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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天

作者: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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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八十五章

第二卷

第八十五章

馬鳳蘭偏不走:「你告訴我想什麼,要不,我不讓你想!」
「真有這事兒?」
彎彎繞讓馬之悅這句話揭到疼地方,忙岔開說:「別的先不用說,你把雞給我要回來才算真的!」
彎彎繞對這句話非常氣惱,眼珠子一瞪:「呸,什麼規定,那是給咱們中農戴在腦袋上的緊箍咒,你還想把它戴著進棺材呀!」
「兩口子就為這個吵嘛!」
「同利大叔,怎麼這麼慌呀?」
「怎麼不行,不就那一群毛孩子嗎?」
馬之悅鄭重地說:「我想,李世丹鄉長像誰……」
彎彎繞說:「讓貧農養,不讓我們中農養了!」
彎彎繞像一隻氣蛤蟆似的,嘟嘟噢嚷地往村裡走。這個富裕中農這會兒什麼全不顧了,什麼也不怕了。他得出一出自己的悶氣兒,他得為自己的「富貴日子」鬥一鬥;他不能再當「傻子」,也不能再讓人家由著性兒「欺負」了。他一邊走一邊問自己:還顧什麼?連幾隻雞都不讓你養,你還顧哪?還怕什麼?整個天下都要大變樣子,東山塢不變啦?你想不變也不行呀!
在溝北邊,這兒那兒,立刻傳開了這樣的喊聲;好多人並不知道要的是什麼雞,也不知道跟誰去要雞,反正見人家都往西邊走,他們也跟著往西邊走。
韓百安又小聲地說了一句:「糧食到嘴邊上了,糟蹋了是可惜……」
彎彎繞不放心地說:「到那兒,你可不能光把我推到前邊去,你自己往後退!」
「噢,你是猜他的心思哪?」
他走過小石橋子,心裡邊又有點犯嘀咕:找誰去呢?找蕭長春說理嗎?這個人可不是個好惹的,說不定又得鬧個炒豆沒吃上,還炸了鍋。找新上任的隊長焦克禮嗎?這小子來勢就不妙,說不一定也得鬧個河沒過去,還嗆口渾水兒。對啦,找馬之悅去。馬之悅昨天在小茶棚裡坐著那麼神氣,說話那麼氣粗,全是賀喜的帖子,保險的單子,這回遇到讓他使勁兒的事情了,他不能不賣一把子力氣吧?
這話正合彎彎繞的心意,就衝著馬大炮喊:「嗨,走哇!要雞去呀!」
馬鳳蘭在一旁總是不肯閒著嘴,攪得馬之悅不能安安靜辭地想下去。馬之悅又覺著不能總在屋裡蹲著,得到外邊聞聞風聲,就溜下炕,穿好鞋,大搖大擺地走出黑漆大門。他那副神氣十足的樣子,跟一天前根本不同,倒跟半個月以前差不離兒。他仰著臉,挺著胸,邁著高傲的步子,真像不可一世!
彎彎繞撇開馬大炮往東走著,心裡邊又繞開了。他沒有因為聽到這件意外的醜和圖書事有所震動,也沒有感到意外;馬之悅這個花|花|公|子,過去少搞破鞋啦!彎彎繞也不會因為馬之悅的品德缺欠就在感情上有所疏遠。沒這號事兒!他們能夠拉扯在一起,根本不是什麼彼此尊敬的結果,而是因為歪心邪氣相投,是互相利用的聯盟。既然是互相利用,越是對方身上發臭的壞東西,見不得人的髒東西,越有價值。
馬鳳蘭噗嗤一聲笑了:「傻瓜,李世丹象李世丹呀!天下邊沒有同一個模樣的人。」
馬之悅回了個多情的眼色,說:「快去收拾傢俱吧,讓我靜下來琢磨琢磨。」
「要雞去啦!」
馬之悅聽著,心裡剛剛冒起的熱勁兒,立刻又冷了。他想:小小的一件事兒,也值得這麼鬧呀!彎彎繞這個傢伙,真是食親財黑,連針尖沙子粒兒都不讓人的自私鬼!昨天在茶棚裡跟他一說要變天,他還裝模作樣,還藕斷絲連,還喊什麼除了農業社這一招兒,他還擁護共產黨,鬧了半天全是他媽的假的!就為幾隻雞的事兒,樣子也不裝了,絲也不連了;敢情是合著你那自私心,就好,不合你那自私心,就吹,你那自私心是轉軸兒的。這個傢伙,真難交,真歹鬥,往後得小心他,可別讓他吃虧,吃了虧,他是翻臉不認人的。馬之悅又想:對呀,李世丹昨天給自己佈置了任務,讓自己發揮便利條件,要對中農「好言相勸,安慰他們,開導他們」;這個機會多難得呀!自己得開導他們跟自己一心一意,跟蕭長春他們把仇疙瘩繫結實一點兒。他又想:對這件事兒,自己到底出面不出面呢?得出面。這回要是不出面,就把這個有大用的中農得罪了,自己的威風也掃地了;幾隻雞,吃了幾顆麥子,不過是小事一件,出面打個圓場,幾句話就把問題解決了,擔不了什麼沉重,卻可以在中農裡邊討個大好,讓他們看看自己的硬腰桿,對自己抱的信心就會跟著大起來。昨天通了鄉上的「天」,今天又鑽透了中農的「地」;等到機會成熟,自己上下有靠,什麼事都好辦了。到那兒說說看,弄好了便罷,萬一弄不好,就往李鄉長身上一推,這是鄉長指示我這麼幹的,有膽子,你們找鄉長去!找鄉長更好,那才是給馬之悅找來了靠山。李鄉長不怕農業社垮不垮,就怕群眾鬧事兒;只要有了群眾,就能拉住李鄉長,只要群眾鬧起來,還能治服李鄉長——這樣兩全其美的好機會,可不要放過去。馬之悅到了飢不擇食的地步,有空子就得鑽了。他和圖書想到這兒,仰面哈哈大笑。東山塢的人起碼有半個月沒有聽到他這樣的大笑了。
「我可不去,他不害操,我見了他倒有點不好意思。你去吧,我在這兒等著。」
「聽他瞎說,沒那事兒!」
彎彎繞說:「怎麼不行?他還像過去那樣光說光溜話,不辦光溜事兒呀?」
馬之悅說:「走吧!到那兒,我一句話都不讓你說。你不要那麼鼠目寸光,馬之悅船破有底兒,誰敢把我怎麼樣?東山塢由著別人隨心鼓搗的日子還遠著哪!」
馬之悅說:「不是良心話吧?我要是沒給你們辦好事兒,你們早讓人家整垮了,你也早把我一腳踢開了。你不用翻白眼,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
「嗨,根本用不著怕他們了。剛才我把場上的木頭拆回家,他們連個屁都沒敢放,焦克禮要是敢找我的麻煩,我要不給他個好看才怪!我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不是嗎,彎彎繞正是利用了馬之悅那反黨反社會主義、想獨霸稱王的壞東西,才得到了一些好處呀!搞馬連福老婆這件事兒,彎彎繞當然不會給他傳揚,但是他要利用:好小子,真是六親不認呀!馬連福平時跟你多好,多聽你的,他剛邁出門坎子,你就搞他的娘們!你是什麼東西?這回你不給我辦點好事兒,我要再理你,把「馬」字兒倒過來!
彎彎繞說:「我得先把話說在頭邊:如今我攤上真事兒了,你可不能黃花魚溜邊兒呀!」
彎彎繞急了:「怎麼樣,我沒說在後邊吧?一遇上真事兒,又軟了?我算看透了,靠你屁用不頂,乾受氣,乾吃虧,說不定……」下邊他想刺馬之悅一下子,「說不定,我不在家的時候,連我老婆你也敢搞。」
彎彎繞喊起來:「你們農業社連雞都不讓老百姓養了,你知道不知道呀!」
「毛孩子更不好鬥……」
馬大炮的神情又一轉,說:「找他去怕不行吧?」
馬之悅也看出自己的幾句話把彎彎繞給騙住了,心裡挺好笑。馬之悅要釣大魚,彎彎繞不過是掛在釣鉤上的一條小蟲子,臨時抓來用用而已。馬之悅找到了精神上的和行動上的靠山,這個靠山,比起彎彎繞來不知道要牢靠多少倍。幹什麼都得花本錢,要真正拉住李世丹一塊兒下水,更得花大本錢,再說,光為幾隻雞這個芝麻大的小事兒,出點頭,露點面,又有什麼可怕的呢?馬之悅是副主任,是處理這種事的當然主管,對一群婦女、毛孩子,軟一點兒,硬一點兒,也出不了問題,也不會讓hetubook.com.com姓蕭的抓住什麼小辮子,還可以藉機會顯顯自己的威風,鼓鼓自己這夥人的鬥志,鎮鎮那夥人的氣焰,一箭三雕,只有好處,沒有損失,馬之悅何樂而不為?
彎彎繞被他笑的挺生氣:「你笑什麼呀,這回得辦真事兒,得把雞給我要回來。」
「對啦!」
他哥哥說:「你知道人家到那兒怎麼說,就說替咱們說話了?」
馬之悅說:「咱們哥們還說這個呀?不論什麼事兒,你求到我的頭上,我推辭過?馬之悅為朋友兩肋插刀!」
馬鳳蘭說:「除了長相,哪還有象和不像的地方呀!」
馬之悅說:「當然得把雞要回來,不光要回來,還得讓他們給咱們哥們賠情道歉!」
他哥哥說:「這會兒要是讓雞多在外邊跑跑,可真愛下蛋呀!」
這會兒,馬之悅吃飽了,喝足了,靠在被窩垛上,一邊剔著牙,一邊看房頂出神兒。
馬之悅問:「什麼事兒這麼急呀?」
馬之悅說:「這不是光講口氣的事兒。我是一口唾沫一個釘,說到哪兒就辦到哪兒的人!他們在什麼地方?走,咱們瞧瞧去。」
「不要臉,這回我更得找他去了。走吧。」
馬之悅說:「把雞要回來?那麼簡單呀!」
馬之悅說:「我說的不是長相。」
彎彎繞說:「我來找你解決問題。」
馬之悅見人越來越多,而且都用讚賞的眼光看自己,十分得意。彎彎繞見這些人大部分是溝北邊的,更壯了膽子,非常神氣。
站在溝裡的馬大炮剛剛攔下韓百安和自己的哥哥,正對他們加油添醋地講述剛才發生的事兒;見彎彎繞真把馬之悅給搬來了,身上那股勁兒立刻鼓得比彎彎繞還要足。他兩隻手叉著腰,大聲說:「怎麼著,我沒吹吧?馬主任就是向著咱們說話呀!」
馬大炮說:「只要我們要求撒,他就得讓撒。不信你就試試。」
馬之悅正在費心思猜著李世丹的心思。一會兒,他覺著李世丹象馬連福;仔細比比,又不一個樣兒。一會兒,他覺著李世丹象彎彎繞;仔細一比,也不是一個樣兒。像馬齋和馬小辮嗎?更不一樣兒了。也許是像自己,像他馬之悅。他抓住這條線想開了,前邊比,後邊比,用現在比,又用過去比,似乎象的地方多,不像的地方少;又覺著,不像的地方多,像的地方少,這也或許是因為李世丹還沒有完全走到自己這一步田地的關係吧?慢慢地,也就會跟自己完完全全一個樣了。他想:不管怎麼,摸到了李世丹的底兒,自己心裡邊也有了底兒了,這是一件大喜事hetubook.com.com,得抓住不放……
馬大炮聽了這幾句,咧開嘴樂了。這個人,在家裡,靠著把門虎辦事兒,在門口外邊,傍著彎彎繞辦事兒。剛才因為使碾子那件事兒,他窩著一肚子火沒消,想用拆場房挑起一點小爭吵解解氣,又沒有挑起來,心裡邊怪不自在。這會兒,看著彎彎繞眉眼都變了樣兒,就又把大嗓門扯開喊:「真是騎著脖子拉屎呀!對,對,跟他們幹,別吃這個!走,我跟你找他們去!」
馬之悅說:「天下邊的人,長相沒有一個相同的,心思可有一樣兒的。」
馬大炮莫名其妙:「您不是說,看看風向再抬腿嗎?」
正往溝下走的馬之悅遠遠地看到溝裡停著一群人,好多人家門口有人往外探腦袋,心裡又想:這件小事情,應當設法兒讓它發揮大作用;自己這次去是抖威風的事兒,應當讓多一點人看看,就小聲對彎彎繞說:「同利,叫上他們,越多越好,給咱們助助威。」
這兩個人,一個吹牛的,一個將軍的,邊走邊說,直奔小河邊。……
「媽的,為什麼?」
彎彎繞一聽有門兒,就連吵帶罵地把剛才的事兒說了一遍。
馬大炮說:「可惜?去他媽的吧,一個粒兒不糟踢能分到我名下多少!」
馬之悅聽了又驚又喜,一把抓住彎彎繞的胳膊,問:「快說,快說,誰帶著到你家裡抓的?都說什麼了?不行,堅決不行,我不能允許別人這樣隨便侵犯中農的利益!」
馬大炮說:「你不知道,兩口子正為那件丟人的事兒生氣哪。」
「不會吧?」
也許是經受過的教訓,在彎彎繞的身上不知不覺地起了一點作用,現在他把靠山找來了,而且是個很硬氣的靠山,他本來可以勁頭更足、火氣更沖,可相反,他倒有一點忐忑不安,有點提著心吊著膽,四下裡不著邊兒。他在心裡邊「繞」著,不知道這樣做會得到什麼樣的結果,簡直想都不敢想。他還是得硬著頭皮闖,不闖氣難出,不闖也沒辦法兒收場。
彎彎繞沒有聽說昨晚發生的事兒,就問:「又出了什麼丟人的事兒呀?」
馬之悅說:「進我這個門口不要緊的啦!」
「我的雞都給人家抓走了!」
馬之悅衝他微笑著說:「同利嘛,放假沒事兒,屋裡喝茶,聊聊天吧。」
「就是我的雞到地裡吃了丁點兒麥粒,他們端窩兒來了跟我幹,又要砸雞,又要罰款!」
「我這事兒跟那不一樣呀!那個他們沒理兒可說,我這個,怎麼說呢?唉,我就找馬主任去!」
彎彎繞說:「不是我願意說,是你光顧自己,和_圖_書不真心給我們辦好事兒!」
在彎彎繞遲遲疑疑還沒有說出口的時候,機靈的馬之悅搶先了:「同利呀,我可是把你當成知心知己的人對待,往後咱們不要再說沒交情話好不好呢?」
彎彎繞攔住他說:「光咱倆去不行……」
「我哪想的到蕭長春不幹這事兒呀!就跟著去了,沒想到,抓住的是馬主任!」
「唉,又讓人家欺負了!」
彎彎繞正好走過來,看了他一眼,倒有幾分吃驚,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馬之悅說:「沒有這號事兒!過幾天獸醫站就要來人,專門給社員的雞打針。哪個敢說不讓社員養雞?」
彎彎繞說:「我的主任,我還顧得上喝茶聊天呀!」
馬之悅後半夜從鄉裡回到家,一場家庭風波就開始了。馬鳳蘭扳倒了醋缸,一聲連著一聲罵馬之悅是個沒有良心的賊!她坐在炕上,又顛屁股又拍腿;那張胖臉上又流鼻涕又淌淚,好像一隻爛柿子,又讓誰給踩了一腳,四處冒水兒。馬之悅根本沒往心裡裝這個,因為他有降服這個胖女人的辦法;天一亮,這裡的一切風波果然都雲消霧散了。
馬鳳蘭眉開眼笑,泡了一杯濃茶放在馬之悅跟前的炕桌上,朝馬之悅的臉上瞥了一眼,問:「喲,又想什麼哪?」
跟馬長山踩地塊回來的韓百安,這會兒本來不大願意貪事兒的,可是莊戶人家都養著雞,他家裡的雞也圈著,彎彎繞這事兒到底怎麼處置跟他有點拐彎的關係,所以才停在這兒跟馬大炮打聽一下。他也接著馬大炮哥哥的話音小聲地說:「我琢磨著,馬主任也不一定讓咱們往外撒雞……」
彎彎繞不會明白今天的馬之悅了。正像有的人不會明白今天彎彎繞一行一動的真實動力一樣,這是微妙的。他還以為馬之悅真是為他「兩肋插刀」,為他熱心辦事兒哪!
「什麼雞呀狗的?」
「要雞去呀!」
彎彎繞又吃了一驚:「呵,好大的口氣呀!」
馬大炮這會兒跟好幾個類似的中農一樣,一會兒陰,一會兒陽,一時片刻,還不好全轉過彎兒來,聽了彎彎繞這句話,脫口說:「瞧你,人家明明規定讓把雞圈住,你怎麼又把它們撒出來呀?」
馬大炮小聲說:「昨晚上馬立本找我去捉蕭長春,說蕭長春搞孫桂英去了……」
於是,他沒有奔大廟,也沒有奔辦公室,卻一直奔了馬之悅的黑漆大門。剛到溝裡,迎面碰上了馬大炮。
彎彎繞說:「看看,看看,再看下去,連放個屁也得有人管,這口氣我可受不了!」
「行,我信你這句話。那就把雞給我要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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