,還是留,怎麼走,又怎麼留……」
其實,這個「走」字,應當改成「躲」或者是「逃」字。
蕭長春是實心實意,滿懷著熱情和希望。他從馬連福那故作鎮靜的臉上,肯定了自己跟韓百仲對他的猜疑。他希望馬連福能夠徹底地跟他們站到一塊兒,跟馬立本鬥爭。這樣會減少焦淑紅、韓小樂許多困難,會使問題更快、更徹底地得到揭發和解決,同時,這也是幫助馬連福提高的機會,更是馬連福立功的機會呀!可是,他同時也從馬連福那故作鎮靜的臉上看出來,這個人現在的覺悟和認識,離著組織要求的那一步還相差很遠,即使有問題,也還沒有到不顧個人得失徹底揭發別人的火候;也看出,自己跟他又一次心對心地談話,不可能收到實效……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