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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天

作者: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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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一〇八章

第三卷

第一〇八章

馬翠清說:「連蕭支書聽了都高興得啥似的。」
還有一回,那是馬翠清的媽媽病死的頭一年。麥收時節,媽媽病倒在炕上了。地裡的麥子,幹得往下掉穗子。那塊地跟韓百安家的刀把地搭著邊兒。韓百安看見了,就來到馬翠清家,站在門口外邊說:「大嫂子,麥子得收了。」媽媽說:「我收不了,孩子又幹不了活兒……」
那一年,馬翠清只有七八歲。七八歲的丫頭,就淘氣得賽過男孩子;什麼地方都敢去,什麼事兒都敢辦。韓百安家院子裡的那棵杏樹上的杏子長大了,青的發白,一嘟嚕一嘟嚕地壓顫枝。一群孩子在街上玩,隔著牆就能看到它,都饞得從嘴角往外流酸水。有個孩子說:
韓百安說:「他是幹部,是頭嘛。」
陰雨,還在稀稀拉拉地下著。
好多問題,又像碾砣子似的在他心裡邊轉,轉來轉去,又轉到馬之悅的身上了。忽然間,他又想起那一口袋小米子。小米子放在馬之悅家快半個月了。那時候,彎彎繞他們那事情一露餡,馬主任沒把小米子弄出去,眼下也沒必要再偷偷地賣了;一分了麥子,家家都肥了,誰還翻你的!全是瞎詐唬,鬧得人怪不安定。還是扛回來吧,放在自己手裡最保險。那小米乾是他一把一把攢的呀!是他的寶貝疙瘩、心尖子呀!
不知怎麼回事,除了韓百安,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都找不到話兒說了。
韓百安不好意思地朝炕裡挪挪,臉兒衝著北牆,說:「炕上坐吧。」
韓百安心裡邊亂騰騰,腦袋像發面饅頭似的往大脹著。他看看兒子,看看馬翠清,又看看他的老朋友,終於說出一句話:「我,我謝謝你們的好心。讓我再想想吧……」
焦振茂極力施展他那「和事佬」的本領,給韓道滿使眼神,見沒管事兒,又用腳尖捅韓道滿,急得啥似的。
韓百安沒有伸手,他怕別人說他找人家孤寡的便宜,倒是暗地裡替她們找了個短工,給收上來了。麥收以後,媽媽的病更重了,請醫吃藥,欠下了債,不得不把那塊地賣了。寫賣地文書那天,馬翠清親眼看見,韓百安在她家門口轉了好幾趟;轉一趟想進來,又走了。
這一程子,不知不覺地討厭他了,不光把他跟彎彎繞這些人一樣看待,甚至於把他跟馬齋劃了等號。她想:蕭支書的話對,韓百安踉彎彎繞這些人不一樣,只要耐心一點,能夠爭取過來;把他爭取過來,對敵人那邊的力量就是個削弱,對自己這邊的力量就是個加強。直爽的姑娘動了心,想著想著,身上升起一股子說不出來的勁頭,就朝韓百安跟前挪了一下,很誠懇地說:「大叔,蕭支書批評道滿啦,團支部的同志也給我提了意見,說我們過去對您幫助得不夠,不耐心。這是我們的不對……」
馬翠清說:「當然可以啦。有錯處就批評,有好處就表揚,不該不欠,沒遠沒近。」話說到這兒,又算結束了。
「翠清,你總吹膽大,你敢進去給我們摘個杏子吃嗎?」馬翠清把小腦袋一擺:「怎麼不敢?走!」他們用秫秸棍撥拉開門插關,打開門,擁到院子裡,又把門掩上了。正好石磨旁邊有個凳子,馬翠清搬過凳子,登上去,一蹺腳尖,就夠著老樹杈上,一直攀到最上邊,抓一把又青又大的杏子就摘,摘了就往衣兜裡掖。小衣兜還沒有摘滿,樹下邊的孩子就像馬蜂窩似的炸了營。原來,韓百安從地裡回來了,出現在門口;孩子們一個個黃著臉,從他的胳膊下邊跑了。樹上的馬翠清也嚇得不得了。韓百安又氣又心疼https://www.hetubook.com.com,臉色煞白,跺著腳罵:「兔崽子們,糟害我!」看見樹上的馬翠清,又罵:「猴丫頭,我看你下來不,下來我就砸扁了你!」
這個老人滔滔不絕地說著,用意是在說服老朋友,實際上,也是總結著他一生中經歷過的一段光明而又不平坦的歷史。這是他真誠的坦白,是把一顆已經閃出光芒的心,赤|裸裸地捧出來,給他老朋友看一看:以心比心,他希望面前這個可憐人,經過一段糊塗日子之後,跟自己一樣地轉過彎來,跟上潮流,跟上馬老四這些老貧農。
韓道滿閃到一邊,讓馬翠清上炕。
馬翠清說:「這個辦法是不賴,葛條比麻繩還結實哪,還能給咱們農業社節約。」
韓道滿說:「對啦,您就一個勁兒進步,像振茂大伯這樣。人活著不能光為自己,要為大伙,為社會主義大事業,這樣的日子過著才有味兒。」
焦振茂連忙擺手說:「差遠啦,差遠啦,別提我吧。早先我倒是覺著自己差不離似的,這一程子,我才照了鏡子洗了臉,比人家馬老四,離著十萬八千里。」
於是,焦振茂和馬翠清兩個人把馬之悅如何耍陰謀手段要搞;垮農業社,又如何陷害蕭長春和焦淑紅,又怎麼要強|奸孫桂英,又;怎麼跟奸商勾搭,等等,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同時又加上了他們的評論。
焦振茂說:「我更高興,早盼他有這麼一天。」
韓百安一愣,瞪起兩隻朝裡邊(左目右區)嘍著的眼:「什麼,馬主任是什麼?」
金黃金黃的小米子,在他腦袋裡晃蕩起來。他把一切都忘了,恨不能一把將小米子口袋抓到手。他想,不管馬之悅到底是個啥樣人,都應當小心點。
焦振茂說:「這事兒眼下還保密,別亂說。這都是咱們見到的,不是人家哪個幹部開會給咱講的;我看你還對他挺迷信,不得不給;你透透信兒。要不然,你還得跟著他們走,還得上他們的當。他們。沒死心,還得搞亂子;要是搞起來,不拉你才怪哪。百安,今天我說服你這些話,你想通沒有呀?」
韓道滿說:「你裝啞巴,跟我幹什麼來呢?」
韓道滿說:「不開竅,想不通,蕭支書說可以等等您,可是您得認識潮流。不認識潮流,您就要上壞人的當。今天我把話給您說透了吧:我是下決心跟潮流走,往社會主義奔,不能走您給我安排下的那個舊道;那條道走不通,不如這條道光明。您沒見我們青年種的苗圃嗎?收完麥子就往山上栽,支書說,還要開蘋果園、葡萄園,還要使拖拉機、用電燈,……您單幹,單幹八輩子,也甭想搞出這些個來;我憑什麼放著大道兒不奔,要往小道上拐呢?我的道兒還長著哪!我這回來家裡跟您認錯,錯在我對您幫助不夠,鬥爭也不夠;我要搬回來,是要讓您跟我走,我可不是來投降的!」
馬翠清說:「精濕的,不上炕啦。」就依著炕沿,坐在焦振茂的旁邊。她的腳底下丟下兩塊濕濕的腳印兒。
這句話出口,不光是韓百安吃驚不小,就是焦振茂也感到非常意外。韓道滿倒是很高興。
焦振茂怕僵住,就又接上剛才的話茬兒,對韓百安說:「咱們可是說定了,一晴天,咱就派人上山打葛條,打回來,你就專門管這事兒。打一趟夠不夠呀?」
這些過去的事兒在馬翠清的眼前閃過之後,她猛地感到,自己對韓百安的態度是不全面:
媽媽也沒提這件事兒,韓百安根本沒有給她告訴媽媽;後來韓百安見了馬翠清的面,也沒有再罵過,https://m•hetubook.com.com只是,那個門樓上加了一把黃銅鎖,杏樹幹上綁了一圈酸棗棵子……
焦振茂說:「只要是心裡邊扭過彎來,順了壟溝,就能歡歡樂樂的了。」
這麼多年,他跟馬之悅兩個人總是挺對勁兒的,焦振茂敬著馬之悅,馬之悅也敬著焦振茂;頭幾天焦振茂的閨女找婆家,馬之悅還要當個媒人,焦振茂也是樂意的,怎麼一下子倒說人家是陰謀了,是要把他的閨女鏟走,是打擊幹部呢?馬之悅那麼一個大幹部,會跟一個毛丫頭耍手段嗎?馬之悅的神通廣大,能怕一個毛丫頭嗎?馬之悅跟蕭長春兩個人不合,這是大伙兒全知道的事兒,嘴上不敢說的人,心裡也明白;耳朵裡聽不到的人,眼睛也看得到。兩個幹部不合槽,鬧糾葛,這是常有的事兒,父子倆還吵架分家嘛。可人家都是共產黨裡邊的人,馬之悅怎麼會拿出過去地主惡霸和國民黨的手腕兒害蕭長春呢?馬之悅是這種人嗎?反過來想,蕭長春是積極得有點兒過火了,為這個,溝北邊的人全都反對他;可是這個人還是個好人,幹什麼都為別人,從不往家裡拿仨掖倆,對婦女更是規規矩矩,公公正正;這些,有眼睛的人全都看得見。馬之悅真是那種有歹心的人要害蕭長春?馬翠清雖是孩子,人家是團幹部,不會講瞎話;焦振茂這個人長這麼大,更沒有跟誰說過一句假話……
小伙子想著想著,心滿意足,真想唱幾句。
焦振茂並沒在意,又往老朋友跟前湊了湊說:「百安,咱們一塊兒活過來的,你為什麼沒我進步呢?我看哪,道滿、翠清把你的病根找到了。你也不用捂著、蓋著不讓扎針、拔罐子了。一句話,就是因為你不愛跟貧農學,偏愛跟壞人靠……」
焦振茂用力說:「原來你還在鼓裡呀?實話對你說了吧,他是頭號大壞蛋!」
韓百安說:「夠了。別要太老的,也別要太嫩的。」
韓百安眨巴著眼,幹張嘴,說不出話來。
馬翠清說:「我給你壯膽呀!他要是打你的話,我在旁邊偏拉一把。」
韓百安聽了這句話,驚慌失色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結結巴巴地說:「大哥,大哥,咱們不能不講良心呀!」
馬翠清說:「別人家都是和和美美的,為什麼你們爺倆總是牛蹄子兩半兒?這不是小事兒,咱是農業社的社員,一家影響著大家。為什麼總鬧彆扭,這裡邊有個好壞是非,我們往後就要幫助您認清這個理兒。」
焦振茂說:「你別急,聽我慢慢往下說。你靠著的那些人,你當他們都是好人呀?彎彎繞、馬大炮,總想讓農業社翻車、斷軸;他們偷運糧食,違反政策條文,鬧糧、鬧土地分紅,都是壞事,都是反對好人,反對社會主義呀!」
焦振茂說:「從前我也是瞎講良心的。你不知道他的底子,知道了,更得把你嚇一跳。」
他聽聽外邊沒動靜,兒子還沒回來。這孩子,到哪兒就得在哪玩住。於是,他又繫上了褲帶,挪著下了炕,穿上鞋,打開了大門……
馬翠清也跟著搭上一句:「打葛條幹什麼呀?」
「百安,你這會兒的病也是這個。自私,自私,你太自私了!」
他們一進屋,焦振茂就笑著捅了韓百安一下說:「你瞧瞧,來了吧?你硬說他們不會來。這時候的年輕人,可比咱們上年紀的人度量大呀!」
焦振茂想留著讓韓百安回答,見他沒有回答的意思,就說:「打草苫子用,用葛條當麻繩用,又省錢,又省事,這是你百安叔出的好主意,連我都沒有想到這一步上。」
馬翠清怕極啦和-圖-書。她知道韓百安是個有名兒的小氣人,有一回,他的親兒子韓道滿摘了一個杏子吃,他還打韓道滿一個大巴掌;馬翠清親眼看見他打的,當時還衝著他的後背罵他「小氣鬼」。這會兒兩姓旁人跑進來摘他的杏子,他能饒了嗎?不用說別的,他要是把樹下邊的凳子一拿,自己就不用想下去了,下去非得摔壞了不可。馬翠清越想越怕,壯著膽子往下爬。可是韓百安沒有搬走凳子,當馬翠清的兩隻小腿垂下來,夠不著凳子的時候,他還跑過來,扶了馬翠清一把,又把她抱起來了。馬翠清不敢喊,不敢叫,一回頭,就看見他那花白的頭頂上直冒汗珠子。老頭子把馬翠清放下之後,依舊是白著臉喊:「你們這不是糟害人嗎?杏子不熟,正壯個兒,你這半兜,將來就是一兜呀!」馬翠清怕極啦,把杏子掏出來扔在地下,就跑。她怕韓百安揪住她不放。韓百安並沒揪她,只在背後喊:「我找你媽去,讓你媽賠我,讓你媽狠狠地揍你一頓,你等著吧!」馬翠清不敢回家,還是媽媽跑到河邊上把她找回去的。
他繼續說:「我過去也納悶,正像你眼下對我納悶一樣:我為什麼不能像年輕人那樣,也不能像馬老四、喜老頭那樣,來了個新事兒就擁護;我總是先當對頭,過後才贊成。毛病到底在哪兒?這一段日子,我找到了。歸根結底,是自私,光打小算盤,不打大算盤;缺一副窮人的骨頭,窮人的心田。」說到這兒,他故意停頓了一下,衝著韓百安,加重語氣說:
他們又熱烈地談論了一陣子才結束。父子倆送走了焦振茂和馬翠清,時間已經不早了。
他後悔也來不及了,馬翠清根本沒看他,那樣子,好像就要開台。她朝炕裡邊挪了挪,先看看韓道滿,朝他咬了咬牙,意思是:商量得好好的,由你說話,你倒當起啞巴,鑽到防空洞,把我推到擂台上來,真壞!接著,又在韓百安那花白的頭頂上看了一眼。忽地,她的心裡一動,好多忘記了的往事,不知怎麼回事兒,一下子湧到了她的心頭上來了。
韓道滿也滿臉通紅地說:「爸爸,您看看,我說您還不信,這回您該信了吧。跟這夥人走,能有什麼好下場?」
韓百安今天晚上可苦了。他沒等兒子,也沒有脫衣服,甩掉了鞋子,抽下褲帶就躺在炕上。他的心裡邊亂得像一團麻,沒頭沒緒,扎扎撓撓。他想:馬之悅是老幹部、老黨員、老功臣;馬翠清這個孩子就罷了,焦振茂這個厚道、穩當的人,怎麼也到這兒說他的壞話呢?
馬翠清說:「離著遠不要緊,得朝著正地方奔。我越想越覺著怪。農業社在那兒擺著,幹部在那兒站著,看得見,也摸得著,就憑大叔你這麼會算計,怎麼總是算擰了賬呢?到底兒是集體好,還是單幹好;是蕭支書這邊人好,還是馬之悅那邊人好,這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嗎?您怎麼就偏偏不正著眼睛看看,老是不開竅呢?」說到這兒,她又激動起來了,發覺自己到了「邊兒」,再往下說,準得過了火,就咕嘟著嘴,不吭聲了。
韓百安嘟嘟囔囔地說:「我根本就信不住他們;對他們我早就留著後手。」
韓百安踏著泥水,朝馬之悅家裡摸去。
焦振茂說:「你百安叔心裡邊的道道兒可多啦。他不光出主意,還願意自己到山上打葛條,更不賴吧?回頭,你們黑板報得表揚你百安叔呀!」
屋子裡的一股熱氣朝他們撲過來,只見焦振茂和韓百安兩個人坐在小油燈下邊。看樣子他們已經談了好長一會兒了,而且談的很不錯,坐的比較近和-圖-書,臉色也都好看,連屋子裡的空氣跟往日都有點不一樣似的。
馬翠清說:「他壓根兒就不是好人,是披著人皮的狼!」
焦振茂樂了:「哎,這回還不賴。想通了,把疙瘩解開了,心病去掉了,咱們哥們好跟大夥兒一起往社會主義奔哪,你瞧那日子才叫真正的好日子呀!」
韓百安抬起頭來,看了焦振茂一眼,又低下了。
焦振茂見韓道滿開不了台,又給馬翠清使眼色,意思是說,你打頭炮吧,火力可別太猛,溫和一點兒。眼色使完,他又有點後悔,心想:這丫頭心直口快,對不合理的事兒嫉惡如仇,對落後的人恨之入骨,從她嘴裡說出來的話,還柔和的了呀!別再讓她幾個炮彈,把個剛剛轉過頭來的、還沒有開步走的韓百安打回去呀!
韓道滿說:「進去了,你得先開口講話。」
韓道滿說:「爸爸,往後,咱們可不能再生氣了,應該歡歡樂樂地過日子……」
韓道滿要到羊欄搬行李去,搬回來就睡,明天好參加勞動。火熱的勞動在召喚著人們。特別是收穫勞動果實的勞動。雨一住,頂多過不上三五天,就要打完場、分麥子了。
韓百安聽呆了。
馬翠清常常想起老人家抱她那會兒,看到的花白頭頂,再不背後罵韓百安是「小氣鬼」了。
馬翠清也忍不住插了一句:「他是什麼幹部,什麼頭?是個壞蛋!」
馬翠清聽了這番有勁兒的話,感到十分吃驚,忍不住地滿臉放光,真想替韓道滿鼓掌叫好。
馬翠清跑過去招呼他:「大叔,您屋坐。」韓百安的臉色也是煞白的。他沒有進來,卻無力地坐在了門口的台階上,垂下了腦袋。馬翠清莫名其妙地望著老人那花白的頭頂發呆。過了好半天,韓百安才嘆口氣說:「孩子,你還小哇,你不知道土地是咱莊稼人的命|根|子;把它寫給人家,你們娘仨往後還怎麼活呀!……」
馬翠清說:「您講個乾脆的,我們大夥兒也就放心了!」
韓道滿冒著小雨,心滿意足地往外走。跟爸爸鬧「崩」了這些日子,他每天除了回來吃飯,從不著家;今晚上,他回家了,又要躺在爸爸的身邊了。他想著自己這半年多的經歷,從參加種麥子到開墾苗圃,到後來被捲進東山塢各種各樣的鬥爭的漩渦裡。這一段道路在這個年輕人說來是不短的,每一步都邁得十分吃力。當然,他沒有爸爸那麼多的疙瘩和心病,可是他同樣的膽小,同樣的不懂得每一天的生活、勞動的意義,他也不關心這一些,從早到晚他只想自己的事兒。眼下,他覺得自己終於從小圈子跳進了大圈子,不光是身子跑出了小圈子,心也跳出了小圈子。他懂得了許多事情,明白了好多道理,特別是找到了自己的學習榜樣,選定了一條最好的人生道路……
從這以後,馬翠清總覺著韓百安是個善良的好心人,從來沒有討厭過他……
韓道滿插言問:「您信得住誰呢?就信得住馬之悅!」
馬翠清也挺高興。她活潑起來了:「好,好,太好了。往後呀,您就擦亮眼睛,跟他們劃清界限,挺起胸脯子,跟貧下中農一道兒走。」
焦振茂馬上敲邊鼓說:「看看,孩子們還說對咱們幫助不夠哪!咱們也得檢討檢討自己,自己是不是有點兒太落後了。要不然,還用人家幫助幹什麼呀!」
馬翠清說:「我得裝啞巴。說多了容易走火。」
韓道滿看了爸爸一眼,嚥口唾沫,咳嗽兩聲。剛才,他走一路,想一路,準備了一套話,到了爸爸跟前,就不知道從哪兒說了;一見爸爸那沒有任何表情、冷如冰霜的臉,肚子裡的話兒,全hetubook.com.com都跑個沒影兒了。
兩個人笑了一陣,又小聲嘀咕了一陣。馬翠清把那天動員孫桂英參加勞動的事兒作例子,給韓道滿鼓了鼓勁兒,他們這才往裡邊走。
韓道滿說:「進去吧。」
馬翠清說:「你頭走,我後邊跟著。」
焦振茂卻覺著話語太重,怕把韓百安鬧翻了,父子倆吵起來,鬧得前功盡棄,趕忙接過話茬兒,盡量用親切的口吻說:「百安,看人看心,聽話聽音,我覺著,道滿那心對你是熱的,道滿這話對你是燙的,我全贊成。咱哥倆是老交情了,誰全知道誰,晚上沒事兒,我好好跟你擺擺心思,坦白坦白。過去,咱們到一塊兒光打小算盤,今個我跟你打打大算盤。先拿咱們這個天下說吧,過去是壞人、洋人坐金鑾殿,咱老百姓受那份罪,就不用細說細表了。如今呢,老百姓坐天下,過上了太平日子;往後呢,還要過社會主義日子——你別老是覺著那日子沒影兒,不落實,其實,已經到了眼皮底下了。沒有社會主義,能有今天這收成?沒有社會主義,今天這場雨,麥子不就都淋了?這些你都親眼看見了。咱們再接著說:闖這個天下,人家共產黨是經過多少難關!聽說,當年人家從南方打到北方抗鬼子兵,走了好幾萬裡,對啦,兩萬五千里,吃皮帶、啃草根子。打咱們北邊的密雲石匣的炮樓,那是多激烈!攻不上去,人家把羊毛毯子蘸上水,裹在身上,往炮樓跟前滾。共產黨從一開始就淨辦好事兒,可是還有人反對。蔣介石就反對,地主、漢奸也反對,咱們有些中農戶也反對過呀,我就反對過。打鬼子那會兒要軍鞋,宰攤一雙,我就不高興;要公糧,總想給點不濟的。搞土改,按人口補給我一畝地,我說不貪無義之財,白要人家的地不講良心,硬退了。後來共產黨又搞起農業社,那就更不用說了,咱倆沒少在一塊兒嘀咕,還罵過呢。不怕道滿、翠清笑話我,今天咱們就是要兜底兒嘛!人是越活越伶俐,不能越活越糊塗。我對新事兒,是一點一點兒明白的。打跑了鬼子,咱們不跑反了;搞了土改,咱們不挨地主欺負了;有了婚姻法,就沒人投河覓井的了;辦了農業社,窮人過了好日子,咱們這些不窮不富的人,也過上保了險的好日子。你就往後看吧,好事兒還多著哪!有一件,可不能再像過去那樣,老毛病不改,不能遇上一樁新事兒,開頭就先反對一陣子了……」
韓百安的腦袋裡畫了一大堆問號,解也解不開。同時,又好像有許多人,圍著他,說這說那;這裡邊有韓道滿,有馬翠清,有焦振茂,還有蕭長春;他們說過的話,全在他耳朵裡邊嗡嗡著;羊棚的事情,場院的事情,那山一樣的麥垛,海一般的麥田,也在他的腦袋裡翻騰著……
韓道滿說:「要想不生氣吵架,得有一條,您得進步。像今天搶麥子那樣。人家一表揚您,我心裡多高興呀!」
韓道滿說:「想進步,就得跟好人學,往好人這邊靠近,別跟壞人扎堆兒,跟他們還能走出好來嗎?您看看我振茂大伯,人家多進步,多積極呀!」
韓道滿和馬翠清兩個人跑到家門口的時候,大雨才到。他們站在門樓子底下,跺著濕腳,對臉兒笑著,慶幸沒有挨著這一場大澆大淋。
韓百安的嘴唇動了半天,冒出一句話:「什麼,你也說我跟壞人靠?誰是壞人,我跟壞人幹什麼壞事情了?你們都冤枉我呀!」
韓百安說:「就是幹短工,也得收哇,糟蹋在地裡多可惜呀!」媽媽說:「大兄弟,你就修修好,幫我們收來,該多少工錢,從麥子裡邊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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