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八十四章
焦二菊用下巴指一指麥地說:「你們看那麥子,全讓彎彎繞的雞給糟害了!」
彎彎繞正在一邊端著鐵掀幹活兒,一邊想心思,想著昨天集上聽到的那些話兒,想著自己怎麼邁腳步;他被焦二菊這突然的喊聲弄的一楞,轉過臉來,皺了皺眉頭,擠了擠小圓眼,冷冷地問:「你喊叫幹什麼?」
「別的先放下,馬上把你的雞給我趕回來!」
焦二菊說:「機槍、大炮、手榴彈!」
彎彎繞冷冷一笑:「砸巴死?我看你沒那份膽量,砸死一隻,你得賠我五隻,不信就試試!」
焦淑紅正在把剛才發生的那件事兒跟這邊這件事兒聯在一塊兒想,越想,越覺著不是味兒,氣得她臉也紅了,就說:「這兩件事兒是一檔子,看樣子,又要進攻了!這件事兒咱們有理有據,摸著有把兒的燒餅,當然可以反攻:鬥,鬥!」
馬子懷女人說:「大熱的天頭,別累壞了,追不上!」
彎彎繞拍著胸脯子說:「我犯什麼法了?這人行的正,走的端,沒偷過誰,沒搶過誰,犯你們什麼法,你說說,我也好開開腦筋!」
焦淑紅攔住她說:「別摔別摔,咱們把它交到領導那兒去,當著群眾揭他,好讓別人也受受教育!」
焦二菊也高高興興地往街裡走,到了南坎上,就瞧見彎彎繞正在門口搗糞,她的臉色一下子就陰沉下來,高腔大嗓地朝那邊喊了一聲:「嗨,我說彎彎繞,你家的雞呢?」
焦淑紅說:「你忘了支書說的話啦。堅決鬥爭,也得講政策。他不講理,咱們不能不講理,一定得按黨的指示辦事情。這樣吧,咱們把這雞全給他捉住,放到大廟去,他多會兒承認錯誤,負責包賠損失,咱們就還給他。」
那只蘆花公雞被追得拚命地跑來跑去,因為麥子太密,鑽不了,就嘎嘎地叫著,抖著翅膀,擦著麥梢兒拚命地飛逃。那雞飛過一條壟,焦二菊追過一條壟;那雞飛到河邊上,焦二菊追到河邊上。
焦二菊離開獅子院就往村外跑。她沒有一般女人家那麼多的囉嗦事兒:出個門,還要梳梳頭,洗洗臉,換件新衣裳,看看雞、瞧瞧豬,囑咐一聲孩子,關照一下鄰居;這些事兒她根本沒往心裡裝,也不去想它,看見別人這樣,還討厭哪!說實話吧,這會兒,她家裡一個人都沒有,可是從屋門到院門,全都是四敞大開的;又沒有見不得人的事兒,怕哪家子人呀?更沒有金銀財寶,誰還能把家給搬走哇?她把充沛的精力全都投到工作、勞動上,投到為別人、為農業社的奔波上。她自稱是「打雜的」,她幹的就是一些別人不大留神的事兒。過去呢,全是憑著熱情幹,如今,她是有學問、懂政策的人了。她已經四十多歲,倒有一顆十八、九歲大閨女的心;她那心是火熱的,她樂意東山塢的工作在全縣數第一,她樂意東山塢一跳腳就跑到共產主義去。那個社會到底兒什麼樣,她不太清楚,可是,她敢對任何人肯定它「好」。怎麼個好法呢?舊社會給人家當使喚丫頭那會的日子當然比不上它好,今天農業社的日子也不會比上它,反正共產黨說好,在她家住過的縣委書記說好,蕭長春說好,跟她一條枕頭枕了幾十年的韓百仲說好,當然就好了;誰敢說共產主義不好,你試試,焦二菊會用什麼辦法對付你!她大步流星地往村外走。才過小橋子,見遠遠的麥地裡有兩個人臉對臉地站著說話兒哪。衝這邊那個是韓百旺,衝那邊那個,焦二菊光從後背就一眼認出來了,扯開嗓子喊:「喂,喂,我說,你在這兒站著幹什麼哪?」
「反正我把話捎到,她要不去,你可別怪我呀!」
小媳婦說,「您也沒早通知我……」
焦二菊說:「吃了晌午飯,咱們在大廟裡開婦女會。」
馬子懷女人答應著:「哎!」
「隊長https://www.hetubook.com.com當眾宣佈各戶要把雞管住,你為什麼又放出來?」
馬子懷女人樂了:「哈,你真有兩下子!」她對焦二菊這一手不光佩服,而且覺得解恨——她心裡邊一直是恨著彎彎繞、馬大炮的。
年輕人聽了全都跳腳大罵。
「你旗桿上綁雞毛,好大的撣(膽)子呀!你還不老實,還說破壞話呀!啊?」
大夥兒都感覺到:今天的彎彎繞不光跟昨天不同,比起過去來,也厲害多了。就都氣忿地嚷嚷開了!
這倒很讓焦二菊意外。她原來想:等自己找上門來,彎彎繞頂厲害也不過是繞繞彎子、耍耍賴,全得來軟的;因為,從打搞投機糧食的事兒給揭了底兒之後,彎彎繞對誰都不敢隨便來硬的了。沒想到,彎彎繞又犯了老毛病。
焦二菊才不怕他哪!他氣壯,比他還氣壯,他嗓門高,比他嗓門還高:「你說,到哪兒找食吃去了?說!」
焦二菊說:「瞧你說的,我早通知你,誰早通知我呀!我也不是當家作主的幹部,我是聽支書的。咱們都得聽黨支部的話。你不知道,你們溝北邊可落後了,你住在溝北,得起個模範帶頭作用;再說,長山這會兒又當了小組長,別讓外人咬他呀!你看,你大叔在前邊當幹部,我就在後頭積極,咱們幹部家的人不積極,不就給他臉上抹灰了,他也不好說別人了。」
韓百仲說:「看樣子,又得節外生枝了。」
彎彎繞說:「你們為什麼不讓我們過日子?」
「我給你一個個砸巴死!」
彎彎繞說:「賴什麼?好漢做事好漢當,糧食是我種出來的,不是打槓子搶來的,慢說賣了,我就是扔到河裡,拋在坑裡,誰管的著?告訴你們,這人怕不著你們啦!」
焦二菊拍著手說:「瞧人家團支部的人,多棒,會也開了,任也上了,人人都變樣兒了,哪像咱們這個婦聯會,半死不活的,連窩都沒動。」
彎彎繞跳著腳:「反了,反了,你們連大鳴大放都不怕了!真反了!」
那公雞叫了一聲,又有好幾隻老母雞從麥地壟裡躥出來,一見有人追趕過來,又鑽到麥壟裡去了。
彎彎繞不以為然地說:「我的雞在哪兒礙著你什麼呀!」
焦二菊也是最忙的一個。她的任務是召開一個婦女會,動員婦女們參加麥收,還有成立托兒組的事兒。這個任務可是不輕的。昨天集上,她就託人給那個掛牌子婦女主任娘家捎話去了,讓她趕快回來抓工作,到現在,人不來,信不回,把她急的不得了。她跑到溝北獅子院,找幫忙的人。
馬長山媳婦高高興興地回家去了。
焦二菊想起上一次說服焦慶媳婦和韓百安,男人批評自己用落後思想遷就了落後思想,這一回說服馬長山這個小媳婦,再不能「遷就」了,就說:「這個願我可不能許,隊裡開會,每個人都應當參加;參加會,開腦筋,對你自己有好處;隊長應准你的假,用不著別人替請,自然就准了。嬸子就跟你打這一回交道,你也得給嬸子一點臉呀!」
「喲,你們在跟前,我還敢說話呀,說錯了呢?」
焦二菊說:「又放開了!」
真的,彎彎繞的老毛病又犯了。昨天從集上回來就撒了雞,說話聲音也高了,走路腳步也衝了,滿肚子的窩囊氣又一鼓一鼓地冒起來了;不用說,膽子也就更大了。他衝著焦二菊,理直氣壯地說:「我家的雞找食吃去了,怎麼著!」
志泉媳婦說:「昨晚上蕭支書不是說過了麥收就重選主任嗎?反正也跑不了您,您就領著幹算了。」
馬翠清急扯白臉地說:「嗨,前天支部會怎麼開的,你怎麼又拿出小資產階級勁兒來了?」
福奶奶說:「喲,來回六、七里地,哪還來的及呀!」
焦二菊把腳一伸:「你瞧,六、七里該老幾www.hetubook.com.com!保管你們沒把人找齊,我就跑回來了!別抬了,快找人吧。」
韓德大說:「砸,我手準著哪!」
「彎彎繞我告訴你,你不趕回來,別怪我手狠!」
「她憑什麼不去?你告訴她,就說我下的請帖,她要是不去,我就親自去請啦。」
「就圈了半天,從集上回來,就又撒開了!」
「別強迫命令,多來點說服動員嘛!」
焦二菊立刻用笑臉相迎:「早上的吃了,晌午的還沒影兒。幹什麼去呀?」
志泉媳婦說:「行,開完會再抬,把缸都抬的滿滿的,明天好一撲那心收麥子。」
馬翠清說:「昨個開完了會,焦克禮到他家檢查雞圈住沒有,他說的可好聽啦:一定圈住,一定圈住,放心吧!才過一晚上又不是他了!」
焦淑紅說:「讓你過社會主義的日子,不讓你過資本主義的日子!」
焦二菊說罷,又要轉身往回走,忽聽橋那邊一聲「喔喔」叫。她跳到石頭上登高一看,那叫聲從麥子地裡來的:「哦,這是誰家的雞呀?」
「你順便催著大炮家的那個。」
焦二菊說:「讓她聽聽大夥兒的意見吧,選掉了,也讓她心服口服才行。我們也得像支部那樣講究民主集中制。這樣吧,咱們兩條道兒一齊走,你們娘倆辛苦辛苦,挨門找找人,不管有孩子的,沒孩子的,年紀大的,年紀小的,只要是收麥的時候能夠伸伸手的人,全把她們動員去,別又光耍咱們幾個人。你們召集你們的會,我馬上跑一趟,把主任請回來,反正頂多也就是這一回了。」
福奶奶說:「上回選主任時候,我看閨女去了,不知道那個會是怎麼開的;就是合著兩隻眼睛瞎摸,也不該選她呀!」
馬子懷的女人見這邊人多、氣壯,也提著那只蘆花公雞跑過來,說:「快給你吧,快給你吧。」
韓百仲說:「剛才百旺大哥到大灣賣豆片去,聽老孔說李鄉長回來了,馬之悅昨晚上在那兒跟李鄉長一邊下著棋,聊到半夜才回來……」
志泉媳婦和福奶奶兩個雖說沒有念過那個「黨員課本」,「服從黨的決議」這詞兒的意思還是懂的。
韓德大說:「昨天過晌我從他家門口過,還見他那群雞圈得好好的呀!克禮告訴他老婆把門子關緊點兒,別讓雞飛出來,她也滿口答應。」
彎彎繞左右招架:「你們要幹什麼?要吃人呀!」
馬翠清奇怪地問:「喲,您這是揀的什麼呀?」
「這回要讓他認識認識咱們的厲害!」
彎彎繞對女人說:「哭什麼?不怕他們了!怎麼給我捉住,怎麼給我撒開,碰掉一根翎毛都得給我長上!你這兒看著,我找人說理!」說著,氣沖沖地回村了。
「什麼自由?在社會主義這個圈裡興自由。出這個圈就不行!」
焦淑紅一邊跟著往麥地裡跑,一邊喊:「同志們,千萬不要砸,不要砸!」
「喂,你還挺有理呀!為什麼不圈住?」
一隻大蘆花公雞正伸著脖子叫喚,叫一聲,抖著翅膀一跳,用它那尖嘴叼住一隻大麥穗子,左一搖,右一摔,肥飽的麥粒兒就給抖落在地上:揀了幾個粒兒吃,又去叼另一個麥穗兒了,好像要把每一個麥穗兒什麼味道都要嘗一嘗。
福奶奶附和說:「黨怎麼安排的,咱們就怎麼做,好吧?」
志泉媳婦說:「對啦,乾脆改選,等她回來,告訴她改選掉了,她一定美不顛的。」
焦二菊看著,心疼極啦,罵道:「死玩藝兒,叫你糟害莊稼!」拾起一塊土坷垃就投了過去。
焦二菊不放心地說:「你可別支走我呀!」
誰都不理他們,一心光顧捉雞。
年輕人一聽這話,不知出了什麼事兒,互相望了一眼,就都呼呼啦啦地跑過來,圍上了焦二菊。
焦二菊說:「對,淑紅這個主意好,捉呀!」
「你讓雞糟害社裡的麥子,你還有理了!」
焦二菊往門口外邊一站說:「喲,放著小伙子不使,怎麼你們娘倆抬水呀?」
焦二菊認準了那只蘆花公雞,又投了幾塊土坷垃,沒有砸著,也不顧砸了,開腿就追。
韓百仲搖搖頭:「我到山坡子上轉了個圈兒剛回來,還沒有見著他。看樣子,這回要糟心。」
「對,有理不讓人,不跟他繞了,鬥,鬥!」
「我們不在跟前,你說錯了就行嗎?」
焦二菊說:「誰選她了?那還不是馬之悅一手包辦,給她硬安的呀!」
焦二菊沒有流汗,也不帶喘噓,很得意地抿嘴笑笑,又衝那雞狠狠地唾了一口,伸手扯過一根柳條兒,把雞的翅膀、大腿全拴住,又呸地朝雞的臉上唾了一口:「壞了心的傢伙,跟你那主子一樣,專門跟集體作對,這一回,我要讓你知道知道,農業社不是好欺負的!」又說:「子懷家的,我把雞存在這兒,勞駕給我看一會兒。」
那蘆花公雞已經有點精疲力竭了,還是順著河邊拚命地跑;焦二菊面不改色,一步不放,也順著河邊追。
小媳婦有點為難地苦笑著:「好不容易有了閒日子,我不參加會了。」
馬長山媳婦說:「行,您忙去吧!」
福奶奶說:「人家小樂當會計了,連行李都搬到辦公室,還管挑水!」
馬子懷女人左右看看,小聲地說:「別人誰敢辦這種事兒呀,彎彎繞家的唄。」
大伙回頭一看,成群結隊的雞正在另一片麥地邊上由著性兒胡作非為,就都追過去了。
馬子懷女人看的出了神兒,兩隻手抓著濕淋淋的衣裳,水珠兒滴滴噠噠的。她看著焦二菊差一點跌一跤,就喊:「嗨,別追了,人能追的上有翅膀的雞呀!」
馬子懷女人說:「你可快點回來,要不讓彎彎繞看見,該賴我了。」
焦二菊走過來,她立刻看出,韓百仲的氣色不太好,就問:「長春回來了?」
焦二菊說:「我請咱們婦女主任去!」
焦淑紅說:「馬同利我告訴你,你想有破壞農業社的自由,我們就有反破壞的自由!」
馬翠清忽然喊了一聲:「嗨,這麼多的雞呀,都在那邊地裡邊哪!快,快趕!」
「哼,圈住?把人圈住了,連小雞子也沒點自由呀,你們也太不像話了!」
焦二菊拍著手說:「媽的,怎麼這樣多七股子八權的,真煩死人了!」
焦淑紅想到河裡洗洗手,一抬頭,老遠看見了焦二菊,就跳到一個土堆子上喊:「大嬸子!」
焦淑紅說:「你勾結奸商,販賣糧食搞投機,不犯法嗎?你想賴啦?」
焦淑紅大聲喊:「全靜靜,全靜靜,咱們有理講倒人。馬同利,你犯法的事兒還沒了結,怎麼又犯?」
焦二菊說:「那還有錯!」
馬長山媳婦說:「走親戚去。」
焦二菊心裡不高興,臉上沒有帶出來;因為她跟男人下過保證:永遠不對社員強迫命令。
小石橋子那邊忽然有人吼叫一聲:「我看你們敢!」——大伙停住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雞隊的主人彎彎繞夫妻兩個。他們一邊顛顛地跑著,一邊不乾不淨地罵著。
只有馬子懷女人站在遠遠的地方看著,心裡邊又是解恨,又是好笑,心裡想:還是農業社這邊的人硬……
韓百仲扭過臉來,也衝著她喊:「喂,喂!忙忙匆匆地你幹什麼去呀?」
志泉媳婦和福奶奶兩個人正往家裡抬水。
於是,一群年輕人,呼啦啦地撒到地裡捉開雞了。滿地裡雞飛人喊,亂成一團。
年輕人又轉了回來,又喊又嚷,把他們圍上了:
韓百仲擺著手說:「算了吧!來,來,我就手跟你說一聲。」
焦二菊說:「嬸子愛發火不假,那得分跟誰,跟外人,我是鐵棍子,跟咱和_圖_書們自己人,我是麵條兒,硬的軟的我全有,可不能亂來。得,侄媳婦留下開會吧!」
馬長山媳婦說:「瞧您說的,我是那種落後人嗎?硬要走了,也對不起您這一番話呀!」
焦二菊問:「會還開不開呢?」
彎彎繞說:「能在炕頭上嗎?地裡!」
小媳婦被說得猶豫起來:「今個我不去,您改日替我請一天假,行不?」
焦二菊笑了:「不找就不找。醜媳婦難免見公婆,幹好幹賴,我先幹著瞧!」
志泉媳婦說:「那天一百張票裡就有九十九張是選二菊的,馬主任說一家兩個當幹部,不好辦事兒,換個吧。他就給找了這麼一個掛名兒的。」
焦二菊想起昨天早上焦克禮召集的那個會,就說:「焦克禮讓他把雞圈上,他乖乖圈上了,怎麼又撒出來啦?」
「我還老實?再老實下去,還有活命嗎?我這樣的話還多著哪,再這麼逼著啞叭說話,我全得給你們抖落出來!不要把別人都看成是泥捏的!」
她扳著新媳婦的肩頭,說:「才二十幾歲的人,日子長著哪,姐姐就在跟前,多會兒看不了?哪在今天明天的呢!你又是新來乍到,頭一次婦女會都不參加,人家笑話。」
「可惡。我找他去!」
馬翠清說:「雞在哪兒?全給他砸死!」
「總想走回頭路,就是不允許!」
焦二菊說:「這有什麼糟心的呀!」
焦二菊氣撲撲地跑了幾步,從快到慢,從慢到停,暗想:自己幹事情可不能再簡單盲目了,得好好地動腦筋琢磨琢磨;彎彎繞這個傢伙最會繞,空口無憑地去找他,他準不承認;雞是有腿的,一會兒跑了,倒給他反咬一口,不如捉住一個,作為證據,再把他拉到地裡,當面教訓他一頓。想到這兒,就朝麥地裡跑來了。
「哎。」
焦二菊說:「別白磨嘴皮子了,咱們反破壞,把糟蹋麥子的雞全砸扁它!」
焦二菊躥上坎子:「我問你當然是有礙著我的事兒。在哪兒,你抵賴不行!」
焦二菊下了溝,說:「我問你,你家的雞在哪兒?」
焦二菊說:「領著幹倒沒啥,就是想起來怪叫人生氣的!」
「你安心破壞生產是怎麼著?」
韓百仲說:「照舊開。昨晚上不是說了嗎,你主持,我跟長春要是脫的開手,也去聽聽,我們助威,你辦事兒!」
韓德大說:「是彎彎繞家的雞嗎?」
馬翠清早忍不住:「怎麼不敢?砸!」
「你要過什麼日子?」
彎彎繞擺了擺手,說:「算了吧,我不跟你們兜底兒就是了。咱們雖說沒有多探的情義,可也沒有多深的仇恨,總算一塊兒混了好幾年。我給你們留著面子,別不識抬舉!再逼我,我們就分手,別的不要,就要自由,想過什麼日子,就過什麼日子!」
彎彎繞說:「好嘛,把你爸爸那個政策條文包包打開,看看有沒有不讓人家過日子的規定!」
年輕人跑過去一看,可不是嘛,地邊上好多麥穗子全成了光桿兒,一地麥魚子和麥粒子。都氣的不得了。
焦二菊說:「不知道從哪兒神氣的,像領了皇上的聖旨似的,聲也高了,氣也粗了,說那話,聽了得把你們氣死!」於是,她簡短扼要地把剛才跟彎彎繞鬥爭的經過說了一遍。
馬長山媳婦笑了。「人家都說嬸子愛發火,您這回怎麼不跟我發火啦?」
焦二菊一把接過雞,舉起來就要摔。
年輕人更有勁兒了:
焦二菊說:「甭管是誰了,咱們得抓抓了。先召開個會,說道說道,動員大夥兒把心弄齊一點兒,要不我沒法兒跟長春交差呀!咱們雖然不是黨員,可是念的是黨的書,辦的是黨的事兒,就得像個黨員的樣子。你們知道嗎:每一個黨員都要無條件服從黨的決議!」
「你為什麼破壞生產?」
焦二菊抬頭一看,河邊上忙著的全是自己的人,好像到了這會兒才想起生氣似的,渾身發抖,和*圖*書聲音打顫:「可他媽的反天了!反天了!」
韓百仲也笑了:「哎,這才像個積極分子的樣兒!」又對韓百旺說:「你不用把心眼兒窩的小酒盅似的,只要咱們不急躁,不發煩,不怕鬥爭,沒有過不去的河溝子。你忙事情去吧,我到街裡找找長春去。」
「咱們過晌要開婦女會了,你就別去了。」
「我今個看姐姐去。」
焦淑紅說:「政府有明文規定……」
彎彎繞把眼一立:「你們敢!」
苗圃北邊,這會兒有一夥子年輕人放樹哪!樹放倒了,枝子也卸下來了,正想歇一歇好往回抬,放牛的韓德大也湊過來了,就跟他議論起剛才在場院發生的那件事兒。年輕人說一陣子,氣一陣子,又笑一陣子;手不停,嘴不停,非常熱鬧。
韓德大幾個小伙子,從地上拾起焦二菊抖落下去的石頭就要砸。連一向老實怕事的韓道滿都拾起一塊大石頭。
一直楞在男人屁股後邊的瓦刀臉女人,看著自己的威風一點兒都施展不開,兩條腿一軟,撲通一聲坐在地下,兩隻手拍打著地皮,哭起來了:「唉,這年頭可沒法兒活了,可沒人走的路了哇!我的天呀,我的地呀……」
彎彎繞「噌」地轉過身,瞪起了眼珠子。
焦二菊說:「找幹部怕什麼,都是咱們的人了!你們捉你們的,我一個人回去跟他打官司!」
焦淑紅看出焦二菊的神色不好,就問,「又出了什麼事兒了?」
「你想怎麼著?」
焦二菊見他們過了橋,剛要轉身往回走,見小橋子南邊有個女人洗衣裳,就朝那邊喊:「子懷家!」
馬翠清好像也變得心細了一點兒,瞅了瞅發楞的焦淑紅問:「淑紅姐,你說,這回該鬥不該鬥?」
「昨天你不是剛從娘家回來嗎?」
韓百仲說:「同志,可別發煩,不複雜就不叫鬥爭了。你先別遠去,等我找到長春,聽聽消息,咱們再行動。」
焦二菊說:「瞧你膽小的,賴你又該怎麼樣?他違犯隊裡的規章,偷著把雞放出來糟害集體的糧食,這是最壞最壞的事兒,我不來這兒,你還應當主動點兒把它們捉住哪!」說完,就氣沖沖地往村裡走。她心裡氣憤極啦,他要馬上找到彎彎繞,問問他的雞在哪兒,他準得說在家裡圈著,好,拉他到地裡看,看看這片糟蹋了的麥子,再讓他看看這隻雞,看他認賬不認賬;認了賬好,糟蹋了麥子怎麼辦,不賠償是不行的。進村口的時候,碰見了馬長山媳婦,挎著一個紅包裹從村裡走出來了。小媳婦打扮得漂漂亮亮,老遠就朝焦二菊笑著打招呼:「您吃啦?」
韓百旺站在一邊,愁眉苦臉地說:「這裡面的奧妙,不要說你不知道,連蕭支書也不大摸底兒。他們倆是吃喝不分家的老交情啦,李鄉長能不護著馬之悅呀!」
焦二菊轉身往回走。她一邊走,沿路揀石頭蛋,一手提起衣裳大襟兒,一手揀,到了河邊上,已經揀了滿滿一兜大大小小的石塊。
「我沒那麼聽過話,有法兒你就瞧著辦去吧!」
「我催不動吧?」
越有人喊追不上,焦二菊越要追。倒不完全是逞強,因為她恨透了陽奉陰違的彎彎繞,太心疼落在地上的麥粒兒,就是累壞了,也得捉住。真不虧是大腳,一鼓勁兒躥了幾步,趕到公雞的前邊,一撲一按,那只已經丟了魂兒、落了魄的蘆花公雞就在她的手下嘎嘎地叫喚起來了。
焦二菊好像沒聽見,還是追。她腿長腳大,那雞飛多遠,她也跳多遠。
「你要兜什麼底兒?我們農業社光明磊落!」
焦淑紅說:「一頭一個人,按壟捉!」
焦二菊說:「好,侄媳婦真乾脆,得空咱們娘倆得好好聊聊。聽說你娘家爸爸也是幹部,對吧?幹部家裡出來的人,跟一般的人就是兩路!」
焦淑紅攔住他們:「別砸,別砸!」
焦二菊沒聽出頭腦:「怎麼啦?」
彎彎繞說:「過我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