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〇五章
東山塢被投進一片驚天動地的轟響裡。
他想到這兒,就撒開兩條腿跑起來了。他穿過一片割去麥子的土地,又爬上一道小土坎,遠遠地瞧見那個石壩了。雨幕裡,他看到那邊有幾個人影活動。心想:是誰?在那兒幹什麼呢?於是。他沒有喊,也不再跑,把手裡的鐵掀像步槍似的端著,彎下腰,快步地朝那邊迂迴過去。
焦振茂說:「不是親眼看見,誰說我也不能信。」
那雨,一會兒像用瓢子往外潑,一會兒又像用篩子往下篩,一會兒又像噴霧器在那兒不慌不忙噴灑——大一陣子,小一陣子;小一陣子,又大一陣子,交錯、持續地進行著。
韓百仲又問馬翠清:「你呢?」
他沒有把這兩件事兒全說出來,先跑出去,把所有的麥子垛重新檢查一遍,又回到場房裡。他在每一個同志的臉上看了一眼,只見每個人都是水淋淋、泥糊糊的;要說話,有點不忍心開口,不說又不行,很有幾分為難。
蕭長春笑了。
焦二菊說:「別提了,不知哪個組丟的,你大舅讓我找克禮,我覺著,有找他們那個工夫,還不如叫上一隊的幾個婦女,把它背回來得啦。」
焦淑紅說:「沒有,我挨塊兒看過了。」
焦振茂說:「神極啦!」
焦二菊說:「好幾個哪!焦克禮、馬長山、韓德大、韓小樂早就來了,搶完場他們就來了。」
蕭長春臨出門的時候,把藥包交給了焦振茂,囑咐他,等雨小一點的時候,找個人給馬老四送去;隨後,他又找了一把小鐵掀,扛在肩上,望著同志們一個個被雨煙吞沒了,心裡熱乎乎地甩開了大步。
北山口怎麼樣呢?去年秋後是他領著社員們在那兒修了一個小小的攔洪壩。就是在那個壩下邊,奠著幾塊大基石,那石頭就是從地主墳塋上搬去的石碑。有了這個壩,就可以把山洪擋住,不讓它往東山塢的土地裡灌,讓它順著乾沙河流走,流到遠方的潮白河裡去。壘壩那會兒,是非常匆忙的,既沒用儀器測量,也沒有什麼設計,只把老石匠喜老頭攙到那兒一指點,大夥兒就幹起來了。這一回是一九五七年的第一次大雨,是對攔洪壩的一次考驗哪!
幹部們沒
和_圖_書
有回家。他們又分頭到麥地檢查有沒有丟下的麥個兒,有沒有人被風雨隔在地裡。因為好多老人都自動參加背麥子了,誰也攔不住他們,這是讓人不放心的事呀!蕭長春說:「同志們已經累得夠嗆,冷得夠嗆了。可是,我們還有兩件重要的事情要辦……」
韓百仲跟他是貼心的人了,只要見他一個表情,就能猜到他的心事,便朝蕭長春跟前湊湊,說:「長春,有什麼事兒嗎?」
忽然,坎子下邊「嘩啦嘩啦」的水聲響,焦二菊背著一大背麥子過來了:「喲,長春,你幹什麼來了?」風雨把她說話的聲音給卷沒了。
雷鳴夾著電閃,電閃帶著雷鳴。
麥子搶運完了,大垛也都苫完了,那些得勝而歸的戰士們,除了少數留在場房,都回到自己的家裡了。有的正在洗臉洗腳,有的正在換衣裳,有的攏了一盆棒子骨頭火烘烤取暖,有的已經坐在炕上圍上了被窩,捧著熱粥碗,香甜地喝起來了……
他繞著彎跑進場房裡,竟情不自禁地伸出兩隻冰涼的大手,抓住了焦振茂那一隻剛剛熱過來的手,激動地好久好久沒有說出話來。
馬翠清說:「雨剛要來那會兒,我一邊苫垛,心裡一邊罵你。可好,整天捨不得離開家,遇上事兒,你躲了!」
後邊跟著又過來了幾個背麥子的婦女;前邊的兩個,一個是玉珍,一個是獅子院的志泉媳婦。她們只望著支書笑笑,趕緊追上焦二菊。
蕭長春從坎子上跳下來,說:「放下吧,一會兒我替您背回去;路不好走,別把您摔著。」
焦振茂說:「全都弄得妥妥貼貼的了,百仲到地裡轉轉,一會兒就回來;你就在這暖和暖和,等著他吧。」
蕭長春說:「真不簡單呀!」
蕭長春放下心,這才顧上問:「怎麼您來背這麥子呀?」
蕭長春說:「咱們去幾個幹部,趕快背回來。」
蕭長春心裡一熱,把臉上的雨水擼了一把,說:「啊,是他們呀!那邊怎麼樣,沒出問題吧?」
蕭長春還要替老大娘背麥子。
蕭長春推開說:「我還有事兒,要馬上出去,換了又得淋濕。」
狂風暴雨搖撼著東山塢。
馬翠清挺得意地捅和-圖-書了焦淑紅一下:「還是我有辦法吧!」
孫桂英媽停住腳步一看,淌著雨水的臉上露出了笑紋兒:「蕭支書……」
馬翠清說:「這是重要事兒,幹嗎讓我們回去休息呀?」
他穿著濕透了的衣服,踩著地坡子上的泥水走著。時大時小的雨水,還是不停地往他身上潑灑,雨點子敲著他的小鐵掀,不斷聲的悶雷,高一聲低一聲地在他頭頂上轟隆著……
蕭長春說:「你們瞧瞧,這丫頭嘴巴有多尖,多難惹!唉,韓道滿真是個大傻瓜,偏偏沒罪找罪受……」
「大娘,給我,給我!」
「大娘,太感謝了,您也幫我們……」
韓百仲說:「我告訴你嬸子了,讓她找克禮,檢查一下,哪個組、哪個人丟下的,再讓他給背回來,不能便宜了他們。」
蕭長春看著這雨還沒有停止的樣子,就又想到兩件要緊的事兒:北山的山洪,說不定就要下來了,得防備北崗子那個山口;有些社員的房子比較舊,恐怕經不住這場風雨,得馬上想辦法解決。
蕭長春說:「有你們這些人包辦代替,還用得著我呀?看透了,照這樣下去,我這當支書的快要沒事兒幹啦!」
一個大雷;帶著閃電,在他們頭頂上爆炸了。
他往西走,往北拐,走著,盤算著,忘了淋著雨,也忘了踵著泥水。
蕭長春說:「有什麼慌的呢!」
馬翠清說:「割下的麥子全泡在水裡了,你還不知道哇?」
焦淑紅罵道:「這個該死的,怎麼抓著誰就跟誰幹哪!」
「行,行,我背得了。」
雨水從屋簷、牆頭和樹頂跌落下來,攤在院子裡,像燒開了似的冒著泡兒,順著門縫和水溝眼兒滾出去;千家百院的水匯在一起,在大小街道上匯成了急流,經過牆腳、樹根和糞堆,湧向村西的金泉河。
焦振茂是能夠理解蕭長春的心情的。他想著剛才搶麥子、苫麥垛的情形,心裡正熱著,這會兒又被年輕人給激發起來。他望著支部書記,兩個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馬翠清說:「那邊是您領著背的,還剩得下呀?多餘讓我白跑腿兒。」
馬翠清要動武的,讓焦淑紅拉住了手,就不依不饒地說:「我看你是沒有喝夠水,我把hetubook.com.com你推到泥溝裡去灌個飽!淑紅姐,你幹嗎總向著支書,偏拉一把呀?」
「我早知道你們兩個一個心眼兒了……」
「呸!」
韓百仲問焦淑紅:「你到南地去,沒瞧見丟下麥子吧?」
馬翠清說:「您倒挺穩當。」
馬翠清說:「我剛進來那會跟你說那幾句話,是鬧著玩哪!當支書的這麼小心眼兒,立刻就記了賬,就想出個風頭,表現表現。」
年輕的支部書記望著這情景,呆住了。
相信的事兒,預料到的事兒,成了事實,擺在他的眼前的時候,他還是被震驚了。
焦振茂把自己褂子脫下來,塞到蕭長春的手上,說:「看你冷的,快坐下暖暖吧。」
蕭長春說:「剛進門。」
正說著,韓百仲、馬翠清、焦淑紅三個人跑進來了。他們每個人都像剛從水裡撈出來。
「唉,蕭支書,你怎麼這樣說呀!我這是一舉兩得:幫農業社,也是幫我閨女,像你幫她一樣,全是一回事兒……我還得感謝你哪。連福、孩子,都得感謝你……」
又一個背麥子的人從蕭長春身邊走過的時候,他趕緊追上來,連聲說:「大娘,大娘!」
焦振茂插言說:「對這種人,只能用這種辦法。人善有人欺,馬善有人騎,不給他們一點兒厲害,總覺著我們光寬大,不嚴懲。」
蕭長春說:「大夥兒幹得真好!」
韓百仲說:「真可惡,別有一點縫兒,有了就鑽,非得好好整治整治他們不行!」
蕭長春說:「我在翠清面前甘拜下風了。」
他奇怪了嗎?不,一個小時之前,當他剛剛把藥包拿到手,從另一個抓藥人嘴裡聽到暴風雨的消息,他沒慌。他相信他的同志,相信東山塢的社員,相信農業社的力量;他預料到,同志們會想盡辦法保護他們的勝利果實,而且一定能夠保護住。他急著往回跑,不顧命地往回趕,是另外一些重要的事情牽扯著他,是想跟社員們一齊參加戰鬥……
焦淑紅和馬翠清同時說:「我們去。」
焦二菊說:「瞧你說的,摔了別人,還能摔了我呀?」說著,也用手抹了抹臉上的雨水,朝前走了。
幾個人同聲說:「幹吧,沒關係!」
奇蹟出現在他的眼前了:https://m.hetubook.com.com高高的大麥子垛在風雨中穩穩地立著,場板上光光的,場院裡靜靜的,一切都是有條不紊,一切都是那麼乾淨利落,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那狂風,那暴雨,好似頭幾天就告訴了這兒的人們它要來,等到人們全準備好了,收拾好了,它才不慌不忙地來到……
蕭長春大聲說:「那邊大壩下邊好像有一個人。」
金泉河失去了往時的溫柔和安靜,咆哮起來了,翻著黃色的波濤……
蕭長春說:「那不省著再撒種了嗎!」
韓百仲笑著對大夥兒說:「聽聽,我辦的這事兒倒挺符合他的政策條文。」
「全都辛苦了。」
大夥兒又說笑了一陣子,就跟蕭長春匯報了剛才搶麥子的情況。
焦淑紅說:「那是一隊的。對啦,馬長山那組搶那片麥子,準是幾個地主、富農做的鬼!」
黨支部書記蕭長春這時候才跑進第二隊的打麥場上。
他上了北崗子,就聽到了一片牛叫一般的水聲,山洪下來了,而且很不小。
後邊追過來一個人,挑著兩大捆麥子艱難地跑著,當她看見蕭長春的時候,又鼓了鼓勁兒,幾步跑了上來,說:「大兄弟,哎,蕭支書,不用搶了,這是最後一趟,全搶光了,一個小麥捆兒都沒有丟在地裡,老天爺白鬧了!」
焦淑紅說:「我們不回去,也包兩條街吧!」
蕭長春說:「淑紅、翠清可以回去換換衣服,休息了;百仲大舅找找克禮,咱們三個人馬上出發,我到地裡看看,你們兩個一個人分一條街,把社員家的房子檢查一遍,著重檢查烈軍屬和貧下中農家;看看誰家房子漏雨沒有,柴火淋濕了沒有……」
韓百仲說:「西邊那個偏坡子上,剩下十幾捆兒。那是哪個組背的呀?」
馬翠清進門就說:「喲,支書,您才到哇?」
在支部書記的面前,又擺下了多少艱難的工作!可是,他一想到剛才社員們搶運麥子的情形,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高興,就升起一股子堅強的信心。這場暴風雨,實際上是對他們這段工作鬥爭的一次測驗,也好像是一場演習。事實證明了黨的指示的正確,證明了這一段工作沒有白幹;很多社員的集體主義思想都提高了,幹部的工和*圖*書作能力也提高了,有的社員簡直變成了另一個人,連那個一向不過問集體事情的韓百安,今天的表現都跟過去大不一樣了。沒有這樣的提高,地裡割倒的麥子還得泡在水裡,場上的麥子也都淋了。有了這麼多人的齊心合力,再大點的暴風雨,又有什麼可怕呢!
韓百仲拉開她們,對蕭長春說:「快讓她們去吧,你惹她耍瘋幹什麼呀。」
他想:這場暴風雨,一定要給東山塢帶來很多的困難。麥子收割、打軋的時間要拖長了;如果這雨不能馬上停止,麥子垛肯定要漏水,一漏水,又不能及時拆開晾曬,那就危險了。
「你也不會清閒吧?」
幾個人又戴上了滴著水的草帽子,一塊兒走出場院。韓百仲奔北街,焦淑紅奔東街,馬翠清到大廟那趟街去。泥水在他們的腳下飛濺著,雷電在他們的頭上閃動著……
焦振茂也說:「我替支書做主了,快去吧。」
焦二菊說:「結實著哪,鐵打的一樣。」
蕭長春回頭一看,不由得愣住了。他看見一個泥人,一個水人;從頭上到腳下,全是泥水,那雙新鞋新襪子,早變成了泥坨子。他幾乎有點不相信,站到跟前的這個人就是孫桂英。
地裡長著的麥子,肯定又被這風雨壓倒不少,不晴天,不開風,也要霉爛。經過這場雨,地裡的草籽兒又要發芽生長,不趕緊跟上鋤草,早莊稼地就會打荒……
他早就把小褂子脫下來了,包住了藥包,緊緊地抱在懷裡。地皮上撤了一層雨水,和成了稀泥,粘極啦;他甩掉了鞋子,合在一塊兒,往胳肢窩裡一夾,光著兩隻大腳板子,「啪唧、啪唧」地跑。到了場邊上,他已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臉上白白的沒有一點兒血色,渾身上下除了泥,就是水,膝蓋上流出來的血,滲出了褲子……
從打那天晚上鬧了那場「戲」之後,他只聽別人談論孫桂英,還沒有再見著面;這次見面,孫桂英已經是跟過去完全不同了。他想:這個女人已經從泥溝子拔出了兩隻腳,已經從一個舊地方邁上新地方,她會跟著自己的階級隊伍,大步前進的。他想到這兒,心裡越發激動,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蕭長春說:「我們三個夠了,還用你們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